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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圓曲

清代吳偉業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唯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晳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闌。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

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蕭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傳來訊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伎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怨狂風颺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烏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君王當年離開了人間,將軍破敵收京讓開了山海關。全軍痛哭披上了縞素,哪知道將軍衝冠一怒是為了紅顏。還說紅顏流落不是他所繫戀,還說逆賊命定滅亡是因為迷於飲宴。像閃電般掃蕩黃巾平定黑山.哭畢君王和老父親再和她相見。
初次和她相見是在田弘遇之家,侯門的歌舞演起來真像繁花。田弘遇把會演唱的她獻給將軍,只等將軍來娶就送上油壁香車。她的家本在姑蘇浣花里,小名叫圓圓襯上羅綺更嬌麗。她曾在夢裡到當年夫差的宮苑裡游嬉,被宮娥擁簇進去君王正身起。她前身真應是西施採蓮女,門前也正臨橫塘水清碧。橫塘里雙槳搖動船去快如飛,哪家豪門硬要把她強買回。這時誰知不是薄命。這時只有淚濕褸表。田弘遇將陳圓圓送入宮中,可明眸皓齒的她竟沒有獲得君王憐惜。從宮掖里領回來仍留在田弘遇家,讓她練好時興歌曲來傾倒貴客。責客們傳杯宴飲直到日暮,哀弦中她的心曲向誰傾訴。只有平西伯這位白淨英俊的少年,揀中了花枝對她頻頻回顧。該早點把她這嬌烏帶出牢籠,要等什麼時候才能把銀河飛渡。只恨軍書拚死地催促,只好留下信約把人耽誤。相約恩深但相見可難,一朝蟻賊擁滿了長安。可憐她本是思婦樓頭的楊柳,卻被人當作天邊的楊花相看。像索取綠珠那樣圍住了內宅,硬是她叫出了雕欄。如果不是將軍大獲全勝,哪能用匹馬載她歸還。
她在馬上一路傳呼前進.雲鬟還來不及梳整可驚魂已定。戰場上點起蠟炬把她迎到,她滿面啼痕還殘留著紅印。奏起簫鼓將軍專徵兵進秦川,金牛道上有車馬千乘。斜谷里雲深之處是她的畫樓。散關前明月西落她打開了妝鏡。訊息傳遍了江南水鄉.烏棲泛紅已經歷十度秋霜。可憐她當年教她歌曲的妓師還操舊業,和她一同演奏的女伴也記起這位同行。在舊巢里本都是銜泥的燕子,她卻飛上了枝頭變成鳳凰。女伴們只好老是在宴會上悲嘆年齡長大,而她卻找了個好夫婿貴為侯王。當年正為有了聲名反受累,貴戚豪門都搶著要延致。一斛明珠的身價給她帶來萬斛的愁思.關山漂泊瘦損了她的腰肢。但也不必怨恨飄揚落花的狂風,無邊春色到來已使天地呈現芳姿。
曾聽說有了傾國傾城的美人,反而使周郎損傷了聲名。妻子怎應影響大局,英雄無誇過於多情。全家的白骨早已化為灰土,一代紅妝已照耀汗青。君不見,當年館娃宮剛蓋起鴛鴦雙飛雙宿,花朵般的西施君王怎么看也不會厭足。可是如今采香徑儘是塵土只有鳥在啼叫,響尿廊也不見人跡空讓苔長青綠。換羽移宮使萬里之外也生愁,珠歌翠舞還熱鬧在咕梁州。給君另唱了一首吳宮曲,漢水向東南日日夜夜不停地奔流。

注釋
(1)鼎湖:典出《史記·封禪書》。傳說黃帝鑄鼎於荊山下,鼎成,有龍垂鬍鬚下迎黃帝,黃帝即乘龍而去。後世因稱此處為“鼎湖”。常用來比喻帝王去世。此指崇禎帝自縊於煤山(今景山)。
(2)敵:指李自成起義軍。
(3)玉關:即玉門關,這裡借指山海關。
(4)慟(tòng)哭:放聲痛哭,號哭。
(5)縞(gǎo)素:喪服。
(6)衝冠一怒:即怒髮衝冠,典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7)紅顏:美女,此指陳圓圓。
(8)天亡:天意使之滅亡。
(9)荒宴:荒淫宴樂。
(10)黃巾:漢末農民起義軍,這裡借指李自成。
(11)黑山:漢末農民起義軍,這裡借指李自成。
(12)君:崇禎帝。
(13)親,吳三桂親屬。吳三桂降清後,李自成殺了吳父一家。
(14)田竇(dòu):西漢時外戚田蚡、竇嬰。這裡借指崇禎寵妃田氏之父田宏遇。
(15)侯門:指顯貴人家。
(16)戚里:皇帝親戚的住所,指田府。
(17)箜篌伎(kōng hóu jì):彈箜篌的藝妓,指陳圓圓。
(18)油壁車,指婦女乘坐的以油漆飾車壁的車子。
(19)姑蘇:即蘇州。
(20)浣(huàn)花里:唐伐名妓薛濤居住在成都浣花溪,這裡借指陳圓圓在蘇州的住處。
(21)嬌羅綺(qǐ):長得比羅綺(漂亮的絲織品)還群艷美麗。
(22)夫差(fū chāi):春秋時代吳國的君王。
(23)宮娥:宮中嬪妃、侍女。
(24)合:應該。
(25)採蓮人:指西施。
(26)橫塘:地名,在蘇州西南。
(27)熏天:形容權勢大。
(28)宮掖(yè):皇帝後宮。
(29)永巷(yǒng xiàng):古代幽禁妃嬪或宮女的處所。
(30)良家:指田宏遇家。
(31)傾:使之傾倒。
(32)飛觴(shāng):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酒。
(33)白皙通侯:畫色白淨的通侯,指吳三桂。
(34)花枝:比喻陳圓圓。
(35)銀河幾時渡:借用牛郎織女七月初七渡過銀河相會的傳說,比喻陳圓圓何時能嫁吳三桂。
(36)抵死:拚死,拚命。
(37)蟻賊:對起義軍的誣稱。
(38)長安:借指北京。
(39)可憐思婦:意謂陳圓圓已是有夫之人,卻仍被當作妓女來對待。
(40)天邊粉絮:指未從良的妓女。粉絮:白色的柳絮。
(41)遍索:意謂李自成部下四處搜尋圓圓。
(42)綠珠:晉朝大臣石崇的寵姬。
(43)內第:內宅。
(44)絳樹(jiàng shù):漢末著名舞妓。這裡二人皆指陳圓圓。
(45)壯士:指吳三桂。
(46)爭得:怎得,怎能夠。
(47)蛾眉:喻美女,此指圓圓。
(48)雲鬟(huán):高聳的環形髮髻
(49)專征:指軍事上可以獨當一面,自己掌握征伐大權,不必奉行皇帝的命令。
(50)秦川:陝西漢中一帶。
(51)金牛道:從陝西沔縣進入四川的古棧道。
(52)千乘(qiān shèng):這裡指千輛,虛指車輛之多。
(53)斜谷:陝西郿縣西褒斜谷東口。
(54)畫樓:雕飾華麗的樓房。
(55)散關:在陝西寶雞西南大散嶺上。
(56)烏桕(jiù):樹名。
(57)浣紗女伴:西施入吳宮前曾在紹興的若耶溪浣紗。這裡是說陳圓圓早年做妓女時的同伴。
(58)尊:酒杯。老大:年歲老大。
(59)有人:指陳圓圓。
(60)延致:聘請。
(61)斛(hú):古代十斗為一斛。
(62)細:指瘦損。
(63)傾國:形容極其美貌的女子。
(64)傾城:形容極其美貌的女子。典出《漢書·李夫人傳》:“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65)周郎:指三國時吳國名將周瑜,因娶美女小喬為妻而更加著名。這裡借喻吳三桂。
(66)一代紅妝:指陳圓圓。
(67)照汗青:名留史冊。
(68)館娃:即館娃宮,在蘇州附近的靈岩山,吳王夫差為西施而築。
(69)越女:指西施。
(70)香徑:即采香徑,在靈岩山附近。
(71)屧(xiè)廊:即響屧廊,吳王讓西施穿木屐走過以發出聲響來傾聽。欣賞的一條走廊,在館娃宮。
(72)羽、宮:都是古代五音之一,借指音樂。這皇是用音調變化比喻人事變遷。
(73)珠歌:指吳三桂沉浸於聲色之中。
(74)古梁州:指明清時的漢中府,吳三桂曾在漢中建藩王府第,故稱。
(75)別唱:另唱。
(76)吳宮曲:為吳王夫差盛衰所唱之曲,此指《圓圓曲》。
(77)漢水:發源於漢中,流入長江。此句語出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暗寓吳三桂覆滅的必然性。

鑑賞

《圓圓曲》是一首長,共七十八句,五百四十九字。分六大段,前五段敘事,後一段議論。

布局謀篇是本詩的精華之處,古典敘事詩的情節結構,都是依故事的自然順序展開的。本詩則把敘事順序也作為藝術構思的手段之一,運用倒述、追敘、插敘等手法,安排情節結構,通過這些精心的安排,使主題更加引人注目,而故事變化曲折,情節跌宕起伏。並且運用頂針格,以前後詞句相同相似或者相關之聯繫,使情節的時空大轉換平滑接轉,而不顯得過於突兀。

前八句是第一段,該段是布局謀篇最成功之處。首先開篇不凡,先聲奪人。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

鼎湖,即荊山,是傳說中軒轅黃帝鑄鼎升天處(《史記·封禪書》:“ 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這裡代指崇禎皇帝。玉關,原指位於今甘肅省敦煌市的玉門關,這裡代指山海關。出語就點出甲申年驚天動地的兩件大事,崇禎之死和清兵入關。重大歷史事件對人有一種自然吸引力,激發讀者的興趣。

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此聯對仗工整,對比強烈,反差巨大,譏諷入骨。“六軍”統指明朝的軍隊,“慟哭六軍”和“衝冠一怒”人數雖眾寡不同,情緒倒很相似,但是“縞素”與“紅顏”不僅在色彩上形成強烈對比,意義上也極為不同。“縞素”是沉痛的,如果從順治八年乃至以後的歷史角度看,“縞素”象徵著對明王朝覆亡的哀痛,象徵著對漢民族沉淪的哀痛,而“紅顏”則明確無誤地指向極端的個人私慾。片言居要,一語中的,使吳三桂的漢奸嘴臉極為醜惡,真是大快人心。誠然,作者並未提到滿清,但是,山海關之戰就是清兵入關,這一歷史事件的意義並不因作者的忌諱而有所改變。接下來模擬吳三桂的口吻加以辯解,效果是越抹越黑,實為暗諷。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

電掃黃巾下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哭罷君親再相見”,似乎吳三桂出於忠於明室,才與李自成不共戴天,好一副正人君子面孔。其實吳先降的正是李自成。甲申年三月,吳三桂投降李自成,將山海關防務交由李自成派來的唐通接管,率領部下前往北京,“朝見新主”,這是吳三桂在永平府(府治河北省盧龍縣)張貼的告示中說的。當吳三桂行至河北玉田縣,突然獲悉其父被捕和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掠走,尤其是後者促使他改變主意,“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見人耶!”於是立刻返程殺回山海關,並覆信吳襄,聲稱“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可見吳三桂是雙料叛臣加逆子,作者卻安排他去哭君、親,煞是好看。

也有人否定紅顏對吳三桂決策的意義,總覺得紅顏的分量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比起來似乎太輕了。可惜歷史並不永遠都在追求重大價值的平衡。歷史是不可改變的,但不等於歷史總是必然的,重大歷史事件在演成結局之前,隱含著多種可能性,歷史只能實現一種可能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也是偶然的。否則,人就失去了任何主動性和創造性,包括惡的主動性,這就是吳三桂必須為沉痛的歷史結局負責的原因。“衝冠一怒為紅顏”在人類歷史上也並非絕無僅有,吳王夫差與西施的故事與此也有相似性,本詩多處用以比擬。尤其是本詩創作時,滿清的兇殘使漢民族經歷了空前的浩劫,吳三桂為虎作倀,罪責難逃。

這一段寫吳三桂在山海關大戰中戰勝歸來,文筆雄渾,場面壯闊,有開篇不凡、先聲奪人和片言居要、一語中的優點。但是僅此兩點,還不能稱之為謀篇成功,因為這是圓圓曲,此段卻大談吳三桂,如果與主題沒有重大聯繫,似有離題之嫌。梅村謀篇之妙,往往出人意料。此段的創作意圖在於以戰喻美,曲線歸宗,這是其謀篇的第三個成功之處,也是最重要的成功之處。

以美的影響表現美,是常見的藝術手法。以戰爭來表現美,卻是少見的。圓圓曲所以要在篇首大談山海關之戰,看似離題,其實是為了塑照渲染陳圓圓的美麗。除此段外,全詩描寫陳圓圓容貌的,就只有“宮娥擁入君王起”一句,這句的直接目的還是要聯繫西施故事。顯然作者自認為對這一必不可少的任務已經有所交代了。首段的效果是非常顯著的。試看,為了一個陳圓圓,十幾萬漢子拚死搏殺,其人之美,就只能想像了。山海關之戰,的確與爭奪陳圓圓有重大關係。吳三桂殺回山海關後,李自成放了吳襄,如果放了陳圓圓,山海關大戰或可避免。但李沒有這樣做,這就等於宣告,對於陳圓圓李軍是志在必得,兩家就打了起來。平心而論,吳三桂在此戰中的責任不是最大的,設若日後他目睹滿清獸行,能幡然悔悟,及時反正,人們還可以原諒他,可他為了榮華富貴,不遺餘力撲殺抗清勢力,直到兔死狗烹,才亮出反清旗號,已經太遲了。李軍搶了陳圓圓,逼反吳三桂,且不願歸還,固然是重大錯誤,但其最大錯誤還是沒有估計到滿清是潛在的敵人。追贓助餉等屬政略性錯誤,需要較長時間才見效果,而軍事變在須臾。李自成主力部隊分布陝西、湖廣、河南等地,在北京的軍隊不多,與清軍相比不占優勢。只有聯合吳三桂的關寧鐵騎,防禦滿清才能萬無一失。李自成調吳三桂南下,派降將唐通率八千兵馬防守山海關,實在令人難以理解。假如李軍能想到滿清是潛在的敵人,絕無此舉,甚至也不敢搶奪陳圓圓了。李自成的舉措實際上是把滿清當成友軍對待,此事如果只是李自成一相情願,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據顧誠《南明史》載:甲申年正月,多爾袞聽說李自成已經占領陝西,便在正月二十七日派使者往陝北同大順軍聯絡,信中說:“大清國皇帝致書於西據明地之諸帥,茲者致書,欲與諸公協謀同力,並取中原,倘混一區宇,富貴共之矣。不知尊意何如耳。惟速馳書使,傾懷以告,是誠至願也。”至於此後李滿關係如何,由於滿清善於篡改歷史,已無稽可考了。不過,李軍直到滿兵殺進己陣,才確信其為敵人。

九至四十二句是第二段,敘述陳圓圓歸吳三桂的過程。這一過程很長,一波三折,極具戲劇性。根據情節的變化,可分為四小段。

九至十二句是第一小段,寫吳陳初次相見。

上面提到的首段,其後半部分除文意之外,還承擔著建構情節結構的任務,要與後文巧妙地銜接。“電掃黃巾下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句很好地達成了這一目的。它借吳三桂之口說出,按照情節發展的自然順序,順勢推出吳陳相見的懸念,使讀者急於知曉相見的場面。可是,詩人並沒有順著自然時序敘述吳三桂如何奪回陳圓圓,與之重逢的情景,而是顛倒時序,描寫吳、陳二人的初次相見。這一情節變化時空差距巨大,轉換極為突然。使詩文敘事結構呈大開大闔、突兀跳蕩之勢,極大地加強了可讀性。這一轉換的相接處,第八句的末二字與第九句的首二字全同,都是“相見”,這種手法稱“頂針格”。具有平緩時序逆轉的突兀感和使音節圓轉順暢的功用。《圓圓曲》多處運用了“頂針格”,以此處最為吃緊。這一轉換,也使全詩的敘述,從吳三桂這條副線轉入主線,即陳圓圓事跡的敘述。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田竇”即西漢著名外戚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竇嬰,這裡代指當時的外戚,田貴妃之父田宏遇。此時主角還是吳三桂,他在田家觀看歌舞。後兩句點出第一主角陳圓圓,這位田家歌妓被許配給吳三桂。兩人初次見面,就納之為妾,可謂迫不及待矣。

引出陳圓圓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介紹陳的身世和遭遇了。第十三至十八句再進一步倒敘,轉入了對陳圓圓身世經歷的描述,是第二小段。先交代她原來的身份。

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

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詩中說圓圓是其小名,“浣花里”,暗示其名伎身份,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薛濤傳》:“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居浣花里”。陸次雲《圓圓傳》稱其“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還填得一手好詞,有《舞余詞》,已失傳。《眾香詞》傳詞三首,一首《有所思》:“自笑愁多歡少,痴了。底事倩傳杯,酒一巡時觴九回。推不開,推不開。”寫得自然清麗,柔弱多愁,委婉道出對命運無奈的慨嘆。

“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一聯以西施喻陳圓圓,明喻圓圓之美,暗譏三桂有如夫差那樣好色荒政,夫差一見西施就坐不住了,三桂則更進一步,納妾,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採蓮人”用西施故事,李白《子夜吳歌·夏歌》:“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橫塘”,在蘇州市西南。這兩句以“採蓮人”、“橫塘水”點染女主角身份清純、居處優雅,命運還算不差,以與下文對比,並構成“頂針格”引出下文。

第十九至三十四句是第三小段,接著敘述陳被貴戚搶到北京,淪落為侯門歌伎,又變成吳三桂之妾。

“橫塘雙漿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風雲突變,那段平靜優雅的日子突起波瀾。此聯因果倒裝,使人產生懸念,而留給讀者的印象更加深刻。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

熏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

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座客。

座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

這裡是陳圓圓生活經歷的一大轉折,可謂紅顏薄命。明末江南名伎在婚配上有很大的自主權,與陳名氣相當的,大都嫁與著名文人,惟獨陳圓圓被搶,身不由主,豈非命運弄人?“熏天”兩句寫田家勢力很大,把陳圓圓送入宮廷,但後宮也仗勢欺人,陳圓圓雖然聲色甲天下,卻沒人愛惜。“熏天”,《呂氏春秋·離謂》有“毀譽成黨,眾口熏天”,形容惡勢力很大。“奪歸”四句寫陳圓圓淪落為田家歌伎的悲慘地位。“永巷”,皇宮中的長巷,漢朝是幽禁失勢或失寵妃嬪的地方,《史記·呂太后本紀》:“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明清時也是未分配到各宮去的宮女的集中居住處。

“良家”指田家。“飛觴”形容喝酒作樂。“傾”,傾倒,指座客為陳圓圓聲色所傾倒。陳圓圓又從宮中被奪至田家,成為供人取樂的歌伎,內心痛苦無處訴說。此處作者為了渲染悲傷氣氛,有意淡化入宮事件,寫得很簡略,而外戚氣焰寫得很囂張。因而使陳圓圓進宮細節說法不一,一說是田宏遇購得,獻於宮中。一說是周后之父周奎購得,獻於宮中。還有一說是周獻於宮廷,宮廷又送給了田。由於此事與故事主線關係不大,茲從省略。

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

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

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

峰迴路轉,座客中出現了吳三桂這么個情種,一眼就看中了陳圓圓。“揀取花枝屢回顧”是詩人形容吳三桂愛情動作表現的唯一詩句,一副色咪咪的樣子。“揀”字很微妙,唐杜秋娘《金縷衣》有“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以折取花枝代指情愛,這裡代折以揀,一字之差,褒貶立變。“通侯”本漢代爵位名,後用作武官美稱。一介武夫,不能托微波以通辭,只好揀取花枝,頻頻偷窺。“嬌鳥”指陳圓圓,“銀河”,用牛郎織女故事。吳想儘早把陳接回家中,成其好事。只恨軍令再三催促,才與陳圓圓相約而別。

第三十五至四十二句是第四小段。寫陳又被闖軍掠奪的經歷。

“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

“相約”句是頂針格,“蟻賊”指李自成的軍隊,“長安”指北京。

“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這句寫得細膩、雅致。從“蟻賊滿長安”來看,這裡必是明火執仗的場面,詩句卻如此纖麗、文雅,可見運思之巧。“樓頭柳”化用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強調思婦的貞潔,“天邊粉絮”,滿天遊蕩的楊花柳絮,意指輕浮。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闌。”

“綠珠”,晉石崇愛姬,權臣孫秀仗勢劫奪,不從,墜樓而亡。杜牧《金谷園》:“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記其事,這裡指陳。絳樹,魏文帝曹丕寵妃,詩文也指圓圓。此聯對仗看似工整,實為重複。可能是詩人為了加重事態的嚴重性和緊迫感。

“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

好句。“若非”二字用的巧,引導人的思緒輕輕一轉,回到首段情節,乾淨利落的結束了這段長篇倒述,與上文銜接的密合無間,此句與“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相呼應,“衝冠一怒”終成“正果”。“全師”與“匹馬”的巨大反差,把吳三桂的自私行為深刻地印入讀者的腦海。那揀取花枝的“壯士”,令人噴飯。此聯不僅詞句引人入勝,更妙的是它在全詩中所處的位置,和對整體情節結構發揮的作用,堪稱結構關鍵句。

“若非”一聯還省略了闖軍搶奪的情節,這一省略很重要。因為“遍索”“強呼”已經把悲情推到極處,續寫下去很可能畫蛇添足,抵消詩文感染力。雖然這裡好象看點特多,可是作者卻斷然裁去,細微之處體現了詩人的價值觀和不媚俗從眾的藝術良心。但這樣一來,也使人對史實有所誤會。如陸次雲《圓圓傳》說是李自成搶了陳圓圓,其實是劉宗敏。全祖望所記當日與圓圓同被宗敏掠去的名伎楊宛的敘述,“據楊宛敘言,與沅同見繫於劉宗敏,既而沅為宗敏所攜去,不知所往。”。

吳三桂如何奪回陳圓圓,異說頗多。據況周頤《陳圓圓事輯》載被闖軍俘虜的明朝內監王永章的《甲申日記》所記:“四月初九日,闖下偽詔親征三桂。十二日起程。太子定王、代王、秦王、漢王、吳陳氏、吳氏、吳氏、吳李氏、偽後嬪妃皆從行。吳陳氏即圓圓,兩吳氏皆三桂妹也。念五日戰於一片石,闖大敗,退入關。太子與圓圓遂皆至三桂軍中。” 從這聯詩文的口氣看,吳三桂是一戰而勝,奪得佳人。目睹者的記述與詩文語氣非常吻合。

到這裡,詩人把女主角的身世、遭遇及吳陳關係等故事主要情節一一鋪述,這才重新回到詩歌開頭的情節上來,續寫陳圓圓與吳三桂的戰場重逢以及她隨軍至漢中。這已是全詩敘事的尾聲了。

第四十三句至五十句是第三段。寫陳圓圓的幸福生活。

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

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

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

吳陳重逢,“雲鬟不整”、“驚魂初定”,痕跡猶存。“蠟炬迎來”,相傳魏文帝迎娶薛靈芸,燃蠟燭數十里,《太平廣記》記其事。場面不可謂不大。“專征”即自專征伐,諸侯有大功者可自己決定征伐,不須奉天子之命。《清史稿·世祖本紀二》八年九月,壬午,命平西王吳三桂征四川。“簫鼓”,高級官員的儀仗樂隊,也借指吳的軍隊。“秦川”兼指陝西四川。“金牛道”,古蜀道的主幹線,又名石牛道。相傳秦惠王將糞金的石牛贈送給蜀王,蜀遣五丁引金牛成道,名為金牛道。“斜谷”,在陝西眉縣,“散關”,在陝西寶雞市。這段如單獨來看,或可理解為抨擊吳驕奢淫靡,但聯繫後兩段,就只能理解為陳圓圓時來運轉,過上了榮華富貴的生活。

到這裡故事的主要部分全部敘述完畢,似乎本詩可以結束了。不料詩人又安排了兩段插敘,一段寫教曲技師和女伴的感慨。

傳來訊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

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這八句是第四段。從豪家強載到專征四川已是整整十年,訊息傳到江南蘇州,“教曲技師”得知她還在人世,甚感欣慰,“浣紗女伴”實指當年名氣相當的蘇州名伎,憶及同行舊事。陳寅恪以為“浣紗女伴”獨指卞賽,但玉京道人挾故國之悲,憤然入道,自不會艷羨別人夫婿做建州侯王,恐仍以泛指為是。“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這聯寫得好,銜泥燕子,飛上枝頭,不僅地位提高了,形象也變了,成了鳳凰。雙層設喻,生動貼切,語意雙關,如今流傳極廣,使用頻繁,已為成語。“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這聯不好,酸溜溜的。

第五段插敘寫陳圓圓自己的感受,是第五十九至六十四句。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

一斛珠連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

錯怨狂風颺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俗話說,大有大的難處。名聲大,反而成了貴戚名豪的獵取目標,陳圓圓就隨著你爭我奪漂泊來去。連城的身價,帶給她的卻是無限的憂愁和痛苦。“一斛珠連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此聯哲理盎然,語趣橫生,耐人尋味。珍珠與憂愁相連,禍福相依,珠愁概使斛量,用詞尖新別致;腰肢細與衣帶漸寬同意,而暗添美感。其中“一斛珠”用唐玄宗送梅妃一斛西域珍珠故事。“錯怨狂風颺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斯言差矣,狂風颺落花何錯之有。與如此下作之人栓在一起,何談春色。

四、五兩段為陳圓圓故事安裝了一個豪華圓滿的結局,但是這兩段不僅與前文的基調完全相反,而且也與後一段的調子完全不同,就象游離在全曲之外的孤章殘段。兩段的寫法也很特殊,都是最後一聯才使意義確定下來,如果改動這兩聯,意義便完全不同了。由此推知作者想藉此增添風月濃度,以沖淡全詩的政治色彩。作者對吳三桂全無好感,對滿清政權顧忌重重。

最後一段,模仿史家紀傳體,有論有贊。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詩人申說己論,先寫一段典故,借古諷今。“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用三國故事。《三國志·吳書九》裴松之註:瑜之破魏軍也,曹公曰:“孤不羞走。”後書與權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周瑜之名,得於赤壁一戰,本於傾國傾城無關。但文人墨客常把漂亮的小喬拉來作陪。杜牧《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也說:“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漂亮的小喬,確使周瑜增色不少。吳偉業不似兩位那么浪漫,周郎一事純屬借用,意在挖苦吳三桂為爭奪傾國傾城的陳圓圓,背負了千載罪名。沉重的罪名說成“重名”,不僅平添了語趣,也加重了譏刺的語氣。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前兩句直陳己見,“大計”實在是事關民族興亡的抉擇,豈能讓色慾做主,何況是民族存亡關頭,無奈吳三桂在這關鍵時刻被性慾牽著走了。“多情”用得妙,與“無奈”配合,看似風月情濃,卻是針砭痛切。或以為“英雄無奈是多情”,乃是稱讚吳三桂愛情至上的情聖精神,此論不當。為成全自己的情聖情結,就可以糟蹋自己的民族、作踐自己的民族嗎,就可以置數百萬同胞的性命於不顧嗎?為了不致誤解,詩人在後一聯又從另一側面對“多情”加以注釋。“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這聯與“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都是對吳三桂選擇的評價,“慟哭”句從國家民族的視角出發,此聯則從吳的家庭親人落筆。詩人沉痛地寫出吳老總兵全家的累累白骨,山海關戰後吳襄及一家三十四口被殺,與吳三桂爭奪紅妝相對應,白骨與紅妝的對仗,以視覺的強列反差,和情感的強烈反差,從另一個側面鞭撻了吳三桂卑劣情慾作出的抉擇。“照汗青”三字有文章,因山海關一戰,陳圓圓名聲大振,在歷史上留下名字,但是光照汗青,還遠遠不夠。顯然這個“照”字是留給吳三桂的。

最後八句是贊,詩人抒發感慨,但是即便純是個人感慨,也還惦記著吳三桂。

君不見,館娃宮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徑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

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涼州。

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館娃宮”,吳王夫差為西施所建。“香徑”:采香徑,相傳吳王種花處,今名箭徑,在蘇州香山。“屧廊”,即響屧廊,屧是空心木底鞋。響屧廊,以梓板鋪地,西施著屧行於上,步步皆音。詩人感慨吳王夫差寵愛西施的種種豪華設施,都已塵封湮滅。不用說是瞄著吳三桂爭奪紅顏來的。顯然也不僅僅是感慨盛衰無常的泛泛之嘆。吳王夫差是被殺而亡的,這就暗示著吳三桂也不得好死。可見詩人對吳三桂的痛恨有多深。“館娃宮”、“采香徑”、“響屧廊”與“金牛車乘”、“斜谷畫樓”、“散關妝鏡”可資對照,亦見詩人確有抨擊吳驕奢淫靡之意。

四、五兩段的用意恐在詩外。“換羽移宮萬里愁”,“換羽移宮”是說曲調變換,但“萬里愁”與曲調變換難以接續,此句應另有寄託。是以“換羽移宮”影射改朝換代,為此,天下一片愁怨,而吳三桂賣身投靠,得益良多,官高舞侈,其樂融融。“古梁州”,指陝西漢中,吳三桂於順治五年從錦州移鎮漢中,至順治八年一直駐紮此地。“為君別唱吳宮曲”,詩人對吳三桂說:那些珠歌翠舞你恐怕聽膩了,我為你唱一支新鮮的詠嘆吳宮的曲子《圓圓曲》。“漢水東南日夜流”,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這裡東南流反其詞而用其意,更加確定的斷言:你的功名富貴是不會長久的。

創作背景

1664年吳三桂曾與陳圓圓相會,但並沒有帶她去山海關。3月18日李自成起義軍攻占北京,陳圓圓被俘,因此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反攻北京,復得陳圓圓。清順治十六年,吳三桂封平西王鎮守雲南,陳圓圓跟隨赴任。《圓圓曲》就是根據上述歷史事實為題材而創作。

賞析

《圓圓曲》是長篇敘事,全詩組織結構嚴謹,次序井然,前後照應,多用曲筆,敘事、抒情、議論交織在了一起,雖以陳圓圓、吳三桂的離合故事為主要內容,但也揉合進了明末清初的故事,抒發了作者極其複雜的思想感情。

第一段為開頭八句,寫明崇禎皇帝吊死景山,吳三桂勾結清兵攻占北京,以“衝冠一怒為紅顏”句切中吳三桂要害,並以此句為全詩的主旨。指明吳三桂打著復明的旗號,實際上是為了陳圓圓而降清的。詩一開篇就借“鼎湖當日棄人間”代指崇禎之死,然後就寫吳三桂打敗李自成:“破敵收京下玉關”,極斬截利落。興兵的名義是為崇禎報仇,然而骨子裡卻另有懷恨。“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二句之妙,一在於對仗精整,以眾形獨,以素形紅;二在於下句“立片言以據要,乃一篇之警策”。它不是靠誇張取勝,而是一針見血以事實勝雄辯,“衝冠一怒為紅顏”這一事實是吳三桂本人也不敢正視的。為一已私情犧牲民族大節及全家性命,其行徑比較《史記》中為護璧衝冠一怒的藺相如和將行剌秦王“怒髮上指冠”的荊軻,畢竟太卑微,出以吳三桂口吻的“紅顏流落非吾戀”,辯解顯得無力,“哭罷君親冉相見”的舉止於是顯得做作虛偽。

第二段從第九句至“爭得蛾眉匹馬還”,敘述吳三桂與陳圓圓悲歡離合的經歷。用蟬聯句法用作倒敘,寫到吳陳初次見面:“相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當初吳三桂在田家宴會上對色藝雙絕的陳圓圓一見鍾情,田宏遇便順水推舟,為他們牽線搭橋,定下這一段姻緣。這一段乃是以三桂為中心,對吳陳離合情事初陳梗概。寫法是直書其事,大刀闊斧。“家本姑蘇浣花里”,則有點染之妙,同時,也容易使人與西子浣紗發生某種聯想。以下虛擬一夢,說陳圓圓是西施後身,最是閒中生色的筆墨。“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人君王起”二句大得《長恨歌》“侍兒扶起嬌無力,此是新承恩澤 時”之神韻。“採蓮人”指西施,又與蘇州的“橫塘水”搭成聯想,使人想見嬌小的圓圓有過天真無邪的童年。以下四句仍用蟬聯格起,轉說圓圓長成,被豪門強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但圓圓當時只是擔驚受怕,又哪能預測未來?“此際豈知非薄命”已遙起後文“錯怨狂風揚落花”,針線極為密緻。“侯門一入深如海。”在權勢通天的外戚之家,圓圓又一度被作為貢品獻入宮中,但未獲選。從此作為豪門女樂,精習彈唱,歌笑向客,用佐清歡。使陳圓圓絕處逢生,脫離苦海的契機終於到了,她遇到了少年得志的吳三桂,一拍即合彼此真是目成心許了。此即段所謂“相見初經田竇家”一節,這裡便接過此線展開動情的唱嘆:“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正在山重水複,忽然一徑暗通:“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相見恨晚:“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然而,好事多磨,這時三桂又奉旨出關抵禦清兵:“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這一節兩句一轉,一波三折,搖曳生姿。寫三桂去後,陳圓圓在一場社會巨變之中跌進命運的深淵。

農民起義軍入城,吳陳,雙方音訊隔絕,詩人兼用王昌齡《閨怨》(“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沈儉期《雜詩》(“可憐閨里月,長在漢家營”)語意,寫道:“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更難堪的是她受聲名之累,成為享樂思想滋長了的義軍頭領的獵物:“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綠珠是西晉石崇家妓,為孫秀所奪,不屈而死;絳樹是魏時名妓,皆借指圓圓。二典偏重於綠珠事,意謂有人恃強奪三桂所好,而圓圓心實難從。“絳樹”用來與“綠珠”對仗,工妙在於虛色輝映。再度淪落的經歷不宜多寫,詩人點到為止,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到“電掃黃巾”的話頭:“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圓圓重新回到三桂懷抱,全憑愛情的神力。是悲是喜?是揚是抑?“壯士”之譽,屬正屬反?恐怕梅村也說不清楚。偉大的情人,渺小的國士這才是詩人給吳三桂的定性。詩人的彩筆主要用在烘托愛情至上的一面。

第三段從“蛾眉馬上傳呼進”到“無邊春色來天地”,寫吳三桂於戰場迎接陳圓圓的恩寵有加的情景。先敘寫迎接陳圓圓的盛大場面,出人意表地把兩情重圓的無限溫柔旖旎的場面,端端安排在殺聲甫定的戰場上,而且是在夜晚,打著火把找到似的,為情節增添了幾分戲劇性。這裡讀者又看到逼肖《長恨歌》“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內夢魂驚”、“玉顏寂寞淚闌乾,梨花一枝春帶雨”那樣的妙筆:“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到底是三桂救了圓圓,還是圓圓成就了三桂呢?從此吳三桂青雲直上,持專征特權,移鎮漢中。夫貴妻榮,陳圓圓也一直做到王妃。“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詩人不寫平西王府的豪華,偏偏取川陝道途之荒僻山川為背景,寫圓圓的舒心如意,正是因難見巧極為別致的奇筆。你看彩云為之起樓,明月為之掌鏡,“時來風送滕王閣”,似乎天地一切都是為圓圓而存在,這種心情本來就應該安排在吳陳重逢不久的一段時間。道途中感覺尚如此良好,遑論其餘。以戰場為背景,暗寓對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批判。

從“傳來訊息滿江鄉”到“無邊春色來天地”是緊接上文作詠嘆,詩人撇下了敘事,而鑿空構想蘇州故里的鄉親女伴聽到圓圓飛黃騰達的訊息所起的鬨動、議論、妒嫉以及對人生無常的感慨。溫庭筠《西洲曲》“門前烏桕樹,慘澹天將曙”寫的是離別情景,圓圓自崇禎十五年春被豪家載去至順治八年,恰為十年,故云“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伎師,浣紗女伴,都親眼看到過圓圓的往昔不過爾爾,沒想到時來運轉,飛上高枝,叫人眼熱:“舊巢本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這裡實際暗用王維《西施詠》“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語意。而陳圓圓的遭遇之曲折,又遠逾西施,更令人感慨。再用圓圓舊日女伴對她的艷羨,反襯出圓圓所享的榮華富貴之隆。最後六句寫圓圓的自我詠嘆,既有對自己複雜遭遇的感嘆,也有對意外榮貴的茫然。這一段空間跳躍甚大,內涵極深,耐人尋味。如果說前一段主要是寫縱向的起伏,那么這一段則主要是寫橫向的對照。

第四段即最後十四句,寫作者的議論與感慨。前六句進一步申述對吳氏“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批判,“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起,借小說家言:曹操起銅雀台揚言要奪東吳二喬,使周瑜奮起抗曹,大獲全勝於赤壁這故事,比方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歪打正著,為清朝立了大功。說這裡有諷刺,當然確鑿無疑。但諷刺只是衝著明代總兵吳三桂的。至於陳圓圓和陳吳愛情又當別論。應該指出,梅村的思想感情上也有困惑,也有矛盾,他也遇到了白居易作《長恨歌》的老問題:是歌詠愛情,還是政治諷刺?愛情的力量太強大了。它可以成就一個人,也足以毀滅一個人。但吳三桂是成功了?還是毀滅了?他贏得了愛情和顯赫的地位,卻毀了靈魂和後世之名。梅村從理智上要批判他。但從感情上又不免為之緩頰。“妻子豈應關大計”,江山重要;“英雄無奈是多情”,美人可戀。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吳三桂便以“無君無父”的高昂代價,使陳圓圓成為歷史人物:“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後八句借用吳王夫差的故事,暗寓吳三桂的下場。作者的預言,正好印證了二十多年後吳三桂叛亂被清王朝最後消滅的結局。

這首詩在藝術上也很有特色。首先,在敘事方面它突破了古代敘事詩單線平鋪的格局,採用雙線交叉、縱向起伏、橫向對照的敘述方法。全詩以吳三桂降清為主線,以陳圓圓的複雜經歷為副線,圍繞“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主旨,通過倒敘、夾敘、追敘等方法,將當時重大的政治、軍事事件連線起來,做到了開闔自如,曲折有致。其次,詩的語言曉暢,艷麗多彩,且富於音樂的節奏。而頂針手法的熟練運用,不僅增強了語言的音樂美,而且使敘事如串珠相連,自然而灑脫。此外對照手法的運用也很有特色。

賞析

《圓圓曲》是明清間著名吳偉業所寫。吳偉業字駿公,號梅村,江蘇太倉人。其人能詩能詞能文能畫,以詩的成就最大,為明末婁東詩派領袖,尤長於七言歌行。吳偉業注重詩歌具有敘述史事、抒寫個人情感的記事抒情功能,多記事詩歌,學長慶體而自成新吟,後人稱之為梅村體,其取材多用正史,不用小說家言,敘事詩多為實事。

《圓圓曲》是梅村體的代表作,和長慶體代表作《長恨歌》很相似,也是作為一首情愛為主線的詩來寫的。長慶體是指白居易元稹等發起新樂府運動中寫作的新式長詩歌行,以《長恨歌》、《琵琶行》、《連昌宮詞》為代表。因二人詩集均名《長慶集》而得名。從內容上看,多敘寫時事,一般以情愛為主題或主線。音律形式為七言歌行,屬於與律詩不同的古體,格律不象近體那樣嚴格,但又多用律句,其中也常用對仗,通常數句一轉韻,平仄韻間隔使用。藝術風格婉轉纏綿,音調抑揚變化且和諧圓轉。

本詩主題過去認為是諷刺吳三桂的。以往文人對政治敏感,而歷史上吳三桂的名氣比陳圓圓大得多,人們不論反滿還是崇滿都痛恨吳三桂,而《圓圓曲》開篇即推出甲申年影響深遠的重大事件,山海關之戰,得出這樣的結論似乎順理成章。娛樂社會的好處是使文學從政治的重負中解脫出來,就不難看出此詩是圓圓曲而非三桂曲。吳三桂在詩中所占篇幅很小,而大量的篇幅用來描述陳圓圓身世和遭遇,還不惜筆墨,傾注了深切的同情。尤其是本詩沒有提到滿漢的民族衝突,而引狼入室正是吳三桂百世莫贖的罪行。《圓圓曲》之作成,應在順治八年辛卯初冬,即與《聽卞玉京弾琴歌》為同一年之作品。

當時滿清替明朝皇帝報仇的謊言已被其兇殘的罪行所揭穿。他們大肆屠戮漢人,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屠崑山、屠江陰、屠湘潭、屠大同、屠廣州,除了瘋狂的屠殺外,還強行剃頭、圈地、掠奴,豺狼本性暴露無遺。作者作為明朝遺臣,對此隻字未提,實屬遺憾。由此可知作者在滿清統治的重壓下,不可能直數吳三桂的罪行,所以此詩主題是歌詠陳圓圓事跡。由於特殊的歷史條件使得本詩主題不夠和諧,它雖以陳圓圓與吳三桂的關係為主線,但並不歌頌陳吳的愛情,而是一提到吳三桂,就旁敲側擊地譏刺嘲諷,可又不能寫成明白無誤的諷刺詩。從而影響了本詩主線陳圓圓愛情生活的性質,說不清究竟是幸福的抑或是悲哀的。主題的自相矛盾對本詩的藝術價值有所影響。

吳偉業

吳偉業

吳偉業(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別署鹿樵生、灌隱主人、大雲道人,世居江蘇崑山,祖父始遷江蘇太倉,漢族,江蘇太倉人,崇禎進士。明末清初著名詩人,與錢謙益、龔鼎孳並稱“江左三大家”,又為婁東詩派開創者。長於七言歌行,初學“長慶體”,後自成新吟,後人稱之為“梅村體”。► 38篇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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