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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一百一十八

作者:脫脫、阿魯圖等

李綱下

紹興二年,除觀文殿學士、湖廣宣撫使兼知潭州。是時,荊湖江、湘之間,流民潰卒群聚為盜賊,不可勝計,多者至數萬人,綱悉蕩平之。上言:"荊湖、國之上流,其地數千里,諸葛亮謂之用武之國。今朝廷保有東南,控馭西北。加鼎、澧、岳、鄂若荊南一帶,皆當屯宿重兵,倚為形勢,使四川之號令可通,而襄、漢之聲援可接,乃有恢復中原之漸。"議未及行,而諫官徐俯、劉斐劾綱,罷為提舉西京崇福宮。

四年冬,金人及偽齊來攻,綱具防禦三策,謂:"偽齊悉兵南下,境內必虛。儻出其不意,電發霆擊,搗潁昌以臨畿甸,彼必震懼還救,王師追躡,必勝之理,此上策也。若駐蹕江上,號召上流之兵,順流而下,以助聲勢,金鼓旌旗,千里相望,則敵人雖眾,不敢南渡。然後以重師進屯要害之地,設奇邀擊,絕其糧道,俟彼遁歸,徐議攻討,此中策也。萬一借親征之名,為順動之計,使卒伍潰散,控扼失守,敵得乘間深入,州縣望風奔潰,則其患有不可測矣。往歲,金人利在侵掠,又方時暑,勢必還師,朝廷因得以還定安集。今偽齊導之而來,勢不徒還,必謀割據。奸民潰卒從而附之,聲勢鴟張,苟或退避,則無以為善後之策。昔苻堅以百萬眾侵晉,而謝安以偏師破之。使朝廷措置得宜,將士用命,安知北敵不授首於我?顧一時機會所以應之者如何耳。望降臣章與二三大臣熟議之。"詔:綱所陳,今日之急務,付三省、樞密院施行。時韓世忠屢敗金人於淮、楚間,有旨督劉光世、張浚統兵渡河,車駕進發至江上勞軍。

五年,詔問攻戰、守備、措置、綏懷之方,綱奏:

願陛下勿以敵退為可喜,而以仇敵未報為可憤;勿以東南為可安,而以中原未復、赤縣神州陷於敵國為可恥;勿以諸將屢捷為可賀,而以軍政未修、士氣未振而強敵猶得以潛逃為可虞。則中興之期,可指日而俟。

議者或謂敵馬既退,當遂用兵為大舉之計,臣竊以為不然。生理未固,而欲浪戰以僥倖,非制勝之術也。高祖先保關中,故能東向與項籍爭。光武先保河內,故能降赤眉、銅馬之屬。肅宗先保靈武,故能破安、史而復兩京。今朝廷以東南為根本,將士暴露之久,財用調度之煩,民力科取之困,苟不大修守備,痛自料理,先為自固之計,何以能萬全而制敵?

議者又謂敵人既退,當且保據一隅,以苟目前之安,臣又以為不然。秦師三伐晉,以報殽之師;諸葛亮佐蜀,連年出師以圖中原,不如是,不足以立國。高祖在漢中,謂蕭何曰:'吾亦欲東。'光武破隗囂,既平隴,復望蜀。此皆以天下為度,不如是,不足以混一區宇,戡定禍亂。況祖宗境土,豈可坐視淪陷,不務恢復乎?今歲不征,明年不戰,使敵勢益張,而吾之所糾合精銳士馬,日以損耗,何以圖敵?謂宜於防守既固、軍政既修之後,即議攻討,乃為得計。此二者,守備、攻戰之序也。

至於守備之宜,則當科理淮南、荊襄,以為東南禁止。夫六朝之所以能保有江左者,以強兵巨鎮,盡在淮南、荊襄間。故以魏武之雄,苻堅、石勒之眾,宇文、拓拔之盛,卒不能窺江表。後唐李氏有淮南,則可以都金陵,其後淮南為周世宗所取,遂以削弱。近年以來,大將擁重兵於江南,官吏守空城於江北,雖有天險而無戰艦水軍之制,故敵人得以侵擾窺伺。今當於淮之東西及荊襄置三大帥,屯重兵以臨之,分遣偏師,進守支郡,加以戰艦水軍,上運下接,自為防守。敵馬雖多,不敢輕犯,則藩籬之勢盛而無窮之利也。有守備矣,然後議攻戰之利,分責諸路,因利乘便,收復京畿,以及故都。斷以必為之志而勿失機會,則以弱為強,取威定亂於一勝之間,逆臣可誅,強敵可滅,攻戰之利,莫大於是。

若夫萬乘所居,必擇形勝以為駐蹕之所,然後能制服中外,以圖事業。建康自昔號帝王之宅,江山雄壯,地勢寬博,六朝更都之。臣昔舉天下形勢而言,謂關中為上,今以東南形勢而言,則當以建康為便。今者,鑾輿未復舊都,莫若且於建康權宜駐蹕。願詔守臣治城池,修宮闕,立官府,創營壁,使粗成規模,以待巡幸。蓋有城池然後人心不恐,有官府然後政事可修,有營壘然後士卒可用,此措置之所當先也。

至於西北之民,皆陛下赤子,荷祖宗涵養之深,其心未嘗一日忘宋。特製於強敵,陷於塗炭,而不能以自歸。天威震驚,必有結納來歸、願為內應者。宜給之土田,予以爵賞,優加撫循,許其自新,使陷溺之民知所依怙,莫不感悅,益堅戴宋之心,此綏懷之所當先也。

臣竊觀陛下有聰明睿智之姿,有英武敢為之志,然自臨御,迨今九年,國不辟而日蹙,事不立而日壞,將驕而難御,卒惰而未練,國用匱而無贏餘之蓄,民力困而無休息之期。使陛下憂勤雖至,而中興之效,邈乎無聞,則群臣誤陛下之故也。

陛下觀近年以來所用之臣,慨然敢以天下之重自任者幾人?平居無事,小廉曲謹,似可無過,忽有擾攘,則錯愕無所措手足,不過奉身以退,天下憂危之重,委之陛下而已。有臣如此,不知何補於國,而陛下亦安取此?夫用人如用醫,必先知其術業可以已病,乃可使之進藥而責成功。今不詳審其術業而姑試之,則雖日易一醫,無補於病,徒加疾而已。大概近年,閒暇則以和議為得計,而以治兵為失策,倉卒則以退避為愛君,而以進御為誤國。上下偷安,不為長久之計。天步艱難,國勢益弱,職此之由。

今天啟宸衷,悟前日和議退避之失,親臨大敵。天威所臨,使北軍數十萬之眾,震怖不敢南渡,潛師宵奔。則和議之與治兵,退避之與進御,其效概可睹矣。然敵兵雖退,未大懲創,安知其秋高馬肥,不再來擾我疆埸,使疲於奔命哉?

臣夙夜為陛下思所以為善後之策,惟自昔創業、中興之主,必躬冒矢石,履行陣而不避。故高祖既得天下,擊韓王信、陳豨、黥布,未嘗不親行。光武自即位至平公孫述,十三年間,無一歲不親征。本朝太祖、太宗,定維揚,平澤、潞,下河東,皆躬御戎輅;真宗亦有澶淵之行,措天下於大安。此所謂始憂勤而終逸樂也。

若夫退避之策,可暫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退一步則失一步,退一尺則失一尺。往時自南都退而至維揚,則關陝、河北、河東失矣;自維揚退而至江、浙,則京東、西失矣。萬有一敵騎南牧,復將退避。不知何所適而可乎?航海之策,萬乘冒風濤不測之險,此又不可之尤者也。惟當於國家閒暇之時,明政刑,治軍旅,選將帥,修車馬,備器械,峙糗糧,積金帛。敵來則御,俟時而奮,以光復祖宗之大業,此最上策也。臣願陛下自今以往,勿復為退避之計,可乎?

臣又觀古者敵國善鄰,則有和親,仇讎之邦,鮮復遣使。豈不以釁隙既深,終無講好修睦之理故耶?東晉渡江,石勒遣使於晉,元帝命焚其幣而卻其使。彼遣使來,且猶卻之,此何可往?假道僣偽之國,其自取辱,無補於事,祗傷國體。金人造釁之深,知我必報,其措意為何如?而我方且卑辭厚幣,屈體以求之,其不推誠以見信,決矣。器幣禮物,所費不貲,使軺往來,坐索士氣,而又邀我以必不可從之事,制我以必不敢為之謀,是和卒不成,而徒為此擾擾也。非特如此,於吾自治自強之計,動輒相妨,實有所害。金人二十餘年,以此策破契丹、困中國,而終莫之悟。夫辨是非利害者,人心所同,豈真不悟哉?聊復用此以僥倖萬一,曾不知為吾害者甚大,此古人所謂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者也。臣願自今以往,勿復遣和議之使,可乎?

二說既定,擇所當為者,一切以至誠為之。俟吾之政事修,倉廩實,府庫充,器用備,士氣振,力可有為,乃議大舉,則兵雖未交,而勝負之勢已決矣。

抑臣聞朝廷者根本也,藩方者枝葉也,根本固則枝葉蕃,朝廷者腹心也,將士者爪牙也,腹心壯則爪牙奮。今遠而強敵,近而偽臣,國家所仰以為捍蔽者在藩方,所資以致攻討者在將士,然根本腹心則在朝廷。惟陛下正心以正朝廷百官,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分,則是非明,賞罰當,自然藩方協力,將士用命,雖強敵不足畏,逆臣不足憂,此特在陛下方寸之間耳。

臣昧死上條六事:一曰信任輔弼,二曰公選人材,三曰變革士風,四曰愛惜日力,五曰務盡人事,六曰寅畏天威。

何謂信任輔弼?夫興衰撥亂之主,必有同心同德之臣相與有為,如元首股肱之於一身,父子兄弟之於一家,乃能協濟。今陛下選於眾以圖任,遂能捍禦大敵,可謂得人矣。然臣願陛下待以至誠,無事形跡,久任以責成功,勿使小人得以間之,則君臣之美,垂於無窮矣。

何謂公選人才?夫治天下者,必資於人才,而創業、中興之主,所資尤多。何則?繼體守文,率由舊章,得中庸之才,亦足以共治;至於艱難之際,非得卓犖瑰偉之才,則未易有濟。是以大有為之主,必有不世出之才,參贊翊佐,以成大業。然自昔抱不群之才者,多為小人之所忌嫉,或中之以黯暗,或指之為黨與,或誣之以大惡,或擿之以細故。而以道事君者,不可則止,難於自進,恥於自明,雖負重謗、遭深譴,安於義命,不復自辨。苟非至明之主,深察人之情偽,安能辨其非辜哉?陛下臨御以來,用人多矣,世之所許以為端人正士者,往往閒廢於無用之地;而陛下寤寐側席,有乏材之嘆,盍少留意而致察焉!

何謂變革士風?夫用兵之與士風,似不相及,而實相為表里。士風厚則議正而是非明,朝廷賞罰當功罪而人心服,考之本朝嘉祐、治平以前可知已。數十年來,奔競日進,論議徇私,邪說利口,足以惑人主之聽。元祐大臣,持正論如司馬光之流,皆社稷之臣也,而群枉嫉之,指為奸黨,顛倒是非,政事大壞,馴致靖康之變,非偶然也。竊觀近年士風尤薄,隨時好惡,以取世資,潝訿成風,豈朝廷之福哉?大抵朝廷設耳目及獻納論思之官,固許之以風聞,至於大故,必須核實而後言。使其無實,則誣人之罪,服讒搜慝,得以中害善良,皆非所以修政也。

何謂愛惜日力?夫創業、中興,如建大廈,堂室奧序,其規模可一日而成,鳩工聚材,則積累非一日所致。陛下臨御,九年於茲,境土未復,僣逆未誅,仇敵未報,尚稽中興之業者,誠以始不為之規模,而後不為之積累故也。邊事粗定之時,朝廷所推行者,不過簿書期會不切之細務,至於攻討防守之策,國之大計,皆未嘗留意。夫天下無不可為之事,亦無不可為之時。惟失其時,則事之小者日益大,事之易者日益難矣。

何謂務盡人事?夫天人之道,其實一致,人之所為,即天之所為也。人事盡於前,則天理應於後,此自然之符也。故創業、中興之主,盡其在我而已,其成功歸之於天。今未嘗盡人事,敵至而先自退屈,而欲責功於天,其可乎?臣願陛下詔二三大臣,協心同力,盡人事以聽天命,則恢復土宇,剪屠鯨鯢,迎還兩宮,必有日矣。

何謂寅畏天威?夫天之於王者,猶父母之於子,愛之至,則所以為之戒者亦至。故人主之於天戒,必恐懼修省,以致其寅畏之誠。比年以來,熒惑失次,太白晝見,地震水溢,或久陰不雨,或久雨不霽,或當暑而寒,乃正月之朔,日有食之。此皆天意眷佑陛下,丁寧反覆,以致告戒。惟陛下推至誠之意,正厥事以應之,則變災而為祥矣。

凡此六者,皆中興之業所關,而陛下所當先務者。

今朝廷人才不乏,將士足用,財用有餘,足為中興之資。陛下春秋鼎盛,欲大有為,何施不可?要在改前日之轍,斷而行之耳。昔唐太宗謂魏徵為敢言,征謝曰:"陛下導臣使言,不然,其敢批逆鱗哉。"今臣無魏徵之敢言,然展盡底蘊,亦思慮之極也。惟陛下赦其愚直,而取其拳拳之忠。

疏奏,上為賜詔褒諭。除江西安撫制置大使兼知洪州。有旨,赴行在奏事畢之官。六年,綱至,引對內殿。朝廷方銳意大舉,綱陛辭,言今日用兵之失者四,措置未盡善者五,宜預備者三,當善後者二。

時宋師與金人、偽齊相持於淮、泗者半年,綱奏:"兩兵相持,非出奇不足以取勝。願速遣驍將,自淮南約岳飛為掎角,夾擊之,大功可成。"已而宋師屢捷,劉光世、張俊、楊沂中大破偽齊兵於淮、肥之上。

車駕進發幸建康。綱奏乞益飭戰守之具,修築沿淮城壘,且言:"願陛下勿以去冬驟勝而自怠,勿以目前粗定而自安,凡可以致中興之治者無不為,凡可以害中興之業者無不去。要以修政事,信賞罰,明是非,別邪正,招徠人材,鼓作士氣,愛惜民力,順導眾心為先。數者既備,則將帥輯睦,士卒樂戰,用兵其有不勝者哉?"

淮西酈瓊以全軍叛歸劉豫,綱指陳朝廷有措置失當者、深可痛惜者及當監前失以圖方來者凡十有五事,奏之。張浚引咎去相位,言者引漢武誅王恢為比。綱奏曰:"臣竊見張浚罷相,言者引武帝誅王恢事以為比。臣恐智謀之士捲舌而不談兵,忠義之士扼腕而無所發憤,將士解體而不用命,州郡望風而無堅城,陛下將誰與立國哉?張浚措置失當,誠為有罪,然其區區徇國之心,有可矜者。願少寬假,以責來效。"

時車駕將幸平江,綱以為平江去建康不遠,徒有退避之名,不宜輕動。復具奏曰:

臣聞自昔用兵以成大業者,必先固人心,作士氣,據地利而不肯先退,盡人事而不肯先屈。是以楚、漢相距於滎陽、成皋間,高祖雖屢敗,不退尺寸之地;既割鴻溝,羽引而東,遂有垓下之亡。曹操、袁紹戰於官渡,操雖兵弱糧乏,荀彧止其退避;既焚紹輜重,紹引而歸,遂喪河北。由是觀之,今日之事,豈可因一叛將之故,望風怯敵,遽自退屈?果出此謀,六飛回馭之後,人情動搖,莫有固志,士氣銷縮,莫有斗心。我退彼進,使敵馬南渡,得一邑則守一邑,得一州則守一州,得一路則守一路;亂臣賊子,黠吏奸氓,從而附之,虎踞鴟張,雖欲如前日返駕還轅,復立朝廷於荊棘瓦礫之中,不可得也。

借使敵騎衝突,不得已而權宜避之,猶為有說。今疆埸未有警急之報,兵將初無不利之失,朝廷正可懲往事,修軍政,審號令,明賞刑,益務固守。而遽為此擾擾,棄前功,挑後患,以自趨於禍敗,豈不重可惜哉!八年,王倫使北還,綱聞之,上疏曰:

臣竊見朝廷遣王倫使金國,奉迎梓宮。今倫之歸,與金使偕來,乃以"詔諭江南"為名,不著國號而曰"江南",不雲"通問"而曰"詔諭",此何禮也?臣請試為陛下言之。金人毀宗社,逼二聖,而陛下應天順人,光復舊業。自我視彼,則仇讎也;自彼視我,則腹心之疾也,豈復有可和之理?然而朝廷遣使通問,冠蓋相望於道,卑辭厚幣,無所愛惜者,以二聖在其域中,為親屈己,不得已而然,猶有說也。至去年春,兩宮凶問既至,遣使以迎梓宮,亟往遄返,初不得其要領。今倫使事,初以奉迎梓宮為指,而金使之來,乃以詔諭江南為名。循名責實,已自乖戾,則其所以罔朝廷而生後患者,不待詰而可知。

臣在遠方,雖不足以知其曲折,然以愚意料之,金以此名遣使,其邀求大略有五:必降詔書,欲陛下屈體降禮以聽受,一也。必有赦文,欲朝廷宣布,班示郡縣,二也。必立約束,欲陛下奉藩稱臣,稟其號令,三也。必求歲賂,廣其數目,使我坐困,四也。必求割地,以江為界,淮南、荊襄、四川,盡欲得之,五也。此五者,朝廷從其一,則大事去矣。

金人變詐不測,貪婪無厭,縱使聽其詔令,奉藩稱臣,其志猶未已也。必繼有號令,或使親迎梓宮,或使腳踏車入覲,或使移易將相,或改革政事,或竭取租賦,或朘削土宇。從之則無有紀極,一不從則前功盡廢,反為兵端。以為權時之宜,聽其邀求,可以無後悔者,非愚則誣也。使國家之勢單弱,果不足以自振,不得已而為此,固猶不可,況土宇之廣猶半天下,臣民之心戴宋不忘,與有識者謀之,尚足以有為,豈可忘祖宗之大業,生靈之屬望,弗慮弗圖,遽自屈服,冀延旦暮之命哉?

臣願陛下特留聖意,且勿輕許,深詔群臣,講明利害、可以久長之策,擇其善而從之。

疏奏,雖與眾論不合,不上以為忤,曰:"大臣當如此矣。"

九年,除知潭州、荊湖南路安撫大使,綱具奏力辭,曰:"臣迂疏無周身之術,動致煩言。今者罷自江西,為日未久,又蒙湔祓,畀以帥權。昔漢文帝聞季布賢,召之,既而罷歸,布曰:'陛下以一人之譽召臣,一人之毀去臣,臣恐天下有以窺陛下之淺深。'顧臣區區進退,何足少多。然數年之間,亟奮亟躓,上累陛下知人任使之明,實有繫於國體。"詔以綱累奏,不欲重違,遂允其請。次年薨,年五十八。訃聞,上為軫悼,遣使賻贈,撫問其家,給喪葬之費。贈少師,官其親族十人。

綱負天下之望,以一身用舍為社稷生民安危。雖身或不用,用有不久,而其忠誠義氣,凜然動乎遠邇。每宋使至燕山,必問李綱、趙鼎安否,其為遠人所畏服如此。綱有著《易傳》內篇十卷、外篇十二卷,《論語詳說》十卷,文章、歌詩、奏議百餘卷,又有《靖康傳信錄》、《奉迎錄》、《建炎時政記》、《建炎進退志》、《建炎制詔表札集》、《宣撫荊廣記》、《制置江右錄》。

論曰:以李綱之賢,使得畢力殫慮于靖康、建炎間,莫或撓之,二帝何至於北行,而宋豈至為南渡之偏安哉?夫用君子則安,用小人則危,不易之理也。人情莫不喜安而惡危。然綱居相位僅七十日,其謀數不見用,獨於黃潛善、汪伯彥、秦檜之言,信而任之,恆若不及,何高宗之見,與人殊哉?綱雖屢斥,忠誠不少貶,不以用舍為語默,若赤子之慕其母,怒呵猶噭々焉挽其裳裾而從之。嗚呼,中興功業之不振,君子固歸之天,若綱之心,其可謂非諸葛孔明之用心歟?

部分譯文

(下)

紹興二年(1132),李綱被任命為觀文殿學士、湖廣宣撫使兼知潭州。當時,在荊湖、江湘等路,流民和從前線潰散下來的士兵群起變為盜賊,其數量不可勝計,多的達到幾萬人,李綱將他們全部剿滅了。李綱上書說:“荊湖,是國家形勢的上游,其面積幾千里,諸葛亮說‘:它是軍事戰略要地。’現在朝廷保有東南,控制、駕馭西北。像鼎、澧、岳、鄂以及荊南一帶,都應屯駐重兵,以占領有利地勢,使朝廷的號令可以通達四川,使襄、漢可以得到聲援,這樣才可以慢慢恢復中原。”李綱的意見還來不及施行,諫官徐俯、劉斐又彈劾李綱,李綱被罷為提舉西京崇福宮。

紹興四年冬,金人和偽齊兵南侵,李綱提出三條防禦敵人的策略,他說:“偽齊傾兵南下,其境內一定空虛,倘若出其不意,如電閃雷鳴般攻占潁昌,逼近京城一帶,偽齊一定會感到驚恐而回兵救援,宋軍趁勢跟蹤追擊,必定會取得勝利,這是上策。如果陛下停駐在長江邊上,號令上游的軍隊,順流而下,增加聲勢,使千里之間,旌旗相望,戰鼓之聲相聞,則敵人雖然多,也不敢南渡長江。然後以重兵進屯戰略要地,用計進行攔擊,斷絕其糧道,等他們往回逃跑後,再慢慢商議發動進攻,進行討伐,這是中策。如果陛下只是借親征的名義而不積極措置,任形勢發展,使軍隊潰散,所占據的要地失守,則敵人可以乘機深入,各州縣望風潰逃,其禍患將不可測料。往年,敵人主要為了劫掠財物,又正當夏天,所以必定會撤兵,朝廷因而得以回復安寧、團聚。現在由偽齊人引導金人而來,其勢不會空手返回,必定會圖謀割占土地。一些奸民潰兵加以附從,擴張聲勢,如果退避,則將無法對付金人的割地要求。過去苻堅率百萬人侵略晉,謝安以一支小部隊將他們打敗了。如果朝廷措置得當,將士服從命令,怎么知道金和偽齊將不向我們投降呢?只是看一時的機會如何利用罷了。希望將臣的奏章交給二、三個大臣好好討論一下。”高宗下詔:李綱所陳述的,是當今的急務,將它交給三省、樞密院施行。當時韓世忠在淮、楚之間多次打敗金人,朝廷傳旨督促劉光世、張俊統兵渡過黃河,皇上到長江邊上慰勞軍隊。

紹興五年,高宗下詔詢問攻戰、守備、措置、安撫的策略,李綱上奏:

“希望陛下不要因為敵人退兵而感到高興,而要為敵仇未報感到憤恨;不要將東南作為安身之所,而要為中原沒有恢復、神州大地淪陷於敵國感到可恥;不要以諸將屢奏捷報為可賀,而要為軍政未修、士氣未振、強敵仍然可以撤逃感到憂慮。能夠如此,則中興之期,指日可待。

“有人認為敵人已經退兵,應當馬上用兵進行討伐,臣個人不這樣認為。國家的根本沒有穩固就輕率地進行討伐想僥倖取勝,這不是制勝的方法。漢高祖先保有關中,所以才能向東與項籍爭天下。漢光武帝先保住河內,所以才能讓赤眉、銅馬等歸服。唐肅宗先保有靈武,所以才能打敗安祿山、史思明而恢復兩京。現在朝廷以東南作為根本,將士在野外勞累時間長,財用調度頻繁,百姓被賦役困擾,如果不認真修整守備,深刻地進行國內的自我治理,先使自己的根本穩固,則怎么能夠確保全全而克敵制勝呢?

“又有人認為敵人已經撤退,應該暫且占據東南一隅,以求得目前的苟安,臣又不表示贊同,秦軍三次討伐晉,以報在餚殳地一戰之仇;諸葛亮輔佐西蜀,連年出兵以圖中原,因為不這樣,不能立國。漢高祖在漢中,對蕭何說:“我也想向東去。”漢光武帝攻破隗囂,平定了隴地,又將視線投向蜀。這些都是從天下整體考慮,不這樣,不能夠統一國家,平定禍亂。何況祖宗的疆土,怎么能夠坐視其被敵人占領,而不致力於恢復呢?今年不征討,明年不進攻,使敵人的力量更加增大,而我們所召集的精銳兵馬,日益損耗,怎么能夠打敗敵人?主張在防守穩固、軍政修治之後,即發動進攻,才是得計。這兩者,是守備、攻戰的順序。

“至於守備的合適地方,則應當經營和治理淮南、荊襄,以作為東南的屏障。六朝之所以保有江南,是因為其強兵重鎮,都在淮南和荊襄之間。因此憑魏武的雄武,苻堅、石勒的眾多,宇文、拓拔氏的強盛,最終仍不能窺視江南。後唐李氏占有淮南,則可以定都金陵,後來淮南被周世宗占據,其勢力便因此而削弱。近年以來,大將擁重兵在江南,官吏在江北守著空城,雖然有天險卻沒有配置戰艦和水軍,所以敵人才能夠進行侵擾並窺伺江南。現在應該在淮河的東西以及荊襄設定三大帥,屯駐重兵以把守,並分別派遣小股軍隊駐守周圍一些小郡,增加戰艦和水軍,使他們上下連線,各自防守。敵騎雖然多,也不敢輕易進犯,這樣就使得作為江南屏障的淮南和荊襄的勢力強大而國家可以獲無窮之利。有了守備,然後議討攻戰,分別責令各路,因利乘便,收復京畿和原來的都城。心懷一定要完成中興大業的志向,當機立斷而不失去機會,則可以由一戰之勝而從弱變強,建立威望,平定禍亂,誅殺叛臣,清滅強敵,攻戰之利,沒有比這更大的了。

“說到皇上的居留之所,則一定要選擇地理位置優越的地方以供駐蹕,然後才能制服中外,圖謀大業。建康自古號稱帝王之都,江山雄偉,地勢寬闊,六朝先後在這裡建都。臣以前認為,就整個天下形勢而言,以皇上居留關中為上策,現在就東南的形勢而言,則應當以建康為合適。現在,皇上沒有回到故都城,不如暫且在建康駐蹕以作權宜之計。希望陛下詔令建康的官員整治城池,修造宮殿,設立官府,興建營壘,大概形成規模,等待皇上巡幸。因為有了城池人心才不害怕,有了官府才能主持政事,有了營壘才能屯駐士兵,這些是朝廷應該先進行措置的。

“至於西北的百姓,都是陛下的赤子,深受祖宗養護之恩,他們的心未嘗一天忘宋。只是被強敵控制,陷於困境,才不能歸服朝廷。金人侵宋,上天震怒,西北臣民之中肯定會有人結夥歸附朝廷,願意作為內應。應該給他們以田土,對他們進行封賞,用厚禮加以撫慰。允許他們棄舊從新,使淪陷區的臣民知道有所依靠,無不感激和高興,更加堅定他們對宋的擁戴之心,這些是在安撫方面應該先行的。

“臣觀察到陛下聰明睿智,英武敢為,然而自從陛下即位以來,至今九年,國土沒有開闢卻一天天減少,國事沒有建立卻一天天變壞,將帥驕奢而難以駕御,士卒懶惰而沒有訓練,國家財用匱乏而沒有多餘的積蓄,百姓被困擾而沒有休息之日。陛下雖然憂慮勤苦,可中興大業,毫無建樹,這是群臣誤害陛下的緣故。

“陛下看近年來所任用的大臣,慨然敢以拯救天下為自己重任者有幾人?國家平常無事時,為人恭謹,注意點廉潔,似乎找不出有什麼過錯,但突然間國家遭受侵擾需要抵禦,就驚慌不知所措,最多不過是奉身以去職,將憂慮和拯救天下的重擔,推給陛下罷了。有這樣的大臣,不知對國家有什麼補益,而陛下也安於保持這種狀況?任用大臣就如同用醫生,必須先知道其醫術可以治病,才能讓他用藥以求得成功。現在不仔細了解其醫生的醫術水平就姑且加以試用,雖然一天換一個醫生,對於治病也沒有什麼補益,只是白白加重病情罷了。就近年來總的情況來看,平常時就將講求和議當成是得計,而將治兵看成是失策;突然間國家遇到變故,就將退職去位當成是愛君,而將挺身而出積極禦敵看成是誤國。上上下下,苟且偷安,不作長久打算。天下艱難,國勢日益衰弱,其原因就在於如此的用人狀況。

“現在陛下受到上天的啟發,省悟到以前對金人和議退避為不當,親臨前線號召禦敵。陛下的天威所至,使金軍幾十萬人,驚恐不敢南渡長江,偷偷趁黑夜撤逃了。對金人和議與用兵,退避與抵禦,其結果由此大概可見。然而敵兵雖然已經撤退,但沒有受到大的創傷,怎么知道他們在秋高氣爽、戰馬肥壯之時,不再來侵擾我疆土,使我們疲於奔命呢?

“臣日夜為陛下考慮如何制定善後策略,臣想到自古創業、中興之君主,必須親冒矢石,親臨戰陣而不躲避,漢高祖得天下後,攻打韓王信、陳..、黥布,未嘗不是親自領兵前行。漢光武帝從即位到平定公孫述,十三年之間,沒有一年不親自出征。本朝的太祖、太宗,攻占惟揚,平定澤州、潞州,攻陷河東,都是親自駕御戰車前行。真宗也曾有澶淵之行,使天下得以安定。這就是所謂開始憂慮勤苦而最終安逸快樂。

“至於退避的策略,可以作暫時打算而不能作經常打算,可以有一次,而不能有第二次,退一步則失去一步,退一尺則失去一尺。以前從南都退到惟揚,於是失掉了關陝、河北、河東;自惟揚退到江、浙,於是失掉了京東、京西。萬一有敵人再次南侵,又將退避,不知退到哪裡才行?航海躲避金人,皇上冒風浪不測的風險,這是最不能行的。只應當在國家平常無事時,嚴明政治法律,整治軍旅,選擇將帥,修造車馬,準備器械,屯聚糧食,積聚金帛。敵人來就抵禦,等待時機進行討伐,以光復國土,實現祖宗的大業,這是最上策。臣希望陛下自今以後,不要再作退避的打算,行嗎?

“臣還看到在古代一國與敵國改善相鄰關係,一般是通過和親的方式,而在結有仇怨的國家之間,則很少有再派遣使者的。這難道不是因為仇怨已深,最終不能講好修睦的緣故嗎?東晉渡過長江,石勒派遣使者到晉,晉元帝命令將其送來的錢幣燒毀,並遣回其使者。對方派遣使者來,尚且還拒絕他,這樣怎么能派使者去呢?假借名義僭立之國,其自討屈辱,對事情沒有什麼補益,而只會傷害國體。金人製造仇怨已深,知道我們一定會報復,他該作怎樣的打算呢?可我們還卑辭厚禮,屈膝相求,金人不會對我們以誠相待,這是肯定的。送給金人的器幣禮物,耗費了不少,使者往來之間,使我們坐失士氣,可金人還向我們強求我們一定不能依從之事,強制我們以我們必不敢為之謀。像這樣最終達不成和議,而只是白白給我們增加煩擾。不僅如此,金人還對我們自治自強的行為,動輒加以妨礙,確實對我們有所損害。金人在二十多年之間,用這種方法滅亡了契丹,困擾著中國,而我們仍沒有醒悟。對於是非利害的辨別,人心都是相同的,難道是真的沒有醒悟嗎?為什麼還用這種方法以圖萬一的僥倖?曾不知這對我們損害很大?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凡存僥倖之心者必定喪失國家吧。臣希望陛下從今以後,不要再派遣使者去講求和議,好嗎?

“這兩個主張已經確定,就應該選擇應當實施的,以至誠之心加以實施。等到我們治理好政事,使倉廩豐實,府庫充足,器用得到準備,士氣得到振奮,國家的力量可以用來有所作為之時,即考慮大舉進行討伐,則雖然雙方還沒有交兵,而勝負的局勢已經確定了。

“臣還知道朝廷是國家的根本,藩鎮是國家的枝葉,根本穩固則枝葉茂盛。朝廷是國家的腹心,將士是國家的爪牙,腹心健壯則爪牙振作。現在遠方有強敵,在近處有偽臣,國家所依賴進行捍衛和防禦者在藩鎮,所藉以進行攻討者在將士,然而根本和腹心則在於朝廷。只要陛下通過正自己之心以正朝廷百官,使君子小人界線清楚,則是非分明,賞罰得當,各藩鎮自然齊心協力,將士自然聽從命令,敵人雖然強大也不值得害怕,對逆臣也不值得擔憂,這隻取決於陛下的心胸之間罷了。

“臣冒死呈上六件事:一是信任輔弼,二是公選人材,三是變革士風,四是愛惜日力,五是務盡人事,六是寅畏天威。

“什麼是信任輔弼?大凡振興國家、清除禍亂的君主,必有同心同德的大臣相輔佐,就如同一個人身上的頭腦和手足,一個家庭中的父子和兄弟,這樣才能相互協作和幫助。現在陛下選擇人才加以任用,於是能夠抵禦敵人,捍衛國家,可以說得上是得人。然而臣希望陛下對他們以至誠相待,沒有大的過錯,則長久任用以責令取得事業成功,不要讓小人乘機加以離間,如此則君臣的美德,將傳於無窮後世。

“什麼是公選人材?大凡治理天下的人,必須得人才幫助,其中創業、中興的君主,得人才的幫助尤其為多。為什麼呢?因為因循守成,大率都根據祖宗的舊制,得中庸人才,也足以共同治理。但在艱難之際,不是卓傑英偉的人才,則對於完成大業很難有什麼補益。因此,有大作為的君主,必定有絕世的人才出現,進行參謀和輔助,以完成大業。然而自古懷有超群才能的人,多被小人所忌嫉,或者被中傷為昏暗無能,或者被指責為勾結黨羽,或者被誣陷為犯有大惡罪,或者一些細微小節而被當成污點加以大肆宣揚。以道義侍奉君主的人,達不到願望就退,難於自我舉薦,恥於自我表白,雖然遭受深重的誹謗和譴責,也不再自我辯白。如果不是極為英明的君主,深察人情的真偽,怎么能辨別其為無辜呢?陛下即位以來,用人很多,但世人稱許為端人正士者,卻往往被閒置不用;而陛下睡臥之間,嘆息人才缺乏,為什麼不稍稍加以留意以達到對人才的詳盡了解呢?

“什麼是變革士風?用兵與士風,看起來似乎沒有聯繫,實際上兩者是互為表里。士風厚朴則議論正直而是非分明,朝廷賞罰與功罪相稱而人心信服,這一點考察本朝嘉..、治平以前便可知道。幾十年來,膽小保守之風日甚,議論照顧私情,提出不正的主張,足以使皇上迷惑。元..時的大臣,持正直意見的如司馬光等人,都是國家社稷的大臣,可群臣卻冤枉忌嫉他們,指斥他們為奸黨,使是非顛倒,政事嚴重敗壞,導致靖康之變,這不是偶然的。臣個人觀察到近年來士風非常淺薄,好惡隨時而變,貪圖取利,以訛傳訛成風,這難道是朝廷的福嗎?大抵朝廷設定耳目和言論之官,固然曾允許過他們可以根據風聞進行彈劾,但對於大問題,則必須查清事實後才能發言。如果讓他們可以不講求事實,則他們會身藏邪惡,進獻讒言,誣陷好人,中傷善良,這些都不是治理政事的方法。

“什麼是愛惜日力?創業、中興,如同建造大廈,堂屋深處,其規模一天便可完成,但召集工人,準備材料,則不是一天便可以完成的。陛下即位,至今九年,境土沒有恢復,僭逆之臣沒能誅殺,敵仇未報,中興大業停滯不前,實在是因為開始不建造規模,而後不聚集人工和材料的緣故。邊防基本安定之時,朝廷所推行實施的,不過是一些有關簿書期會之類不合時務的小事,至於攻討防守的策略,是國家大計,則都未曾留意。天下沒有不能幹的事,也沒有不能幹的時機。只是失去時機,則小事一天天變大,易事一天天變難。

“什麼是務盡人事?天道與人道,其實是一致的,人的行為,也就是上天的行為。人完成屬於自己的事務,則上天必與之相適應,這是自然的符合。因此,創業、中興的君主,盡力完成屬於自己的事,而將成功歸於上天。現在未曾完成人事,敵人一來自己就先委曲退讓,卻想求責上天成功,能行嗎?臣希望陛下詔令二、三個大臣,同心協力,盡力完成人事以適應天命,則恢復疆土,剪除敵害,迎回二位先帝,必定為期不遠。

“什麼是寅畏天威?上天對於君王,就像父母對於子女,愛之達到極致,則對他們的勸戒也達到極致。因此,君主對於上天的勸戒,必定恐懼反省,以達到真誠地敬畏。連年以來,天象混亂,太白星白天出現,發生地震和水災,或者久陰不下雨,或者久雨不天晴,或者暑天寒冷,本是正月朔望日,卻出現日食。這些都是上天眷念保佑陛下,對陛下的反覆叮嚀,直至勸戒。希望陛下以至誠之心,修正過失之處以應天變,則天災可變為吉祥。

“所有這六個方面,都關係著中興大業,是陛下應該先行實施的。

“現在朝廷人才不缺,將士夠用,財用有剩餘,足夠用來完成中興大業。陛下正年青氣盛,想成就大事業,施行什麼不行?關鍵在於改正以前的老路子,果斷加以推行罷了。過去唐太宗說魏徵敢言,魏徵答謝說:‘是陛下引導臣發表意見,不然,臣怎么敢指責陛下的過失呢?’現在臣沒有魏徵敢言,但儘可能表明臣下的想法,則也是臣極力想做到的。希望陛下寬恕臣下的愚蠢和率直,而取臣下的拳拳忠心。”

李綱的奏書呈上,皇上閱後下詔給予嘉獎。李綱被授任為江西安撫制置大使兼知洪州。朝廷傳旨,令李綱赴朝廷奏事。紹興六年,李綱到達朝廷,高宗在內宮召對。當時朝廷正銳意於用兵進行討伐,李綱勸阻,認為現在用兵有四個方面不當,有五個方面措置沒有完備,有三個方面應該加以準備,有二個方面應該做好善後工作。

宋軍與金人和偽齊軍在淮河、氵四州一帶相持達半年之久,李綱奏說:“兩兵相持,非出奇進行襲擊不能取勝,希望立即派遣驍將,從淮南聯絡岳飛作為掎角,進行夾擊,大功可成。”不久,宋軍不斷告捷,劉光世、張俊、楊沂中在淮河、淝水一帶大敗偽齊兵。

皇上出發巡幸建康。李綱上奏請求更加修造戰守器具,在淮河沿線修築城壘,並且說:“希望陛下不要因為去年冬天多次勝利而放鬆自己,不要因為目前形勢初步安定而自安,凡是可以實現中興之治的都加以實施,凡是可能損害中興大業的都加以清除,必須以修政事,信賞罰,明是非,區別邪惡與正直,招徠人才,振作士氣,愛惜民力,順應眾心為先務。這幾個方面已經具備,則將帥和睦,士卒樂於戰爭,用兵進行討伐哪有不勝的呢?”

駐守淮西的酈瓊以所部叛投劉豫,李綱條列有關朝廷措置不當,非常令人痛惜以及應該吸取以前教訓以為將來打算等共十五個方面的事情,用奏書呈上。張浚引咎解去宰相之職,有人將這比為漢武帝誅殺王恢之事。李綱上奏說“:臣了解到張浚罷相,有人將之比為漢武帝誅殺王恢。臣擔心智謀之士由此緘口不談兵事,忠義之人抱肘而無處泄憤,將士瓦解而不聽從命令,州郡望風撤逃而不再有人堅守城池,陛下將靠誰來立國呢?張浚措置失當,確實有罪,然而他的區區報國之心,值得同情。希望稍微給予寬諒,以責令他為朝廷效力。”

當時皇上準備巡幸平江,李綱認為平江離建康不遠,空有退避之名,不應該輕易行動。又上奏說:

“臣聽說自古以來用兵以成就大事業者,必須穩固人心,振作士氣,占據有利地勢而不肯先退卻,盡力做好屬於自己的事情而不肯先屈讓。因此楚、漢相持於滎陽、成皋之間,高祖雖然屢次失敗,但不肯退卻尺寸之地;割讓了鴻溝之後,項羽引兵向東,於是有在垓下之戰中的敗亡。曹操、袁紹戰於官渡,曹操雖然兵弱糧乏,但荀..阻止他退避;袁紹的輜重被燒毀後,引兵回撤,於是導致喪師於河北。由此看來,今天之事,怎么能因為一個叛將的緣故,就望風畏敵,急忙自己退避屈讓呢?果真採用這個建議,軍隊撤回之後,人情動搖,人心不穩,士氣衰退,沒有鬥志。我退敵人進,使敵人能夠南渡長江,得一邑則守一邑,得一州則守一州;得一路則守一路;亂臣賊子,狡吏奸民,起而加以依附,如虎踞鴟飛,到那時陛下雖然想車駕返回,在荊棘瓦礫之中再建朝廷,也不可得了。

“如果因為敵人騎兵衝突,不得已而暫且躲避,還說得過去。現在疆場沒有警報,兵將沒有失利,朝廷正好可以以往事為戒,治理軍政,慎重號令,嚴明賞罰,更加致力於防守。卻急忙提出要躲避金人,使人心慌亂,這樣拋棄前功,導致後患,自取失敗,豈不太可惜了。”

紹興八年,王倫出使金朝返回,李綱得知,上疏說:

“臣得知朝廷派遣王倫出使金國,奉迎二帝的棺木。現在王倫返回,與金國使者一起來,卻以‘詔諭江南’為名,不寫‘國號’而稱‘江南’,不稱‘通問’卻說‘詔諭’,這是什麼禮節?請讓臣試為陛下分析一下這個問題。金人毀壞我宗社,逼迫二位先帝,幸而陛下順應天意和民心,光復祖業,從我們看金人,金人是我們的仇敵;從金人看我們,則我們是金人的心腹之患,豈有再可講和的道理?然而朝廷之所以絡繹不絕地派遣使者去通問,卑辭厚禮,無所吝惜,是因為二位先帝在金國之中,為了親人屈辱自己,是出於不得已才這樣,這還算說得過去。到去年春天,二位先帝去世的訊息傳來,朝廷派遣使者去迎回棺木,速去速回,開始時不得要領。現在王倫出使,開始以奉迎棺木為目的;可金國使者來,卻以詔諭江南為名,循名責實,已自相矛盾,由此金人意圖欺騙朝廷而製造後患,不待問而可知。

“臣遠離朝廷,雖然不完全知道其中的詳細情況,然而根據愚臣的猜測,金人以這個名義派遣使者,其強求大略有五個方面:必定頒降詔書,想要陛下屈體降禮以聽命,這是其一。必定有赦文,想要朝廷宣布,頒示給各郡縣,這是其二。必定簽定條約,想要陛下奉藩稱臣,聽其號令,這是其三。必定要求每年貢獻財物,加大數目,使我們坐以受困,這是其四。必定要求割讓土地,以長江為界,想完全占有淮南、荊襄、四川,這是其五。這五個方面,朝廷如果答應其一個方面,則大勢不可再挽回了。

“金人狡詐不測,貪婪無厭,即使聽從他們的詔令,奉藩稱臣,他們的心意仍不會滿足。必定會繼續有號令,或者讓陛下親自前去奉迎棺木,或者讓陛下單個人去朝覲,或者讓陛下改換將相,或者讓朝廷改革政事,或者拚命收取租賦,或者一步步侵占我疆土。聽從他們則天下秩序大亂,如果有一個要求不聽從,則前功盡廢,反而為用兵製造了藉口。認為作為權宜之計,暫且聽從金人的強求,可以不後悔的人,不是愚蠢就是欺佞。如果是國家的勢力薄弱,果真不能用以使自己振興,出於不得已才採用權宜之計,還不無不可;何況疆土之廣大仍有半壁天下,臣民之心都擁戴大宋,如果與有識之士一起謀劃,還可以有所作為,怎么能夠忘記祖宗的大業和生民的期望,不考慮也不打算,急忙自認屈服,希望苟延性命於旦夕之間呢?

“臣希望陛下特別予以留意,不要輕易答應,詔令群臣,辨析其中利害和可以長久的計策,選擇好的加以採納實行。”

奏疏呈上,其主張雖然與眾人的議論不合,但皇上不把它當作是違抗,說:“大臣應該這樣。”

紹興九年,李綱被任命為潭州知州、荊湖南路安撫大使,李綱上書極力推辭,他說“:臣迂腐而不善於明哲保身,動輒上書煩擾皇上。現在臣剛從江西罷職不久,又承蒙恩賜,委以帥權。過去漢文帝聽說季布賢能,將他召來,不久又將季布罷免,季布說:‘陛下因為一個人的稱譽而將臣召來,又因為一個人的毀譽將臣罷歸,臣擔心天下人由此窺測陛下的深淺。’當然臣之進退不過一件區區小事,算不了什麼。然而,幾年之間,臣頻繁上下,不僅有損於陛下知人善任的英明,也有損於國體。”高宗下詔說由於李綱連續上書堅持推辭,不想過分違背其意願,同意李綱的請求。第二年,李綱去世,享年五十八歲。訃告傳來,皇上表示哀悼,派遣使者攜帶財物,撫慰李綱的家屬,並給予喪葬費。李綱死後,被贈為少師,其親族十人分別被朝廷授予不同官職。

李綱頗孚眾望,一生心繫社稷和百姓的安危。雖然有時不被朝廷任用,即使被任用但時間不長,然而其忠誠義氣,凜然震動遠近。每次朝廷派遣使者至燕山,金人必問李綱、趙鼎安否,李綱被金人所畏服由此可見一斑。李綱著有《易傳》內篇十卷,外篇十二卷,《論語詳說》十卷,文章、歌、奏議百餘卷,還有《靖康傳信錄》、《奉迎錄》、《建炎時政記》、《建炎進退志》、《建炎制詔表答刂集》、《宣撫荊廣記》、《制置江右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