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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一百七十一

作者:張廷玉等

◎儒林二

○陳獻章(李承箕 張詡) 婁諒(夏尚朴) 賀欽 陳茂烈 湛若水(蔣信等) 鄒守益(子善等) 錢德洪(徐愛等) 王畿(王艮等) 歐陽德(族人瑜) 羅洪先(程文德) 吳悌(子仁度) 何廷仁(劉邦采 魏良政等)王時槐 許孚遠 尤時熙(張後覺等) 鄧以贊(張元忄卞) 孟化鯉(孟秋)來知德 鄧元錫(劉元卿 章潢)

陳獻章,字公甫,新會人。舉正統十二年鄉試,再上禮部,不第。從吳與弼講學。居半載歸,讀書窮日夜不輟。筑陽春台,靜坐其中,數年無戶外跡。久之,復游太學。祭酒邢讓試和楊時《此日不再得》詩一篇,驚曰:“龜山不如也。”揚言於朝,以為真儒復出。由是名震京師。給事中賀欽聽其議論,即日抗疏解官,執弟子禮事獻章。獻章既歸,四方來學者日進。廣東布政使彭韶、總督朱英交薦。召至京,令就試吏部。屢辭疾不赴,疏乞終養,授翰林院檢討以歸。至南安,知府張弼疑其拜官,與與弼不同。對曰:“吳先生以布衣為石亨所薦,故不受職而求觀秘書,冀在開悟主上耳。時宰不悟,先令受職然後觀書,殊戾先生意,遂決去。獻章聽選國子生,何敢偽辭釣虛譽。”自是屢薦,卒不起。

獻章之學,以靜為主。其教學者,但令端坐澄心,於靜中養出端倪。或勸之著述,不答。嘗自言曰:“吾年二十七,始從吳聘君學,於古聖賢之書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專求用力之方,亦卒未有得。於是舍繁求約,靜坐久之,然後見吾心之體隱然呈露,日用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御勒也。”其學洒然獨得,論者謂有鳶飛魚躍之樂,而蘭溪姜麟至以為“活孟子”雲。

獻章儀乾修偉,右頰有七黑子。母年二十四守節,獻章事之至孝。母有念,輒心動,即歸。弘治十三年卒,年七十三。萬曆初,從祀孔廟,追諡文恭。

門人李承箕,字世卿,嘉魚人。成化二十二年舉鄉試。往師獻章,獻章日與登涉山水,投壺賦詩,縱論古今事,獨無一語及道。久之,承箕有所悟,辭歸,隱居黃公山,不復仕。與兄進士承芳,皆好學,稱嘉魚二李。卒年五十四。

張詡,字廷實,南海人,亦師事獻章。成化二十年舉進士,授戶部主事。尋丁憂,累薦不起。正德中,召為南京通政司參議,一謁孝陵即告歸。獻章謂其學以自然為宗,以忘己為大,以無欲為至。卒年六十。

婁諒,字克貞,上饒人。少有志絕學。聞吳與弼在臨川,往從之。一日,與弼治地,召諒往視,雲學者須親細務。諒素豪邁,由此折節。雖掃除之事,必身親之。景泰四年舉於鄉。天順末,選為成都訓導。尋告歸,閉門著書,成《日錄》四十卷、《三禮訂訛》四十卷。謂《周禮》皆天子之禮,為國禮。《儀禮》皆公卿大夫士庶人之禮,為家禮。以《禮記》為二經之傳,分附各篇,如《冠禮》附《冠義》之類。不可附各篇者,各附一經之後。不可附一經者,總附二經之後。其為諸儒附會者,以程子論黜之。著《春秋本意》十二篇,不採三傳事實,言:“是非必待三傳而後明,是《春秋》為棄書矣。”其學以收放心為居敬之門,以何思何慮、勿忘勿助為居敬要旨。然其時胡居仁頗譏其近陸子,後羅欽順亦謂其似禪學雲。

子忱,字誠善,傳父學。女為寧王宸濠妃,有賢聲,嘗勸王毋反。王不聽,卒反。諒子姓皆捕系,遺文遂散軼矣。

門人夏尚朴,字敦夫,廣信永豐人。正德初,會試赴京。見劉瑾亂政,慨然嘆曰:“時事如此,尚可乾進乎?”不試而歸。六年成進士,授南京禮部主事。歲飢,條上救荒數事。再遷惠州知府,投劾歸。嘉靖初,起山東提學副使。擢南京太僕少卿,與魏校、湛若水輩日相講習。言官劾大學士桂萼,語連尚朴。吏部尚書方獻夫白其無私,尋引疾歸。早年師諒,傳主敬之學,常言“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慾”。魏校亟稱之。所著有《中庸語》《東岩文集》。王守仁少時,亦嘗受業於諒。

賀欽,字克恭,義州衛人。少好學,讀《近思錄》有悟。成化二年以進士授戶科給事中。已而師事陳獻章。既歸,肖其像事之。

弘治改元,用閣臣薦,起為陝西參議。檄未至而母死,乃上疏懇辭,且陳四事。一,謂今日要務莫先經筵,當博訪真儒,以資啟沃。二,薦檢討陳獻章學術醇正,稱為大賢,宜以非常之禮起之,或俾參大政,或任經筵,以養君德。三,內官職掌,載在《祖訓》,不過備灑掃、司啟閉而已。近如王振、曹吉祥、汪直等,或參預機宜,干政令,招權納寵,邀功啟釁。或引左道,進淫巧,以盪上心。誤國殃民,莫此為甚。宜慎飭將來,內不使干預政事,外不使鎮守地方掌握兵權。四,興禮樂以化天下。“陛下紹基之初,舉行朱子喪葬之禮,而頹敗之俗因仍不改,乞申明正禮,革去教坊俗樂,以廣治化。”疏凡數萬言。奏入,報聞。正德四年,劉瑾括遼東田,東人震恐,而義州守又貪橫,民變,聚眾劫掠。顧相戒曰:“毋驚賀黃門。”欽聞之,急諭禍福,以身任之,亂遂定。欽學不務博涉,專讀《四書》、《六經》、《國小》,期於反身實踐。謂為學不必求之高遠,在主敬以收放心而已。卒年七十四。子士諮,鄉貢士,嘗陳十二事論王政,不報。終身不仕。

陳茂烈,字時周,莆田人。年十八,作《省克錄》,謂顏之克己,曾之日省,學之法也。弘治八年舉進士。奉使廣東,受業陳獻章之門,獻章語以主靜之學。退而與張詡論難,作《靜思錄》。尋授吉安府推官,考績過淮,寒無絮衣,凍幾殆。入為監察御史,袍服樸陋,乘一疲馬,人望而敬之。以母老終養。供母之外,不辦一帷。治畦汲水,身自操作。太守聞其勞,進二卒助之,三日遣之還。吏部以其貧,祿以晉江教諭,不受。又奏給月米,上書言:“臣素貧,食本儉薄,故臣母自安於臣之家,而臣亦得以自逭其貧,非有及人之廉,盡己之孝也。古人行備負米,皆以為親,臣之貧尚未至是。而臣母鞠臣艱苦,今年八十有六,來日無多。臣欲自盡心力,尚恐不及,上煩官帑,心竊未安。”奏上不允。母卒,茂烈亦卒。

茂烈為諸生時,韓文問莆田人物於林俊,曰:“從吾。”謂彭時也。又問,曰:“時周。”且曰:“與時周語,沉疴頓去。”其為所重如此。

湛若水,字元明,增城人。弘治五年舉於鄉,從陳獻章游,不樂仕進。母命之出,乃入南京國子監。十八年會試,學士張元禎、楊廷和為考官,撫其卷曰:“非白沙之徒不能為此。”置第二。賜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時王守仁在吏部講學,若水與相應和。尋丁母憂,廬墓三年。筑西樵講舍,士子來學者,先令習禮,然後聽講。嘉靖初,入朝,上經筵講學疏,謂聖學以求仁為要。已復上疏言:“陛下初政,漸不克終。左右近侍爭以聲色異教蠱惑上心。大臣林俊、孫交等不得守法,多自引去,可為寒心。亟請親賢遠奸,窮理講學,以隆太平之業。”又疏言日講不宜停止,報聞。明年進侍讀,復疏言:“一二年間,天變地震,山崩川涌,人飢相食,殆無虛月。夫聖人不以屯否之時而後視賢之訓,明醫不以深錮之疾而廢元氣之劑,宜博求修明先王之道者,日侍文華,以裨聖學。”已,遷南京國子監祭酒,作《心性圖說》以教士。拜禮部侍郎。仿《大學衍義補》,作《格物通》,上於朝。歷南京吏、禮、兵三部尚書。南京欲尚侈靡,為定喪葬之制頒行之。老,請致仕。年九十五卒。

若水生平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獻章。年九十,猶為南京之游。過江西,安福鄒守益,守仁弟子也,戒其同志曰:“甘泉先生來,吾輩當憲老而不乞言,慎毋輕有所論辨。”若水初與守仁同講學,後各立宗旨,守仁以致良知為宗,若水以隨處體驗天理為宗。守仁言若水之學為求之於外,若水亦謂守仁格物之說不可信者四。又曰:“陽明與吾言心不同。陽明所謂心,指方寸而言。吾之所謂心者,體萬物而不遺者也,故以吾之說為外。”一時學者遂分王、湛之學。

湛氏門人最著者,永豐呂懷、德安何遷、婺源洪垣、歸安唐樞。懷之言變化氣質,遷之言知止,樞之言求真心,大約出入王、湛兩家之間,而別為一義。垣則主於調停兩家,而互救其失。皆不盡守師說也。懷,字汝德,南京太僕少卿。遷,字益之,南京刑部侍郎。垣,字峻之,溫州府知府。樞,刑部主事,疏論李福達事,罷歸,自有傳。

蔣信,字卿實,常德人。年十四,居喪毀瘠。與同郡冀元亨善,王守仁謫龍場,過其地,偕元亨事焉。嘉靖初,貢入京師,復師湛若水。若水為南祭酒,門下士多分教。至十一年,舉進士,累官四川水利僉事。卻播州土官賄,置妖道士於法。遷貴州提學副使。建書院二,廩群髦士其中。龍場故有守仁祠,為置祠田。坐擅離職守,除名。信初從守仁游時,未以良知教。後從若水游最久,學得之湛氏為多。信踐履篤實,不事虛談。湖南學者宗其教,稱之曰正學先生。卒年七十九。時宜興周沖,字道通,亦游王、湛之門。由舉人授高安訓導,至唐府紀善。嘗曰:“湛之體認天理,即王之致良知也。”與信集師說為《新泉問辨錄》。兩家門人各相非笑,沖為疏通其旨焉。

鄒守益,字謙之,安福人。父賢,字恢才,弘治九年進士。授南京大理評事,數有條奏,歷官福建僉事,擒殺武平賊渠黃友勝。居家以孝友稱。

守益舉正德六年會試第一,出王守仁門。以廷對第三人授翰林院編修。逾年告歸,謁守仁,講學於贛州。宸濠反,與守仁軍事。世宗即位,始赴官。嘉靖三年二月,帝欲去興獻帝本生之稱。守益疏諫,忤旨,被責。逾月,復上疏曰:

陛下欲隆本生之恩,屢下群臣會議,群臣據禮正言,致蒙詰讓,道路相傳,有孝長子之稱。昔曾元以父寢疾,憚於易簀,蓋愛之至也。而曾子責之曰:“姑息”。魯公受天子禮樂,以祀周公,蓋尊之至也。而孔子傷之曰“周公其衰矣”。臣願陛下勿以姑息事獻帝,而使後世有其衰之嘆。且群臣援經證古,欲陛下專意正統,此皆為陛下忠謀,乃不察而督過之,謂忤且慢。臣歷觀前史,如冷褒、段猶之徒,當時所謂忠愛,後世所斥以為邪媚也。師丹、司馬光之徒,當時所謂欺慢,後世所仰以為正直也。後之視今,猶今之視古。望陛下不吝改過,察群臣之忠愛,信而用之,復召其去國者,無使奸人動搖國是,離間宮闈。

昔先帝南巡,群臣交章諫阻,先帝赫然震怒,豈不謂欺慢可罪哉。陛下在藩邸聞之,必以是為盡忠於先帝。今入繼大統,獨不容群臣盡忠於陛下乎。

帝大怒,下詔獄拷掠,謫廣德州判官。廢淫祠,建復初書院,與學者講授其間。稍遷南京禮部郎中,州人立生祠以祀。聞守仁卒,為位哭,服心喪,日與呂柟、湛若水、錢德洪、王畿、薛侃輩論學。考滿入都,即引疾歸。久之,以薦起南京吏部郎中,召為司經局洗馬。守益以太子幼,未能出閣,乃與霍韜上《聖功圖》,自神堯茅茨土階,至帝西苑耕稼蠶桑,凡為圖十三。帝以為謗訕,幾得罪,賴韜受帝知,事乃解。明年遷太常少卿兼侍讀學士,出掌南京翰林院,夏言欲遠之也。御史毛愷請留侍東宮,被謫。尋改南京祭酒。九廟災,守益陳上下交修之道,言:“殷中宗、高宗,反妖為祥,亨國長久。”帝大怒,落職歸。

守益天姿純粹。守仁嘗曰:“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謙之近之矣。”里居,日事講學,四方從游者踵至,學者稱東廓先生。居家二十餘年卒。隆慶初,贈南京禮部右侍郎,諡文莊。

先是,守仁主山東試,堂邑穆孔暉第一,後官侍講學士,卒,贈禮部右侍郎,諡文簡。孔暉端雅好學,初不肯宗守仁說,久乃篤信之,自名王氏學,浸淫入於釋氏。而守益於戒懼慎獨,蓋兢兢焉。

子善,嘉靖三十五年進士。以刑部員外郎恤刑湖廣,矜釋甚眾。擢山東提學僉事,時與諸生講學。萬曆初,累官廣東右布政使,謝病歸。久之,以薦即家授太常卿,致仕。子德涵、德溥。德涵,字汝海,隆慶五年進士。歷刑部員外郎。張居正方禁講學,德涵守之自若。御史傅應禎、劉台相繼論居正,皆德涵里人,疑為黨,出為河南僉事。御史承風指劾之,貶秩歸。善服習父訓,踐履無怠,稱其家學。而德涵從耿定理游,定理不答。發憤湛思,自覺有得,由是專以悟為宗,於祖父所傳,始一變矣。德溥,由萬曆十一年進士。歷司經局洗馬。善從子德泳,萬曆十四年進士。官御史。給事中李獻可請預教太子,斥為民。德泳偕同官救之,亦削籍。家居三十年,言者交薦。光宗立,起尚寶少卿,歷太常卿。魏忠賢用事,乞休歸。所司將為忠賢建祠,德泳塗毀其募籍,乃止。

錢德洪,名寬,字德洪,後以字行,改字洪甫,餘姚人。王守仁自尚書歸里,德洪偕數十人共學焉。四方士踵至,德洪與王畿先為疏通其大旨,而後卒業於守仁。嘉靖五年舉會試,徑歸。七年冬,偕畿赴廷試,聞守仁訃,乃奔喪至貴溪。議喪服,德洪曰:“某有親在,麻衣布絰弗敢有加焉。”畿曰:“我無親。”遂服斬衰。喪歸,德洪與畿築室於場,以終心喪。十一年始成進士。累官刑部郎中。郭勛下詔獄,移部定罪,德洪據獄詞論死。廷臣欲坐以不軌,言德洪不習刑名。而帝雅不欲勛死,因言官疏,下德洪詔獄。所司上其罪,已出獄矣。帝曰:“始朕命刑官毋梏勛,德洪故違之,與勛不領敕何異。”再下獄。御史楊爵、都督趙卿亦在系,德洪與講《易》不輟。久之,斥為民。德洪既廢,遂週遊四方,講良知學。時士大夫率務講學為名高,而德洪、畿以守仁高第弟子,尤為人所宗。德洪徹悟不如畿,畿持循亦不如德洪,然畿竟入於禪,而德洪猶不失儒者矩矱雲。

穆宗立,復官,進階朝列大夫,致仕。神宗嗣位,復進一階。卒年七十九。學者稱緒山先生。

初,守仁倡道其鄉,鄰境從游者甚眾,德洪、畿為之首。其最初受業者,則有餘姚徐愛,山陰蔡宗袞、朱節及應良、盧可久、應典、董涷之屬。

愛,字曰仁,守仁女弟夫也。正德三年進士。官至南京工部郎中。良知之說,學者初多未信,愛為疏通辨析,暢其指要。守仁言:“徐生之溫恭,蔡生之沉潛,朱生之明敏,皆我所不逮。”愛卒,年三十一,守仁哭之慟。一日講畢,嘆曰:“安得起曰仁九泉聞斯言乎!”率門人之其墓所,酹酒告之。

蔡宗袞,字希淵。正德十二年進士。官至四川提學僉事。

朱節,字守中。正德八年進士。為御史,巡按山東。大盜起顏神鎮,蔓州縣十數。驅馳戎馬間,以勞卒。贈光祿少卿。

應良,字原忠,仙居人。正德六年進士。官編修。守仁在吏部,良學焉。親老歸養,講學山中者將十年。嘉靖初,還任,伏闕爭大禮,廷杖。張〈王總〉黜翰林為外官,良得山西副使,謝病歸,卒。

盧可久,字一松。程粹,字養之。皆永康諸生。與同邑應典,皆師守仁。粹子正誼,歷順天府尹。

應典,字天彝。進士。官兵部主事。居家養母,不希榮利。通籍三十年,在官止一考。

可久傳東陽杜惟熙,惟熙傳同邑陳時芳、陳正道。惟熙以克己為要,嘗言:“學者一息不昧,則萬古皆通;一刻少寬,即終朝欠缺。”卒年八十餘。時芳博覽多聞,而歸於實踐。歲貢不仕。正道為建安訓導,年八十餘,猶徒步赴五峰講會。其門人呂一龍,永康人,言動不苟,學者鹹宗之。

董涷,字子壽,海寧人。年六十八矣,游會稽,肩瓢笠詩卷謁守仁,卒請為弟子。子谷,官知縣,亦受業守仁。

王畿,字汝中,山陰人。弱冠舉於鄉,跌宕自喜。後受業王守仁,聞其言,無底滯,守仁大喜。嘉靖五年舉進士,與錢德洪並不就廷對歸。守仁征思、田,留畿、德洪主書院。已,奔守仁喪,經紀葬事,持心喪三年。久之,與德洪同第進士。授南京兵部主事,進郎中。給事中戚賢等薦畿。夏言斥畿偽學,奪賢職,畿乃謝病歸。畿嘗云:“學當致知見性而已,應事有小過不足累。”故在官弗免乾請,以不謹斥。畿既廢,益務講學,足跡遍東南,吳、楚、閩、越皆有講舍,年八十餘不肯已。善談說,能動人,所至聽者雲集。每講,雜以禪機,亦不自諱也。學者稱龍溪先生。其後,士之浮誕不逞者,率自名龍溪弟子。而泰州王艮亦受業守仁,門徒之盛,與畿相埒,學者稱心齋先生。陽明學派,以龍溪、心齋為得其宗。

艮,字汝止。初名銀,王守仁為更名。七歲受書鄉塾,貧不能竟學。父灶丁,冬晨犯寒,役於官。艮哭曰:“為人子,令父至此,得為人乎!”出代父役,入定省,惟謹。艮讀書,止《孝經》、《論語》、《大學》,信口談說,中理解。有客聞艮言,詫言:“何類王中丞語。”艮乃謁守仁江西,與守仁辨久之,大服,拜為弟子。明日告之悔,復就賓位自如。已,心折,卒稱弟子。從守仁歸里,嘆曰:“吾師倡明絕學,何風之不廣也!”還家,制小車北上,所過招要人士,告以守仁之道,人聚觀者千百。抵京師,同門生駭異,匿其車,趣使返。守仁聞之,不悅。艮往謁,拒不見,長跪謝過乃已。王氏弟子遍天下,率都爵位有氣勢。艮以布衣抗其間,聲名反出諸弟子上。然艮本狂士,往往駕師說上之,持論益高遠,出入於二氏。

艮傳林春、徐樾,樾傳顏鈞,鈞傳羅汝芳、梁汝元,汝芳傳楊起元、周汝登、蔡悉。

樾,字子直,貴溪人。舉進士。歷官雲南左布政使。元江土酋那鑒反,詐降。樾信之,抵其城下,死焉。詔贈光祿寺卿,予祭葬,任一子官。

春,字子仁,泰州人。聞良知之學,日以朱墨筆識臧否自考,動有繩檢,尺寸不逾。嘉靖十一年會試第一,除戶部主事,調吏部。縉紳士講學京師者數十人,聰明解悟善談說者,推王畿,志行敦實推春及羅洪先。進文選郎中,卒官,年四十四。發其篋,僅白金四兩,僚友棺斂歸其喪。

汝芳,字維德,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除太湖知縣。召諸生論學,公事多決於講座。遷刑部主事,歷寧國知府。民兄弟爭產,汝芳對之泣,民亦泣,訟乃已。創開元會,罪囚亦令聽講。入覲,勸徐階聚四方計吏講學。階遂大會於靈濟宮,聽者數千人。父艱,服闋,起補東昌,移雲南屯田副使,進參政,分守永昌,坐事為言官論罷。初,汝芳從永新顏鈞講學,後鈞系南京獄當死,汝芳供養獄中,鬻產救之,得減戍。汝芳既罷官,鈞亦赦歸。汝芳事之,飲食必躬進,人以為難。鈞詭怪猖狂,其學歸釋氏,故汝芳之學亦近釋。

楊起元、周汝登,皆萬曆五年進士。起元,歸善人。選庶吉士,適汝芳以參政入賀,遂學焉。張居正方惡講學,汝芳被劾罷,而起元自如,累官吏部左侍郎。拾遺被劾,帝不問。未幾卒。天啟初,追諡文懿。汝登,嵊人。初為南京工部主事,榷稅不如額,謫兩淮鹽運判官,累官南京尚寶卿。起元清修姱節,然其學不諱禪。汝登更欲合儒釋而會通之,輯《聖學宗傳》,盡采先儒語類禪者以入。蓋萬曆世士大夫講學者,多類此。

蔡悉,字士備,合肥人。嘉靖三十八年進士。授常德推官。築郭外六堤以免水患。擢南京吏部主事,累官南京尚寶卿,移署國子監。嘗請立東宮,又極論礦稅之害。有學行,恬宦情。仕五十年,家食強半。清操亮節,淮西人宗之。

歐陽德,字崇一,泰和人。甫冠舉鄉試。之贛州,從王守仁學。不應會試者再。嘉靖二年策問陰詆守仁,德與魏良弼等直發師訓無所阿,竟登第。除知六安州,建龍津書院,聚生徒論學。入為刑部員外郎。六年詔簡朝士有學行者為翰林,乃改德編修。遷南京國子司業,作講亭,進諸生與四方學者論道其中。尋改南京尚寶卿。召為太僕少卿。以便養,復改南京鴻臚卿。父憂,服闋,留養其母,與鄒守益、聶豹、羅洪先日講學。以薦起故官。累遷吏部左侍郎兼學士,掌詹事府。母憂歸,服未闋,即用為禮部尚書。喪畢之官,命直無逸殿。時儲位久虛,帝惑陶仲文“二龍不相見”之說,諱言建儲,德懇請。會有詔,二王出邸同日婚。德以裕王儲貳不當出外,疏言:“曩太祖以父婚子,諸王皆處禁中。宣宗、孝宗以兄婚弟,始出外府。今事與太祖同,請從初制。”帝不許。德又言:“《會典》醮詞,主器則曰承宗,分藩則曰承家。今裕王當何從?”帝不悅曰:“既雲王禮,自有典制。如若言,何不竟行冊立耶?”德即具冊立儀上。帝滋不悅,然終諒其誠,婚亦竟不同日。裕王母康妃杜氏薨,德請用成化朝紀淑妃故事,不從。德遇事侃侃,裁製諸宗藩尤有執。或當利害,眾相顧色戰,德意氣自如。

當是時,德與徐階、聶豹、程文德並以宿學都顯位。於是集四方名士於靈濟宮,與論良知之學。赴者五千人。都城講學之會,於斯為盛。德器宇溫粹,學務實踐,不尚空虛。晚見知於帝,將柄用,而德遽卒。贈太子少保,諡文莊。

族人瑜,字汝重,亦學於守仁。守仁教之曰:“常〈舀欠〉然無自是而已。”瑜終身踐之。舉於鄉,不就會試,曰:“老親在,三公不與易也。”母死,廬墓側。虎環廬嗥,不為動。歷官四川參議,所至有廉惠聲。年近九十而卒。

羅洪先,字達夫,吉水人。父循,進士。歷兵部武選郎中。會考選武職,有指揮二十餘人素出劉瑾門,循罷其管事。瑾怒罵尚書王敞,敞懼,歸部趣易奏。循故遲之,數日瑾敗,敞乃謝循。循歷知鎮江、淮安二府,徐州兵備副使,鹹有聲。

洪先幼慕羅倫為人。年十五,讀王守仁《傳習錄》好之,欲往受業,循不可而止。乃師事同邑李中,傳其學。嘉靖八年舉進士第一,授修撰,即請告歸。外舅太僕卿曾直喜曰:“幸吾婿成大名。”洪先曰:“儒者事業有大於此者。此三年一人,安足喜也。”洪先事親孝。父每肅客,洪先冠帶行酒、拂席、授幾甚恭。居二年,詔劾請告逾期者,乃赴官。尋遭父喪,苫塊蔬食,不入室者三年。繼遭母憂,亦如之。

十八年簡宮僚,召拜春坊左贊善。明年冬,與司諫唐順之、校書趙時春疏請來歲朝正後,皇太子出御文華殿,受群臣朝賀。時帝數稱疾不視朝,諱言儲貳臨朝事,見洪先等疏,大怒曰:“是料朕必不起也。”降手詔百餘言切責之,遂除三人名。

洪先歸,益尋求守仁學。甘淡泊,煉寒暑,躍馬挽強,考圖觀史,自天文、地誌、禮樂、典章、河渠、邊塞、戰陣攻守,下逮陰陽、算數,靡不精究。至人才、吏事、國計、民情,悉加意諮訪。曰:“苟當其任,皆吾事也。”邑田賦多宿弊,請所司均之,所司即以屬。洪先精心體察,弊頓除。歲飢,移書郡邑,得粟數十石,率友人躬振給。流寇入吉安,主者失措。為畫策戰守,寇引去。素與順之友善。順之應召,欲挽之出,嚴嵩以同鄉故,擢假邊才起用,皆力辭。

洪先雖宗良知學,然未嘗及守仁門,恆舉《易大傳》“寂然不動”、周子“無欲故靜”之旨以告學人。又曰:“儒者學在經世,而以無欲為本。惟無欲,然後出而經世,識精而力鉅。”時王畿謂良知自然,不假纖毫力。洪先非之曰:“世豈有現成良知者耶?”雖與畿交好,而持論始終不合。山中有石洞,舊為虎穴,葺茅居之,命曰石蓮。謝客,默坐一榻,三年不出戶。

初,告歸,過儀真,同年生主事項喬為分司。有富人坐死,行萬金求為地,洪先拒不聽。喬微諷之,厲聲曰:“君不聞志士不忘在溝壑耶?”江漲,壞其室,巡撫馬森欲為營之,固辭不可。隆慶初卒,贈光祿少卿,諡文莊。

程文德,字舜敷,永康人。初受業章懋,後從王守仁游。登洪先榜進士第二,授翰林編修。坐同年生楊名劾汪鋐事,下詔獄,謫信宜典史。鋐罷,量移安福知縣,遷兵部員外郎。父憂,廬墓側,終喪不入內。起兵部郎中,擢廣東提學副使,未赴,改南京國子祭酒。母憂,服闋,起禮部右侍郎。俺答犯京師,分守宣武門,盡納鄉民避寇者。調吏部為左。已,改掌詹事府。三十三年,供事西苑。所撰青詞,頗有所規諷,帝銜之。會推南京吏部尚書,帝疑文德欲遠己,命調南京工部右侍郎。文德疏辭,勸帝享安靜和平之福。帝以為謗訕,除其名。既歸,聚徒講學。卒,貧不能殮。萬曆間,追贈禮部尚書,諡文恭。

吳悌,字思誠,金溪人。嘉靖十一年進士。除樂安知縣,調繁宣城,征授御史。十六年,應天府進試錄,考官評語失書名,諸生答策多譏時政。帝怒,逮考官諭德江汝璧、洗馬歐陽衢詔獄,貶官,府尹孫懋等下南京法司,尋得還職,而停舉子會試。悌為舉子求寬,坐下詔獄,出視兩淮鹽政。海溢,沒通、泰民廬,悌先發漕振之而後奏聞。尋引疾歸,還朝,按河南。伊王典楧驕橫,憚悌,遺書稱為友。悌報曰:“殿下,天子親藩,非悌所敢友。悌,天子憲臣,非殿下所得友。”王愈憚之。夏言、嚴嵩當國,與悌鄉里。嘗謁言,眾見言新服宮袍,競前譽之,悌卻立不進。言問故,徐曰:“俟談少間,當以政請。”言為改容。及嵩擅政,悌惡之,引疾家居垂二十年。嵩敗,起故官,一歲中累遷至南京大理卿。時吳岳、胡松、毛愷並以耆俊為卿貳,與悌稱“南都四君子”。隆慶元年就遷刑部侍郎。明年卒。

悌為王守仁學,然清修果介,反躬自得為多。萬曆中,子仁度請恤。吏部尚書孫丕揚曰:“悌,理學名臣,不宜循常格。”遂用黃孔昭例,贈禮部尚書,諡文莊。鄉人建祠,與陸九淵、吳澄、吳與弼、陳九川並祀,曰五賢祠,學者稱疏山先生。

仁度,字繼疏。萬曆十七年進士。授中書舍人。三王並封議起,抗疏爭之。久之,擢吏部主事,歷考功郎中。稽勛郎中趙邦清被劾,疑同官鄧光祚等嗾言路,憤激力辨。章下考功,仁度欲稍寬邦清罰,給事中梁有年遂劾仁度黨比。時光祚引疾去,而仁度代為文選,御史康丕揚復劾仁度傾光祚而代之,詔改調之南京。自邦清被論後,言路訐不已,都御史溫純恚甚,請定國是,以剖眾疑,而深為仁度惜。仁度尋補南京刑部郎中,擢太僕少卿,進右僉都御史,巡撫山西。砥廉隅,務慈愛,與魏允貞齊名。居四年,以疾歸。熹宗初,起大理卿,進兵部右侍郎,復稱疾去。再起工部左侍郎。天啟五年,魏忠賢以仁度與趙南星、楊漣等善,勒令致仕,尋卒。仁度,名父子,克自振勵,鄒元標亟稱之。

何廷仁,初名秦,以字行,改字性之。黃弘綱,字正之。皆雩都人。廷仁和厚,與人接,誠意盎溢。而弘綱難近,未嘗假色笑於人。然兩人志行相準。廷仁初慕陳獻章,後聞王守仁之學於弘綱。守仁征桶岡,詣軍門謁,遂師事焉。嘉靖元年舉於鄉,復從守仁浙東。廷仁立論尚平實,守仁歿後,有為過高之論者,輒曰:“此非吾師言也。”除新會知縣,釋菜獻章祠,而後視事。政尚簡易,士民愛之。遷南京工部主事,分司儀真,榷蕪湖稅,不私一錢。滿考,即致仕。弘綱由鄉舉官刑部主事。

守仁之門,從游者恆數百,浙東、江西尤眾,善推演師說者稱弘綱、廷仁及錢德洪、王畿。時人語曰:“江有何、黃,浙有錢、王。”然守仁之學,傳山陰、泰州者,流弊靡所底極,惟江西多實踐,安福則劉邦采,新建則魏良政兄弟,其最著雲。

邦采,字君亮。族子曉受業守仁,歸語邦采,遂與從兄文敏及弟侄九人謁守仁於里第,師事焉。父憂,蔬水廬墓。免喪,不復應舉。提學副使趙淵檄赴試,御史儲良才許以常服入闈,不解衣檢察,乃就試,得中式。久之,除壽寧教諭,擢嘉興府同知,棄官歸。邦采識高明,用力果銳。守仁倡良知為學的,久益敝,有以揣摩為妙悟,縱恣為自然者,邦采每極言排斥焉。

文敏,字宜充。父喪除,絕意科舉。嘗曰:“學者當循本心之明,時見己過,刮磨砥礪,以融氣稟,絕外誘,征諸倫理、事物之實,無一不慊於心,而後為聖門正學,非困勉不可得入也。高談虛悟,炫未離本,非德之賊乎?”曉,字伯光。舉於鄉,後為新寧知縣,有善政。

良政,字師伊。守仁撫江西,與兄良弼,弟良器、良貴,鹹學焉。提學副使邵銳、巡按御史唐龍持論與守仁異,戒諸生勿往謁,良政兄弟獨不顧,深為守仁所許。良政功尤專,孝友敦樸,燕居無惰容,嘗曰:“不尤人,何人不可處;不累事,何事不可為。”舉鄉試第一而卒。良弼嘗言,“吾夢見師伊,輒汗浹背”,其為兄憚如此。良器,字師顏。性超穎絕人,雖宗良知,踐履務平實。良弼,自有傳。良貴,官右副都御史。

王時槐,字子植,安福人。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授南京兵部主事。歷禮部郎中、福建僉事。累官太僕少卿,降光祿少卿。隆慶末,出為陝西參政。張居正柄國,以京察罷歸。萬曆中,南贛巡撫張岳疏薦之。吏部言:“六年京察,祖制也。若執政有所驅除,非時一舉,謂之閏察。時槐在閏察中,群情不服,請召時槐,且永停閏察。”報可。久之,陸光祖掌銓,起貴州參政,鏇擢南京鴻臚卿,進太常,皆不赴。

時槐師同縣劉文敏,及仕,遍質四方學者,自謂終無所得。年五十,罷官,反身實證,始悟造化生生之幾,不隨念慮起滅。學者欲識真幾,當從慎獨入。其論性曰:“孟子性善之說,決不可易。使性中本無仁義,則惻隱羞惡更何從生。且人應事接物,如是則安,不如是則不安,非善而何?”又曰:“居敬、窮理,二者不可廢一。要之,居敬二字盡之。自其居敬之精明了悟而言,謂之窮理,即考索討論,亦居敬中之一事。敬無所不該,敬外更無餘事也。”年八十四卒。

廬陵陳嘉謨,字世顯,與時槐同年進士。為給事中,不附嚴嵩,出之外。歷湖廣參政,乞休歸,專用力於學。凡及其門者,告之曰:“有塘南在,可往師之。”塘南,時槐別號也。年八十三卒。

許孚遠,字孟中,德清人,受學同郡唐樞。嘉靖四十一年成進士,授南京工部主事,就改吏部。已,調北部。尚書楊博惡孚遠講學,會大計京朝官,黜浙人幾半,博鄉山西無一焉。孚遠有後言,博不悅,孚遠遂移疾去。隆慶初,高拱薦起考功主事,出為廣東僉事,招大盜李茂、許俊美,擒倭黨七十餘輩以降,錄功,賚銀幣。鏇移福建。神宗立,拱罷政,張居正議逐拱黨,復大計京官。王篆為考功,誣孚遠黨拱,謫兩淮鹽運司判官。歷兵部郎中,出知建昌府,暇輒集諸生講學,引貢士鄧元錫、劉元卿為友。尋以給事中鄒元標薦,擢陝西提學副使,敬禮貢士王之士,移書當路,並元卿、元錫薦之。後三人並得征,由孚遠倡也。遷應天府丞,坐為李材訟冤,貶二秩,由廣東僉事再遷右通政。二十年擢右僉都御史,巡撫福建。倭陷朝鮮,議封貢,孚遠請敕諭日本,擒斬平秀吉,不從。呂宋國酋子訟商人襲殺其父,孚遠以聞,詔戮罪人,厚犒其使。福州飢,民掠官府,孚遠擒倡首者,亂稍定,而給事中耿隨龍、御史甘士價等劾孚遠宜斥,帝不問。所部多僧田,孚遠入其六於官。又募民墾海壇地八萬三千有奇,築城建營舍,聚兵以守,因請推行於南日、彭湖及浙中陳錢、金塘、玉環、南麂諸島,皆報可。居三年,入為南京大理卿,就遷兵部右侍郎,改左,調北部。甫半道,被論。乞休,疏屢上,乃許。又數年,卒於家,贈南京工部尚書,後謚恭簡。

孚遠篤信良知,而惡夫援良知以入佛者。知建昌,與郡人羅汝芳講學不合。及官南京,與汝芳門人禮部侍郎楊起元、尚寶司卿周汝登,並主講席。汝登以無善無惡為宗,孚遠作《九諦》以難之,言:“文成宗旨,原與聖門不異,以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立論至為明析。無善無噁心之體一語,蓋指其未發時,廓然寂然者而言之,止形容得一靜字,合下三語,始為無病。今以心意知物,俱無善惡可言者,非文成之正傳也。”彼此論益齟齠。而孚遠撫福建,與巡按御史陳子貞不相得,子貞督學南畿,遂密諷同列拾遺劾之。從孚遠遊者,馮從吾、劉宗周、丁元薦,皆為名儒。

尤時熙,字季美,洛陽人。生而警敏不群,弱冠舉嘉靖元年鄉試。時王守仁《傳習錄》始出,士大夫多力排之,時熙一見嘆曰:“道不在是乎?向吾役志詞章,末矣。”已而以疾稍從事養生家。授元氏教諭,父喪除,改官章丘,一以致良知為教,兩邑士亦知新建學。入為國子博士,徐階為祭酒,命六館士鹹取法焉。居常以不獲師事守仁為恨,聞郎中劉魁得守仁之傳,遂師事之。魁以直言錮詔獄,則書所疑,時時從獄中質問。尋以戶部主事榷稅滸墅,課足而止,不私一錢。念母老,乞終養歸,遂不出,日以修己淑人為事,足未嘗涉公府。齋中設守仁位,晨興必焚香肅拜,來學者亦令民謁。晚年,病學者憑虛見而忽躬行,甚且越繩墨自恣,故其論議切於日用,不為空虛隱怪之談。卒於萬曆八年,年七十有八,學者稱西川先生。其門人,孟化鯉最著,自有傳。

張後覺,字志仁,茌平人。父文祥,由鄉舉官廣昌知縣。後覺生有異質,事親考,居喪哀毀,三年不御內。早歲,聞良知之說於縣教諭顏鑰,遂精思力踐,偕同志講習。已而貴溪徐樾以王守仁再傳弟子來為參政,後覺率同志往師之,學益有聞。久之,以歲貢生授華陰訓導,會地大震,人多傾壓死,上官令署縣事,救災扶傷,人胥悅服。及致仕歸,士民泣送載道。

東昌知府羅汝芳、提學副使鄒善皆宗守仁學,與後覺同志。善為建願學書院,俾六郡士師事焉。汝芳亦建見泰書院,時相討論。猶以取友未廣,北走京師,南遊江左,務以親賢講學為事,門弟子日益進。凡吏於其土及道經茌平者,莫不造廬問業。巡撫李世達兩詣山居,病不能為禮,乃促席劇談,飽蔬食而去。平生不作詩,不談禪,不事著述,行孚遠近,學者稱之為弘山先生。年七十六,以萬曆六年卒。

其門人,孟秋、趙維新最著。秋,自有傳。維新,亦茌平人,年二十,聞後覺講良知之學。遂師事之。次其問答語,為《弘山教言》。性純孝,居喪,五味不入口,柴毀骨立,杖而後起。鄉人慾舉其孝行,力辭之。喪偶,五十年不再娶。嘗築垣得金一篋,工人持之去,維新不問。家貧,或并日而食,超然自得。亦以歲貢生為長山訓導,年九十二,無疾而終。

鄧以贊,字汝德,新建人。張元忭,字子藎,紹興山陰人。二人皆生有異質,又好讀書。以贊幼,見父與人論學,輒牽衣尾之,間出語類夙儒。父閔其勤學,嘗扃之斗室。元忭素羸弱,母戒毋過勞,乃藏燈幕中,俟母寢始誦。十餘歲時以氣節自負,聞楊繼盛死,為文遙誄之,慷慨泣下。父天復,官雲南副使,擊武定賊鳳繼祖有功。已,賊還襲武定,官軍敗績,巡撫呂光洵討滅之。至隆慶初,議者追理前失亡狀,逮天復赴雲南對簿,元忭適下第還,萬里護行,發盡白。已,復馳詣闕下白冤,當事憐之,天復得削籍歸。

隆慶五年,以贊舉會試第一,廷試第三,授編修,而元忭以廷試第一,授修撰。萬曆初,座主張居正枋國政,以贊時有匡諫,居正弗善也,移疾歸。久之,補原官,鏇引退。詔起中允,至中途復以念母返。再起南京祭酒,就擢禮部右侍郎,復就轉吏部,再疏請建儲,且力斥三王並封之非,中言:“中宮鍾愛元子,其願早正春宮,視臣民尤切。陛下以厚中宮而緩冊立,殆未諒中宮心。況信者,國之大寶,建儲一事,屢示更移,將使詔令不信於天下,非所以重宗廟,安社稷也。”會廷臣多諫者,事竟寢。尋召為吏部右侍郎,力辭不拜。以贊登第二十餘年,在官僅滿一考。居母憂,不勝喪而卒,贈禮部尚書,諡文潔。

元忭嘗抗疏救御史胡涍,又請進講《列女傳》於兩宮,修《二南》之化,皆不省。萬曆十年奉使楚府還,過家省母,既行心動,輒馳歸,僅五日,母卒。元忭奉二親疾,湯藥非口嘗弗進,居喪毀瘠,遵用古禮,鄉人多化之。服闋,起故官,進左諭德,直經筵。先是,元忭以帝登極恩,請復父官,詔許給冠帶。至是復申前請,格不從。元忭泣曰:“吾無以下見父母矣。”遂悒悒得疾卒。天啟初,追諡文恭。

以贊、元忭自未第時即從王畿游,傳良知之學,然皆篤於孝行,躬行實踐。以贊品端志潔,而元忭矩矱儼然,無流入禪寂之弊。元忭子汝霖,江西參議。汝懋,御史。

孟化鯉,字叔龍,河南新安人。孟秋,字子成,茌平人。化鯉年十六,慨然以聖賢自期。而秋兒時受《詩》,至《桑中》諸篇,輒棄去不竟讀。化鯉舉萬曆八年進士。授戶部主事,時相欲招致之,辭不往。榷稅河西務,與諸生講學,河西人尸祝之。南畿、山東大飢,奉命往振,全活多。改吏部,歷文選郎中,佐尚書孫鑨黜陟,名籍甚。時內閣權重,每銓除必先白,化鯉獨否,中官請託復不應,以故多不悅。都給事中張棟先以建言削籍,化鯉奏起之,忤旨,奪堂官俸,謫化鯉及員外郎項復弘、主事姜仲軾雜職。閣臣疏救,命以原品調外。頃之,言官復交章救,帝益怒,奪言官俸,斥化鯉等為民。既歸,築書院川上,與學者講習不輟,四方從游者恆數百人。久之卒。

秋舉隆慶五年進士。為昌黎知縣,有善政。遷大理評事,去之日,老稚載道泣留。以職方員外郎督視山海關。關政久馳,奸人出入自擅,秋禁之嚴。中流言,萬曆九年京察坐貶,歸塗與妻孥共駕一牛車,道旁觀者鹹嘆息。許孚遠嘗過張秋,造其廬,見茆屋數椽,書史狼藉其中,嘆曰:“孟我疆風味,大江以南未有也。”我疆者,秋別號也。後起官刑部主事,歷尚寶丞少卿,卒。秋既歿,廷臣為請謚者章數十上。天啟初,賜謚清憲。

化鯉自貢入太學,即與秋道義相勖,後為吏部郎,而秋官尚寶,比舍居,食飲起居無弗共者,時人稱“二孟”。化鯉之學得之洛陽尤時熙,而秋受業於邑人張後覺。時熙師曰劉魁,後覺則顏鑰、徐樾弟子也。

來知德,字矣鮮,梁山人。幼有至行,有司舉為孝童。嘉靖三十一年舉於鄉。二親相繼歿,廬墓六年,不飲酒茹葷。服除,傷不及祿養,終身麻衣蔬食,誓不見有司。其學以致知為本,盡倫為要。所著有《省覺錄》、《省事錄》、《理學辨疑》、《心學晦明解》諸書,而《周易集注》一篇用功尤篤。自言學莫邃於《易》。初,結廬釜山,學之六年無所得。後遠客求溪山中,覃思者數年,始悟《易》象。又數年始悟文王《序卦》、孔子《雜卦》之意。又數年始悟卦變之非。蓋二十九年而後書成。萬曆三十年,總督王象乾、巡撫郭子章合詞論薦,特授翰林待詔。知德力辭,詔以所授官致仕,有司月給米三石,終其身。

鄧元錫,字汝極,南城人。十五喪父,水漿不入口。十七行社倉法,惠其鄉人。已為諸生,游邑人羅汝芳門,又走吉安,學於諸先達。嘉靖三十四年舉於鄉,復從鄒守益、劉邦采、劉陽諸宿儒論學。後不復會試,杜門著述,逾三十年,《五經》皆有成書,閎深博奧,學者稱潛谷先生。

休寧范淶知南城時,重元錫。後為南昌知府,萬曆十六年入覲,薦元錫及劉元卿、章潢於朝。南京祭酒趙用賢亦請徵聘,如吳與弼、陳獻章故事。得旨,有司起送部試,元錫固辭。明年,御史王道顯復以元錫、元卿並薦,且請仿祖宗徵辟故事,無拘部試。詔令有司問病,痊可起送赴部,竟不行。二十一年,巡按御史秦大夔復並薦二人,詔以翰林待詔征之,有司敦遣上道,甫離家而卒。鄉人私諡文統先生。

元錫之學,淵源王守仁,不盡宗其說。時心學盛行,謂學惟無覺,一覺即無餘蘊,九容、九思、四教、六藝皆桎梏也。元錫力排之,故生平博極群書,而要歸於《六經》。所著《五經繹》、《函史上下編》、《皇明書》,並行於世。

元卿,字調父,安福人。舉隆慶四年鄉試,明年會試,對策極陳時弊,主者不敢錄。張居正聞而大怒,下所司申飭,且令人密詗之,其人反以情告,乃獲免。既歸,師同邑劉陽,王守仁弟子也。萬曆二年,會試不第,遂絕意科名,務以求道為事。既累被薦,乃召為國子博士。擢禮部主事,疏請早朝勤政,又請從祀鄒守益、王艮於文廟,釐正外蕃朝貢舊儀。尋引疾歸,肆力撰述,有《山居草》、《還山續草》、《諸儒學案》、《賢弈編》、《思問編》、《禮律類要》、《大學新編》諸書。

潢,字本清,南昌人。居父喪,哀毀血溢。構此洗堂,聯同志講學。輯群書百二十七卷,曰《圖書編》。又著《周易象義》、《時經原體》、《書經原始》、《春秋竊義》、《禮記劄言》、《論語約言》諸書。從游者甚眾。數被薦,從吏部侍郎楊時喬請,遙授順天訓導,如陳獻章、來知德故事,有司月給米三石贍其家。卒於萬曆三十六年,年八十二。其鄉人稱潢自少迄老,口無非禮之言,身無非禮之行,交無非禮之友,目無非禮之書,乃私諡文德先生。自吳與弼後,元錫、元卿、潢並蒙薦辟,號“江右四君子”。

部分譯文

陳獻章,字公甫,新會人。正統十二年(1447)鄉試中舉,但後來禮部會試落榜,隨吳與弼講學,僅半年而歸,日夜苦讀。自建“陽春台”,靜坐其中,數年足不出戶。後遊學於太學,聞祭酒邢讓和宋代楊時《此日不再得》一首,大加讚賞說“:龜山不如也。”(龜山系楊時別號)。這話傳聞於朝廷,大家以為有真儒再出,因此陳獻章名震京師。給事中賀欽聽了獻章的議論,辭官不做,寧願去拜獻章為師,獻章歸家後,四方來向他求學的日益增多。廣東布政使彭韶、總督朱英都向朝廷推薦。朝廷召他至京接受吏部考試,獻章雖至京師,但多次拒絕參加考試,上疏懇求回鄉頤養天年,朝廷只得授與他翰林院檢討的頭銜,放回故里,以後又有人多次推薦,而他始終不肯出來做官。

獻章之學以靜修為主,教授學生正坐靜心,從靜中悟出個道理來,有人勸他著書立說以傳後世,他不置可否,曾說:“我二十七歲才拜吳聘君為師,古聖賢之書無所不講,也未得其門而入,直到回到家鄉新會之白沙里,專心致力於學習方法,也還是一無所得。於是舍繁求簡,長時間靜坐,然後才有所悟,致使日常言行雖隨心所欲,也不越出規範,有如驥馬御勒一般。”可見其學有獨到之處。正如有人所評價的那樣,獻章的學問中有鳶飛魚躍之樂。蘭奚谷姜麟稱獻章為“活孟子”。弘治十三年(1500)卒,享年七十三歲。萬曆初年供於孔廟,受人祭祀。追諡文恭。

婁諒,字克貞,上饒人。少年時有志於研究宏偉獨到的學術。聞吳與弼在臨川,便去向他求學。有一天,與弼種地,召諒去看看,並對他說,學者須親自做一些瑣細的事。諒平素豪放不羈,從此以後有所改變,雖灑掃房屋台階之事,也必親身去做。

景泰四年(1453)鄉試中舉。天順末年選為成都訓導。不久告假回家,閉門著書。著《目錄》四十卷,《三禮訂訛》四十卷。他認為《周禮》所記都是天子之禮,是國禮;《儀禮》所述皆公卿大夫及士庶人之禮,是家禮。把《禮記》作為前二經的解說,其內容附於各篇,如《冠禮》附《冠義》。不可附各篇者,各附一經之後。不可附於一經者,總附於二經之後。諸儒對三禮的解釋有牽強附會者,則以二程的有關議論進行批駁。著《春秋本意》十二篇,不採用《左傳》、《公羊傳》、《穀梁傳》的事實,認為“:是非必待有三傳而後才明白,那么《春秋》就可以成為不必要的書了。”其學說認為:收回放縱之心是為了達到獨慎之入門,勿忘勿助是獨慎的主旨。當時胡居仁批評婁諒的學術思想近於宋代的陸九淵,後來羅欽順也認為類似禪學。王守仁少年時也曾受業於婁諒。

夏尚朴,字敦夫,廣信永豐人,婁諒的弟子。正德初年,尚朴赴京會試,見劉瑾亂政,感慨地說:“時事如此,還求什麼功名?”不參加考試就回去了。正德五年(1510),劉瑾被誅。六年,尚朴中進士,授南京禮部主事。這年鬧饑荒,尚朴條陳救荒數事。又調任惠州知府,上書彈劾自己,去職歸家。嘉靖初,起任山東提學副使。後升南京太僕少卿,與魏校、湛若水等每日相互講習學問。諫官彈劾大學士桂、萼,其中牽連到尚朴。吏部尚書方獻夫為他辯白。不久稱病辭官歸家。其著作有《中庸語》、《東岩文集》。

賀欽,字克恭,義州衛人。少時好學,讀朱熹與呂祖謙合撰的《近思錄》,有所領悟。成化二年(1466)中進士,授戶科給事中之職,隨後拜陳獻章為師。歸家後繪陳獻章的肖像行尊師之禮。弘治改元(1488),因閣臣的舉薦,起用為陝西參議。任命詔書未到,因母親去世而上疏辭職歸家守喪。同時疏陳四事:一、今日政務要事莫先於開經筵,當訪求真儒為皇帝講學,以治國之道來開導皇上。二、檢討陳獻章,學術淳正,稱為大賢,應以非常之禮起用他,或讓他參預國家大政,或擔任經筵講官,以養君主的德性。三、宦官職掌,《祖訓》規定不過灑掃宮庭,開關門戶而已。而近來如王振、李吉祥、汪直等人,或參預國家機要,干預朝政,攬權納寵,邀功生事,或引巫術邪道入宮;呈進淫巧之物,動搖皇帝治國安邦之心。誤國殃民,以此為甚。宜戒諭未來,內不使他們干預此事,外不讓他們鎮守地方,掌握兵權。四、興禮樂,以教化天下。奏疏萬言。

正德四年(1509),劉瑾清查遼東田畝,百姓惶恐不安,義州郡守又貪婪橫暴,激起民變聚眾劫掠,但他們相互提醒說“:不要驚動賀黃門。”賀欽聞知,急向他們講明禍福,平息叛亂。

賀欽做學問不求廣博,而是專讀《四書》、《六經》、《國小》,目的是為日後親身實踐。他認為,做學問不必好高騖遠,而在於戒慎,在於收回放縱了的心。終年七十四歲。

陳茂烈,字時周,莆田人。十八歲做《省克錄》,認為顏淵之“克己”,曾子之“日省”,都是做學問的方法。弘治八年(1495)進士及第。奉使至廣東,拜陳獻章為師,獻章對他講主靜之學。與張詡辯論而做《靜思錄》。不久,授吉安府推官,為考核官吏政績而過淮,天寒無棉衣,幾乎凍死。入朝任監察御史,袍服簡樸,騎一疲馬。人們望而敬之。

因母親年老,請求歸家奉養。家中除供養母親所需物品外,連一床帷帳都沒有。種菜、挑水,都是自己動手。太守聽說他如此勞苦,特派二名衙役前去幫助他,三天后,他就將二衙役打發回去了。吏部念其家貧,任他為晉江教諭,使他可得俸祿以養家,他不肯接受。又奏請每月給他米若干。他上書說“:臣素來貧寒,衣食本來簡樸,故臣母能安心住臣之家,而臣也得以避免貧苦。臣並沒有像別人那樣廉潔,只是自己盡孝罷了。古人幫工背米,以養父母,臣還未貧到這等程度。母親辛辛苦苦將臣養育成人,今年已八十六歲,來日不多。臣欲儘自己孝心尚恐不及,還要煩朝廷以官錢助我養母,實在內心不安。”朝廷不允許他的推卻。茂烈在母親去世後,也相繼去世。

茂烈當學生時,韓文問林俊,莆田有哪些人物,回答說有從吾,即彭時。又問還有誰,回答說還有時周,並說“:與時周談話,重病會立即消除。”對茂烈的器重由此可知。

湛若水,字元明,號甘泉,增城人。弘治五年(1492),科考鄉試中舉。從陳獻章學習,不樂於求功名,後奉母親之命,入南京國子監。弘治十八年參加會試,學士張元禎、楊廷和為考官,看了他的考卷讚嘆道“:不是白沙陳獻章的學生寫不出這樣的文章。”列為第二名。朝廷賜他進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這時王守仁正在吏部講學,若水與他一唱一和,互相呼應。不久母親去世,他在墓邊守孝三年。建“西樵講舍”。各地士子來求學的,先教他們學習禮節,然後聽講。

嘉靖初年入朝,陳奏《經筵講學》疏,認為聖學以求仁為目的。隨後又上疏道“:陛下初臨朝聽政,漸漸不能克制自己,左右近臣以聲色邪教來迷惑陛下。大臣林俊、孫交等因不得治國安邦之法,而多辭官而去,實可寒心。切望陛下親賢人,遠奸佞,窮理講學,以興旺太平之世。”又上疏建議不要停止經筵講學。第二年,進為侍讀。上疏說:“近一二年間,天變地震,山崩水涌,饑荒不斷,人自相食。聖人不是等到艱難困苦之時才去聽取賢者的意見,明醫不因為病情沉重無治而不用恢復元氣的藥。應廣求能闡明先王之道的人,每日在文華殿為陛下講學,以有益於聖人學說之發揚光大。”其後,調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做《心性圖說》,以教導士子。拜禮部侍郎。仿《大學衍義補》而做《格物通》,進呈朝廷。後歷任南京吏、禮、兵三部尚書。南京民俗崇尚侈靡,若水制定喪葬制度頒布施行。因年老退休,終年九十五歲。

若水在他一生所到之處,必建書院,以紀念陳獻章。九十高齡還漫遊南京。路經江西時,王守仁的弟子安福鄒守益告誡他們的同仁說:“甘泉先生來,我們應當尊敬這位老人,而不要妄自討教,更不要輕易妄與論辯。”若水原與守仁一同講學,學術思想相同,後各主宗旨,守仁以“致良知”為宗旨,若水則以“隨處體認天理”為宗旨。守仁說若水之學為求之於外。若水認為守仁的“格物”之說有四點不可信,還說:“陽明所謂的心與我所說的心不同。陽明所謂的心是存在於萬物之中,無處不在,故他認為我的學說是主張求之於外。”當時學術思想分為王、湛兩派。

鄒守益,字謙之,號東廓,江西安福人,王守仁弟子。正德六年(1511),科考會試第一,廷對第三,授翰林院編修。第二年告假歸鄉,拜謁王守仁,講學於贛州。寧王宸濠謀反,他參與王守仁軍務。世宗即位,始回朝居官任職。

嘉靖三年(1524)二月,世宗欲尊其生父興獻王為皇考恭穆獻皇帝,守益上疏表示不同意見。受到譴責,一個月後又上疏說:

“陛下欲尊重本生父親之恩,屢令群臣會議商討。群臣根據禮儀直言極諫,卻受到指責。世上傳說陛下是孝長子。古代曾元的父親曾子病重,臨終時,叫人把大夫剛使用的華麗竹蓆換掉,曾元則因愛父親而不肯換。曾子批評他是姑息。魯公以天子禮樂來祭周公,以表示對周公莫大的尊敬。孔子卻嘆息道‘:周公名聲受到損害了。’臣希望陛下勿以姑息來侍奉獻帝,而使後世有所嘆息。

“且群臣引經證古,是希望陛下維護正統,這是為陛下著想,陛下不理解而責怪他們,說他們違反聖上旨意,不嚴肅莊重。臣考察歷史,如冷褒、段猶之徒,當時所謂忠愛,後世斥為邪佞諂媚小人。師丹、司馬光等,當時說他們欺矇輕忽,後世都認為他們正直,敬仰他們。將來的人看今天的事,如同今天的人看待古代事情一樣,望陛下不要怕改正錯誤,要體察群臣對陛下忠愛之心。信任他們,任用他們,把離職的大臣招回來,不使奸佞之徒動搖國家的大政方針,使宮中不和。

“昔日先帝武宗南巡,群臣相繼上書諫阻,先帝大怒,豈不是說他們是欺慢皇上而可治罪。陛下在王府聞其事,必認為這是盡忠於先帝。如今陛下即位,能不容許群臣盡忠於陛下嗎?”

世宗看了守益的奏疏大怒,詔令將守益下獄拷打,貶為廣德州判官。守益在廣德拆毀淫祠,建立“復初書院”。與學者在這裡講學。不久,調任南京禮部郎中。廣德州人立生祠來紀念他。守益聞王守仁逝世,供立靈位,悼念不已。他每日與呂木冉、湛若水、錢德洪、王畿、薛侃等人討論學問。任期滿,政績考核合格,回至京都,但立即稱病歸鄉。

很久以後,被舉薦起任南京吏部郎中,隨後朝廷招為司經局洗馬。守益因見太子年幼,不能出朝至其藩封之地,便與霍韜一道進呈《聖功圖》。圖中繪有自神農、唐堯住的茅屋,屋前土階,至世宗在西苑耕田養蠶,共十三幅。世宗認為是在誹謗他,幾乎得罪皇上,幸因霍韜為世宗所器重,才得無事。第二年,調守益為太常少卿兼侍讀學士。由於夏言一心要使他遠離京師,故調他去南京掌管翰林院。御史毛愷奏請留守益侍奉太子,而被貶謫。不久,改任守益為南京國子監祭酒。皇帝祖廟遭火災,守益陳請朝廷上下都要反省,並說:“殷中宗、高宗這樣做了,化妖孽為吉祥,國運長久。”世宗大怒,削其職為民。守益稟性純正。守仁曾引《論語》的話說:“有若無,實若虛,別人侵犯他,都不計較。謙之的修養已接近這境界了。”

守益在家鄉每天講學,四方向他求學的人接踵而至,學者稱他“東廓先生”。在家居二十餘年而逝世。隆慶初年,贈南京禮部右侍郎。諡文莊。

錢德洪,名寬,字德洪,後改字洪甫,號緒山,餘姚人。王守仁自辭尚書職歸還故里,德洪同數十人去拜門下求學。其後,四方學子相繼而至。

嘉靖五年(1526)赴京會試,但未參加廷試便回家了。七年冬,同王畿赴京參加廷試,聞守仁逝世,便奔喪至貴溪。在討論喪服時,德洪說:“我雙親尚在,不能為先生披麻戴孝。”王畿說:“我已無親。”便著喪服。喪事畢,德洪與畿都歸家,仍悼念不已。十一年,德洪中進士,官至刑部郎中。郭勛下獄,移交刑部定罪,德洪據供,判郭勛死罪,而廷臣想只判不守法度之罪,並妄說德洪不懂刑罰。皇帝也不願處死郭勛。由於諫官的陳奏,奉詔反將德洪兩次下獄。御史楊爵、都督趙卿也同在獄中,德洪一直為他們講述《易經》。此後,被削職為民。

德洪被奪官後,週遊四方,講“良知”之學。當時士大夫都以講學來沽名釣譽。而德洪、王畿都因是王守仁的高足,尤為人所尊崇。德洪對問題的思考不如王畿透徹,而在身體力行方面又比王畿強。最後畿入於禪學,而德洪還沒有超出儒學的範圍。

穆宗即位,復德洪官職,並進階朝列大夫。不久退休。神宗即位,又升德洪官階一級。終年七十九歲。學者稱他為“緒山先生”。

王畿,字汝中,號龍溪,浙江山陰人。二十歲中舉,後受業於王守仁。嘉靖五年(1526)考進士,但與錢德洪都未參加廷試而歸。守仁征討雲南思州府與廣西田州府,留王畿與德洪共同主持書院。其後守仁去世,二人經辦喪事,歸家後仍內心哀悼不已。這以後,才與德洪同登進士榜,授南京兵部主事,進為郎中。給事中戚賢等向朝廷舉薦王畿,但夏言斥責王畿之學為偽學,剝奪了他的官職。畿稱病歸家。他曾說“:做學問目的在於認識事物,發現人的本性而已,辦事有小錯誤,不足放在心上。”故為官難免冒犯上級,以不謹慎罪而被罷官。

畿被罷官之後,更加致力於講學,足跡遍於東南,吳、楚、閩、越都有他的講堂,年高八十還不肯停止。善於言詞,所到之處,聽者雲集。每次講學都雜有禪學,自己也不否認。學者稱他為“龍溪先生”。

王艮,字汝止,初名銀,王守仁為他改名艮,號心齋,泰州人。七歲在鄉村私塾讀書,因家貧不能讀完。父親做灶丁,冬天清晨冒寒去為官府服役,艮哭道:“為人之子,讓父如此辛勞,還算是人?”於是代父服役。早晚向父母問安,十分謹慎。

艮專讀《孝經》、《論語》、《大學》,信口談論,易為人所理解。有人聽了他的言論,驚異地說:“多像王中丞的話。”艮去江西求見守仁,與他辯論許久,十分佩服,即拜守仁為師。第二天又有些後悔,仍坐在賓客席上,隨即又心服,終於成為守仁弟子。隨守仁回到他故鄉餘姚,嘆息說“:我師闡發宏偉學說,為何傳播不廣!”回到家中自製小車北上,沿途對人大講王守仁的學術思想,前來聽講的人成千上百。到達京師後,同學感到驚訝,隱匿了他的小車,要他返家。守仁聞知也不高興。艮去拜見他,遭到拒絕,只得叩頭認錯。王守仁的弟子遍天下,都有爵位,有氣派,唯艮是一介平民,但他名聲反在其他弟子之上。其門徒之多與王畿相差無幾,學者稱他為“心齋先生”。王艮的學術思想比其老師更加高遠。

歐陽德,字崇一,泰和人。剛二十歲就鄉試中舉。後去贛南,拜王守仁為師,兩次不參加會試。嘉靖二年(1523),會試策問中有詆毀王守仁的意思,德與魏良弼在考卷中坦率地闡發老師的學術,但不偏袒,結果進士及第,授六安州知州。他在六安建立了“龍津書院”。聚集生徒講學。後調入北京任刑部員外郎。嘉靖六年,詔令選擇朝中有學問和有德行者為翰林,於是改德為編修。後調任南京國子監司業。設定講亭,集國子生與四方學者在那裡論道。不久,改任南京尚寶卿。隨後,召入京為太僕少卿。為便於奉養父母,又調任南京鴻臚卿。父死,守孝期滿,仍留家奉養母親。此時,與鄒守益、聶豹、羅洪先等每日講學。其後,被薦舉起任原官,又轉任吏部左侍郎兼學士,掌管詹事府。

母親去世,歸家服喪,期未滿即起用為禮部尚書,但等到服喪期滿才赴任。當時,遲遲不立皇太子,因為世宗相信陶仲文的“二龍不相見”之說,諱言立皇太子之事。德懇請建儲。世宗詔令裕王出京至其分封藩地,並於同日完婚。德則認為太子不應出京。世宗不許。德奏道“:《會典》關於婚禮中說,太子結婚曰‘承宗’,分藩諸王結婚曰‘承家’。今裕王是承宗還是承家?”世宗不高興地說:“既然是王禮,自有典章制度。如你所言,何不冊立裕王為太子?”德立即準備冊立禮儀。帝更加不高興,然知德的忠誠,便原諒了他。裕王的母親康妃杜氏死,德奏按成化朝紀淑妃的成例喪葬。帝不從。

當時,德與徐階、聶豹、程文德都是飽學之士,居顯要地位。他們集四方名士於靈濟宮,共同討論“良知”之學,聚會者有五千人。都城講學以此為盛。

德風度溫和,學問講求實際,不尚空談。皇帝很晚才了解他,將任用他掌握大權時,德卻突然去世。贈太子少保,諡文莊。

羅洪先,字達夫,吉水人。其父羅循,歷任兵部武選郎中,鎮江、淮安知府,徐州兵備副使。

洪先年幼時慕羅倫的為人。十五歲讀王守仁《傳習錄》,非常喜愛,欲去從王守仁受業,父親制止了他。於是,改拜同鄉李中為師。嘉靖八年(1529)中進士第一名,授修撰,立即告假歸鄉。岳父太僕卿曾直高興地說“:吾婿成大名了。”洪先說“:儒者的事還有比這大的。進士第一,三年就有一人,何足為喜。”洪先孝敬父母,父親每次請客,他都站在一旁依次斟酒、拂席。不久父喪,在墓邊,以草為席,土塊為枕,蔬菜為食,守孝三年。繼母死,也是如此服喪。

嘉靖十八年(1539),選任宮中官員,召拜春坊左贊善。第二年冬,與司諫唐順之、校書趙時春,上書奏請明年歲首祭太廟之後,皇太子出御文華殿,受群臣朝賀。當時,世宗稱病不臨朝,諱言太子臨朝事,見洪先等人的奏疏,大怒道“:是料定朕一病不起!”親手下詔譴責他們,並剝奪三人官職。

洪先歸家後,更加鑽研守仁的學說,而安於淡泊生活。他考圖觀史,凡天文、地理、禮樂、典章、河渠、邊塞、戰略戰術、陰陽、算術等等,無不精通。至於人才、吏事、國計、民情都加訪察。認為“:如果有一日為官,這些都是我要做的事情。”本縣田賦一向有不均之弊,他呈請官府,要使百姓合理負擔。官府將此委託於他,他便細心調查,清除了弊病。饑荒年月,他寫信給郡守,得粟數十石,親自與友人同去賑濟饑民。流寇侵入吉安,知府張惶失措,洪先為他策劃戰略,使寇撤走。洪先素與唐順之友好,順之應召出仕,想約他同去做官,嚴嵩與他同鄉,也準備起用他,都被他拒絕。

洪先雖崇信“良知”學,但未曾向守仁登門求教,總是以《易大傳》所云“寂然不動”、周敦頤的“無欲故靜”的主題思想來教導學人。他說“:讀書人要學經邦濟世,須以無欲為本,只有無欲才能出來治國,才能見識深遠,精力充沛。”王畿認為良知本於自然,不借絲毫人力。洪先則不以為然,認為“世上豈有現成的良知者?”他雖與畿友好,但二人觀點始終不同。山中有一石洞,過去是個虎穴,洪先移住在裡面,命名“石蓮”。在那裡謝客靜坐,三年不出戶。

隆慶初逝世,贈光祿少卿,諡文莊。

程文德,字舜敷,永康人。初受業於章懋,後追隨王守仁。嘉靖八年(1529),與羅洪先同登進士。洪先第一,他第二,授翰林編修。因同年進士楊名彈劾汪釒宏,他被株連下獄,貶為信宜典史。釒宏罷官後,他被調任安福知縣,後升兵部員外郎。父親去世,他在墓側守喪,三年不入室。服孝期滿,起任兵部郎中,後升廣東提學副使。但未赴任,又改為南京國子祭酒。母親去世,服孝期滿,起任禮部右侍郎。俺答侵犯京師,文德分守宣武門,將避難鄉民都遷入城內。調任吏部左侍郎,隨後,改掌詹事府。

嘉靖三十三年(1554),在西苑任職。所撰青詞,頗有規勸皇帝的意思,世宗懷怨於心。有人推舉他為南京吏部尚書,世宗懷疑文德是要遠離他,故而命調南京工部右侍郎。文德上書辭職,並勸帝享安靜和平之福。世宗認為是在譏笑他,而將文德削職為民。文德歸家後,招收學生講學。死後,因家貧不能置壽衣入棺安葬。萬曆年間,追贈禮部尚書,諡文恭。

吳悌,字思誠,金奚穀人。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授樂安知縣,後調宣城知縣,召入朝任御史。十六年,應天府進呈錄取學生試卷,考官評語失書名,學生策問答卷多譏諷朝政。世宗大怒,逮考官諭德江汝璧、洗馬歐陽衢,詔令下獄,貶官,知府孫懋等交南京法司懲處,停舉子會試。悌為舉子請求寬恕,因而也被詔令下獄,後出京巡視兩淮鹽政。海水淹沒通州、泰州民舍,悌先以漕運糧食賑濟,後奏報朝廷。不久,因病辭歸故里。後還朝奉詔巡按河南。伊王典英驕橫,但怕吳悌,致書稱悌為友。悌回信說:“殿下是天子的親藩,悌不敢為友。悌是天子的朝臣,也不是殿下之友。”伊王更加怕他。

夏言、嚴嵩都是吳悌的同鄉,掌握朝政,眾官都去拜見,看夏言穿著新做的官服,爭著上前去恭維主人,而悌卻站著不動。夏言問他何以如此,他從容地回答說“:等他們談一會兒,然後我請示政務。”言的神色為之一變。嚴嵩專政,悌深惡痛絕,稱病不出,居家達二十年之久。嵩垮台後,才起任原職。一年後,升為南京大理寺卿。當時吳岳、胡松、毛愷這些年逾花甲、久負聲望的老人都是大理寺副卿,與悌並稱“南都四君子”。隆慶元年(1567),升悌為刑部侍郎。隆慶二年逝世。

悌崇信王守仁的學說。萬曆年間,其子仁度奏請朝廷撫恤。吏部尚書孫丕揚認為“:悌是理學名臣,不能按平常規格撫恤。”於是援黃孔昭的先例,贈禮部尚書,諡文莊。他家鄉的人為他建祠,與陸九淵、吳澄、吳與弼、陳九川一同祭祀,稱為“五賢祠”。學者稱悌為“疏山先生”。

何廷仁,初名秦,字性之,雩都人。稟性溫和敦厚,待人接物,滿腔誠意。而同鄉黃弘綱則相反,很難接近,對人從來不是和顏悅色,然而兩人的志向、德行卻相同。廷仁起初仰慕陳獻章學說,後來從弘綱那裡得知王守仁的學說。守仁征討江西南安府桶罔時,廷仁去軍中求見,拜他為師。嘉靖元年(1522),鄉試中舉後,又隨守仁去浙東。廷仁治學立論平實。守仁死後,有人做過高之論,廷仁立即說“:這不是我老師的話。”授任新會知縣後,他先去獻章祠祭祀後,才到職視事。他注重寬政簡刑,受到士民的愛戴。升南京工部主事,分管儀真,在徵收蕪湖稅時,不私占一錢。任期滿,即退休。

到守仁家求學的經常有數百人,來自浙東、江西的最多。其中善於闡發老師學說的要數黃弘綱、何廷仁、錢德洪、王畿。當時有人說:“江有何、黃,浙有錢、王。”然守仁的學說傳至山陰、泰州者,流弊無窮,只有江西多注重實踐。

王時槐,字子植,安福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後歷任禮部郎中、福建僉事,直至太僕少卿,後降為光祿少卿。隆慶末年,出京任陝西參政。張居正執政時,在京官的考核中罷官歸家。萬曆年間,南贛巡撫張岳上疏推薦,吏部也上疏說:“京官六年考核一次,這是祖宗定下的制度,若當政者罷了某人的官,不到一定時候不舉用,這叫作‘閏察’。時槐現在閏察之中,群情不服。請召回時槐,且永遠停止閏察。”皇帝同意。許久之後,陸光祖掌管選拔官吏事,起用時槐為貴州參政。不久,即升為南京鴻臚卿,又進為太常寺卿。時槐都未赴任。

時槐拜同縣劉文敏為師。做官後,向四方學者求教,自己說終無所得。五十歲時被罷官,經自己親自實踐,才明白事物的變化和新生事物的產生,並不隨人們的思想而產生和滅亡。學者要認識其真理,應從“慎獨”入手。他在論性中說“:孟子的性善之說,決不可改變。假若性中本無仁義,則惻隱之心、羞惡之心由何產生。人們辦事接物,做得好就心安,否則心不安,這不性善又是什麼?”還說“:居敬、窮理,二者不可偏廢。扼要地說,居敬二字可包括一切。從居敬能明白一切事物而言,居敬就是窮理。就是思考、探索、討論,也是居敬中的一部分。敬包括一切,敬之外再沒有其他什麼事。”終年八十四歲。

許孚遠,字孟中,德清人,受業於同鄉唐樞。嘉靖四十一年(1562)進士,授南京工部主事,隨即改為吏部主事。其後,調北京吏部主事。吏部尚書楊博討厭孚遠講學,乘考核京師朝官之時,將浙江的官員罷除了幾乎一半,而楊博的家鄉山西無一人罷黜。孚遠在背後議論此事,楊博不高興,孚遠便稱病離去。隆慶初年,內閣首輔高拱舉薦起用孚遠為考功主事,出任廣東僉事。他在廣東招安了大盜李茂、許俊美等,並由他們擒拿倭寇七十餘人,因功受賞,不久調至福建。

神宗即位,高拱罷職,張居正任首輔,計畫驅逐高拱的黨羽,因而再度考核京官。王篆為考功,誣陷孚遠與高拱同黨,貶為兩淮鹽運司判官。後歷任兵部郎中、建昌知府。在建昌,閒暇時,招集諸生講學,與貢士鄧元錫、劉元卿為友。不久,由於給事中鄒元標的舉薦,提升為陝西提學副使,對貢士王之士以最恭敬禮節接待,並致書當政者,薦舉之士、元卿、元錫。後來,這三人為朝廷徵用,是由於孚遠的舉薦。孚遠調任應天府丞,因李材的訴冤案而獲罪,降官階二級,由廣東僉事再調任右通政。

萬曆二十年(1592),升右僉都御史,巡撫福建。日本軍隊攻陷朝鮮,朝廷商議對日封貢事,孚遠奏請諭令日本國王擒斬平秀吉,這個意見未被採納。呂宋國酋長之子指控中國商人殺其父親,孚遠報告了朝廷,皇帝詔令斬殺兇手,厚賞來使。福州發生饑荒,百姓劫掠官府,孚遠擒斬首領,平定禍亂。給事中耿隨龍、御史甘士價等彈劾孚遠,皇帝並不問罪。福建寺廟田地甚多,孚遠將其十分之六沒收入官有。又募民開墾海地八萬三千畝,築城建營房,屯兵防守,並請將此法推行到南日、澎湖及浙中之陳錢、金塘、玉環、南麂諸島,均得到朝廷的批准。在福建三年,後調任南京大理寺卿,隨即升兵部右侍郎,改左侍郎,又調任北京兵部左侍郎。行至中途被彈劾。他多次上書請求辭職返鄉,最後才允準。在家數年而逝,贈南京工部尚書,後謚恭簡。

孚遠深信良知之說,而厭惡把良知之學引入佛學。任建昌知府時,與該府人羅汝芳所講之學不合。在南京做官時,與汝芳門人禮部侍郎楊起元、尚寶司卿周汝登,一同主持講座。汝登以性無善無惡為基本思想,孚遠做《九諦》來進行辯駁,文中說:“文成公的宗旨原與聖人之徒無異,認為性無有不善,故知無有不良,良知即存在於未表現出來之前,其主論至為明白清楚。所謂‘無善無噁心之體’一語,是指良知未顯現出來時寂靜存在而言,止表明為一“靜”字,與下面三句話連讀才沒有問題。如今說以心意知物,皆無善惡可言,這不是對文成學術思想的真正繼承。”彼此爭辯,意見更加不合。孚遠在巡撫福建時,又與巡按御史陳子貞的意見不合,子貞督學南京時,暗示同僚收集材料彈劾孚遠。隨從孚遠求學者有馮從吾、劉宗周、丁元薦,皆為當時名儒。

尤時熙,字季美,洛陽人。稟性機靈,但不合群。嘉靖元年(1522),他正二十歲,鄉試中舉。這時王守仁的《傳習錄》剛問世,士大夫多極力排斥,時熙一看驚嘆道“:道不就在其中嗎?過去我致力於詞章,是舍本求末。”其後,因有病在家調養。授元氏縣教諭。父死守喪,期滿改在章丘任職。一貫以良知之學來教育諸生。入京為國子監博士,徐階為國子監祭酒。時熙常以不能面受守仁教導為憾事,聞郎中劉魁得守仁之真傳,於是拜魁為師。魁因直言亟諫而被詔令下獄,時熙讀書中遇到疑難便經常到獄中去求教。不久,時熙以戶部主事之職在滸墅徵稅,課足而止,自己不私取一文。因掛念老母,請求歸家奉養,從此不再出來做官,每天自我修養,良善待人,從不涉足官府。書齋中,設立守仁牌位,清晨起床便焚香膜拜,來向他求學的也令他們拜謁。晚年深惡一些學者尚空談而忽視躬身實踐,而且其行為越出規範,放縱不羈,故其議論針對所見的社會現象,不做空泛奇怪之談。逝於萬曆八年(1580),終年七十八歲。學者稱他為“西川先生”。其弟子以孟化鯉最著名,自有傳。

來知德,字矣鮮,梁山人。自幼品行優良,官府薦舉為孝童。嘉靖三十一年(1552)鄉試中舉。雙親相繼去世,他在墓邊守孝六年,不飲酒、不食葷。雖守孝期滿,由於想到未來及做官以俸祿養親,因而終身穿孝服,吃素食,誓不見政府官吏。其學說以“致知”為本,以盡人倫為要。其著作有《省覺錄》、《省事錄》、《理學辨疑》、《心學晦明解》等。在其《周易集注》一書中,尤下功夫。自言對《易》學得最深。原在釜山建屋居住,閉門學了六年而無所得。後遠至求溪山中深思了六年,才明白《易》中的卦象。又數年才懂得文王《序卦》、孔子《雜卦》的意思。又數年才明白卦變的錯誤。共費時二十九年才寫出《周易集注》一書。

萬曆三十年(1602),總督王象乾、巡撫郭子章聯合上章舉薦,特授翰林待詔。知德堅決辭謝。詔令以所任官職退休,地方官府每月給米三石,直到去世為止。

鄧元錫,字汝極,江西南城人。十五歲喪父,十七歲行“社倉法”,對鄉里貧民賑濟。向同邑人羅汝芳登門求教,去吉安向有德行、有學問的前輩求學。嘉靖三十四年(1555)鄉試中舉,又從鄒守益、劉邦采、劉陽等這些素有聲望的學者討論學問。後不參加會試,閉門著述時達三十年,對《五經》均有著述,廣大精深,學者稱他“谷先生”。

休寧的范淶為南城知縣時,器重元錫。范淶後為南昌知府,萬曆十六年(1588)入京朝見皇帝時,向朝廷舉薦元錫及劉元卿、章潢。南京國子監祭酒趙用賢也奏請聘用元錫,如以前聘用吳與弼、陳獻章一樣。朝廷旨令當地官府送元錫到部考試,元錫堅決不肯。第二年,御史王道顯又舉薦元錫、元卿,且請仿效祖宗徵用的前例,不必送部考試。這時,元錫有病,朝廷詔令地方政府,待病癒送部,元錫仍未去。萬曆二十一年,巡按御史秦大夔又舉薦二人,詔令征為翰林待詔。地方官府催他起程,但剛離家即卒。本鄉人民稱他為“文統先生”。

元錫之學,淵源於王守仁,但又不完全秉承守仁的學說。當時,心學盛行,認為感到世界空虛無物才是學問,否則就沒有什麼深奧之處。九容、九思、四教、六藝都是做學問的桎梏,元錫極力排斥。他生平博覽群書,而歸宗於《六經》。所著《五經繹》、《函史上下編》、《皇明書》,均流行於世。

劉元卿,字調父,安福人。隆慶四年(1510)鄉試中舉,第二年會試,在對策中,陳述當時弊政,主考官不敢錄取。張居正聞後大怒,令當地官府告誡元卿,且派人秘密偵察,偵察的人反倒為他說情,因而獲免。歸家後拜同鄉王守仁弟子劉陽為師。萬曆二年(1574)會試落第,從此絕意於科舉之途,而以求道為事。後累被推薦,朝廷召為國子監博士。升禮部尚書,疏請皇帝早朝勤政。訂正舊有的外蕃朝貢禮儀。不久,稱病回家,致力於著述,撰有《山居草》、《還山續草》、《諸儒學案》、《賢弈編》、《思問編》、《禮律類要》、《大學新編》等書。

章潢,字本清,南昌人。父死服喪,哀痛欲絕。建“此洗堂”,聯絡同志講學其中。纂輯群書一百二十七卷,名曰《圖書編》。著有《周易象儀》、《詩經原體》、《書經原始》、《春秋竊義》、《禮記答刂言》、《論語約言》等書。隨從他求學的甚多。多次被薦舉。從吏部侍郎楊時喬的奏請,按陳獻章、來知德的成例,遙授為順天訓導,當地官府每月給米三斗以供養家。卒於萬曆三十六年(1608),年八十二歲。鄉里人說,潢對人無論老少,口無非禮之言,身無非禮之行,交無非禮之友,目不看非禮之書,他們私謚潢“文德先生”。自吳與弼之後,元錫、元卿、潢,都蒙舉薦徵召,號稱“江右四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