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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游日記三十八

作者:徐弘祖

己卯(公元1639年)七月初一至初三日抄書麓館,亦無竟日之晴。先是俞禹錫有僕還鄉,請為余帶家報家信。余念浮沉之身,恐家人已認為無定河邊物,若書至家中,知身猶在,又恐身反不在也,乃作書辭告訴之。至是晚間不眠,仍作一書,擬明日寄之。

初四日送所寄家書至俞館,而俞往南城吳氏園。余將返,其童子導余同往。過南關而西,一里,從南城北入其園。有池有橋,有亭在池中。主人年甚少,昆仲二人,一見即留酌亭中。

薄暮與禹錫同別。

始知二主人即吳麟征之子,新從四川父任歸者。

麟征以鄉薦,初作教毗陵,升南部,故與俞遇,今任四川建昌道矣。

初五日又絕糧。余作中寄潘蓮華,復省中吳方生,潘父子以初八日赴公車(進京會試)。

且與潘索糧。

不及待,往拜吳氏昆仲,不遇,即乘霽出龍泉門,為乾海子之游。由九龍池左循北坡西向上,一里,出寺後,南瞰峽中馬家園,即前日閃太史宴余其中者,昔為馬業,今售閃氏矣。

從此益西向上,一里,瞰其北峽,乃太保新城所環其上者,乃知其西即寶蓋山之頂,今循其南岡而上也。又迤邐上者三里,始隨南峽盤坡入。二里,路北之樹木,森郁而上,路南之樹木,又森郁而下,各有莊舍於其中。其北者為薛莊,其南者為馬莊,其樹皆梨柿諸果。

余夙聞馬元中有兄居此,元中囑余往游,且云:“家兄已相候久矣。“至是問主人,已歸城,莊虛無人。時日甫上午,遂從其後趨乾海子道。其處峰稍南曲,其下峽中有深澗,自西北環夾東出,水聲驟沸,即馬家園綰九隆南塢之上流也。此處騰湧澗中,外至塢口,遂伏流不見。南溢而下泛者,為馬園內池;北溢而下泛者,為九隆泉池,皆此水之伏而再出者也。

於是循澗北崖盤坡而上,一里,北折入峽。二里,稍下就澗行。其處東西崖石夾峙,水騰躍其中,路隨之而上,蓋已披寶蓋山之西麓矣。或涉水西,或涉水東,或涉水中而上。

北五里,漸西,其溪分兩道來。由其中躡嶺西北上,始望見由此而北,分峽東下者,為寶蓋之脊,又東下而為太保;由此而南,分峽東下者,為九隆南山之脊,又東下為九隆岡。

此其中垂之短支,躡之迤邐上,五里始西越其脊。下瞰脊西有峽下繞甚深,水流其中沸甚,此即沙河之上流也。其西又有山一重橫夾之,乃為南下牛角關之脊,而此脊猶東向之旁支也。循北崖西行三里余,始西南墜壑下。下又三里余,始抵溪之東岸。兩崖夾溪之石甚突兀,溪流逗石底而下,層疊騰湧,而蒙箐籠罩之,如玉龍踴躍於青絲步障中,《志》所謂溜鍾灘,豈即此耶?路緣東崖下,北溯溪,有小洞倚崖,西瞰溪流。入坐其間,水乳滴瀝,如貫珠下。出,復北溯溪三里,有木橋跨而西。度其西上嶺,遂與沙河上流別。

三里,登南度之脊。其脊中低,南北皆高,南即牛角關之脈,北高處為虎坡,乃從西北度脈而來者。路逆溯之,循北嶺東坡而上,又二里,從嶺北西向穿坳,是為虎坡。此坡由北沖東蒲蠻寨嶺度脊西南下,繞為北沖南峰,南向逶迤,東墜沙河之源,西環乾海子之塢,南過此嶺,稍伏而南聳牛角關。又伏而度脈,分支西北掉尾者,為蒲縹西嶺;正支東峙松子山,繞石甸東而南盡於姚關者也。

過坳西即有坑西墜,路循北坡西北行,五里西下,行峽中。溯流躡澗,三里,再逾嶺。又三里,出嶺西。始見西南下壑稍開,有西峽自北而南,與南峽合而西去,有茅數龕嵌峽底,曰鑼鼓寨。

皆儸儸之居。於是盤東坡北向,而轉溯西峽之上行。蓋西峽有山自北坳分支南亘,環於東界之西,路由其中直披北坳而入。三里,涉北來小水,遂西盤其坳脊。二里,出坳西,其西南盤壑復下開,而路乃北向躡嶺,曲折西北,盤之而升,三里余,登嶺頭。

蓋此嶺從虎坡北乾海子東分支西突,又西度為大寨西峰,西北橫亘於大寨、瑪瑙山之間,此其東下之嶺也;其北為崇脊,其南為層壑。遙望數十家倚西亘橫峰下,即大寨也。於是西南盤層壑之上,二里,越岡西下,又二里,西南下至塢間。涉北來小峽,又西上半里,是為大寨。

所居皆茅,但不架欄,亦儸儸之種。俗皆勤苦墾山,五鼓輒起,昏黑乃歸,所墾皆磽qiāo瘠堅硬平瘠之地,僅種燕麥、蒿麥而已,無稻田也。余初買米裝貯,為入山之具,而顧仆竟不之攜,至是寨中俱不稻食。煮大麥為飯,強齧之而臥。

初六日天色陰沉。飯麥。由大寨後西涉一小峽,即西上坡。半里,循西山北向而升。二里,坡東之峽,駢束如門,門以內水猶南流,而坡峽俱平,遂行峽中。

又北一里,有岐逾西山之脊,是為瑪瑙坡道。余時欲窮乾海子,從峽中直北行,徑漸翳,水漸縮。一里,峽中累累為環珠小阜,即度脈而為南亘西山,此其平脊也。半里過北,即有坑北下。由坑東循大山西北行,又一里而見西壑下嵌,中圓如圍城,而底甚平,即乾海子矣。

路從東山西向,環海子之北,一里,乃趁峽下。東山即虎坡大脊之脈,有岐東向,逾脊為新開青江壩道,入郡為近。

南下半里,抵海子之北,即有泉一圓在北麓間,水淙淙由此成流出。

其東西麓間,俱有茅倚坡臨海而居,而西坡為盛。

又半里,循麓而入西麓之茅。其廬俱橫重木於前,出入皆逾之。

其人皆不解漢語,見人輒去。廬側小溪之成流者,南流海子中。

海子大可千畝,中皆蕪草青青。

下乃草土浮結而成者,亦有溪流貫其間,第但不可耕藝,以其土不貯水。

行者以足撼之,數丈內俱動,牛馬之就水草者,只可在涯涘sì水邊間,當其中央,駐久輒陷不能起,故居廬亦俱瀕其四圍,只墾坡布麥,而竟無就水為稻畦者。其東南有峽,乃兩山環湊而成,水從此泄,路亦從此達瑪瑙山,然不能徑海中央而渡,必由西南沿坡灣而去。於是倚西崖南行一里余,有澄池一圓,在西崖下蕪海中,其大徑丈余,而圓如鏡,澄瑩甚深,亦謂之龍潭。

在平蕪中而獨不為蕪翳,又何也?

又南一里,過西南隅茅舍,其廬亦多,有路西北逾山,雲通後山去,不知何所。其南轉脅間,有水從石崖下出,流為小溪東注。余初狎之,欲從蕪間涉此水,近水而蕪土交陷,四旁搖動,遂復迂陟西灣,盤石崖之上,乃倚南山東向行。一里余,有岐自東峽上,南逾山脊,為新開道,由此而出爛泥壩者。余乃隨坡而下東峽。半里,則峽中橫木為橋,其下水淙淙,北自海子菰gū茭白蒲峽甚逼仄,故一木航之,此水口之最為瀠結者。

其水南下,即為瑪瑙山後夾中瀑布矣。

度橫木東。復上坡,半里,陟其東岡,由脊上東南行。還顧海子之窩,嵌其西北;出峽之水,墜其西南;其下東南塢中,平墜甚深,中夾為箐,叢木重翳,而轟崖倒峽之聲不絕。其前則東西兩界山又伸臂交舒,辟峽南去,海子峽橋之水,屢懸崖瀉箐中,南下西轉而出羅明壩焉。於是循東山,瞰西峽,東南行一里余,轉而南下。

一里,有路逾東嶺來,即大寨西來者,隨之西南下坡。

半里,忽一廬踞坡,西向而居,其廬雖茅蓋,而檐高牖爽,植木環之,不似大寨、海子諸茅舍。姑入而問其地,則瑪瑙山也。一主人衣冠而出,揖而肅客,則馬元康也。余夙知有瑪瑙山,以為杖履所經,亦可一寓目,而不知為馬氏之居。馬元中曾為余言其兄之待余,余以為即九隆後之馬家莊,而不知有瑪瑙山之舍。

瑪瑙山,《一統志》言瑪瑙出哀牢支隴,余以為在東山後。

乃知出東山後者,為土瑪瑙,惟出此山者,由石穴中鑿石得之。

其山皆馬氏之業。

元康一見即諦視曰:“即徐先生耶?”問何以知之。曰:“吾弟言之。余望之久矣!”蓋元中應試省中,先以書囑元康者,乃瑪瑙山,而非九隆後之馬家莊也。

元康即為投轄比喻殷勤留客,割雞為黍,見其二子。深山杳藹之中,疑無人跡,而有此知己,如遇仙矣!

下午,從廬西下坡峽中,一里轉北,下臨峽流,上多危崖,藤樹倒置,鑿崖迸石,則瑪瑙嵌其中焉。其色有白有紅,皆不甚大,僅如拳,此其蔓也。

隨之深入,間得結瓜之處,大如升,圓如球,中懸為宕,而不粘於石。宕中有水養之,其精瑩堅緻,異於常蔓,此瑪瑙之上品,不可猝遇,其常積而市於人者,皆鑿蔓所得也。

其拳大而堅者,價每斤二錢。

更碎而次者,每斤一錢而已。是山從海子峽口橋東,南環而下,此其西掉而北向處,即大寨西山之西坡也。峽口下流懸級為三瀑布,皆在深箐回崖間,雖相距咫尺,但聞其聲,而樹石擁蔽,不能見其形,況可至其處耶。坐瑪瑙崖洞間,有覆若堂皇,有深若曲房,其上皆垂於虬枝,倒交橫絡,但有氤氳之氣,已無斧鑿之痕,不知其出自人工者。元康命鑿崖工人停捶,而垂箐覓樹蛾一筐,乃菌之生於木上者,其色黃白,較木耳則有莖有枝,較雞葼則非土而木,以是為異物而已。且謂余曰:“箐中三瀑,以最北者為勝。為崖崩路絕,俱不得行。當令僕人停鑿芟道,異日乃可梯崖下瞰也。”因復上坡,至其廬前,乃指點四山,審其形勢。元康瀹茗命醴,備極山家清供,視隔宵麥飯糲口,不謂之仙不可也。

初七日雨。與元康為橘通“局”,指圍棋中之樂。棋子出雲南,以永昌者為上,而久未見敵手。元康為此中巨擘形容很在行,堪稱第一,能以雙先讓。余遂對壘者竟日。

初八日晨飯,欲別而雨復至。

主人復投轄布枰píng棋盤。下午雨霽,同其次君從廬右瞰溪。

懸樹下,一里,得古洞,乃舊鑿瑪瑙而深入者,高四五尺,闊三尺,以巨木為橋圈,支架於下,若橋樑之鞏,間尺余,輒支架之。其入甚深,有木朽而石壓者,上透為明洞。余不入而下,仍懸樹,一里墜澗底。其奔涌之勢甚急,而掛瀑處俱在其上下峽中,各不得達,仍攀枝上。所攀之枝,皆結異形怪果,苔衣霧須,蒙茸於上。

仍二里,還廬舍。

元康更命其仆執殳前驅,令次君督率之,從向來路上。二里,抵峽口橋東岡,墜崖斬箐,鑿級而下。一里余,憑空及底,則峽中之水,倒側下墜,兩崖緊束之,其勢甚壯,黔中白水之傾瀉,無此之深;騰陽滴水之懸注,無此之巨。勢既高遠,峽復逼仄,盪激怒狂,非復常性,散為碎沫,倒噴滿壑,雖在數十丈之上,猶霏霏珠卷霰集。滇中之瀑,當以此為第一,惜懸之九天,蔽之九淵,千百年莫之一睹,余非元康之力,雖過此無從寓目也。

返元康廬,挑燈夜酌,復為余言此中幽勝。其前峽下五里,有峽底橋;過之隨峽南出,有水簾洞;溯峽北入,即三瀑之下層。而水簾尤奇,但路閟難覓,明晨同往探之。此近勝也。

渡上江而西,有石城插天,倚雪山之東,人跡莫到,中夜聞鼓樂聲,土人謂之鬼城。此遠勝也。上江之東,瑪瑙之北,山環谷迸,中有懸崖,峰巒倒拔,石洞崡岈,是曰松坡,為其家莊。

其叔玉麓構閣青蓮,在石之阿彎曲的角落,其人云亡,而季叔太麓今繼棲遲游息,一日當聯騎而往。

此中道之勝也。

余聞之,既喜此中之多奇,又喜元康之能悉其奇,而余之得聞此奇也。地主所在地的主人山靈,一時濟美,中夜喜而不寐。

初九日余晨起,欲為上江之游。元康有二騎,一往前山未歸,欲俟明日同行。余謂游不必騎,亦不必同,惟指示之功,勝於追逐。余之欲行者,正恐其同,其不欲同者,正慮其騎也。元康固留。余曰,“俟返途過此,當再為一日停。”

乃飯而下山。元康命其幼子為水簾洞導。

於是西下者五里,及峽底,始與峽口橋下下流遇。蓋歷三瀑而北迂四窠崖之下,曲而至此,乃平流也,有橋跨其上。

度橋,西北盤右嶺之嘴,為爛泥壩道。

從橋左登左坡之半,其上平衍,有水一塘匯岡頭,數十家倚南山而居,是為新安哨,與右嶺盤坡之道隔峽相對也。水簾洞在橋西南峽底,倚石嶺之麓,幽閟深阻,絕無人行。初隨流覓之,傍右嶺西南,行荒棘中,三里,不可得,其水漸且出峽,當前坳尖山之隩即奧矣。乃復轉,迴環遍索,得之絕壁下,其去峽底橋不一里也,但無路影,深阻莫辨耳。其崖南向,前臨溪流,削壁層累而上,高數丈。其上洞門崡岈,重覆疊綴,雖不甚深,而中皆旁通側透,若飛甍méng復閣,檐牖相仍。有水散流於外,垂檐而下,自崖下望之,若溜之分懸,自洞中觀之,若簾之外幕,“水簾”之名,最為宛肖。

洞石皆欞柱綢繆,纓幡垂颺yáng,雖淺而得玲瓏之致。

但旁無側路可上,必由垂檐疊覆之級,冒溜衝波,以施攀躋,頗為不便。若從其側架梯連棧,穿腋入洞,以睇簾之外垂,只中觀其飛灑,而不外受其淋漓,勝更十倍也。崖間有懸乾虬枝,為水所淋滴者,其外皆結膚為石。

蓋石膏日久凝胎而成,即片葉絲柯,皆隨形逐影,如雪之凝,如冰之裹,小大成象,中邊不欹,此又凝雪裹冰,不能若是之勻且肖者。余於左腋洞外得一垂柯,其大拱把,其長丈余,其中樹幹已腐,而石膚之結於外者,厚可五分,中空如巨竹之筒而無節,擊之聲甚清越。余不能全曳,斷其三尺,攜之下,並取枝葉之綢繆凝結者減其中,蓋葉薄枝細,易於損傷,而筒厚可藉以相護,攜之甚便也。

水簾之西,又有一旱岩。其深亦止丈余,而穹覆危崖之下,結體垂象,紛若贅旒,細若刻絲,攢冰鏤玉,千萼並頭,萬蕊簇穎,有大僅如掌,而筍乳糾纏,不下千百者,真刻楮雕棘之所不能及!

余心異之,欲擊取而無由,適馬郎攜斧至,借而擊之,以衣下承,得數枝。取其不損者二枝,並石樹之筒,托馬郎攜歸瑪瑙山,俟余還取之。遂仍出橋右,與馬郎別。乃循右坡西上里余,隔溪瞰新安哨而行。大雨忽來,少憩樹下。又西里余,盤石坡之嘴,轉而北行。蓋右坡自四窠崖頡頏西來,至此下墜,而崖石遂出,有若芙蓉,簇萼空中,有若繡屏,疊錦崖畔,不一其態。

北盤三里,又隨灣西轉,一里余,又北盤其嘴,於是向北下峽中。蓋四窠橫亘之峰,至此西墜為壑,其餘支又北轉而突於外,路下而披其隙也。二里余,塢底有峽自東北來,遂同盤為窪而西北出。路乃挾西坡之麓,隨之西轉,其中沮洳,踔chuō踐踏陷深濘,豈爛泥壩之名以此耶?

西北出隘一里,循東坡平行,西瞰墜壑下環,中有村廬一所,是為爛泥壩村。路從其後分為二岐:一西向下塢,循村而西北者,為上江道;一北向盤坡,轉而東北登坳者,為松坡道。余取道松坡,又直北一里,挾東坡北嘴,盤之東行。

半里,遂東北披峽而上,躡峻半里,其上峽遂平。

溯之東入,一里,峽西轉,半里,越西峽而西北上。其坡高穹陡削,一里余,盤其東突之崖,又里余,逾其北亘之脊。由脊東北向隨坡一里,路又分岐為二:一直北隨脊平行者,橫松枝阻絕,以斷人行;一轉東入腋者,余姑隨之。一里,其坡東垂為脊,稍降而東屬崇峰。此峰高展眾山之上,自北而南,東截天半,若屏之獨插而起者,其上松羅叢密,異於他山,豈即松坡之主峰耶?脊間路復兩分:一逾脊北去,一隨脊東抵崇峰。乃傍之南下,二里,徑漸小而翳。余初隨南下者半里,見壑下盤,繞祟峰南垂而東,不知其壑從何出,知非松坡道,乃仍還至脊,北向行,東截崇峰西塢。二里,塢北墜峽西下,路從崇峰之西北崖行,盤其灣,越突坡,三里余,西北下峽中。其下甚峻,而路荒徑窄,疑非通道。下二里,有三四人倚北坡而樵,呼訊之,始知去松坡不遠,乃西轉而就峽平行。里余,出峽口,其西壑稍開,崇岡散為環阜,見有參差離立之勢。又西下里余,有村廬當中窩而居,村中巨廬,楊氏在北,馬氏在南,乃南趨之。一翁方巾藜杖出迎,為馬太麓;元康長郎先已經此,為言及。翁訝驚訝元康不同來,余為道前意。翁方瀹茗,而山雨大至。俟其霽,下午,乃東躡坡上青蓮閣。閣不大,在石崖之下,玉麓先生所棲真處。太麓於是日初招一僧止其中,余甫至,太麓即攜酒授餐,遂不及覽崖間諸勝。

太麓年高有道氣。

二子:長讀書郡城,元真,次隨侍山中,元亮。

為余言:其處多岩洞,亦有可深入者二三處,但路未開闢,當披荊入之。地當山之翠微,深崖墜壑,尚在其下,不覺其為幽閟;亂峰小岫,初環於上,不覺其為孤高。

蓋崇山西北之支,分為雙臂,中環此窩,南夾為門,水從中出,而高黎貢山又外障之,真棲遁隱居勝地,買山而隱,無過於此。惟峽中無田,米從麓上尚數里也。松坡雖太麓所居,而馬元中之莊亦在焉。

譯文

己卯年(崇禎於二年,1639)七月初一至初三日在山麓書館抄書,也是無整夭的晴夭。這之前俞禹錫有僕人回家鄉,請為我帶家信。我考慮自己浮沉不定之身,擔心家裡人已認為是無定河邊的人,如果信到家中,知道我還在,又擔心我反而不在了,便寫了信辭謝他。到這天晚上睡不著,仍寫了一封信,打算明天寄給他。初四日送要寄的家信到俞禹錫的書館,但俞禹錫去了城南的吳家花園。我將返回去,他的書童領我一同前去。過了南關往西走,一里,從城南向北進入那園子。園中有池子有小橋,有亭子在水池中。主人年紀很輕,兄弟二人,一見面就留我在亭中飲酒。傍晚與禹錫一同辭別。這才知道二位主人就是吳麟征之子,新近從四川父親任所歸來。〔吳麟征以舉人的身份,最初在毗陵作教諭,升任南都,所以與俞禹錫相遇,如今出任四川建昌道了。〕

初五日又斷糧。我寫信寄給潘蓮華,回復省城中的吳方生,〔潘氏父子在初八日赴京城參加會試。〕並且與潘蓮華要糧。來不及等待,前去拜見吳家兄弟,沒遇上,立即乘天放晴走出龍泉門,去乾海子遊覽。由九隆池左邊沿北坡向西上爬,一里,到寺後,往南俯瞰峽中的馬家園,就是前幾天閃太史在其中宴請我的地方,從前是馬家的產業,如今賣給閃家了。從此再向西上走,一里,俯瞰它的北峽,就是太保山新城環繞在它上面的地方,才知道它西面就是寶蓋山的山頂,今天是沿著它的南岡上登。又透邀上登三里,開始沿南峽繞著山坡進去。二里,路北的樹木,森然茂密地在上方,路南的樹木,又森然茂密地在下方,各有村莊農舍在林中。那北面的是薛莊,那南邊的是馬莊,那些樹都是梨、柿各種果樹。我過去聽說馬元中有兄長居住在此,元中囑咐我去游一游,並說:“家兄已相等很久了。”到了這裡打聽主人,已歸回城中,莊中空無一人。此時日光剛是上午,就從莊後走向去乾海子的路。此處山峰稍向南曲,山下峽中有深澗,自西北環繞夾谷往東流出去,水聲急驟沸騰,這就是馬家園束住九隆池南塢的上遊了。此處騰湧的山澗中,外流到山塢口,便成伏流看不見了。往南溢出向下漫流的,成為馬家園的內池;往北溢出向下漫流的,成為九隆泉池水,都是此條澗水伏流後再度流出形成的。

於是沿山澗北面的山崖繞著山坡上走,一里,向北折入峽中。二里,稍向下沿著山澗行。此處東西石崖夾峙,水流騰躍在其中鄉路順著澗水上行,大概已穿越到寶蓋山的西麓了。有時涉到水西,有時涉到水東,有時涉水上走。往北五里,漸漸向西,這裡溪水分為兩道流來。由兩條溪流中間登嶺向西北上去,才望見由此往北,分出峽谷往東下延的,是寶蓋山的山脊,又向東下延成為太保山;由此往南,分出峽谷向東下延的,是九隆南山的山脊,又向東下延成為九隆岡。此地是兩者中間下垂的短支脈,踩著它透巡上登,五里才向西越過它的山脊。下瞰山脊西面有峽谷在下方盤繞,非常深,水流在峽中沸騰,這就是沙河的上遊了。峽谷西邊又有一重山橫亘夾住它,那是南下牛角關的山脊,而此處的山脊還只是向東延的旁支。沿北邊的山崖往西行三里多,開始向西南墜下壑谷。又下走三里多,才抵達溪流的東岸。兩岸山崖夾住溪流的岩石極其突兀,溪流歡快地從岩石底往下流,層層疊疊,翻騰洶湧,而蒙密的竹林籠罩著溪流,如玉龍騰踴跳躍在青絲帷帳之中,志書所說的溜鍾灘,莫非就是此地嗎?路沿著東面的山崖下走,向北溯溪行,有個小山洞依傍著山崖,向西俯瞰著溪流。進去坐在洞中,鐘乳石上水珠下滴,如串珠樣下落。出洞,再向北溯溪走三里,有座木橋跨到溪西。越到溪水西岸上嶺,終於與沙河上游分別。

三里,登上往南延伸的山脊。此脊中間低南北都高,南面就是牛角關的山脈,北面高的地方是虎坡,是從西北的山脈延伸而來的。路逆向迎著山勢走,沿北嶺的東坡上走,又是二里,從嶺北向西穿過山坳,這是虎坡。此坡由北沖東邊的蒲蠻寨嶺山脊向西南下延,迴繞成北沖的南峰,向南道巡而去,東面墜到沙河的源頭處,西面環繞成乾海子所在的山塢,南面延過此嶺,略微低伏後在南邊聳為牛角關。又有低伏延伸的山脈,分支往西北掉轉尾部的,是蒲縹的西嶺;正支在東方聳峙為松子山,繞到石甸東面後在南邊的姚關到了盡頭。過到山坳西邊馬上有坑谷墜下西面,路沿北坡往西北行,向西下走五里,走在峽中。溯水流踩山澗,走三里,再次越嶺。又三里,到嶺西,這才見西南方下面的壑谷稍微開闊了些,西邊有峽谷自北向南,與南峽會合後往西延去,有茅屋數間深嵌在峽底,叫鑼鼓寨。〔都是鑼鑼的居住地。〕從這裡繞著東坡向北走,而後轉到西峽之上逆向走。西峽有山自北面的山坳分支往南綿亘,環繞在東面一列山的西邊,路由其中一直穿過北面的山坳進去。三里,涉過北來的小溪,於是向西盤繞這裡的坳脊。二里,走到山坳西邊,它的西南盤繞的壑谷又在下方張開,而路於是向北登嶺,往西北曲折而行,繞著山嶺上升,三里多,登到嶺頭。此嶺從虎坡北面的乾海子東邊分支往西突,又向西延伸為大寨西峰,往西北橫亘在大寨與瑪瑙山之間,這裡是它往東下延的山嶺;它北面是高大的山脊,它南邊是層層壑谷。遠遠望見有數十家緊靠在向西橫亘的山峰下,那就是大寨了。於是往西南盤繞在層層壑谷之上,二里,越過山岡向西下山,又走二里,向西南下到塢中。涉過北來的小峽谷,又向西上走半里,這是大寨。居民住的全是茅屋,但不架樓,也是鑼鑼一類的民族。民俗全是勤苦墾山,五更便起床,昏黑才歸家,所墾種的都是痔薄的山地,僅能種植燕麥、嵩麥而已,沒有稻田。我起初買來米裝好貯存起來,為進山做準備,可顧仆居然不帶上它,到了這裡寨子中都不吃稻米。煮大麥當飯,勉強嚼了些睡下。

初六日天色陰沉。吃了麥飯。由大寨後向西涉過一條小峽谷,立即向西上坡。半里,沿西山向北上升。二里,坡東的峽谷,並列緊束如門一樣,門以內水仍往南流,而山坡峽谷都很平緩,便行走在峽中。又向北一里,有岔路越過西山的山脊,這是去瑪瑙坡的路。我此時想去探究乾海子,從峽中一直往北行,小徑漸漸被遮蔽,水流漸漸縮小。一里,峽中層層累累變為圓珠狀的小阜,就是成為往南綿亘的西山延伸而過的山脈,此處是它平緩的山脊。半里翻過北邊,馬上有坑谷往北下延。由坑谷東邊沿大山往西北行,又走一里後見西邊的壑谷下嵌,中間圓得如環繞的城牆,但谷底非常平坦,這是乾海子了。

路從東山向西走,環繞到海子的北邊,一里,於是急速趕到峽下。東山就是虎坡大脊的山脈,有岔路通向東,越過山脊是去新建的青江壩的路,是進府城的近路。向南下走半里,抵達海子的北邊,就有一眼泉水在北面山麓間,泉水塗塗由此流淌出。海子東西山麓上,都有茅屋背靠山坡前臨海子居住,而西坡上的最為興盛。又走半里,沿山麓進入西麓上的茅屋。這裡的房屋全都在屋前橫了重疊的木頭,出人都要越過木頭。村里人都不懂漢語,見人就走開。房屋側邊的小溪成流的,往南流進海子中。海子大處約有千畝,其中全是青青的荒草。地下是草和土漂浮結成的,也有溪水流貫其中,但只是不能耕種,因為這裡的土不積水。走路的人用腳震動地下,數丈以內都會搖動,牛馬就水草放牧的,只可在岸邊,站在海子中央停久了,就下陷不能起來,所以居屋也全是瀕臨在海子的四周,只是墾種了山坡布滿了麥子,而竟然沒有近水墾為稻田的。它的東南方有峽谷,是兩面的山環繞湊攏形成的,水從此處外泄,路也是從此處通達瑪瑙山,但不能徑直從海子中央橫渡,必須由西南沿山坡山灣而去。於是靠著西邊的山崖往南行一里多,有一圓形清澄的水池在西邊山崖下荒蕪的海子中,池子大處直徑有一丈多,而且圓得如像鏡子,澄澈晶瑩水非常深,也稱之為龍潭。池子在平坦的荒草中卻唯獨不被叢生的草遮蔽,這又是為何呢?又往南一里,經過西南隅的茅屋,此處房屋也很多,有路向西北翻山,說是通到後山去,不知是什麼處所。村南轉到側邊,有水從石崖下流出,流成小溪往東流注。我起初走近小溪,想從荒草中涉過此條溪水,接近水邊荒草和土地就交相下陷,四旁搖動,於是又繞道上登西邊的山灣,繞到石崖之上,就緊靠南山向東行。一里多,有岔道自東峽中上來,往南越過山脊,是新開的道路,為由此去到爛泥壩的路。我於是順山坡下到東峽中。半里,就見峽中橫木架為橋,橋下水塗塗流淌,自北邊海子的菱白蒲草中流出來,衝破峽谷往南下墜‘山峽非常狹窄,所以一根木頭就能架橋過河,這是河口中最為瀟徊盤結之處、〔這裡的水往南下流,就成為瑪瑙山後山夾谷中的瀑布了。〕越到橫架的木頭東頭,再上坡,半里,登上它的東岡,由山脊上往東南行。回頭看海子所在的山窩,嵌在它的西北;流出峽中的水,墜到它的西南;它下方東南的山塢中,平緩下墜得十分深,中間夾為山著,叢林重重遮蔽,而在山崖中轟鳴著倒入峽谷的水聲不絕於耳。它前方就見東西兩列山又伸開手臂交相展開,寬廣的峽谷往南延去,海子峽中橋下之水,屢次高懸著從山崖上傾瀉到山著中,往南下流向西轉到羅明壩。於是沿東山,瞰西峽,往東南行一里多,轉向南下走。一里,有路越過東嶺而來,就是大寨往西來的路,順此路往西南下坡。半里,忽然一所房屋盤踞在坡上,向西而居,此屋雖是茅草蓋頂,但屋檐高大窗戶明亮,種了樹環繞著屋子,不像大寨、海子各處的茅屋。姑且進屋打聽這個地方,就是瑪瑙山了。一個房主人衣冠整潔地出來,作揖敬客,是馬元康。我過去知道有座瑪瑙山,認為是扶杖漫步經過的地方,也可以看一下,卻不知是馬家的居住地。馬元中曾給我說過他的兄長在等我,我以為就是九隆池後山的馬家莊,卻不知他家有瑪瑙山的住房。〔瑪瑙山,《一統志》說瑪瑙出產在哀牢山分支的土岡上,我認為在東山後面。這時才知出產在東山後面的,是土瑪瑙,唯有出產在此山的,是由石坑中鑿岩石取得的。這裡的山全是馬家的產業。〕元康一見面就審視著說:“是徐先生嗎?”問他憑什麼知道的。說:“我兄弟談起過您。我盼望您很久了!"原來元中到省里應試時,事先送信囑咐去元康所住的地方,是瑪瑙山,而不是九隆池後山的馬家莊。元康立即挽留客人,殺雞做飯,引見了他的兩個兒子。杳渺靄靄的深山之中,懷疑沒有人跡,卻有此等知己,如同遇見神仙了!

下午,從房屋西邊下坡到峽中,一里轉向北,下臨峽中的水流,上方有許多危崖,藤條樹枝倒覆,鑿裂石崖,就有瑪瑙嵌在其中了。瑪瑙顏色有白有紅,都不十分大,僅如拳頭,這是瑪瑙的礦脈延伸之處。順礦脈深入,間或找得到結成瓜一樣大的地方,大處如升,圓如球體,中間懸空為石礦坑,卻不粘在岩石上。石礦坑中有水養護著它,石質明亮晶瑩,堅硬細密,不同於平常的礦脈,這是瑪瑙的上品,不可在突然間遇到,那些經常堆積著賣給人的,全是挖鑿礦脈得到的。〔那種拳頭大而且堅硬的,價格每斤二錢銀子。更碎小而次一等的,每斤一錢銀子而已。〕此山從海子峽口的橋以東,往南環繞下延,這是它從西向北掉頭之處,也就是大寨西山的西坡了。峽口下游高懸為三級瀑布,都是在深著回崖之間,雖然相距咫尺,只聽得見水聲,但樹叢石崖環擁掩蔽,不能見到瀑布的蹤影,何況是走到那地方呢?坐在瑪瑙石崖洞中,有的下覆如廳堂,有的深似幽深的密室,它們的上方都垂掛著拳曲的枝條,倒著橫著交纏在一起,只有氰氯之氣,己無斧頭鑿子挖鑿的痕跡,不再知它們是出自人工挖掘成的。元康命令鑿右崖的工人停止捶打,去臨近的山著中找來一筐樹蛾,〔是生長在樹上的菌子,菌色黃白,與木耳相比卻有莖有枝,與雞蘿比較則不是生在土裡而是長在樹上,以此作為奇異的物產而已。〕並告訴我說:“山著中的三級瀑布,以最北邊的為最優美。因為山崖崩塌道路斷絕,全然不能走。應當命令僕人停止鑿礦,割草開道,他日就可登上山崖下瞰了。”因此重新上坡,來到他的屋前,於是指點四面群山,審視周圍的地形山勢。元康燒好茶,命令上酒,極盡了山間人家清素的山珍,看那隔夜糙口的麥飯,非說是神仙不可了。

初七日下雨。與元康下圍棋作樂。棋子出產在雲南,以永昌產的為上等,但長期未遇見敵手。元康是棋局中的高手,能夠以雙子先讓我。我於是與他對壘了一整天。

初八日早飯後,想告別但雨又來臨。主人重又留客布局。下午雨停轉晴,同他的次子從屋子右側俯瞰溪流。懸垂在樹上下去、一里,見到古洞,是舊時挖鑿瑪瑙深入進去的洞,高四五尺,寬三尺,用巨樹作為拱圈,支撐著架在下邊,好似橋樑的拱券,間隔一尺多,就支撐著木頭。洞內進去非常深,有的地方木頭腐朽後岩石壓下來,上方穿通成為透亮光的洞。我未進去便下走,仍從樹上往下墜,一里墜到澗底。澗水奔騰洶湧十分湍急,而瀑布懸掛之處都在這裡上下的峽中,各處都不能到達,仍攀著樹枝上登。所攀的樹枝,都結著異形怪果,苔鮮地衣的霧狀鬚根,毛茸茸地蒙在上面。仍是二里,返回房舍。元康再命令他的僕人執著兵器在前引路,命令次子監督率領著他們,從先前來的路上走。二里,抵達峽口木橋的東岡,墜下石崖斬斷竹叢,開鑿台階下走。一里多,凌空下到峽底,就見峽中之水,倒斜著下墜,兩側石崖緊束著水流,水勢十分雄壯,貴州傾瀉的白水河,無此處的深;騰陽高懸傾注的滴水河,無此處的大。水勢既高遠,峽谷又狹窄,激盪狂怒,不再是平常的性子,散為碎沫,倒噴在滿壑谷中,雖然在數十丈之上,仍是霏霏然水珠飛卷雪珠聚集。雲南的瀑布,應當以此為第一,可惜高懸在九天之上,九重深淵障蔽著它,千百年無人能見它一次,我要不是元康之力,即使路過此地也無從看到了。

返回元康屋中,連夜挑燈飲酒,元康又給我講說這一帶幽奇的勝景。這裡前方峽谷中下走五里,有座峽底橋;過橋順峽谷往南出去,有個水簾洞;溯峽谷往北深入,就是三級瀑布的下層。而水簾洞尤其奇異,但道路堵塞難以找到,明天早晨一同前去探洞。這是近處的勝景。越到上江西邊,有處石城插入空中,緊靠雪山之東,人跡無法到達,半夜聽得見鼓樂聲,當地人稱它是鬼城。這是遠處的勝景。上江之東,瑪瑙山之北,山脈環繞峽谷迸裂,當中有處懸崖,峰巒倒拔,石洞深邃,那叫松坡,是他家的莊子。他叔父馬玉麓建了座青蓮閣,在石山的彎曲處,此人已仙逝,今天小叔馬太麓繼續隱居在此,隔一天將一同騎馬前去。這是年距離路途的勝景。我聽說這些話,既喜這一帶奇景多,又喜元康能熟悉這些奇景,而我得以聽說這些奇景。所在地的主人熱情和山間的靈氣,使我能碰到這樣的美事,半夜高興得睡不著覺。

初九日我起床很遲,打算去游上江。元康有兩匹坐騎,一匹去前山未歸來,他要我等坐騎回來明天一同走。我認為遊覽不必騎馬,也不必陪同,只要那指點之功,勝過追隨。我上路時,擔心他陪同,主要是考慮那坐騎還未回來。元康堅決挽留。我說:“等返回途中路過此地,將再停留一日。”於是吃飯後下山。元康命令他的小兒子給我導遊水簾洞。

於是向西下走五里,到峽底,開始與峽口橋下水流的下游相遇。原來流水經過三級瀑布後往北迂迴到四案崖之下,彎曲到此地,是平緩的水流了,有橋跨在水上。過了橋,往西北繞過右嶺的山嘴,是去爛泥壩的路。從橋左登到左側山坡的半坡上,坡上平展開來,有一塘水積在岡頭,數十家人背靠南山居住,這是新安哨,與右嶺繞著山坡走的道路隔峽相對。水簾洞在橋西南的峽底,依傍著右嶺的山麓,幽寂隱秘,深邃阻隔,絕無人走。起初隨著流水去找它,傍著右嶺往西南,行走在荒草荊棘中,三里,找不到,那水流漸漸快要出峽,位於前面山坳尖山的西南角了。只得再轉回來,周圍四處尋找,在絕壁下找到它,它離峽底木橋不到一里,只是荒無路影,深草阻隔無法辨認罷了。這裡的石崖向南,前臨溪流,陡削的絕壁層層疊累而上,高數丈。崖上洞口深邃,重重下覆層層下綴,雖不怎么深,但洞中全向側旁穿通,好似飛檐樓閣,屋檐窗戶互相重疊。有水散流在外,如垂下的屋檐飛流而下,自石崖下望它,如屋檐水分散懸落,從洞中觀看它,似門帘的外幕,“水簾”的名字,最為逼真。洞中的岩石全是窗權柱子的形狀,互相纏繞,如纓絡旗幟垂掛飄揚,洞雖淺卻得到了玲瓏小巧的情趣。只是旁側無路可上,必須經由如下垂的屋檐處重疊下覆的台階,冒著滴水衝著水波,才得以攀登上去,頗為不便。如果從它側面架梯又連成棧道,穿過側旁進洞,得以斜視外邊垂掛的水簾,只需在洞中觀賞滴水的飛灑,卻不受外邊飛流的澆淋,賞心悅目之處更勝過十倍了。石崖上有懸垂拳曲的枝幹,被水澆淋到的,它們的外邊全結成岩石外殼。大概是石膏天長日久凝結為石胎而形成的,即便是一片葉子一絲樹枝,全都順勢隨形,如雪一樣凝結,如冰一樣包裹,大小都成為相像的形狀,布滿邊沿不偏不倚,這又是雪凝冰裹,也不能如此一樣均勻和逼真的了。我在洞外左側得到一枝下垂的樹枝,它的大處有一滿把,長一丈多,其中樹幹已經腐爛,而結在外層的石殼,厚約五分,中間空如巨竹的竹筒但無竹節,敲擊它聲音非常清越。我不能全枝曳著走,折斷其中的三尺,把它帶下來,並選擇些交纏凝結的枝葉藏在其中,因為葉薄枝細,易於損傷,而筒壁很厚可以借來保護枝葉,攜帶十分方便。水簾洞之西,又有一個旱洞。洞也只有一丈多深,但彎隆下覆在危崖之下,岩石的結體呈各種形象下垂,紛紛然如下綴的玉串,細如刻成的蠶絲,攢冰鏤玉,千百粵片並在頭部,萬朵花蕊簇擁成花穗,有的大處僅如手掌,而石筍石乳糾纏在一起,不下千百個,真正是精巧的雕刻所不能趕上的!我心裡對此感到很奇異,想要敲取卻沒有辦法,恰好馬家兒郎帶著斧頭來到,借來敲擊石乳,用衣服在下邊接著,得到數枝。選擇其中未損壞的兩枝,連同石樹的樹筒,托馬家兒郎帶回瑪瑙山,等我回來時取。於是仍出到橋右,與馬家兒郎告別。就沿右側山坡向西上走一里多,隔溪下瞰著新安哨前行。大雨忽然來臨,在樹下稍作休息。又向西一里多,繞過石坡的山嘴,轉向北行。右側的山坡自四案崖上下起伏向西而來,到此處下墜,而石崖便露出來,有的如芙蓉,花尊簇擁在空中,有的似繡花屏風,錦繡重疊在崖畔,不止一種姿態。往北繞三里,又順著山灣向西轉,一里多,又往北繞過山嘴,於是向北下到峽中。四案崖橫亘的山峰,到此處往西下墜為壑谷,它餘下的支脈又向北轉後突到外邊,路下延穿過它的缺口。二里多,塢底有峽谷自東北延來,於是一同盤結為窪地後往西北出去。路於是傍著西坡的坡腳,順山勢向西轉,其中全是泥沼,踩下去陷在深深的泥濘中,莫非爛泥壩的名字是出於此處嗎?往西北出隘口一里,沿東坡平緩前行,西瞰深墜的壑谷在下環繞,其中有一處村莊,這是爛泥壩村。路從村後分為兩條岔路:一條向西下到塢中,沿村子往西北去的,是去上江的路;一條向北繞山坡走,轉向東北登上山坳的,是去松坡的路。我選擇了去松坡的路,又向正北走一里,傍東坡北面的山嘴,繞著它往東行。半里,就向東北穿過峽谷上走,陡峻地上登半里,那上面峽谷便平坦起來。溯峽谷往東進去,一里,峽谷向西轉,半里,越過西峽往西北上坡。此坡高高隆起,極陡削,一里多,繞過那向東突出的石崖,又走一里多,越過它北邊橫亘的山脊。由山脊上向東北順山坡走一里,路又分為兩條岔道:一條向正北順山脊平行的,被橫放的松枝阻斷了,以阻止人走;一條向東轉入側邊,我姑且順著它走。一里,山坡往東下垂為山脊,稍下降後往東連線到高峰。此峰高高伸展在群山之上,自北往南,在東邊橫截過半天空,好似屏風獨插聳起的樣子,山上松樹密布,密密叢叢,與其他山不同,難道這就是松坡的主峰了嗎?山脊上路又分為兩條:一條越過山脊往北去,一條順山脊往東抵達高峰。於是傍著山脊往南下走,二里,小徑漸漸變小被遮蔽了。我起初順南下的路走了半里,見有壑谷盤繞在下方,繞過高峰的南垂往東去,不知這個壑谷從哪裡出去,心知不是去松坡的路,就仍返回到山脊上,向北行,往東橫截過高峰西面的山塢。二里,山塢北面向西下墜成峽谷,路從高峰西北的山崖上走,繞過山灣,越過前突的山坡,三里多,向西北下到峽中,那下走的路非常陡峻,而且道路荒蕪小徑狹窄,懷疑不是通道。下走二里,有三四個人緊靠北坡打柴,呼叫著向他們問路,才知離松坡不遠,於是轉向西走到峽中平緩前行。

一里多,出了峽口,它西邊的壑谷略為開闊起來,高.岡散布為環形的土阜,便有了參差獨立的氣勢。又向西下走一里多,有村莊房屋正當中間的山窩居住,村中的房屋巨大,楊家在北,馬家在南,就往南趕去。一位老翁頭戴方巾拄著黎莖手杖出門迎接,是馬太麓;元康的長子先已先到此地,給他說起過。老翁驚訝元康不一同前來,我為此說明了先前的意思。老翁正在烹茶,而山雨猛烈來臨。等天轉晴,已是下午,於是向東登坡上了青蓮閣。閣子不大,在石崖之下,是馬玉麓先生隱居修真之處。太麓在這一天剛招來一位僧人住在其中,我剛到,太麓就帶著酒送來飯,便來不及遊覽山崖間的諸處勝景。太麓高齡,有得道者的氣度。有兩個兒子:長子在府城讀書,〔名叫元真。〕次子在山中隨身侍候,〔名叫元亮。〕對我說:此處岩洞很多,也有二三處可以深入的,但路未開闢,將披荊斬棘進洞。此地正當翠微的山間,山崖深墜成的壑谷,還在它的下方,不覺得它幽暗閉塞;亂峰小山,本來就環繞在它上方,不覺得它孤拔高聳。高山西北的支脈,分為雙臂,中間環繞成此處山窩,南面相夾為門,水從中間流出去,而高黎貢山又在外面禁止著,真是隱居的勝地,買山來隱居,沒有超過此地的。只是夾谷中無田,米從山麓運上來還有數里遠。〔松坡雖是太麓的居住地,但馬元中的莊子也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