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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連環·怨懷無托

宋代周邦彥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儘是舊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閒語閒言,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幽怨的情懷無所寄託,哀嘆情人天涯遠隔,音書渺茫無著落。縱然有妙手,能解開連環套索,擺脫感情糾葛,雙方的情意也會冷漠,像風雨一樣消散,雲霧一樣輕薄。佳人居住的燕子樓已在空舍,灰暗的塵埃封鎖了,滿床的琵琶琴瑟。樓前花圃根葉全已移載換過,往日全是,她親手所種的紅芍藥香艷灼灼。
江中的沙洲漸漸長了杜若。料想她沿著變曲的河岸划動小舟,人兒在天涯海角飄泊。空記得,當時情話綿綿,還有音書寄我,而今那些閒言閒語令我睹物愁苦,倒不如待我全都燒成赤灰末。春天又回到水邊驛舍,希望她還能寄我,一枝江南的梅萼。我不惜一切對著花,對著酒,為她傷心流淚。

注釋
1.解連環:詞牌名。雙調,一百零六字。前段十一句,五仄韻,五十三字。後段十句,五仄韻,五十三字。又名《望梅》、《杏梁燕》。雙調一百零六字,仄韻。《詞譜》卷三四:“此調始自柳永 ,以詞有‘信早梅偏占陽和’,及‘時有香來,望明艷遙知非雪’句,名《望梅》。後因周邦彥詞有‘妙手能解連環’句,更名《解連環》。
2.信音:音信,訊息。
3.遼邈(miǎo):遼遠。
4.解連環:此處借喻情懷難解。
5.燕子樓空:燕子樓在今灌輸徐州。樓名。在今江蘇省徐州市 。相傳為唐貞元時尚書張建封之愛妾關盼盼居所。 張死後, 盼盼念舊不嫁,獨居此樓十餘年。後以“燕子樓”泛指女子居所。這裡指人去樓空。
6.暗塵:積累的塵埃。
7.床:放琴的架子。
8.移根換葉:比喻徹底變換處境。
9.紅藥:芍藥花。
10.杜若:芳草名。別稱地藕、竹葉蓮、山竹殼菜。
11.梅萼:梅花的蓓蕾。
12.拼:不顧惜,捨棄。

簡析

此詞以曲折細膩的筆觸,婉轉反覆地抒寫了詞人對於昔日情人無限繾綣的相思之情。全詞直抒情懷,一波三折,委曲回宕,情思悲切,悱惻纏綿。

上片由今及昔,再由昔而今;下片由對方而己方,再寫己方期待對方。

開頭三句,“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寫怨恨產生的根由;結尾三句,“拚今後,對花對酒,為伊淚落”,是最後的結論;中間的文字則交錯變換地描寫失戀者的思緒,全篇結構層次清楚。上片反覆表示相思之情不能斷絕。“怨懷”之所以產生,是因為“情人斷絕”而且“信意遼邈”,致使滿腹的哀怨無所寄託,無法排遣。用連環比喻相思之情,謂相思恰如連環,本不可解,縱然“妙手能解”,那也還不免藕斷絲連,就像“風散雨收”之後,仍然會殘留下輕霧薄雲一樣。接著又用關盼盼“燕子樓”的典故述說縱然是人去樓空,也還剩得“一床弦索”。“床”,是古代的一種較矮的坐具:“弦索”,總指樂器。弦索仍然擺滿床上,蒙著一層灰塵,那是關盼盼的遺物,睹物思人,以喻相思之情不能斷絕。下面寫芍藥花,又寓含著往日的歡樂與離別後的淒楚。芍藥,是有特殊含義的。《經。溱洧》:“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又,芍藥一名“將離”,行將別離之意。“移根換葉”與“舊時紅藥”相關合,“手種”則是以親自栽種芍藥來象徵精心培植愛情。

過片用《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句意,表示離別與懷念。汀洲,是水邊送別之地。人已乘舟而去,且遠天角,如今伊人不見,離去久遠,汀洲之杜若漸次成叢,而欲寄無出,亦似愁緒之與日俱增,而欲訴無地。“謾記得”以下幾句,筆鋒陡轉,忽作狠心決絕之辭,謂昔日往還音書,不過是些“閒語閒言”,人已斷絕,留它何用,點個火兒燒掉算了。這是暗用漢樂府《有所思》“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句意,以示“從今以往,無復相思”之決絕態度。可是,緊接著又拉轉回來,再暗用南朝樂府《西洲曲》“折梅寄江北”句意,請求對方把象徵愛情的江南梅花寄來。這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啊。最生總收一筆,表明至死不變的痴心,寫得極其悽苦。“拚今生”,已站好退身步,作了終生不能遂願的準備:“對花對酒”,是說今後雖然有花可賞,有酒可飲,卻唯獨意中人不得相見,那么,也就只好“為伊淚落”了。

此詞以寫情為主,寫主人公與情人斷絕之悲。作者善用單字領起下文,如“縱”、“想”、“料”、“望”,“拼”諸字,都使感情深化,文勢轉折,有助於達難達之情。

賞析

這首詞與一般寫相思別情的情詞不同。相思離情還有可托情懷之人,如今卻是“怨懷無托”。詞中抒發的便是由於“怨懷無托”而生髮出來的種種曲折、矛盾的失戀情結。

上片“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這三句把心中鬱結已久的幽怨和盤托出,來勢突兀,說明心中的痛楚已經到了難以抑制、無可忍受的程度。這一痛楚是因為“情人斷絕,信音遼邈”。往日情人不僅絕情而且斷信,毫不留戀地棄他而去。負心如此,豈是常情所可猜度。

“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尤怨至極無以平憤,遂以譏刺口吻以泄怨怒。意思是說:這拋我而去的負心女子,把本不可解的愛情,就像古代齊王后解玉連環那樣,椎破(砸碎)解之。“解連環”的故事,見《戰國策·齊策六》:“秦昭王嘗遣使者遺君王后玉連環,曰:‘齊多智,而解此環否?’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錐椎破之,謝秦使曰:‘謹以解矣!’”這本來是一次齊國與秦國的外交鬥爭,秦國有意示威,齊王后並不示弱,暗示的方法非常決斷而巧妙,所以說:“信妙手能解連環”。但以此來指女子的毅然絕情,便有譏刺對方的意味。“風散雨收,霧輕雲薄。”句中的“雲”、“雨”歷來暗喻男女纏綿難解之情,典出《高唐賦》。“風散”、“霧輕”暗喻這一負心女子寡情無義,她對濃如雲雨的男女之戀,視為可聚可散的風與霧,毫無依憑可言。怨懷至此本應斷絕痴情,但睹物思人,依然舊情難已。

“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儘是舊時,手種紅藥。”這四句一變憤懣語氣,轉為無限思量。如今人去樓空,樂器生塵,種種舊事舊情不由自主地又重上心頭。燕子樓是唐武寧軍節度使張愔為愛妾關盼盼所建。張愔卒後,盼盼念舊日恩愛而不嫁,其事綺艷感人。“燕子樓空”暗寓往昔纏綿之情已隨人去,借用蘇軾《永遇樂》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句意,以托懷念之情。再望庭中紅藥正發,較當年手種之時已根移葉換,光陰之速,人情之變,觸處皆是,教人怎生忘懷?紅藥即芍藥,是古代愛情誓約的象徵物。《經·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鄭《箋》:“送女以勺藥,結恩情也。”唐李賀《許公子鄭姬歌》:“先將芍藥獻妝檯,後解黃金大如斗。”即源於《溱洧》之俗。“移根換葉”在詩詞中暗示情侶分散。程垓《意難忘》詞:“相逢情有在,不語意難忘。些個事,斷人腸。怎禁得恓惶。待與伊、移根換葉,試又何妨”俞平伯《清真詞釋》解:“移根換葉”三句云:“然無論如何換,如何移,我總記得分明,實是當時香泥親護,玉手相將,共同扶植者也。”(俞平伯《論詩詞曲雜著》643頁)似稍欠斟酌。蓋此詞上片之“紅藥”與下片之“杜若”、“梅萼”,各占一事,各領一意,且都有出典。尤其“移根換葉”喻情侶分散已見蘇詞,俞老所解恰與句意相違,恐它日不能明辨,相沿輾轉,特綴數語以茲後來參證。詞中“紅藥”句意既已辨明,尚須就詞中情感的變換加以點破。“燕子摟空”兩句是懷念舊時恩愛,“想移根換葉”二句雖憶舊事,卻因此而又生怨恨。回憶當初手種紅藥之時,曾相誓永結情好,伊今毀誓背盟,更置誓言於何地?由此可見,伊人不只“妙手能解連環”,而且背信棄義,無所不用其極,是可為而何事不可為?至此可謂怨之已極。

下片“汀洲漸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如果將這三句所表達的懷念之情,與上片歇拍詛咒詈罵之語加以比照,幾乎判若出自兩人之口。男女之愛發之於情,情之為物是不可理喻的。所以詛咒也好,詈罵也好,都是出自一片愛意。春天來臨,汀洲之上杜若漸萌,於是心中又打點起,為負心而去的情人料理一切的準備。伊已別去經年,行舟沿著曲曲不盡的水岸漸行漸遠,料想如今已在海角天涯。即便有信有物想寄給她又寄到何處?杜若是香草,用以象徵情人之間的寄贈之物。《九歌·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所以“汀洲漸生杜若”是見杜若而生“將以遺兮遠者”之情,並非要寄什麼香草,人愈遠而思愈切,其情之苦可想而得。

“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閒語閒言,待總燒卻。”因為人去日遠,所以更加盼望去者寄來隻言片語的訊息以慰望眼。但這一切又化為空望。回憶當初熱戀之時,紅箋密字音書不斷,至今仍置懷袖珍如至寶。事至今日才知道那只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閒言淡語,真想付之一炬以解憤恨。樂府古辭《有所思》:“聞君有他心,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已往,勿復相思而與君絕。”(《樂府詩集》230頁)情人反目往往會把平日視為至寶的紀念物撕毀燒掉以泄怨憤。樂府《有所思》所寫便是如此,但這首詞卻與《有所思》的人物心態有所不同,詞中雖然也說道“待總燒卻”,然而只是這么想並未這么做。其痴迷之情豈不有甚於付諸行為的真的“燒卻”嗎?

“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這兩句回應下片過拍“汀洲漸生杜若”。意思是說:我雖有心寄信、物給你,因你行蹤不定,欲寄而勢有不能;而我仍居原處,只要你肯寄則無有不能。何況現已春暖冰消,水驛通航,你怎不能把江南的春梅寄我一枝聊解苦憶呢?《荊州記》:“吳之陸凱自江南寄梅至長安,贈好友范曄,並寄詩云:“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其實“望寄我江南梅萼”的“望”不過是奢“望”而已,明知“情人斷絕,信音遼邈”,還如此奢望不已,豈非痴頑而何?但人間“無物似情濃”(張先《一叢花令》)所以才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李商隱《無題》)這樣的痴情灑向人間惹人去尋繹玩味!

“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詞人用這句極淒涼、極清醒又極真實的話語作為全詞的結尾,卻把情感推進到高峰。哀莫大於心死,今去者決絕,無可挽回,卻又不能“勿復相思而與君絕”,“對花對酒”尚且“為伊淚落”,那么無花無酒更當奈何?這些不盡之情留在詞外,令人玩索。

周邦彥

周邦彥

周邦彥(1056年-1121年),中國北宋末期著名的詞人,字美成,號清真居士,漢族,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歷官太學正、廬州教授、知溧水縣等。徽宗時為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精通音律,曾創作不少新詞調。作品多寫閨情、羈旅,也有詠物之作。格律謹嚴。語言典麗精雅。長調尤善鋪敘。為後來格律派詞人所宗。舊時詞論稱他為“詞家之冠”。有《清真集》傳世。► 546篇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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