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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游日記十六

作者:徐弘祖

二十七日 平明行,舟多北向。二十里,抵祁陽東市,舟人復泊而市米,過午始行。不半里,江漲流橫,眾舟不前,遂泊於楊家壩,東市南盡處也。下午舟既泊,余乃同靜聞渡楊家橋,共一里,入祁陽西門。北經四牌坊,東出東門外,又東北一里,為甘泉寺。泉一方,當寺前坡下,池方丈余,水溢其中,深僅尺許,味極淡冽,極似惠泉水。城東山隴繚饒,自北而南,兩層成峽,泉出其中。寺東向,倚城外第一岡。殿前楹有吾郡宋鄒忠公名浩,貶此地與蔣湋游。《甘泉銘碑》,張南軒名栻。從郡中蔣氏得之,跋而鐫此。鄒大書,而張小楷,筆勢遒勁,可稱二絕。其前山第二層之中,盤成一窩,則九蓮庵也。舊為多寶寺,邑人陳尚書重建而復之,中有法雨堂、藏經閣、三教堂。而藏經閣中供高皇帝像,唐包巾,丹窄衣,眉如臥蠶而中不斷,疏須開張而不志文,乃陳氏得之內府即皇宮而供此者。今尚書雖故,而子孫猶修飾未已,視為本家香火矣。寺前環堵左繞,其中已蕪,而閉戶之上,有磚鐫“延陵道意”四字,豈亦鄒忠公之遺蹟耶?而土人已莫知之,那得此字之長為糖羊也。九蓮庵之山,南垂即為學宮。學在城外而又倚山,倚山而又當其南盡處,前有大池,甘泉之流,南下東繞,而注於湘。其入湘處為瀟湘橋。橋之北奇石靈幻,一峰突起,為城外第二層之山。一盤而為九蓮,再峙而為學宮,又從學宮之東度脈突此,為學宮青龍之沙。其前湘江從南至此,東折而去;祁江從北至此,南向入湘;而甘泉活水,又繞學前,透出南脅,而東向入湘。乃三交會之中,故橋曰瀟湘橋,亭曰瀟湘亭,今改建玄華閣,廟曰瀟湘廟,謂似瀟、湘之合流也。〔廟後萼裂瓣簇,石態多奇。〕廟祀大舜像,謂巡守由此,然隘陋不稱。峰之東北,有石樑五拱跨祁水上,曰新橋,乃東向白水道,而衡州道則不由橋而北溯祁流矣。時余欲覓工往浯溪拓《中興摩崖頌》,工以日暮不及往,故探歷諸寺。大抵甘泉古樸,九蓮新整,一以存舊,一以征今焉。日暮,由江市而南,經三吾驛,即次山吾水、吾山、吾亭境也,去“山”、去“水”而獨以“吾”甚是。自新橋三里,南至楊家橋,下舟已昏黑矣。是兩日共行五十里,先阻雨,後阻水也。是夜水聲洶洶,其勢愈急。

二十八日 水漲舟泊,竟不成行。亟枵xiāo即空虛腹趨甘泉,覓拓碑者,其人已出。又從大街趨東門,從門外朱紫衙覓范姓,八角坊覓陳姓裱工,皆言水大難渡,以涪溪、陽江也。為余遍覓拓本,俱不得。復趨甘泉,則王姓拓工已歸,索余重價,終不敢行,止就甘泉摹銘二紙。余先返舟中,留靜聞候拓焉。

祁陽東門外大街與瀕江之市,闤闠連絡,市肆充牣rèn滿且多高門大第,可與衡郡比隆。第城中寥寂,若只就東城外觀,可稱岩邑。

二十九日 昧爽放舟。〔曉色蒸霞,層嵐開藻,既而火輪湧起,騰焰飛芒,直從舟尾射予枕隙,泰岳日觀,不謂得之臥遊也。〕五里過浯溪,摩崖在西。東溯流從西,又二十里,過媳婦塘,娉婷傍北,沿洄自南,俱從隔江矯首。所稱“媳婦石”者,江邊一崖,從山半削出,下插江底,其上一石特立而起,昂首西瞻,豈其良人即丈夫猶玉門未返耶?又二十里,過二十四磯,磯數相次。又五里泊於黃楊鋪。

黃楊鋪已屬零陵。其東即為祁陽界,其西遙望大山,名駟馬山,此山已屬東安,則西去東安界約三十里。西北有大路通武岡州,共二百四十里。黃楊有小水自西而來,石樑跨其上,名大橋。橋下通舟,入止三五里而已。不能上也。

閏四月初一日 昧爽,從黃楊鋪放舟,至是始轉南行。其先自祁陽來,多西向行。十五里大護灘,有渦成漩,諸流皆奔入漩中,其聲如雷,蓋漏卮漏斗也。又上為小護灘。又十五里為高栗市。即方瀲驛也。又二十里過青龍磯,磯石巑岏。橫齧即“咬”江流。又十里,昏黑而後抵冷水灣。下午,余病魚腹,為減晚餐。泊西岸石涯下,水漲石沒,不若前望中崢嶸也。

初二日 舟人登涯市薪菜,晨餐時乃行。雷雨大作,距午乃晴。共四十里,泊於湖口關,日尚高舂也。自冷水灣來,山開天曠,目界大豁,而江兩岸,啖水之石時出時沒,但有所遇,無不賞心悅目。蓋入祁陽界,石質即奇,石色即潤;過祁陽,突兀之勢,以次漸露,至此而隨地湧出矣;〔及入湘口,則聳突盤亘者,變為峭豎迴翔矣。〕

初三日 平明,放舟入湘口,於是去瀟而轉向湘矣。瀟即余前入永之道,與湘交會於此。二水一東南,瀟。一西南,湘。會同北去,為洞庭眾流之主,界其中者即芝山之脈,直走而北盡。盡處兩流夾之,尖若龍尾下垂,因其脊無石中砥,故兩流挫也必銳而後已。瀟之東岸即湘口驛。有古瀟湘祠,祀舜帝之二妃。由祠前截瀟水而西,盤龍尾而入湘。湘口之中,有砂磧中懸,叢木如山,湘流分兩派瀠之,若龍口之含珠,上下之舟,俱從其西逼山崖而上。時因流漲,即從珠東夾港沿龍尾以進。一里,繞出珠後,即分口處也。於是西北溯全湘,若入咽喉然,其南有小水北向入湘,即芝山西麓之水,余向登嶺所望而見之者也。是時瀟水已清,湘水尚濁。入湘口時,有舟泊而待附,共五人焉,即前日鯉魚塘被劫之人也。由湘口而上,多有西北之曲,灘聲愈多,石崖愈奇。二十里,有斜突於右者,上層峭而下嵌空。又二十里,有平削於左者,黃斑白溜,相間成行;又有駢立於右者,與江左平剖之崖,夾江對峙,〔如五老比肩,愈見奇峭。〕轉而西行五里,過軍家埠。又轉而南,又一山中剖卑平插江右,〔其下雲根倒浸重波。〕詢之,無知其名者。〔時落日正銜山外,舟過江東,忽峰間片穴通明,若鉤月與日並懸,鏇即隱蔽。〕由山下轉而東,泊于軍家埠、台盤子之間,去軍家埠又五里矣。

初四日 昧爽發舟,東過掛榜崖。崖平削江左,下至水面,嵌入成潭,其上石若磨崖,色間黃白,〔遠逾臨武,〕外方整而中界三分北之,前所見江左成行者,無其高廣。由掛榜下舟轉南,行二十里,上西流灘。又十里,石溪驛,已屬東安矣。驛在江南岸,今已革。有東江自南而北,注於湘,市廛chán夾東江之兩岸,有大石樑跨其口,名曰復成橋。其水發源於零陵南界,舡由橋下南入,十五里為零陵界。又二十五里為東江橋,其上有小河三支,通筏而已。〔按《志》:“永水出永山,在永州西南九十里,北入湘。”即此水無疑也。〕石溪驛為零陵、東安分界。石溪,考本地碑文曰石期,東江,土人又謂之洪江,皆音相溷hùn混亂也。石期之左,有山突兀,崖下插江中,有隙〔北向,〕如重門懸峽。山之後頂為獅子洞,洞門〔東南向,〕不甚高敞。穿石窟而下一里,可透出臨江門峽,惜時方水溢,其臨江處既沒浸中,而洞須秉炬入。先,余乘舟人泊飯市肉,一里攀山椒而上,徘徊洞門,恐舟人不余待,余亦不能待炬入洞,急返舟中。適顧仆亦市魚鴨入舟,遂帶雨行。又五里,泊於白沙洲。其對崖有石壁臨江,黃白燦然滿壁,崖北山巔又起一崖,西北向有庵倚之,正與余泊舟對,雨中望之神飛,恨隔江不能往也。是日共行四十里,天雨灘高,停泊不時耳。

初五日 雨徹夜達旦,晨餐乃行。十里,江南岸石崖飛突,北岸有水自北來注,曰右江口。或曰幼江。又五里,上磨盤灘、白灘埠,兩岸山始峻而削。峭崖之突於右者,有飛瀑掛其腋間,雖雨壯其觀,然亦不斷之流也。又五里,崖之突於左,為兵書峽。崖裂成嶨xuè大石,有石嵌綴其端,形方而色黃白,故效顰三峽之稱。其西坳亦有瀑如練,而對岸江濱有圓石如盒,為果盒塘。果盒、兵書,一方一圓,一上一下,皆對而擬之者也。又西五里,為沉香崖。〔崖斜疊成紋,〕崖端高迥處疊紋忽裂,中吐兩枝,一曲一直,望之木形黝色,名曰沉香,不知是木是石也。其上有大樹一株,正當崖頂。更有上崖一重內峙,有庵嵌其間,望之層嵐聳翠,下挈遙江,真異境也。土人言:“在縣令欲取沉香,以巨索懸崖端大樹垂人下取,忽雷雨大作,迷不可見。令懼而止。”亦漫語也。過崖,舟轉而南,泊於羅埠頭之東岸。是日止行二十五里,灘高水漲,淋雨不止也。羅埠頭在江西岸,倚山臨流,聚落頗盛,其地西北走東安大道也。

初六日 夜雨雖止,而江漲有聲,遂止不行。西望羅埠,一水盈盈,舟渡甚艱。舟中薪盡,東岸無市處,令顧仆拾墜枝以供朝夕焉。下午,流殺風順,乃掛帆東南行。五里,東泊於石沖灣。是夕月明山曠,煙波渺然,有西湖南浦之思。前一夕,江漲六七尺;停一日,落痕亦如之。

初七日 昧爽行,西轉四里為下廠。又西一里,江南山一支自南奔而北向;又西一里,江北山一支自北奔而南來,兩山夾江湊而門立,遂分楚、粵之界。兩山之東,屬湖廣永州府東安縣;兩山之西,屬廣西桂林府全州。全州舊屬永,洪武二十八年改隸廣西。其界始不從水而從山。又五里為上廠。於是轉而南行,共十五里,迤邐而西,為柳浦驛。又南十里,為金華灘。灘左有石崖當沖,轟流嶄壁,高下兩絕,險勝一時。西轉八里,為夷襄河口,有水自北岸入湘。舟人二里,為夷襄,大聚落也。又西二里,泊於廟頭。

譯文

二十七日天亮出發,船多是向北行•二十里後,抵達祁陽縣城東邊的市鎮,船夫又停泊下來去買米,過了中午才開船。行不到半里,江水上漲,縱橫流淌,眾船不再向前航,於是停泊在楊家壩,那裡是城東市鎮的南面盡頭處。下午,船既然已經停泊;我便和靜聞上岸跨過楊家橋,共走一里,進了祁陽縣城西門。向北經過四牌坊,往東走出東門外,又朝東北走一里,為甘泉寺。有一眼泉,在寺前面的山坡下,他子方圓翻丈多,泉水充滿池中,深僅有一尺左右,水味極淡而冷涼,極似惠泉的水。城東面山隴繚繞,自北向南迴旋事兩層出隴間形成山峽,泉水就從山峽中湧出來。寺朝詢東面,背靠城外的第一岡,殿前房中立有我家鄉常州府中宋代人鄒忠公〔名鄒浩弓被貶到此地後與蔣偉同游。〕書寫的碑文《甘泉銘碑》。張南軒〔名張軾。〕從本府申姓蔣的人家得到這篇銘文,為它書寫了跋語並且刻在此處。鄒浩寫的是大字型,而張南軒寫的是小楷,筆勢遒勁,可以稱為二絕。寺前的第二層山中,盤結成一個山窩;那裡是九蓮庵的所在、它原先是多寶寺‘,縣中人陳尚書重建而恢復了舊時的規模,裡面有法雨堂、藏經閣和三教堂。而藏經閣中供著本朝高皇帝的像,頭裹唐朝時的包巾,身穿朱紅色的窄衣,眉如臥蠶而中間不斷開,稀疏的鬍鬚分揚而不加修飾,它是一個姓陳的從皇宮內得到而拿來供在這個閣中的。如今尚書雖然已經不在世,但他的子孫仍對寺廟常加修整,將其看作自家的香火。寺前的牆垣環繞向左邊,牆內已經雜草叢生,而關閉著的牆門上,有塊磚上刻著“延陵道意”四個字,這難道也是鄒忠公的遺蹟嗎?但當地人已沒有誰知道,確實,怎可能使這些字長久地被作為佳話流傳下去呢?九蓮庵所在那山的南睡就是縣李堂。學堂在城外而又背靠著山,背靠著山而義位於山的南邊盡頭處,前面有個大池子,甘泉的食流水,往南流下而後繞過學堂的東邊,注入湘江。它匯人湘江處為瀟湘橋。橋的北邊奇奇怪怪的石頭靈異變幻,一座山峰突起,這是城外的第二層山。此山起先盤繞而為九蓮庵所在的地方,再度聳起就形成學堂所背靠的山,然後山脈又從學堂的東面越過來,突立在瀟湘橋北面,成為學堂的青龍砂。山前,湘江從南流到此處,折向東去;祁江從北流到此處,向南匯入湘江;而甘泉常流,又繞過學堂前,穿出山南,向東注入湘江。它是三條水流交匯處的中間部分,所以橋叫瀟湘橋,亭名瀟湘亭,如今亭子改建為玄華閣,廟稱瀟湘廟,但從稱謂上看似乎是瀟、湘兩水的合流處。瀟湘廟後面的石頭如分開的花薯、似緊簇的花瓣,形態各異、廟中祭祀著大舜的像,傳說大舜巡猙時經由此處,然而廟狹窄簡陋,與大舜的身傲不相稱、山峰的東北面,有座五孔的石橋橫架在祁水上,叫新橋、它是向東到白水所經的道路,而到衡州府的路卻不由橋而是往北溯祁江水流態當時我想找一個拓工前往語溪為我拓《中興摩崖頌》,拓工因為天晚來不及去,所以我便去探歷各寺廟。大抵說來滋泉寺古樸;九蓮庵新整,一個保存舊跡,一個可以徵詢今事。日落時,我從江市往南走,途經三吾驟,即元次山吾水、吾山、吾亭的所在處所,如今原來的字分別去掉“山”字旁和“水”字旁,只寫作“吾”,這非常正確。從新橋走三里,往南到達楊家橋,上到船中天已經昏黑了。這兩天一共行了五十里,因為先是被雨阻,後是被江水阻。這天夜裡江中水聲洶洶,流勢更加迅急。

二十八日江水上漲船隻停泊_,竟然走不成。我趕忙空腹奔到甘泉寺,尋找拓碑的人,但那人已經外出了。我又從大街上奔到城東門,從東門外朱紫衙找姓范的從八角坊找姓陳的裱工,他們都說水勢大難以渡過,〔指語溪、陽江兩條水。〕替我到處去尋拓本,又都沒找到,又奔回甘泉寺,則姓王的拓工已經回來:他雖然向我索要了重價,但終究不敢前去拓印,僅就甘泉寺中的銘文臨摹了兩頁。後我先返回船中,留下靜聞等候拓印。

祁陽城東門外的大街與臨江的集市上,街道縱橫相連,店•鋪房屋充滿各處,並且有許多高門大尾,可以和衡州府城的隆盛相匹比。只是城中寥落冷寂,若只就東城外觀覽,可稱得上是個險要的城池。

二十九日拂曉開船。曉色中朝霞升上天空,山林間層層霧氣變幻出多種色彩,隨即火輪般的太陽湧起,騰焰飛芒,直從船尾縫隙射到我枕頭間,泰山日出的景象,也不能和我在臥遊中所見到的相比。行五里,經過涪溪,刻著文篇的崖壁在江流的西邊。從東面溯流向西,又行二十里,經過媳婦塘,媳婦石婚婷依傍在江北,人們無論順水還是溯流從它南面經過,都隔江翹首觀覽。所稱的“媳婦石”,是江邊的一座山崖從半山中刀削般伸突出來,下插到江底,山崖上有塊石頭獨立上聳,昂首西望,難道她丈夫還未從遙遠的玉門關返回家嗎?又行二十里,經過二十四磯,一個個磯次第排列在江岸邊。再行五里,停泊在黃楊鋪。

黃楊鋪已經屬於零陵縣。它東面就是祁陽縣界。它西面遠遠地望得見的大山,叫馴馬山,此山已經屬於東安縣,鋪西距東安縣界約三十里。它西北邊有條大路通往武岡州,路程共二百四十里。黃楊有條小水從西邊流來,一座石橋橫架在水流上,名叫大橋。橋下通行船隻,逆流進去僅三五里而已,不能再往上航。

閏四月初一日拂曉,從黃楊鋪開船,到珍處後才折往南行。〔這以前從祁陽縣城過來,多是向西行。〕行十五里到大護灘,有處地方的水流形成漩渦,眾流都奔入漩渦中,聲如雷鳴,大略如一個滲漏的酒器。又往上為小護灘。又行十五里為高栗市,它就是方激釋。又行二十里經過青龍磯,磯石高峭,橫齧江流。又行十里,天昏黑以後抵達冷水灣。下午,我身體不適,肚腹鼓脹,為此晚餐減了量。船停泊在江西岸石崖邊,江水上漲石頭被淹沒了些,因而江邊的石頭不如前次在這裡所望見的那樣崢嶸。

初二日船夫登上江邊集市去買柴禾菜蔬,早餐時才出發。隆隆的雷聲中雨大下起來,到中午才轉晴。共行了四十里,停泊在湖口關,這時太陽還高掛在天空。從冷水灣過來,山開天曠,視野大為開闊,而江的兩岸,吞銜水流的石頭時出時沒,只要遇見,無不賞心悅目。大體上進入祁陽縣地界,石頭的質地就變得奇特,色澤就變得溫潤;過了祁陽縣城,石頭高聳特出的態勢,依次漸漸顯露出來,到此地便隨地向上冒出來了;到進入湘口處,卻是那些出現在前面的高聳而曲折綿延的石崖,變成為尖峭直立如盤鏇飛翔的了。初三日天亮時,駛船進入湘口,從此處起便離開瀟水而專門向湘江中航行了。瀟水就是我前些時候進入永州府所走的水路,它與湘水交匯在此處。兩水一條從東南來,〔即瀟水。〕一條從西南來,〔即湘水。〕會同而向北流去,為洞庭湖眾多水流中的主流。位於中間分隔開兩條水流的,就是芝山山脈,它直往北延伸。山脈盡頭處兩條水流夾著它,尖得像龍尾下垂,因為山脊無中流砒柱般的石頭,所以兩條水流從兩側沖刷侵蝕,必然是使其變得尖細而後才停止。瀟水的東岸〔即湘口騷。〕有個古瀟湘祠,祭祀舜帝的兩個妃子。

我們的船由祠前向西橫截瀟水,盤繞過龍尾似的山尾部而進入湘水。湘口的中央,有堆砂石懸立著,上面樹木叢生如同山巒,湘水分成兩股迴旋在周圍,若像龍口裡含著的珠子,上下的船隻,都從它西面迫近山崖航行。我們的船向上行時,因為水流上漲,就從那珠子東面的夾港沿龍尾似的山尾部而進。行一里,繞出珠子後面,這裡就是分口處。從那裡往西北溯湘水而行,若像進入咽喉中似的,南邊有條小水向北匯入湘江,它就是芝山西麓的水,是我以前登嶺燎望時見到的那條水。這時瀟水已經變清,但湘水仍然渾濁。我們的船進入湘江時,有隻船停泊著等待一幫人上船搭乘,他們一共五人,就是前日子鯉魚塘被搶劫的那些人。由湘口往上行,江流中有許多曲向西北的彎道,灘聲更多,石崖更奇。行二十里,有座斜突在江右邊的石崖,上邊重疊陡峭而下邊玲瓏變幻。又行二十里,江左邊有座仿佛是被平平地切削而成的山崖,上面黃色的石紋和白色的水流相間成行;又有一座並立在江右邊的山崖,與江左邊平平剖開的山崖夾江對峙,如同廬山五老峰並排聳立,更加顯得奇異峻峭。折往西行五里,經過軍家埠。再折往南行,又有一座山中間破開而低平,插立在江右,山腳倒浸在重重水波間。向旁人詢問,沒有知道它名稱的人。這時落日正銜在山外,當船過到江面的東側時,忽然見山峰間有一片孔穴通明透亮,那景象仿佛是彎彎的新月與日並懸,但隨即就被遮蔽掉。我們的船由山下折往東,停泊在軍家埠、台盤子之間,這裡距離軍家埠又有五里了。

初四日拂曉開船,往東經過掛榜崖。這崖仿佛是被平平地切削而成的,立在江左邊,卞面接到水面,並嵌入清澈的潭中。它上面的岩石若像摩崖,顏色黃白相間,遠遠超過臨武縣的那塊,外形方整而中間分成三部分,比以前見到的江左岸成行的山崖,沒有更高峻寬廣的了。船從掛榜崖下轉往南,行二十里,上西流灘。又行十里,到石溪釋,此繹已經屬於東安縣了。〔釋在江南岸,現今已經革除了。〕有條叫東江的溪流自南向北匯入湘江,許多商肆夾立在東江的兩岸,有座大石橋橫架在東江的江口處,名叫復成橋。這條水發源子零陵縣南部邊境,船由橋下往南溯流進去,行十五里為零陵縣界。又行二十五里為東江橋,橋以上有三條小河,僅能通行竹木筏子而已。按志書上記載:“永水源出永山,那地方在永州城西南九十里,它往北流入湘江。”永水就是此水無疑。石溪騷為零陵、東安兩縣分界處。石溪,考本地的碑刻和文獻記載叫石期;東江,當地人又稱之為洪江,這都是音相混淆而造成的。石期的左邊,有座山高聳特出,石崖下插江中,崖間有條孔隙朝向北面,如同重門懸峽。山的後面頂上為獅子洞,洞門向著東南方,不很高敞。從石洞中向下穿行一里,可以穿出臨江那重門懸峽似的孔隙,可惜當時正好水漲江滿,山的臨江處既被淹沒在水流中,而洞又必須點著火把進去。起先,我趁船夫停泊下來吃飯買肉,向上攀一里到達山頂,徘徊在洞門口,因怕船夫不等我,而我也找不到火把進洞,便急忙回船中。這時正好顧仆也買了魚和鴨回到船中,於是船冒雨往前行。又行五里,停泊在白沙洲。沙洲對面山崖上有塊石壁臨江,黃白兩色燦然滿壁,此崖北邊的山頂上又聳起一座石崖,它的西北方向有一個庵背靠石崖而立,那石崖正好和我乘坐的停泊著的船隻對著,雨中望去令人神飛,遺憾的是隔著江不能前往。這天共行了四十里,這是因為天空下著雨而江涌灘高,船不時停泊的緣故。

初五日雨徹夜下著直到天亮,吃過早餐才出發。行十里,江南岸石崖飛突,北岸有水自北流來匯入江中,此處叫右江口。〔或叫幼江。〕又行五里,上了磨盤灘、白灘埠,江兩岸的山才變得高峻如削。突立在江右岸的陡峭的山崖上,有條飛瀑懸掛在它的側面崖壁間,雖然雨水使得它的景象更加雄偉壯觀,然而它本身也是常流不斷的瀑流。又行五里,山崖突立在江左岸的地方,為兵書峽。崖壁崩裂,形成許多大石堆疊的一座山崖,有一塊石頭鑲嵌連綴在它的頭端,形狀方正而顏色黃中帶白,因而便東施效肇似地仿用了長江三峽中兵書峽的名稱。它西面山坳中也有一條瀑布,如同白練,而對岸江邊有一塊圓形石頭如同盒子,那裡為果盒塘。果盒石和兵書石,一方一圓,一上一下,都是對照、比擬著果盒和兵書而起的名稱。又往西行五里,為沉香崖。崖石傾斜累疊形成一條條紋路,高遠的崖端處,疊紋忽然裂開,中間冒出兩根枝條似的東西,一曲一直,望去如樹木的形態,呈微青黑色,名叫沉香,不知是木還是石。沉香的上面有一棵大樹,正好位於崖頂。又有一重山崖聳立在崖頂內,有個庵仿佛是鑲嵌在那崖間似的,望上去山林中的層層霧氣里聳翠疊青,往下若如拽帶著遙遙的江流,真是一片奇異的境地。〔當地人說:“有個縣令想要取沉香,用大繩索系在崖端大樹上吊著人下去取,忽然雷聲隆隆,大雨傾瀉,天空昏暗而見不到沉香,於是縣令懼怕而停止了取沉香的行動。”我想這也是隨便說的話。〕過了沉香崖,船折向南行,停泊在羅埠頭的東岸。這天只行了二十五里,因為灘高水漲,雨不停地往下澆注。羅埠頭在江西岸,背靠山嶺前臨水流,村落較大,從此地向西北走是前往東安縣城的大路。初六日夜雨雖然停了,但江水上漲,濤聲澎湃,於是船停泊著不走。向西望去,羅埠頭隔著盈盈一水,舟船擺渡很艱難。船中柴禾燒完了,東岸沒有買的地方,我叫顧仆拾了些樹上墜落的枝子以供早晚燒火用。下午,江流減退而風向順,這才掛帆向東南航行。行五里,往東停泊在石沖灣。這晚月光明亮,山野空闊,仿佛有煙霧籠罩著的遠處江面上水波渺茫,我心中不禁又思念起西湖、南浦。〔前一天晚上,江水上漲了六七尺;雨停了一日,落痕也有六七尺。〕初七日拂曉開船,向西折四里為下廠。又往西行一里,江南面一座山嶺自南奔向北,再往西行一里,江北面一座山嶺從北奔向南來。兩山夾江聚攏,猶如立起一道門,從而便劃分了湖廣、廣西兩省的界限。〔兩山的東面,屬湖廣永州府東安縣;兩山的西面虧屬廣西桂林府全州。全州從前隸屬永州府,洪武二十八年(1395)改隸廣西布政司,於是兩省的界限才不順水而是變為順山。〕又行五里為上廠。從此處起船折向南行,共十五里,曲折駛向西面,到柳浦騷。

然後又往南行十里,為金華灘。灘左面有座石崖立在山衝口,轟轟作響的江流和高峻的崖壁,形成高低兩絕,險峻奇美同時呈現。過了灘後折向西行八里,為夷襄河口,有一條水流從北岸匯入湘江中。船從那條水流中溯流進去兩里,為夷襄,這是一個大村落。又往西行兩里,停泊在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