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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八十

作者:脫脫、阿魯圖等

鄭獬 陳襄 錢公輔 孫洙 豐稷 呂誨 劉述 劉琦 錢顗 鄭俠

鄭獬,字毅夫,安州安陸人。少負俊材,詞章豪偉峭整,流輩莫敢望。進士第一。通判陳州,入直集賢院、度支判官、修起居注、知制誥。

英宗郎位,治永昭山陵,悉用乾興制度。獬言:"今國用空乏,近者賞軍,已見橫斂,富室嗟怨,流聞京師。先帝節儉愛民,蓋出天性,凡服用器玩,極於樸陋,此天下所共知也。而山陵制度,乃欲效乾興最盛之時,獨不傷儉德乎?願飭有司,損其名數。"又言:"天子初即位,郡國馳表稱賀,例官其人,此出五代余習,因仍未改。今庶官猥眾,充溢銓曹。況前日群臣進官,已布維新之澤,不須復行此恩,以開僥倖。"皆不報。又上疏言:"陛下初臨御,恭默不言,所與共政者七八大臣而已,焉能盡天下之聰明哉?願申詔中外,許令盡言,有可採錄,召與之對。至於臣下進見,訪以得失,虛心求之,必能有益治道。"帝嘉納之。時詔諸郡敦遣遺逸之士,至則試之秘閣,命以官。頗有謬舉者,眾論喧譁,鏇即廢罷。獬言:"古之薦士,以謂拔十得五,猶得其半;況今所失未至十五,而遽以浮言廢之,可乎?願復此科,使豪俊無遺滯之嘆。"未及行,出知荊南。治平中,大水求言,獬上疏曰:"陛下側身思咎,念有以消復之,不知求忠言者,將欲用之邪,抑但舉故事邪?觀前世之君,因變異以求諫者甚眾,及考其實,則能用其言而載於行事者,蓋亦鮮矣。今詔發天下忠義之士,必有極其所韞,以薦諸朝,一日萬機,勢未能盡覽,不過如平時下之中書、密院,至於無所行而後止。如是則與前世之為空言者等爾。謂宜選官置屬,掌所上章,與兩府近臣從容講貫,可則行之,否則罷之,有疑焉,則廣詢而決之。群臣得而眾事舉,此應天之實也。天下之進言也甚難,而上之受言也常忽。願陛下采群臣之章疏,容而聽之,史冊大書,以為某年大水,詔求直言,用某人之辭而求某事,以出夫前世之為空言者,無令徒掛牆壁為虛文而已。"還,判三班院。

神宗初,召獬夕對內東門,命草吳奎知青州及張方平、趙抃參政事三制,賜雙燭送歸舍人院,外廷無知者。遂拜翰林學士。朝廷議納橫山,獬曰:"兵禍必起於此。"已而種諤取綏州,獬言:"臣竊見手詔,深戒邊臣無得生事。今乃特尊用變詐之士,務為掩襲,如戰國暴君之所尚,豈帝王大略哉!諤擅興,當誅。"又請因諒祚告哀,遣使立其嗣子,識者韙之。

權發遣開封府。民喻興與妻謀殺一婦人,獬不肯用按問新法,為王安石所惡,出為侍讀學士、知杭州。御史中丞呂誨乞還之,不聽。未幾,徙青州。方散青苗錢,獬言:"但見其害,不忍民無罪而陷憲網。"引疾祈閒,提舉鴻慶宮,卒,年五十一。家貧子弱,其柩藁殯僧屋十餘年,滕甫為安州,乃克葬。

陳襄,字述古,福州侯官人。少孤,能自立,出遊鄉校,與陳烈、周希孟、鄭穆為友。時學者沉溺於雕琢之文,所謂知天盡性之說,皆指為迂闊而莫之講。四人者始相與倡道于海濱,聞者皆笑以驚,守之不為變,卒從而化,謂之"四先生"。

襄舉進士,調浦城主簿,攝令事。縣多世族,以請託肋持為常,令不能制。襄欲稍革其俗,每聽訟,必使數吏環立於前。私謁者不得發,老奸束手。民有失物者,賊曹捕偷兒至,數輩相撐拄,襄語之曰:"某廟鍾能辨盜,犯者捫之輒有聲,余則否。"乃遣吏先引以行,自率同列詣鍾所祭禱,陰塗以墨,而以帷蔽之。命群盜往捫,少焉呼出,獨一人手無所污,扣之,乃為盜者;蓋畏鐘有聲,故不敢觸,遂服罪。

知河陽縣,始教民種稻。富弼為郡守,一見即禮遇之。襄留意教化,進縣子弟於學。或讒之於弼,謂其誘邑子以資過客,弼疑焉。人勸毀學舍以塞謗,不聽。久之,弼以語襄,襄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往矣。公苟有惑志,何名知己,"益講說不少懈。弼由是愈益奇之,及入相,薦為秘閣校理、判祠部。譯經僧死,遺表度十僧,列子廟三年度一道士,皆抑不行。

知常州,運渠橫遏震澤,積水不得北入江,為常、蘇二州病。襄度渠之丈尺與民田步畝,定其數,授以浚法。未幾,遂削望亭古堰,水不復積。入為開封府推官、鹽鐵判官。神宗立,奉使契丹,以設席小異於常,不即坐。契丹移檄疆吏,坐出知明州。明年,同修起居注,知諫院,改侍御史知雜事。論青苗法不便,曰:"臣觀制置司所議,莫非引經以為言,而其實則稱貸以取利,事體卑削,貽中外譏笑。是特管夷吾、商鞅之術,非聖世所宜行。望貶斥王安石、呂惠卿以謝天下。"又乞罷韓絳政府,以杜大臣爭利而進者,且言韓維不當為中丞,劉述、范純仁等無罪,宜復官。皆不聽,而召試知制誥。襄以言不行,辭不肯試,願補外。安石欲以為陝西轉運使,帝惜其去,留修起居注。襄懇辭,手詔諭之,乃就職。逾年,為知制誥,安石又欲出之,帝不許。尋直學士院,安石益忌之,擿其書詔小失,出知陳州,徙杭州,以樞密直學士知通進、銀台司兼侍讀,判尚書都省。卒,年六十四,贈給事中。

襄蒞官所至,必務興學校。平居存心以講求民間利病為急。既亡,友人劉尋視其篋,得手書累數十幅,盈紙細書,大抵皆民事也。在經筵時,神宗顧之甚厚,嘗訪人材之可用者。襄以司馬光、韓維、呂公著、蘇頌、范純仁、蘇軾至於鄭俠三十三人對,謂光、維、公著皆股肱心膂之臣,不當久外;謂俠愚直敢言,發於忠義,投竄瘴癘,朝不謀夕,願使得生還。帝不能盡用。

錢公輔,字君倚,常州武進人。少從胡翼之學,有名吳中。第進士甲科。通判越州,為集賢校理、同判吏部南曹。歷開封府推官、戶部判官、知明州。衙前法以三等差次勞勤,應格者聽指酒場以自補,富者足欲而貧得日困,充募益鮮;額有不足,至役鄉民,破產不供費。公輔取酒場官鬻之,分輕重以給役者,不復調民。同修起居注,進知制誥。

英宗即位,陳《治平十議》,大要言采民政,分吏課,擇守宰,置二府官屬。又作《帝問》一篇上之。王疇為翰林學士未久,擢副樞密。公輔謂疇素望淺,不草制。帝以初政用大臣,而公輔格詔,謫為滁州團練使。議者以為重,呂誨等上章救之,不得。逾年,起知廣德軍。神宗立,拜天章閣待制、知鄧州,復知制誥。入見,帝勞苦之,使錄《十議》以進,命知諫院。嘗至中書白事,富弼謂曰:"上求治如饑渴,正賴君輩同心以濟。"公輔曰:"朝廷所為是,天下誰敢不同!所為非,公輔欲同之,不可得已。"

王安石雅與之善,既得志,排異己者,出滕甫鄆州。公輔數於帝前言甫不當去。薛向更鹽法,安石主其議,而公輔謂向當黜,遂拂安石意,罷諫職,鏇出知江寧府。明年,帝欲召還,安石言其助小人為異議,不宜在左右,但徙揚州。以病乞越,改提舉崇福觀,卒,年五十二。

孫洙,字臣源,廣陵人。羈丱能文,未冠擢進士。包拯、歐陽修、吳奎舉應制科,進策五十篇,指陳政體,明白剴切。韓琦讀之,太息曰:"慟哭流涕,極論天下事,今之賈誼也。"再遷集賢校理、知太常禮院。

治平中求言,以洙應詔疏時弊要務十七事後多施行,兼史館檢討、同知諫院,乞增諫員以廣言路。凡有章奏,輒焚其稿,雖親子弟不得聞。王安石主新法,多逐諫官御史,洙知不可,而鬱郁不能有所言,但力求補外,得知海州。免役法行,常平使者欲加斂緡錢,以取贏為功,洙力爭之。方春旱,發運使調民浚漕渠以通鹽舸,洙持之不下,三上奏乞止其役。旱蝗為害,致禱於朐山,澈奠,大雨,蝗赴海死。

尋幹當三班院。三班員過萬數,功罪籍不明,前後牴牾,吏左右出入,公為欺奸。洙革其甚者八事,定為令。同修起居注,進知制誥。先是,百官遷敘,用一定之詞,洙建言:"群臣進秩,事理各異,而同用一詞;至或一門之內,數人拜恩,名體散殊,而格以一律。苟從簡便,非所以暢王言、重命令也。"詔自今封贈蔭補,每大禮一易,他皆隨等撰定。

元豐初,兼直學士院。澶州河平,作靈津廟,詔洙為之碑,神宗獎其文。擢翰林學士,才逾月,得疾。時參知政事闕,帝將用之,數遣中使、尚醫勞問。入朝期日,洙小愈,在家習肄拜跽,僨不能興,於是竟卒,年四十九。帝臨朝嗟惜,常賻外賜錢五十萬。

洙博聞強識,明練典故,道古今事甚有條理。出語皆成章,雖對親狎者,未嘗發一鄙語。文詞典麗,有西漢之風。士大夫共以丞輔期之,不幸早世,一時憫傷焉。

豐稷,字相之,明州鄞人。登第,為谷城令,以廉明稱。從安燾使高麗,海中大風,檣折,舟幾覆,眾惶擾莫知所為,稷獨神色自若。燾嘆曰:"豐君未易量也。"知封丘縣,神宗召對,問:卿昔在海中遭風波,何以不畏?"對曰:"巨浸連天,風濤固其常耳,憑仗威靈,尚何畏!"帝悅,擢監察御史。治參知政事章惇請託事,無所移撓,出惇陳州。徒著作佐郎、吏部員外郎,提點利州、成都路刑獄。

入為殿中侍御史。上疏哲宗曰:"陛下明足以察萬事之統,而不可用其明;智足以應變曲當,而不可用其智。順考古道,二帝所以聖;儀刑文王,成王所以賢。願以《洪範》為元龜,祖訓為寶鑑,一動一言,思所以為則於四海,為法於千載,則教化行,習俗美,而中國安矣。"劉奉世冊立夏國嗣子乾順,而乾順來賀坤成節,奉世遽出境,稷劾之,奉世以贖論,遷右司諫。揚、荊二王為天子叔父,尊寵莫並,密令蜀道織錦茵。稷於正衙論曰:"二聖以儉先天下,而宗王僣侈,官吏奉承,皆宜糾正。"既退,御史趙〈山幾〉謂曰:"聞君言,使〈山幾〉汗流浹背。"改國子司業、起居舍人,歷太常少卿、國子祭酒。車駕幸太學,命講《書·無逸篇》,賜四品服,除刑部侍郎兼侍講。元祐八年春,多雪,稷言:"今嘉祥未臻,沴氣交作,豈應天之實未充,事天之禮未備,畏天之誠未孚歟?宮掖之臣,有關預政事,如天聖之羅崇勛、江德明,治平之任守忠者歟?願陛下昭聖德,祗天戒,總正萬事,以消災祥。"帝親政,召內侍居外者樂士宣等數人。稷言:"陛下初親萬機,未聞登進忠良,而首召近幸,恐上累大德。"

以集賢院學士知潁州、江寧府,拜吏部侍郎,又出知河南府,加龍圖閣待制。章惇欲困以道路,連歲亟徙六州。徽宗立,以左諫議大夫召,道除御史中丞。入對,與蔡京遇,京越班揖曰:"天子自外服召公中執法,今日必有高論。"稷正色答曰:"行自知之。"是日,論京奸狀,既而陳瓘、江公望皆言之,未能動。稷語陳師錫等曰:"京在朝,吾屬何面目居此?"擊之不已,京遂去翰林。又乞辨宣仁誣謗之禍,且言:"史臣以王安石《日錄》亂《神宗實錄》,今方修《哲宗實錄》,願申飭之。"時宦官漸盛,稷懷《唐書·仇士良傳》讀於帝前,讀數行,帝曰:"已諭。"稷為若不聞者,讀畢乃止。

曾布得助嬖昵,將拜相,稷約其僚共論之。俄轉工部尚書兼侍讀,布遂相。稷謝表有佞臣之語,帝問為誰,對曰:"曾布也。陛下斥之外郡,則天下事定矣。"改禮部。論宋用臣不當賜美謚,不為書敕。哲宗升祔,議功臣配享,稷以為當用司馬光、呂公著。或謂二人嘗得罪,不可用。稷曰:"止論其有功於時爾,如唐五王豈非得罪於中宗,何嫌於配享?"又言:"陛下以'建中靖國'紀元,臣謂尊賢納諫,捨己從人,是謂'建中';不作奇技淫巧,毋使近習招權,是謂'靖國'。以副體元謹始之義。"禁內織錦緣宮簾為地衣,稷言:"仁宗衾褥用黃絁,服御用縑繒,宜守家法。"詔罷之。

稷盡言守正,帝待之厚,將處之尚書左丞,而積忤貴近,不得留,竟以樞密直學士守越。蔡京得政,修故怨,貶海州團練副使、道州別駕,安置台州。除名徙建州,稍復朝請郎。卒,年七十五。建炎中,追復學士,謚曰清敏。

初,文彥博嘗品稷為人似趙抃,及賜謚,皆以"清"得名。稷三任言責,每草疏,必密室,子弟亦不得見。退多焚稿,未嘗以時政語人。所薦士如張庭堅、馬涓、陳瓘、陳師錫、鄒浩、蔡肇,皆知名當世雲。

論曰:熙寧行新法,輕進少年爭趨競進,老成知務者逡巡引退,何其見幾之明耶?獬議論剴切,精練民事,青苗法行,獬獨幡然求去,至窘迫不堪,弗恤也。襄奮起海隅,屢折不變,學者卒從而化,乃心民事,死猶不已。公輔以忤安石見黜,洙為諫官不能言,至免役取贏,洙方力爭,所謂不揣其本者歟!稷劾蔡京,論司馬光、呂公著當配享廟庭,蓋亦名侍從也。

呂誨,字獻可,開封人。祖端,相太宗、真宗。誨性純厚,家居力學,不妄與人交。進士登第,由屯田員外郎為殿中侍御史。時廷臣多上章訐人罪,誨言:"台諫官許風聞言事,蓋欲廣採納以補闕政。苟非職分,是為侵官。今乃詆斥平生,暴揚曖昧,刻薄之態浸以成風,請下詔懲革。"樞密副使程戡結貴幸,致位政地,誨疏其過,以宣徽使判延州。復上言:"戡以非才罷,不宜更委邊任;宣徽使地高位重,非戡所當得也。"兗國公主薄其夫,夜開禁門入訴。誨請並劾閽吏,且治主第宦者罪,悉逐之。御藥供奉官四人遙領團練使,御前忠佐當汰復留,誨劾樞密使宋庠陰求援助,徇私紊法。詔罷庠而用陳昇之為副使,誨又論之。升之既去,誨亦出知江州,時嘉祐六年也。

上疏請蚤建皇嗣,曰:"竊聞中外臣僚,以聖嗣未立,屢有密疏請擇宗人。唯陛下思忠言,奮獨斷,以遏未然之亂。又聞太史奏,彗躔心宿,請備西北。按《天文志》,心為天王正位,前星為太子,直則失勢,明則見祥。今既直且暗,而妖彗乘之,臣恐咎證不獨在西北也。自夏及秋,雨淫地震,陰盛之沴,固有冥符。近者宗室之中,訛言事露,流傳四方,人心駭惑,窺覦之志,可不防其漸哉!願為社稷宗廟計,審擇親賢,稽合天意,宸謀已定,當使天下共知。萬一有奸臣附會其間,陽為忠實,以緩上心,此為患最大,不可不察也。"仁宗以誨章付中書韓琦,由此定議。

召為侍御史,改同知諫院。英宗不豫,誨請皇太后日命大臣一員,與淮陽王視進藥餌。都知任守忠用事久,帝之立非守忠意,數間諜東朝,播為惡言,內外洶懼。誨上兩宮書,開陳大義,詞旨深切,多人所難言者。帝疾小愈,屢言乞親萬幾。太后歸政,誨言於帝曰:"後輔佐先帝歷年,閱天下事多矣。事之大者,宜關白咨訪然後行,示弗敢專。"遂論守忠平生罪惡,並其黨史昭錫竄之南方。內臣王昭明等為陝西四路鈐轄,專主蕃部。誨言:"自唐以來,舉兵不利,未有不自監軍者。今走馬承受官品至卑,一路已不勝其害,況鈐轄乎?"卒罷之。

治平二年,遷兵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上言:"台諫者,人主之耳目,期補益聰明,以防壅蔽。舊三院御史,常有二十員,而後益衰減,蓋執政者不欲主上聞中外之闕失。今台闕中丞,御吏五員,惟三人在職,封章十上,報聞者八九。諫官二人,一他遷,一出使,言路壅塞,未有如今日之甚者。竊為陛下羞之。"帝覽奏,即命邵必知諫院。

於是濮議起,侍從請稱王為皇伯,中書不以為然,誨引義固爭。會秋大水,誨言:"陛下有過舉而災沴遽作,惟濮王一事失中,此簡宗廟之罰也。"郊廟禮畢,復申前議,七上章,不聽;乞解台職,亦不聽。遂劾宰相韓琦不忠五罪,曰:"昭陵之土未乾,遽欲追崇濮王,使陛下厚所生而薄所繼,隆小宗而絕大宗。言者論辨累月,琦猶遂非,不為改正,中外憤郁,萬口一詞。願黜居外藩,以慰士論。"又與御史范純仁、呂大防共劾歐陽修"首開邪議,以枉道說人主,以近利負先帝,陷陛下於過舉"。皆不報。已而詔濮王稱親,誨等知言不用,即上還告敕,居家待罪,且言與輔臣勢難兩立。帝以問執政,修曰:"御史以為理難並立,若臣等有罪,當留御史。"帝猶豫久之,命出御史,既而曰:"不宜責之太重。"乃下遷誨工部員外郎、知蘄州。

神宗立,徙晉州,加集賢殿修撰、知河中府。召為鹽鐵副使,擢天章閣待制,復知諫院,拜御史中丞。初,中旨下京東買金數萬兩,又令廣東市真珠,傳雲將備宮中十閣用度。誨言:"陛下春秋富盛,然聰明睿知,以天下為心,必不留神於此,願亟罷之。"

王安石執政,時多謂得人。誨言其不通時事,大用之,則非所宜。著作佐郎章辟光上言,岐王顥宜遷居外邸。皇太后怒,帝令治其離間之罪。安石謂無罪。誨請下辟光吏,不從,遂上疏劾安石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安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陛下悅其才辨而委任之。安石初無遠略,惟務改作立異,罔上欺下,文言飾非,誤天下蒼生,必斯人也。如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辟光之謀,本安石及呂惠卿所導。辟光揚言:'朝廷若深罪我,我終不置此二人。'故力加營救。願察於隱伏,質之士論,然後知臣言之當否。"帝方注倚安石,還其章。誨求去,帝謂曾公亮曰:"若出誨,恐安石不自安。"安石曰:"臣以身許國,陛下處之有義,臣何敢以形跡自嫌,苟為去就。"乃出誨知鄧州。蘇頌當制,公亮謂之曰:"辟光治平四年上書時,安石在金陵,惠卿監杭州酒稅,安得而教之?"故制詞云:"黨小人交譖之言,肆罔上無根之語。"制出,帝以咎頌,以公亮之言告,乃知辟光治平時自言他事,非此也。誨之將有言也,司馬光勸止之,誨曰:"安石雖有時名,然好執偏見,輕信奸回,喜人佞己。聽其言則美,施於用則疏;置諸宰輔,天下必受其禍。且上新嗣位,所與朝夕圖議者,二三執政而已,苟非其人,將敗國事。此乃腹心之疾,救之惟恐不逮,顧可緩耶?"誨既斥,安石益橫。光由則服誨之先見,自以為不及也。

明年,改知河南,命未下而寢疾矣。鏇提舉崇福宮,以疾表求致仕曰:"臣本無宿疾,醫者用術乖方,妄投湯劑,率任情意,差之指下,禍延四支。一身之微,固無足恤,奈九族之託何!"蓋以身疾諭朝政也。

誨三居言責,皆以彈奏大臣而去,一時推其鯁直。居病困,猶旦夕憤嘆,以天下事為憂。既革,司馬光往省之,至則目已瞑。聞光哭,蹶然而起,張目強視曰:"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光曰:"更有以見屬乎?"曰:"無有。"遂卒,年五十八,海內聞者痛惜之。

元祐初,呂大防、范純仁、劉摯表其忠,詔贈通議大夫,以其子由庚為太常寺太祝。自誨罷去,御史劉述、劉琦、錢顗皆以言安石被黜。

劉述字孝叔,湖州人。舉進士,為御史台主簿,知溫、耀、真三州,提點江西刑獄,累官都官員外郎,六年不奏考功課。知審官院胡宿言其沉靜有守,特遷兵部員外郎,改荊湖南北、京西路轉運使,再以覃恩遷刑部郎中。

神宗立,召為侍御史知雜事,又十一年不奏課。帝知其久次,授吏部郎中。嘗言去奢當自後宮始,章辟光宜誅,高居簡宜黜,張方平不當參大政,王拱辰不當除宣徽使。皆不報。滕甫為中丞,述將論之。甫聞,先請對。甫退,述乃言甫為言官無所發明,且擿其隱慝。帝曰:"甫遇事輒爭,裨益甚多,但外人不知耳。甫談卿美不輟口,卿無言也。"

王安石參知政事,帝下詔專令中丞舉御史,不限官高卑。趙抃爭之,弗得。述言:"舊制,舉御史官,須中行員外郎至太常博士,資任須實歷通判,又必翰林眾學士與本台丞雜互舉。蓋眾議僉舉,則各務盡心,不容有偏蔽私愛之患。今專委中丞,則愛憎在於一己。若一一得人,猶不至生事;萬一非其人,將受權臣屬託,自立黨援,不附己者得以中傷,媒櫱誣陷,其弊不一。夫變更法度,其事不輕,而止是參知政事二人,同書札子。且宰相富弼暫謁告,曾公亮已入朝,台官今不闕人,何至急疾如此!願收還前旨,俟弼出,與公亮同議,然後行之。"弗聽。

述兼判刑部,安石爭謀殺刑名,述不以為是。及敕下,述封還中書,奏執不已。安石白帝,詔開封府推官王克臣劾述罪。於是述率御史劉琦、錢顗共上疏曰:"安石執政以來,未逾數月,中外人情囂然胥動。蓋以專肆胸臆,輕易憲度,無忌憚之心故也。陛下任賢求治,常若饑渴,故置安石政府。必欲致時如唐、虞,而反操管、商權詐之術,規以取媚。遂與陳昇之合謀,侵三司利柄,取為己功;開局設官,用八人者分行天下,驚駭物聽,動搖人心。去年因許遵文過飾非,妄議自首按問之法,安石任一偏之見,改立新議,以害天下大公。章辟光獻岐邸遷外之說,疏間骨肉,罪不容誅。呂誨等連章論奏,乞加竄逐。陛下雖許其請,安石獨進瞽言,熒惑聖聽。陛下以為愛己,隱忍不行。先朝所立制度,自宜世世子孫,守而勿失;乃欲事事更張,廢而不用。安石自應舉歷官,尊尚堯、舜之道,以倡率學者,故士人之心靡不歸向,謂之為賢。陛下亦聞而知之,遂正位公府。遭時得君如此之專,乃首建財利之議,務為容悅,言行乖戾,一至於此。剛狠自任,則又甚焉。奸許專權之人,豈宜處之廟堂,以亂國紀!願早罷逐,以慰安天下元元之心。曾公亮位居丞弼,不能竭忠許國,反有畏避之意,陰自結援以固寵,久妨賢路,亦宜斥免。趙抃則括囊拱手,但務依違大臣,事君豈當如是!"

疏上,安石奏先貶琦、顗監處、衢州鹽務。公亮疑太重,安石曰:"蔣之奇亦降監,當從之。"司馬光乃上疏曰:"臣聞孔子曰:'守道不如守官。'孟子曰:'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此古今通義,人臣之大節也。彼謀殺已傷自首刑名,天下皆知其非。朝廷既違眾議而行之,又以守官之臣而罪之,臣恐失天下之心也。夫紲食鷹鸇者,求其鷙也,鷙而烹之,將安用哉!今琦、顗所坐,不過疏直,乃以迕犯大臣,猥加譴謫,恐臣下自此以言為諱。乞還其本資,以靖群聽。"不報。

開封獄具,述三問不承。安石欲置之獄,光又與范純仁爭之,乃議貶為通判。帝不許,以知江州。逾歲,提舉崇禧觀。卒,年七十二,紹興初,贈秘閣修撰。

劉琦,字公玉,宣城人。博學強覽,立志峻潔。以都官員外郎通判歙州。召為侍御史,建言:"自城綏州,數致羌寇,宜棄之。"浙西開漕渠,役甚小,使者張大其事,以功遷官。言者論其非,詔琦就劾,官吏人人惴恐。琦但按首謀二人而已。既貶,通判鄧州而卒,年六十一。

錢顗,字安道,常州無錫人。初為寧海軍節度推官,守孫沔用威嚴為治,屬吏奔走聽命。顗當官而行,無所容撓,遇不可,必爭之,由是獨見器重。知贛、烏程二縣,皆以治行聞。

治平末,以金部員外郎為殿中侍御史里行。許遵議謀殺案問刑名,未定而入判大理,顗以為:"一人偏詞,不可以汨天下之法,遵所見迂執,不可以當刑法之任。"不從。二年而貶,將出台,於眾中責同列孫昌齡曰:"平日士大夫未嘗知君名,徒以昔官金陵,媚事王安石,宛轉薦君,得為御史。亦當少思執國,奈何專欲附會以求美官?

顗今當遠竄,君自謂得策邪?我視君犬彘之不如也。"即拂衣上馬去。

後自衢徙秀州。家貧母老,至丐貸親舊以給朝晡,而怡然無謫官之色。蘇軾遺以詩,有"烏府先生鐵作肝"之句,世因目為"鐵肝御史"。卒,年五十三。

鄭俠,字介夫,福州福清人。治平中,隨父官江寧,閉戶苦學。王安石知其名,邀與相見,稱獎之。進士高第,調光州司法參軍。安石居政府。凡所施行,民間不以為便。光有疑獄,俠讞議傅奏,安石悉如其請。俠感為知己,思欲盡忠。

秩滿,逕入都。時初行試法之令,選人中式者超京官,安石欲使以是進,俠以未嘗習法辭。三往見之,問以所聞。對曰:"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數事,與邊鄙用兵,在俠心不能無區區也。"安石不答。俠退不復見,但數以書言法之為民害者。久之,監安上門。安石雖不悅,猶使其子雱來,語以試法。方置修經局,又欲闢為檢討,更命其客黎東美諭意。俠曰:"讀書無幾,不足以辱檢討。所以來,求執經相君門下耳。而相君發言持論,無非以官爵為先,所以待士者亦淺矣。果欲援俠而成就之,取其所獻利民便物之事,行其一二,使進而無愧,不亦善乎?"

是時,免役法出,民商鹹以為苦,雖負水、舍發、擔粥、提茶之屬,非納錢者不得販鬻。稅務索市利錢,其末或重於本,商人至以死爭,如是者不一。俠因東美列其事。未幾,詔小夫裨販者免徵,商之重者十損其七,他皆無所行。

是時,自熙寧六年七月不雨,至於七年之三月,人無生意。東北流民,每風沙霾曀,扶攜塞道,羸瘠愁苦,身無完衣。並城民買麻糝麥麩,合米為糜,或茹木實草根,至身被鎖械,而負瓦楬木,賣以償官,累累不絕。俠知安石不可諫,悉繪所見為圖,奏疏詣閣門,不納。乃假稱密急,發馬遞上之銀台司。其略云:"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麥苗焦枯,五種不入,群情懼死;方春斬伐,竭澤而漁,草木魚鱉,亦莫生遂。災患之來,莫之或御。願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冀下召和氣,上應天心,延萬姓垂死之命。今台諫充位,左右輔弼又皆貪猥近利,使夫抱道懷識之士,皆不欲與之言,陛下以爵祿名器,駕馭天下忠賢,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廟社稷之福也。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為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鬻子,斬桑壞舍,流離逃散,遑遑不給之狀上聞者。臣謹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於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疏奏,神宗反覆觀圖,長吁數四,袖以入。是夕,寢不能寐。翌日,命開封體放免行錢,三司察市易,司農發常平倉,三衛具熙河所用兵,諸路上民物流散之故。青苗、免役權息追呼,方田、保甲並罷,凡十有八事。民間歡叫相賀。又下責躬詔求言。越三日,大雨,遠近沾洽。輔臣入賀,帝示以俠所進圖狀,且責之,皆再拜謝。

安石上章求去,外間始知所行之由,群奸切齒,遂以俠付御史,治其擅發馬遞罪。呂惠卿、鄧綰言於帝曰:"陛下數年以來,忘寐與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賜;一旦用狂夫之言,罷廢殆盡,豈不惜哉?"相與環泣於帝前,於是新法一切如故。

安石去,惠卿執政,俠又上疏論之。仍取唐魏徵、姚崇、宋璟、李林甫、盧祀傳為兩軸,題曰《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在位之臣暗合林甫輩而反於崇、璟者,各以其類,復為書獻之。並言禁中有被甲、登殿等事。惠卿奏為謗訕,編管汀州。御史台吏楊忠信謁之曰:"御史緘默不言,而君上書不已,是言責在監門而台中無人也。"取懷中《名臣諫疏》二帙授俠曰:"以此為正人助。"惠卿暴其事,且嗾御史張琥並劾馮京為黨與。俠行至太康,還對獄,獄成,惠卿議致之死。帝曰:"俠所言非為身也,忠誠亦可嘉,豈宜深罪?"但徙英州。既至,得僧屋將壓者居之,英人無貧富貴賤皆加敬,爭遣子弟從學,為築室以遷。

哲宗立,始得歸。蘇軾、孫覺表言之,以為泉州教授。元符七年,再竄於英。徽宗立,赦之,仍還故官,又為蔡京所奪,自是不復出。布衣糲食,屏處田野,然一言一話,未嘗忘君。宣和元年卒,年七十九。里人揭其閭為鄭公坊,州縣皆祀之於學。紹熙初,詔贈朝奉郎。官其孫嘉正為山陰尉。

論曰:誨以言三黜,述、琦、顗窮厄至死,皆充然無悔,身雖不偶,而聲名則昭著於天下後世矣。俠以區區小官,雖未信而諫,能以片言悟主,殃民之法幾於一舉而空之,功雖不成,而此心亦足以白於天下後世。呂惠卿、鄧綰之罪,可勝誅哉!

部分譯文

鄭獬,字毅夫,安州安陸人。小時就以才學聞名,詞文章風格豪放、工整,同輩中沒人能同他相比。考中進士第一名。任陳州通判,入京任直集賢院度支判官,修起居注、知制誥。

英宗即位後,修治其父仁宗的墳墓永昭陵,一概採用仁宗之父真宗的級別。鄭獬說“:目前國庫空虛,財政吃緊,不久前賞賜軍隊,已不得不橫徵暴斂,富民都開始怨恨朝廷了,怨言都傳到京城來了。先帝一生節儉愛民,這是他的天性使然,凡是日常生活用品,都極其樸拙簡陋,這是天下都知道的。他的墳墓,卻要效仿真宗死時的國家強盛時代,難道不傷害仁宗一生勤儉的美德嗎?希望您能嚴令有關人員,降低規模等級。”又說:“天子剛剛即位,各級地方政府紛紛送來了賀表,照例應升他們的官,這個傳統產生於五代時期,到現在都因循未改。但目前冗官庸官太多,充斥於各級各類機構。況且不久前群臣升官時,就等於已賜給了恩情,沒有必要再以官職施恩了,以免誤用僥倖之徒。”皇上沒有聽從。

鄭獬又上書說:“陛下剛剛即位,對人對事謙恭有加,不輕易表態,主持大政的就只七八個人而已,焉能充分利用天下人的聰明才智?希望您廣招中外人士,允許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可以參考的,就召來共同研究。至於臣下朝見時,向他們詢問朝政的得失,虛心請教,必然對治國之道有所裨益。”皇帝高興地採納了他的意見。不時命令各地長官誠懇地推舉一些被埋沒了的優秀人才,一到京城就在秘閣考試,任命他們官職。但有些推舉是十分不恰當的,輿論譁然,不久就停止了這件事。鄭獬說:“古人推薦人才,認為選拔十個中哪怕有五個真才,所得也總有一半,還是合算。況且今天薦舉錯了的不到一半,然而卻因為不負責任的風言風語而突然停止,可以嗎?希望恢復此舉,讓人才沒有被埋沒的遺憾。”沒來得及執行,出任荊南知府。

治平年間(1064~1067),發生重大水災,皇上徵求臣民的意見,鄭獬上書說“:陛下憂國憂民,研究災源,想法撲滅它,不知您徵求忠言,是想採用呢,還是走形式呢?前代君主因為天災而尋求不同意見的多得很,但實際看來,能夠採納合理建議而真正付諸實施的,卻很少很少。現在下令號召天下的忠義之士,讓他們儘量說出他們的全部想法,以推薦給朝廷,皇上日理萬機,客觀上必然不可能有時間聽完這些意見,只不過像平時一樣下達給中書省、樞密院,例行公事,最後什麼也沒做就算了。如果這樣,則同前朝空說求賢的相同了。我認為應該選拔官吏,設定專門機構,掌管天下人送來的奏章,同中書、樞密院兩府近臣認真仔細研究,可行則行,不可行則不行,有疑問則廣泛諮詢共同解決。群臣有所得而各件事都得以辦好,這才是順應天道。天下人想發表意見是很困難的,而皇上聽他們的話卻漫不經心。希望陛下採納群臣的意見,寬容地聽取,以後史書上就記錄,某年發大水,皇上下令徵求合理化建議,採用了某人的建議而辦成了某事,以便超越前代之空談者,不要讓好建議成為掛在牆上的空文。”調回京城,任三班院通判。

神宗初年,晚上在內東門召見鄭獬,命令他起草吳奎知青州和張方平、趙扌卞任參知政事的三份檔案,賜給他一對蠟燭,送他回舍人院,其他人都不知道。於是任命他為翰林學士。朝廷想接受橫山的投降,鄭獬說:“兵禍必然從這裡開始。”不久種諤攻取綏州,鄭獬說:“我看過皇上親手寫的詔令,深切地告誡邊疆官員不要無事生非。現在又特別重用講求詐謀權變的人,專門偷襲鄰國,像戰國時暴君們追求的那樣。這豈是帝王的戰略?種諤擅自挑起戰爭,該死!”西夏君主諒祚死,又建議派使者去立諒祚之子,有見識的人都認為這個主張對。

鄭獬被臨時調任開封府知府。平民喻興與妻子一起謀殺一名婦女,鄭獬不肯按照王安石的新方法辦案,王很反感他,把他調任侍讀學士、知杭州。御史中丞呂誨請王安石把他調回來,王安石不聽。不久,又調任青州。當時正發放青苗錢,鄭獬說:“我只看到了青苗錢的害處,不忍心看到老百姓無罪而被關進監獄。”藉口生病,請求退職,被任命提舉鴻慶宮,死時五十一歲。家庭貧窮,子女幼小,棺材放在廟中十多年,無錢安葬,滕甫任安州知州時,才得以下葬。

呂誨,字獻可,開封人。祖父呂端,曾任太宗、真宗朝的宰相。呂誨性格純樸敦厚,在家時就勤奮好學,不隨便同人交往。考中進士後,由屯田員外郎升為殿中侍御史。當時普通大臣大多上書互相攻擊、揭發,呂誨說“:台省諫官有權上告各種事情,這是因為朝廷要廣泛採納不同意見,以彌補政事的缺失。如果沒有擔任這種職務而幹這種事,就是越權。目前一些人攻擊他人不遺餘力,人身攻擊,揭露隱私,刻薄的風氣已快形成氣候了,請皇上下令懲辦革除這種風氣。”樞密副使程戡勾結皇親國戚和後宮近侍,爬上了高官寶座,呂誨指責他的過失,結果皇上令程戡以宣徽使身份任延州通判。呂誨又對皇上說“:程戡因為才疏學淺而被免職,不應該又派往邊疆要塞之地;宣徽使地位尊崇,級別高,不是程戡應當擁有的。”兗國公主瞧不起她的丈夫,夜晚叫開禁宮的門向皇帝陳訴。呂誨請求彈劾守門官吏,並追究公主府中宦官的責任,全部驅逐。御藥供奉官四人遙兼外地的團練使,御前忠佐應該淘汰的卻留任了,呂誨一併指出。呂誨又彈劾樞密使宋庠私自結黨尋求外援,徇私枉法,皇上下令撤宋庠之職而用陳昇之為樞密副使。呂誨又批評陳昇之。升之離任後,呂誨也出任江州知州,時為仁宗嘉..六年(1061)。

呂誨又上書請求早日確定皇太子,說“:我聽朝野官員議論,因為太子還未選定,屢次有人秘密上書推薦宗族之人。希望陛下能採納忠言,拿出決心來,以防止內亂。又聽太史說,彗星經過心宿的區域,請您防備西夏。根據《天文志》,心星代表天子,它前方的星表示太子,方位直則意味著太子大勢不好,明亮則說明吉祥。目前星座既直又暗,而象徵妖邪的彗星又趁虛侵入,我恐怕不僅說明西北有戰禍。從夏到秋,雨水過量,地震頻仍,各方面陰氣旺盛的災禍徵兆,這說明情況是互相吻合的。近來宗族之中,一些謠言被揭露的事流傳四方,人們又怕又迷惑。對於密謀奪取皇太子位的,豈能不防止嗎?希望為了國家,為了政權,謹慎地選擇一位親族中的賢人,順應天意,立為太子,並使天下人都知道。萬一有奸臣在其中搗鬼,表面上忠厚老實,藉故推遲您的決斷,為害就大了,您不可不多加警惕啊。”仁宗將呂誨的奏章交給中書韓琦,決定了這件事。

又被召回任侍御史,改任同知諫院。英宗重病垂危,呂誨請皇太后每天命令大臣一名,同淮陽王一起親自監督送藥品、食物。都知任守忠掌權已久,英宗當皇帝不是他的本意,幾次離間皇帝、太后的關係,造謠生事,鬧得人心惶惶。呂誨上書兩宮,申明大義,措詞深切,多半都是別人不好說的。皇帝病情好轉,幾次請求親自執政。太后還權於他後,呂誨上書皇帝說:“太后輔佐先帝多少年了,經歷的天下事多著呢。凡遇到大事,還是應當向太后請示求教後才做,以表示不敢專斷。”於是指斥守忠的平生罪惡,把守忠及其同黨史昭錫一併放逐到了南方。宦官王昭明等任陝西四路兵馬鈐轄,專門管理對外戰事。呂誨說:“從唐朝以來,打敗仗的從來都是任用宦官監軍的。這班奴才平時官品極低,地方上已經不堪其害,現在讓他們任鈐轄,怎么得了?”終於將宦官撤回了。

治平二年(1065),升任兵部員外郎,兼任侍御史知雜事。上書說“:諫議官是君主的耳目,希望他們能發展皇帝的聰明,以防止皇上被矇騙。從前三院御史經常有二十名,後來被逐漸減少,這是由於執政大臣不想讓君主對天下政事的缺失知道得太多。今台闕中丞、御史五個名額,只有三個在編,上奏章十次,大概皇上能見到的有八九封。諫官本來有二名,一名調往別處,一名出使外國。上下阻隔,君主對下情的模糊,沒有比現在更嚴重的了。我私下裡為陛下感到羞愧。”皇上看到奏章,就命令邵必知諫院。

當時關於皇帝生父濮王的贈號問題,大臣們有不同看法。侍從請求追封濮王為皇伯,中書不同意,呂誨引經據典,據理力爭。適逢秋天水災,呂誨說:“只有陛下的錯誤行為才會導致水災的降臨。目前只有濮王一事處置不當,所以天降下了對簡慢宗廟行為的處罰。”郊廟祭祀之後,他又重申先前的主張,連續七次,皇上不採納。乞求辭去諫官職務,也不被批准。於是彈劾宰相韓琦不忠之罪五條“:仁宗墳上的土還沒幹,就想讓濮王與仁宗並列,使陛下重視生育之恩而對不住養育之恩,尊崇了小宗而貶低了大宗嫡系。言官們研究了幾個月,韓琦仍然我行我素,不為改正,朝野上下積憤難平,眾口一詞地指責他。我希望能夠下調地方,以緩解民憤。”又與御史范純仁、呂大防一起共同彈劾歐陽修“首開異端邪說,蠱惑君主,為了急功近利而背負先帝,使陛下採取了一些過分的舉動”。這些彈劾奏章都沒有得到上報。不久下詔稱濮王為親,呂誨等人知道他們的意見沒有被採納,即封還敕令,在家等待處理,並且說他們要與皇上的左右輔臣勢不兩立。皇上問執政這是怎么回事,歐陽修回答說:“御史他們以為與我們這些人勢難兩立,難以共事。如果我們有罪,就請皇上將御史他們留下吧。”皇上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將御史他們貶出,接著又說:“責罰不能太重了。”於是降呂誨的職為工部員外郎、知蘄州。

神宗即位,將呂誨調往晉州,又加集賢殿修撰、知河中府。奉召為鹽鐵副使,提升為天章閣待制,又重新執掌諫院,拜為御史中丞。當初,宮中下令京東買金數萬兩,又令廣東買珍珠,民間傳聞這是為宮中十..準備的用度。呂誨說“:目前國家繁榮昌盛,陛下所有聰明才智都用在治理整個天下上面了,而對於這些小問題一定沒有留神注意,就請皇上停罷了吧。”

王安石當權執政,當時人們都認為國家得到了一個好人才。呂誨則說王安石不懂世事,不能重用,如果重用他,則是不應當的。著作佐郎章辟光上書說,岐王顥應當遷到外邸。皇太后聽說後憤怒不已,皇上即下令追究章辟光挑撥離間的罪行。王安石認為章辟光沒有罪。呂誨要求降章辟光的職,王安石不同意,於是呂誨上疏彈劾王安石說“:大奸之人總要裝作是忠臣,大佞之人總要把自己扮成信人,王安石外表在人們看來很樸實,實際上內心十分狡詐,陛下卻只看到了他有辯才即委之重任,這有欠妥當。王安石本來就沒有什麼真正的雄才大略,只會拋開傳統,標新立異,欺上瞞下,文過飾非。將來貽誤天下蒼生的,一定是這個人。如果讓他長久掌管國家大政,那將會國無寧日了。章辟光之所以敢於那樣做,完全是王安石和呂惠卿在背後主使的。章辟光揚言說‘:如果朝廷要重罰我,我就不會放過這二個人。’因為是這樣,所以王安石他們才極力為章辟光開脫罪責以救他。希望陛下仔細考察一下那些隱匿的奸人,然後再問一問朝中大臣,就會知道我說的這些話是不是對的。”在當時,皇上正倚重王安石,所以就沒有理睬呂誨所說的話。呂誨請求辭職,皇上對曾公亮說:“如果將呂誨貶出,我恐怕王安石會感到很不安的。”王安石說“:我是全心為國家,陛下如果覺得這樣處理是正確的,我怎么能夠太過於注重自己的形象呢?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於是皇上將呂誨貶出知鄧州。當時是由蘇頌掌管起草制敕詔令,曾公亮對他說:“章辟光治平四年上書的時候,王安石還在金陵,呂惠卿也在杭州監酒稅,他們怎么能夠教唆、主使章辟光呢?”故所下的制敕說呂誨“:完全是以一些小人詆毀之言作依據,散布一些欺君瞞上毫無來由的謠言。”皇上看了詔令後,問蘇頌為什麼這樣寫,蘇頌即把曾公亮所談的情況告訴皇上,皇上才知道章辟光在治平時所說的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像呂誨說的那樣。

呂誨又想上書言事,司馬光勸阻了他。呂誨說:“王安石雖然很有名,但他太固執己見,又輕信奸人的話,喜好別人逢迎他。聽他所說的,覺得還可以,一旦付諸實行就不行了。這樣的人讓他居於宰相之高位,國家必定要遭殃。再說皇上剛即位,對國家治政情況還不是很熟悉;早晚與他談論議事的,也就只有那么二、三個執政,如果他們都是一些不當的人,那國家就要被敗壞了。這是心腹之大患,要解救都唯恐不及,怎么還能夠慢慢來呢?”到此時呂誨被逐出朝廷,王安石更加肆無忌憚了。看到這些,司馬光才佩服呂誨有先見之明,自認為不如他。

次年,改任知河南,詔令還沒下達呂誨就生病臥床不起了。接著提舉崇福宮。呂誨因病要求退休,他上表說:“我本沒有什麼大病,只因醫生診斷失誤,用錯了藥,以致現在病蔓延到四肢。如果只是我一個人,倒沒有什麼,無奈的是還有一大家族要依賴我。”此後即在家養病,同時在病中他也仍然時刻關心朝政。

呂誨三次居於言官之位,都是因彈劾大臣而被貶出,故此人們都很推崇他,稱讚他很耿直。雖然居家養病,他仍然早晚嘆息,為國家之事擔憂。革職以後,司馬光前去探望他,到的時候呂誨已經瞑目了。當聽到司馬光的哭聲後,呂誨突然坐起,睜開眼睛緊盯著司馬光說:“國家的事還是有希望的,你好自為之吧。”司馬光問道:“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呂誨說:“沒有了。”於是就死了,終年五十八歲。聞知他的死訊後,全國上下都悲痛不已。

元祐初年,呂大防、范純仁、劉摯上表稱呂誨是個忠臣,於是詔令贈他為通議大夫,任命他的兒子由庚為太常寺太祝。自從呂誨被貶出後,御史劉述、劉琦、錢..都因為彈劾王安石而被罷免。

鄭俠字介夫,福州福清人。治平年間,其父在江寧做官,他隨父前往,閉門苦讀。王安石聽說了他,邀他相見,攀談之後對他甚為欣賞。中進士,併名列前茅,調任光州司法參軍。王安石執政,凡所施行的新政,民間都認為不好。光州有懸而未決的獄案,鄭俠將自己的處理意見傳奏上去,都得到了王安石的同意。因此鄭俠心裡很感動,將王安石作為知己,打定主意要對王安石盡忠。

任期滿,直入京城。當時剛開始施行考試新法以選拔人才的政策,考中的人可以做京官。王安石想讓鄭俠通過考試而得到提拔,鄭俠認為自己沒有學習過這些新法,所以推辭了。王安石曾三次前往鄭俠處見他,問他都知道些什麼。鄭俠回答說:“青苗、免役、保甲、市易這幾樁事,與邊境用兵之事,在鄭俠我的心裡還是有一些保留意見的。”王安石沒有回答。鄭俠告退,再也不見王安石了,但卻多次寫信給王安石談論施行新法給百姓帶來的害處。很久以後,任職監安上門。王安石雖然不高興,但還是讓兒子蚞去告訴他所要考試的新法。當時剛設定修經局,王安石又想提拔鄭俠為檢討,又派幕僚黎東美去講明自己的意思。鄭俠說“:我沒有讀多少書,不足以任檢討之職。我之所以來投靠,只不過是想求教於相君門下罷了。而相君動不動就以官爵相誘,這樣是不是把士人看得太淺薄了。如果確實誠心幫助我取得成就,那么就請做幾件利國利民的事,讓我投在相君的門下也不會感到愧疚,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個時候,免役法施行,民間商人苦不堪言,即使是賣茶水、賣粥、理髮的這類人,不交免役錢都不能進行買賣。稅務官徵收市利錢,有時候比應當交的稅錢還要重,商人對此以死抗爭,不願交納,像這一類的事件很多。鄭俠在黎東美面前將這些都一一列舉。不久,詔令只對小商小販免徵市利錢,商人受到很大損失,其他的都沒有施行。

自熙寧六年七月至七年三月,一直都沒有下過雨,旱災嚴重,人們都無法生存了。每當風沙蔽天時,東北的流民都紛紛逃難,以致堵塞了道路。他們生活十分艱苦,瘦弱不堪,甚至連一件完好的遮體的衣服都沒有。城裡的貧民也一樣,只能買到爛麥粗糠,和米一起煮成稀粥食用,有的只能吃草木的根莖果實以度日,而有的人卻還要身披枷鎖,撤屋賣瓦,用來償付官府的債務,諸如此類的事數不勝數。鄭俠知道這些事給王安石說是沒有用的,即將他所看到的百姓窮困潦倒的情景全部繪成圖畫,連帶奏疏一起交給..門,然而沒有被接受。於是他又假稱為機密奏章,通過特殊傳遞渠道將奏疏直接遞交銀台司。奏疏大意說:“去年發生嚴重蝗災,秋冬之際又發生大旱,以致麥苗枯死,五穀不收,群情懼死;至今年春季又對百姓大加搜括,涸澤而漁,即使草木魚鱉都無法生存了。然而自發生災患以來,政府都沒有採取過什麼救治措施。希望陛下開倉放糧,賑濟貧苦百姓,而將大肆聚斂之暴政全部停罷。也希望陛下下施仁政,上應天意,拯救黎民百姓於水火之中。現在台諫官員很多,卻大多是勢利小人,使得有識之士都有話也不想對他們講。陛下以高官厚幣駕馭天下,但卻使用那樣的人,這對國家是很不利的。我聽說南征北伐的將領都是將軍事重地的山川形勢繪成圖拿來給皇上看,料想還沒有一個人將天下百姓典妻賣子、斬桑壞舍、流離失所、惶惶不可終日的困苦情狀向皇上匯報的。這裡我僅就自己逐日所看到的上述情形繪成一幅畫,呈給皇上。這些情形只要一看,就會哀痛不已。難道還有什麼比這些百姓更困苦的嗎?如果陛下採納我的意見,而十天之內還不下雨,就請將我推出宣德門外斬首,以治我欺君之罪。”

神宗翻來覆去地看了鄭俠的奏疏後,長吁短嘆,感慨不已,最後將圖裝在袖子裡帶回宮中。當晚,神宗整夜未眠。第二天,命開封府酌情削減免役錢,讓三司考察市易的情況,司農負責開倉放糧,三衛將熙河的用兵情況,各路將百姓逃亡流散的情況等都一一向上匯報。青苗錢、免役錢暫停徵收,方田、保甲之法盡都停罷,這樣所施行的新法廢除了十之八九。百姓在停止新法後都高興萬分。接著皇上又下詔罪己,並讓大家直言政事之得失。過了三天,下起了大雨,遠近各地都有了足夠的雨水。雨水解除了旱情,大臣紛紛入朝祝賀。這時,皇上拿出了鄭俠所繪的圖,並告訴大家前後的經過,又責備眾人一番,最後眾人拜謝而歸。

王安石上書請求離職,外面的人才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一些奸人對鄭俠切齒痛恨,於是將他交給御史,追究他擅自發馬遞的罪行。呂惠卿、鄧綰對皇上說“:皇上多年以來,廢寢忘食,成功地施行了新法,國家因此受到很大利益;如果採納鄭俠這個狂夫的意見,一下子將新法罷免殆盡,豈不是太可惜了嗎?”他們哭訴於皇帝前,於是又恢復了新法。

王安石離去,呂惠卿執政,鄭俠又上疏指責他。鄭俠取材於唐代魏徵、姚崇、宋王景、李林甫、盧杞的傳,畫了兩軸畫,題名為《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將在位的朝臣分成兩類,即分別比附成李林甫一類的和姚崇、宋王景一類的,和奏疏一起呈給皇上,而且還說宮中有披甲、登殿等事發生,即有人試圖圖謀不軌。呂惠卿上奏說他是誹謗,故鄭俠被貶編管汀州。御史台官員楊忠信拜見他時說:“御史沉默不言,而你卻上書不已,這實際上是說責任在監門,指責御史台無人哪。”楊忠信從懷中取出《名臣諫疏》給鄭俠,並說:“把這拿去,以對正直之士有所幫助。”惠卿揭發了這件事,而且指使御史張琥彈劾他們與馮京相互勾結為朋黨。鄭俠在赴汀州途中行至太康時,被追回京城對質,審問他們是否有相互勾結為朋黨之罪行,罪名被羅織而成,惠卿認為應致他於死地。皇上說“:鄭俠所說的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朝廷著想,這份忠誠之心可嘉,怎么能治他以重罪呢?”最後只將他貶至英州。到英州後,他找了一間快要倒塌的寺廟居住下來,英州的人無論貧富貴賤,都很敬仰他,爭相讓子女跟著他讀書學習,並為他建造了一座新房子。

哲宗即位,鄭俠才得以回京城。蘇軾、孫覺在哲宗面前為他說好話,故任他為泉州教授。元符七年,又被放逐到英州。徽宗即位,赦免鄭俠,仍歸還給他原來的官職,不久又被蔡京奪官,從此他就再沒有出來任職了。被奪官後,鄭俠布衣粗食,閒居田野,但一言一行都沒有忘記君主。

宣和元年死,時年七十九歲。鄰里之人將他住過的房子改建成鄭公坊,州縣的學校都祭祀他。紹熙初年,詔令贈鄭俠為朝奉郎。又提拔鄭俠之孫嘉正為山陰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