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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三·秦攻趙於長平

作者:劉向

秦攻趙於長平,大破之,引兵而歸。因使人索六城於趙而講。趙計未定,樓緩新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之曰:“與秦城何如?不與何如?”樓緩辭讓曰:“此非人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官於魯,病死。婦人為之自殺於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不肯哭也。相室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於魯,是人不隨。今死,而婦人為死者十六人。若是者,其於長者薄,而於婦人厚?’故從母言之,之為賢母也;從婦言之,必不免為妒婦也。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與,則非計也;言與之,則恐王以臣之為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為王計之,不如予之。”王曰:“諾。”

虞卿聞之,入見王,王以樓緩言告之。虞卿曰:“此飾說也。”秦既解邯鄲之圍,而趙王入朝,使趙郝約事於秦,割六縣而講。王曰:“何謂也?”虞卿曰:“秦之攻趙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餘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以資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攻王,王無以救矣。”

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曰:“虞卿能盡知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不至,此彈丸之地,猶不予也,令秦來年復攻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王曰:“誠聽子割矣,子能必來年秦之不復攻我乎?”樓緩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昔者三晉之交於秦,相善也,今秦釋韓、魏而獨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韓、魏也。今臣為足下解負親之攻,啟關通敝,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王獨不取於秦,王之所以事秦者,必在韓、魏之後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樓緩之言告。虞卿曰:“樓緩言不媾,來年秦復攻王,得無更割其內而媾。今媾,樓緩又不能必秦之不復攻也,雖割何益?來年復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也,此自盡之術也。不如無媾。秦雖善攻,不能取六城;趙雖不能守,而不至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罷。我以五城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償於秦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強秦?今樓緩曰:‘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地盡矣。來年秦復求割地,王將予之乎?不與,則是棄前貴而挑秦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強者善攻,而弱者不能自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敝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愈強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固不止矣。且秦虎狼之國也,無禮義之心。其求無已,而王之地有盡。以有盡之地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故曰:此飾說也。王必勿與。”王曰:“諾。”

樓緩聞之,入見於王,王又以虞卿言告之。樓緩曰:“不然。虞卿得其一,未知其二也。夫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我將因強而乘弱。’今趙兵困於秦,天下之賀戰者,則必盡在於秦矣。故不若亟割地求和,以疑天下,慰秦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秦趙之敝而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王以此斷之,勿復計也。”

虞卿聞之,又入見王曰:“危矣,樓子之為秦也!夫趙兵困於秦,又割地求和,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心哉?是不亦大示天下弱乎?且臣曰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王以五城賂齊。齊,秦之深仇也,得王五城,並力而西擊秦也,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是王失於齊而取償於秦,一舉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因發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

虞卿未反,秦之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逃去。

譯文

秦軍在長平進攻趙軍,把趙軍打得大敗,率兵回國。於是秦國派人向趙國索取六座城邑並講和。趙國的主意還沒有拿定。樓緩剛從秦國前來,趙孝成王與樓緩謀劃說:“給秦國城邑怎么樣?不給怎么樣?”

樓緩辭謝說:“這不是臣下能夠知道的事情。”

趙王說:“即使這樣,請試談一下您個人的見解。”

樓緩說:“君王聽說過公甫文伯母親的事情嗎?公甫文伯在魯國做官,病死了。婦人為他在房中自殺的有十六人。他母親聽說後,不肯哭。隨嫁的婦女說:‘哪裡有兒子死了而不哭的人呢?’他的母親說:‘孔子是個賢明的人,被魯國驅逐在外,這個人不去跟隨。如今他死了,然而卻有十六個婦人為他而死。像這樣的人,說明他對長者情薄,而對婦人情厚1’所以從他母親說的話來看,她懸一位賢良的母親,如果從婦人嘴裡說出這話,一定免不了被人稱為嫉妒的婦人。因此說出同樣的話,由於說話的人不同,那么人們心中的看法就變化了。如今臣下剛從秦國來,如果我說不割城給秦國,那不是好計謀;如果說割城給秦國,那么恐怕大王認為臣下是為秦國說話。所以不敢回答。假如讓臣下為大王謀劃此事,不如繪它。”

趙王說:“好吧。”虞卿聽到這件事後,入宮拜見趙王,趙王把樓緩的話告訴他。

虞卿說:“這是偽裝的遊說之辭。”

趙王說:“為什麼這樣說呢?”

虞卿說:“秦國攻打趙國,是他們疲倦退兵的呢?大王還是認為他們還有進攻能力,只是因為愛護大王才不進攻呢?”

趙王說:“秦國攻打我國,可以說是不遺餘力了,一定是因為疲倦了才退兵的。”

虞卿說:“秦國因為用它的力量進攻它所不能奪取的城邑,疲倦之後退兵。大王又把它力量所不能攻占的城邑割讓出去資助它,這是幫助秦圍攻打自己。明年秦國再來攻打大王,大王就沒有什麼辦法挽救自己了。”趙王又把虞卿的話轉告樓緩。

樓緩說:“虞卿能夠全部了解秦國軍力的最大限度嗎?如果的確知道秦國兵力達不到它所要達到的目的,那么彈丸那么大的地方也還是不能給它,假如明年秦國再來攻打趙國,大王恐怕會割讓趙國內地的城邑去講和吧?”

趙王說:“果真聽您的話割讓了城邑,您一定能夠保證明年秦國不再來攻打我嗎?”樓緩回答說:“這可不是我敢承擔的事情。從前韓、魏、趙三國和泰國結交,互相親善。如今秦國放下韓、魏偏偏攻打大王,大王用來事奉秦玉的禮儀一定不如韓國、魏國。如今臣下為您解除由於辜負秦國親善招致的進攻,開放邊關,互通使節,趕上韓國、魏國同秦國的交情。假如到了明年大王偏偏不能取得秦王的歡心,那么大王所用來事奉秦國的禮儀,一定是落在了韓國、魏國的後面。這可不是臣下所敢承擔的事情。”趙王把樓緩講出話告訴虞卿。

虞卿說:“樓緩說如果不與秦國講和,明年泰國又來攻打趙國,恐怕大王會再割讓國內的土地去講和。如果現在講和,樓緩又不能一定保證秦國不再來進攻趙國,即使割讓土地又有什麼好處?如果明年秦國再來進攻趙國,又割讓它力量無法奪取的土地去講和,這是自取滅亡的辦法。不如不講和。秦國即使善於進攻,也不能奪取六座城邑;趙國即使不善於防守,也不至於丟失六座城邑。秦國由於勞累退兵,秦兵一定疲憊不堪。我們用五座城邑收買天下諸侯而去攻打疲憊的秦國,這樣,我們雖然在天下有所失,但卻從秦國得到了補償。我國還是有利的,這與白自地割讓土地,自己削弱自己反而使秦國強大比起來,哪個好?如今樓緩說:‘泰國與韓國、魏國友善而攻打趙國的原因,一定是大王事奉秦國不如韓國、魏國。’這是讓大王每年都用六座城邑去事奉秦國,也就是平白地把國土丟光。明年秦國再要求割讓土地,大王準備給它嗎?如果不給,那么這是拋棄以前已付出的代價並挑起秦軍帶來的戰禍;如果給它,那么卻沒有土地供給了。俗話說:‘強大的善於進攻,而弱小的不能自衛防守。’如今平白地聽從秦國的要求,秦兵不受任何損傷卻多占了土地,這是使秦國強大而使趙國衰弱的作法。以此增強越發強大的秦國,宰割越發衰弱的趑國,秦國侵奪趙國的計謀一定不會停止了。再說秦國是猛虎惡狼一樣的國家,沒有一點禮儀之心。它的追求沒有止境,可是大王的土地是有送盡的時候。用有限的土地,供給無止境的貪求,那形勢發展的結果必然滅亡趙國了。因此說:這是裝飾詐偽的遊說之辭。大王一定不要割讓土地給秦國。”

趙王說:“好吧。”樓緩聽說後,入宮拜見趙王,趙王又把虞卿講的話告訴了他。

樓緩說:“不是這樣。虞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秦國、趙國結為怨仇造成禍亂,天下諸侯都會高興,為什麼呢?他們說:‘我將要依靠強大的秦國而欺凌弱小的趙國。’如今趙兵被秦國所困,天下祝賀戰勝的人,必定都在秦國一方了。所以大王不如趕快割地求和,以此使天下諸侯心生疑慮,安慰秦王的心。不這樣做,天下諸侯將借著秦國的憤怒,趁著趙國的破敗而將它瓜分。趙國將要滅亡了,還圖謀什麼秦國?大王就此作出決斷,不要再打其它主意了。”

虞卿聽到後,又入宮拜見趙王說:“危險了;樓緩是為秦國服務啊I趙兵被秦國所困,又去向秦國割地求和,這是越發使天下諸侯對我們產生疑心,又怎么能安慰秦王的心呢?這不也是大肆地向天下諸侯顯示了趙國的弱小嗎?再說臣下說不給土地,不是一定不拿出土地。秦國向大王索要六座城邑,大王用五座城邑賄賂齊國。齊國、秦國是有深仇大恨的國家,齊國得到大王五座城邑,就會與我們合力向西進攻秦國,齊國聽從大王的旨意,用不著等到把話說完。這就是大王雖在齊國有所失,卻在秦國取得了補償,這一舉動可以使我們與韓、魏、齊三國結成親密友邦,而與秦國交換了處境。”

趙王說:“好。”

因此派遣虞卿向東去渴見齊王,與齊王謀劃攻打秦國。虞卿還沒有從齊國回來,秦國的使者已來到趙圍講和了。樓緩聽說後,就從趙國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