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古詩文古書籍網

外篇·審舉

作者:葛洪

抱朴子曰:華霍所以能崇極天之峻者, 由乎其下之厚也;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 實賴股肱之良也。 雖有孫陽之手, 而無騏驥之足, 則不得致千里矣。 雖有稽古之才, 而無宣力之佐, 則莫緣凝庶績矣。 人君雖明並日月, 神鑒未兆, 然萬機不可以獨統, 曲碎不可以親總, 必假目以遐覽, 借耳以廣聽, 誠須有司, 是康是贊。

故聖君莫不根心招賢, 以舉才為首務, 施玉帛於丘園, 馳翹車於岩藪, 勞於求人, 逸於用能, 上自槐棘, 降逮皂隸, 論道經國, 莫不任職。 恭己無為, 而治平刑措;而化洽無外, 萬邦鹹寧。 設官分職, 其猶構室, 一物不堪, 則崩橈之由也。 然夫貢舉之士, 格以四科, 三事九列, 是之自出, 必簡標穎拔萃之俊, 而漢之末葉, 桓靈之世, 柄去帝室, 政在奸臣, 網漏防潰, 風頹教沮, 抑清德而揚諂媚, 退履道而進多財。 力競成俗, 苟得無恥, 或輸自售之寶, 或賣要人之書, 或父兄貴顯, 望門而辟命;或低頭屈膝, 積習而見收。

夫銓衡不平, 則輕重錯謬;斗斛不正, 則少多混亂;繩墨不陳, 則曲直不分, 準格傾側, 則滓雜實繁。 以之治人, 則虐暴而豺貪, 受取聚斂, 以補買官之費;立之朝廷, 則亂劇於棼絲。 引用駑庸, 以為黨援, 而望風向草偃, 庶事之康, 何異懸瓦礫而責夜光, 弦不調而索清音哉! 何可不澄濁飛沉, 沙汰臧否, 嚴試對之法, 峻貪夫之防哉! 殄瘁攸階, 可勿畏乎?

古者諸侯貢士, 適者謂之有功, 有功者增班進爵;貢士不適者謂之有過, 有過者黜位削地。 猶復不能令詩人謐大車素餐之刺, 山林無伐檀罝兔之賢。 況舉之無非才之罪, 受之無負乘之患。 衡量一失其格, 多少安可復損乎? 夫孤立之翹秀, 藏器以待賈;瑣碌之輕薄, 人事以邀速。 夫唯待價, 故頓淪於窮瘁矣;夫唯邀速, 故佻竅而騰躍矣。

蓋鳥鴟屯飛, 則鴛鳳幽集;豺狼當路, 則麒麟遐遁。 舉善而教, 則不仁者遠矣;奸偽榮顯, 則英傑潛逝。 高概恥與闒茸為伍, 清節羞入饕餮之貫。 舉任並謬, 則群賢括囊;群賢括囊, 則凶邪相引;凶邪相引, 則小人道長;小人道長, 則檮杌比肩。 頌聲所以不作, 怨嗟所以嗷嗷也。

高幹長材, 恃能勝己, 屈伸默語, 聽天任命, 窮通得失, 委之自然, 亦焉得不墮多黨者之後, 而居有力者之下乎? 逸倫之士, 非禮不動, 山峙淵渟, 知之者希, 馳逐之徒, 蔽而毀之, 故思賢之君, 終不知奇才之所在, 懷道之人, 願效力而莫從。 雖抱稷卨之器, 資邈世之量, 遂沈滯詣死, 不得登敘也。 而有黨有力者, 紛然鱗萃, 人乏官曠, 致者又美, 亦安得不拾掇而用之乎?

靈獻之世, 閹官用事, 群奸秉權, 危害忠良。 台閣失選用於上, 州郡輕貢舉於下。 夫選用失於上, 則牧守非其人矣;貢舉輕於下, 則秀孝不得賢矣。 故時人語曰:“舉秀才, 不知書;察孝廉, 父別居。 寒素清白濁如泥, 高第良將怯如雞。” 又雲:“古人慾達勤誦經, 今世圖官免治生。” 蓋疾之甚也。

於時懸爵而賣之, 猶列肆也;爭津者買之, 猶市人也。 有直者無分而徑進, 空拳者望途而收跡。 其貨多者其官貴, 其財少者其職卑。 故東園積賣官之錢, 崔烈有銅臭之嗤。 上為下效, 君行臣甚。 故阿佞幸, 獨談親容。 桑梓議主, 中正吏部, 並為魁儈, 各責其估。 清貧之士, 何理有望哉! 是既然矣。 又邪正不同, 譬猶冰炭;惡直之人, 憎於非黨。 刀尺顛到者, 則恐人之議己也;達不由道者, 則患言論之不美也。 乃共構合虛誣, 中傷清德, 瑕累橫生, 莫敢救拔。

於是曾閔獲商臣之謗, 孔墨蒙盜跖之垢。 懷正居貞者, 填笮乎泥濘之中, 而狡猾巧偽者, 軒翥乎虹霓之際矣。 而凡夫淺識, 不辯邪正, 謂守道者為陸沈, 以履徑者為知變。 俗之隨風而動, 逐波而流者, 安能復身於德行, 苦思於學問哉! 是莫不棄檢括之勞, 而赴用賂之速矣。 斯誠有漢之所以傾, 來代之所宜深鑒也。

或曰:“吾子論漢末貢舉之事, 誠得其病也。 今必欲戒既往之失, 避傾車之路, 改有代之弦調, 防法玩之或變, 令濮上《巴人》, 反安樂之正音, 腠理之疾, 無退走之滯患者, 豈有方乎? 士有風姿豐偉, 雅望有餘, 而懷空抱虛, 乾植不足, 以貌取之, 則不必得賢, 徐徐先試, 則不可倉卒。 將如之何? ”

抱朴子答曰:“知人則哲, 上聖所難。 今使牧守皆能審良才於未用, 保性履之始終, 誠未易也。 但共遣其私情, 竭其聰明, 不為利慾動, 不為屬託屈。 所欲舉者, 必澄思以察之, 博訪以詳之, 修其名而考其行, 校同異以備虛飾。 令親族稱其孝友, 邦閭歸其信義。 嘗小仕者, 有忠清之效, 治事之乾, 則寸錦足以知巧, 刺鼠足以觀勇也。

“又, 秀孝皆宜如舊試經答策, 防其罪對之奸, 當令必絕其不中者勿署, 吏加罰禁錮。 其所舉書不中者, 刺史太守免官, 不中左遷。 中者多不中者少, 後轉不得過故。 若受賕而舉所不當, 發覺有驗者除名, 禁錮終身, 不以赦令原, 所舉與舉者同罪。 今試用此法, 治一二歲之間, 秀孝必多不行者, 亦足以知天下貢舉不精之久矣。 過此, 則必多修德而勤學者矣。

“又, 諸居職, 其犯公坐者, 以法律從事;其以貪濁贓污為罪, 不足死者, 刑竟及遇赦, 皆宜禁錮終身, 輕者二十年。 如此, 不廉之吏, 必將化為夷齊矣。 若臨官受取, 金錢山積, 發覺則自恤得了, 免退則旬日復用者, 曾史亦將變為盜跖矣。 如此, 則雖貢士皆中, 不辭於官長之不良。”

或曰:“能言不必能行, 今試經對策雖過, 豈必有政事之才乎? ”

抱朴子答曰:“古者猶以射擇人, 況經術乎? 如其舍旃, 則未見余法之賢乎此也。 夫豐草不秀瘠土, 巨魚不生小水, 格言不吐庸人之口, 高文不墮頑夫之筆。 故披《洪範》而知箕子有經世之器, 覽九術而見范生懷治國之略, 省夷吾之書, 而明其有撥亂之乾, 視不害之文, 而見其精霸王之道也。 今孝廉必試經無脫謬, 而秀才必對策無失指, 則亦不得暗蔽也。 良將高第取其膽武, 猶複試之以對策, 況文士乎? 假令不能必盡得賢能, 要必愈於了不試也。

今且令天下諸當在貢舉之流者, 莫敢不勤學。 但此一條, 其為長益風教, 亦不細矣。 若使海內畏妄舉之失, 凡人息僥倖之求, 背競逐之末, 歸學問之本, 儒道將大興, 而私貨必漸絕, 奇才可得而役, 庶官可以不曠矣。”

或曰:“先生欲急貢舉之法, 但禁錮之罪, 苛而且重, 懼者甚眾。 夫急轡繁策, 伯樂所不為;密防峻法, 德政之所恥。”

抱朴子曰:“夫骨填肉補之藥, 長於養體益壽, 而不可以救日曷溺之急也。 務寬含垢之政, 可以蒞敦御朴, 而不可以拯衰弊之變也。 虎狼見逼, 不揮戈奮劍, 而彈琴詠詩, 吾未見其身可保也。 燎火及室, 不奔走灌注, 而揖讓盤鏇, 吾未見其焚之自息也。 今與知欲賣策者論此, 是與跖議捕盜也。”

抱朴子曰:“今普天一統, 九垓同風, 王制政令, 誠宜齊一。 夫衡量小器, 猶不可使往往有異, 況人士之格, 而可叄差而無檢乎? 江表雖遠, 密邇海隅, 然染道化, 率禮教, 亦既千餘載矣。 往雖暫隔, 不盈百年, 而儒學之事, 亦不偏廢也。 惟以其土宇褊於中州, 故人士之數, 不得鈞其多少耳。 及其德行才學之高者, 子游仲任之徒, 亦未謝上國也。

昔吳土初附, 其貢士見偃以不試。 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 猶復不試, 所以使東南儒業衰於在昔也。 此乃見同於左衽之類, 非所以別之也。 且夫君子猶愛人以禮, 況為其愷悌之父母邪! 法有招患, 令有損化, 其此之謂也。 今貢士無複試者, 則必皆修飾馳逐, 以競虛名, 誰肯復開卷受書哉? 所謂饒之適足以敗之者也。

“自有天性好古, 心悅藝文。 學不為祿, 味道忘貧, 若法高卿周生烈者。 學精不仕(疑有脫文)徇乎榮利者, 萬之一耳。 至於甯越倪寬黃霸之徒, 所以強自篤勵於典籍者, 非天性也, 皆由患苦困瘁, 欲以經術自拔耳。 向使非漢武之世, 則朱買臣嚴助之屬, 亦未必讀書也。 今若取富貴之道, 幸有易於學者, 而復素無自然之好, 豈肯復空自勤苦, 執灑埽為諸生, 遠行尋師問道者乎?

兵興之世, 武貴文寢, 俗人視儒士如仆虜, 見經誥如芥壤者, 何哉? 由於聲名背乎此也。 夫不用譬猶售章甫於夷越, 徇髯蛇於華夏矣。 今若遐邇一例, 明考課試, 則必多負笈千里, 以尋師友, 轉其禮賂之費, 以買記籍者, 不俟終日矣。”

抱朴子曰:才學之士堪秀孝者, 已不可多得矣。 就令其人若桓靈之世, 舉吏不先以財貨, 便安台閣主者, 則雖諸經兼本解, 於問無不對, 猶見誣枉, 使不得過矣。 常追恨於時執事, 不重為之防。

余意謂新年當試貢舉者, 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 豫作諸策, 計足周用。 集上禁其留草殿中, 封閉之;臨試之時, 亟賦之。 人事因緣於是絕。 當答策者, 皆可會著一處, 高選台省之官親監察之。 又嚴禁其交關出入, 畢事乃遣。 違犯有罪無赦。 如此, 屬託之翼窒矣。 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 不恃人之不欺己也。 亦何恥於峻為斯制乎? 若試經法立, 則天下 可以不立學官, 而人自勤樂矣。

案四科亦有明解法令之狀, 今在職之人, 官無大小, 悉不知法令。 或有微言難曉, 而小吏多頑, 而使之決獄, 無以死生委之, 以輕百姓之命, 付無知之人也。 作官長不知法, 為下吏所欺而不知, 又決其口筆者, 憤憤不能知食法, 與不食不問, 不以付主者。 或以意斷事, 蹉跌不慎法令, 亦可令廉良之吏, 皆取明律令者試之如試經, 高者隨才品敘用。 如此, 天下必少弄法之吏, 失理之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