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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篇·庚桑楚

作者:莊子及門徒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 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 年,畏壘大壤。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 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屍而 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 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 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屍居環堵之室,而百 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 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 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 隱其軀,而孽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 ,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 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網罟之患;吞舟之魚,盪而失水,則蟻能苦 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 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 牆而殖蓬蒿也,簡發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 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 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阫。吾語女:大亂之本,必 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 者也。”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托業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 可以及此言矣!”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 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 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 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 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 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 ,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南 榮囗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 榮囗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囗懼然顧 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囗俯而慚,仰而嘆,曰: “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囗曰:“ 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 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 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 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女亡人哉!惘 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南榮囗請入就舍,召其所 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鬱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 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 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南榮囗曰:“里人有病,里人問 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 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 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 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 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瞬,偏不在外 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囗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 釋者。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 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 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 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 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人有修 者,乃今有恆。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 之所助,謂之天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 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備物 將以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 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台。靈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 不可持者也。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捨,每更為失 。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間之中者,鬼得而 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 ,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 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 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慘於志,鏌鋣為下;寇 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 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 ,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 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 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 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 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 ,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 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 ,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 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 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 其偃焉!為是舉“移是”。請嘗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 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 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 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 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徹志之勃,解心 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 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 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 為而無不為也。

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 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 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羿工 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 者,唯全人能之。雖蟲能蟲,雖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 吾天乎人乎!一雀適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 逃。是故湯以胞人籠伊尹,秦 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 介者拸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諧不饋而忘人 ,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 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 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 ,聖人之道。

譯文

庚桑先生,單名楚,吳國人,北去中原,拜在老聃門 下,貼身侍候。由於朝夕聆教,所以學業大進,成績優異 。老聃的無為主義原理,在眾多學生中,庚桑先生吃得最 透。學道既成,庚桑先生選擇幽暗的北方定居,從中原北 遷畏壘山。畏壘山中有村莊,與山外隔絕,風俗古樸,正 是實驗無為主義的好地方。

庚桑先生在山村住定後,便著手整頓從江南老家帶來 的一班男僕女婢。男僕有那些賣弄聰明的,都給遣返了。 女婢有那些顯示巧佞的,都給嫁到山外去了。留在身邊做 家務的,無非蠢頭蠢腦。派到田間乾農活的,全是笨手笨 腳。此事轟傳山中,成了談資笑柄。

三年之後,奇蹟出現,畏壘山區各種農作物空前大豐 收。山村百姓串門閒聊,都說:“庚桑先生初來那年,我 們哂笑他,當他是怪人。短時間呢,倒不覺察他有什麼神 功。時間長了,大家才曉得他真靈,簡直是當今的活聖人 呀!咱們為啥還不商量商量,給他建生祠,立牌位,供奉 起來喲!”

聽說百姓要擁護他坐北朝南,君臨山村,做小領袖, 庚桑先生感到不安。他的一群學生本來很快活,見他不安 ,都深表詫異,要求他解釋。

庚桑先生說:“有什麼好詫異的,虧你們還是我的學 生啊。春風起,百草生。秋稼熟,萬籽成。春去秋來,豈 是一無所得的嗎。農作物大豐收,那是自然之道在起作用 ,供奉我乾什麼。該不該給聖人建祠廟,我不曉得。我只 曉得超級聖人,也就是至人吧,泥牆環繞,土屋隱居,不 去替誰作主,讓百姓想怎樣便怎樣,自由放蕩。現在,畏 壘山的蟻民,背後嘰嘰喳喳說我是聖賢,要把我供奉起來 ,晨昏叩頭,春秋祭祀。天哪,我是他們崇拜的靶人嗎! 一想起老聃的教導,我就坐臥不安。”

有一個學生說:“不對。河太窄了,大魚難掉頭,斗 不過爛泥鰍。山太矮了,大獸難藏身,鬥不過狐狸精。政 治待遇太低,大人會被小人欺。所以還是接受崇拜,君臨 山村的好。再說呢,尊敬賢德之君,任用材幹之士,表揚 善良之人,賞賜伶俐之徒,從古代堯爺舜爺起就是這樣辦 的了,畏壘山的百姓能不照辦嗎?聽之任之吧,老師。”

庚桑先生說:“近前來,小伙子,聽清楚。高山有含 車的大獸,奔下平原,不免獵網的捕捉。深水有吞船的大 魚,跳上堤岸,難逃螞蟻的齧咬。所以獸類不嫌山高,魚 類不嫌水深。保命養生的修道者把自己藏起來,不嫌社會 距離大遠,不嫌政治待遇太低,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又說:“你剛才提到了堯舜,那兩個傢伙值 不得稱讚。按照堯舜定的是非標準辦事,等於推垮院牆, 搗毀家園,長滿庭的荒草。他們可笑的認真,頭髮必須一 根根的選了再梳,米粒必須一顆顆的數了再煮,嘰嘰喳喳 這一根直那一根曲這一顆大那一顆小,這樣就能挽救社會 了嗎?官方號召要選舉賢德和善良,以確定誰該受尊敬, 誰該受表揚,民間就會鈎心鬥角。上峰宣布要鑑定材幹和 伶俐,以確定誰該被任用,誰該被賞賜,下面就會弄虛作 假。尊敬賢德,任用材幹,表揚善良,賞賜伶俐,這一套 玩藝兒不可能使人心淳厚。利之所在,不必你去動員,人 群蜂湧而上,爭啊搶啊,子敢殺父,臣敢弒君,白晝敢打 劫,太陽底下敢挖牆洞。小伙子,聽我說,天下大亂,堯 舜種的禍根。那一套玩藝兒絕不會斷根,慘禍將遠貽三千 年之後!三千年之後,爭啊搶啊吃人肉!”

庚桑先生預言將來會發生人吃人的慘禍,在座的學生 聽了無不心驚。大家都在默算,堯舜時代到現在近兩千年 了,所謂三千年之後也就是再過一千年啊,快要到了。教 室寂然無語,似乎都在用靈耳偵聽人吃人的啃嚼聲。庚桑 先生不讓學生遐想,叫大家討論剛才他講的“修道者把自 己藏起來”。

這時候有一位大齡學生,姓南榮,名疇,挺胸端坐, 表情緊張的說:“像我這樣的人,年齡夠大了,光陰不多 了,要抓哪些重點,方能達到老師的要求,把自己藏起來 ?”

庚桑先生說:“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 ,腦脹頭昏。堅持三年就能達到要求。”

南榮疇說:“都是人眼,形狀沒有差別,常人能視, 瞎子視而不見。都是人耳,形狀沒有差別,常人能聽,聾 子聽而不聞。都是人心,形狀沒有差別,常人能思,傻子 思而不得,都是人體,有眼有耳有心,形狀也夠相似了, 也許是我體記憶體在著障礙吧,想求教而一無所得。老師賜 教,要我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腦脹頭昏 。我總算恭聽了,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說:“我的話講完了。講兩句題外的話吧。 細腰蜂能把小桑蟲捉回去變成幼蜂,不能把又肥又大的 [蟲蜀]兒蟲變成幼蜂。越國的小種雞不能孵天鵝蛋,魯國 的大種雞就能。都是母雞,德性沒有差別,魯雞能,越雞 不能,體型大小不同嘛。我太小了,不能孵你,抱歉。你 為什麼不南去中原,拜見老子?”

南榮疇背一袋口糧,下畏壘山,六天七夜步行到洛陽 ,在中央圖書館找到老子,遞了介紹信。

老子說:“你是從庚桑楚那裡來的嗎?”

南榮疇說:“是。”

老子說:“你怎么帶了一群人來喲!”

南榮疇驚愕的回頭看,背後無人。

老子說:“你還沒有懂我的意思吧?”

南榮疇低下頭,因不懂而慚愧。片刻,抬起頭嘆氣說 :“我現在不曉得該怎樣回答,心頭一急,原來準備的問 話也想不起來了。”

老子說:“你準備問什麼?”

南榮疇說:“想起來了。智巧內儲,別人笑我蠢豬; 智巧外露,又怕聰明自誤。殘酷不仁,難免傷害好人;廣 施仁恩,又要自我犧牲。油滑不義,影響人際關係;要講 義氣,又對自身不利。左右兩邊都有危險,我往哪裡逃呀 ?這三對矛盾真要我的命。願你看在庚桑楚的份上,幫助 幫助我吧。”

老子說:“起初看見你眼垂簾眉掛鎖,我猜你是帶了 一群問題來的。現在你談了,果然是。瞧你這副樣子,孤 伶伶的,就像小孩找不到爸爸媽媽,便拿竹竿下海去撈似 的。迷惘啊,你這離家逃亡的浪子!你想返回天性,找不 到路,真可憐!”

南榮疇請求在館內暫住,以便清理思想,批判仁義, 消除智巧,找回天性,老子允許了。

住了十天,南榮疇覺得不解決問題,三對矛盾仍然把 人弄得很苦,便又去見老子。

老子說:“你洗澡啦,周身熱氣騰騰的喲!不過心中 濕漉漉的還有污垢。人有俗務羈絆在身,切勿糾纏不放, 請讓心靈保持虛靜,便好對付了。人有俗念羈絆在心,切 勿糾纏不放,請讓身體保持空閒,便好對付了。怕的是身 心都羈絆了,內外夾攻,沒有迴旋餘地。遇上內外夾攻, 得道者都招架不住,何況繞道而行,他怎能對付呢。”

南榮疇說:“一人害病,四鄰慰問。病人自訴病情, 承認有病。這證明他身有病,心無病。我心沒有俗念羈絆 ,所以心無病。你若向我講道,等於灌我藥湯,只能加病 。我只想治身病,聽你講講衛生常識,如此而已。”

老子說:“衛生常識?我先要問問你。能保持心態的 純一嗎?能不喪失天性嗎?能不用占卜而預見吉凶嗎?能 謹守本份嗎?能一了百了嗎,能不靠別人,自己省悟嗎? 能拋卻仁義而瀟灑嗎?能忘卻智巧而憨厚嗎?能洗淨污染 的人偽,回歸嬰年的天真嗎?幼嬰整天哭叫,喉嗓不嘶啞 ,因為全憑本能發聲,十分諧和。幼嬰整天握拳,手掌不 拘攣,因為在母腹內早已如此。幼嬰整天凝視,眼睛不眨 ,因為心不外用,只看不想。學學幼嬰的德性吧,走出去 沒有固走的目的,坐下來沒有固定的任務,虛應社會,委 隨潮流。這些都是衛生常識呢。”

南榮疇說:“這樣說來,講衛生也就是修道養德做至 人啦,是嗎?”

老子說:“不是。萬里河水,一朝解凍,說說罷了。 你以為修道養德做至竟那樣容易?至人溶小我入大我,混 同黎民百姓,祈求后土賜給食物,祈求皇天賜給安樂,而 自身別無所求。人際糾紛,社會衝突,一切利害得失之爭 ,他都不捲入。標新立異,出謀劃策,創業舉事,他一概 不參與。瀟灑而去,不顧什麼仁義。憨厚而來,不懷什麼 智巧。這就是我要講的衛生常識呢。”

南榮疇說:“這樣一來,修道養德也就到此為止啦? 是嗎?”

老子說:“沒個完喲。我對你講過了,能洗淨污染的 人偽,回歸嬰年的天真嗎?你看幼嬰,伸手伸腳不曉得要 做何事,爬來爬去不曉得要到何處,身好比秋樹無葉不招 風,心好比冷灶無煙不冒火。你若能這樣,禍福雙免了, 得失兩忘了,社會怎能危害你呢。”

胸襟坦然,心態安然,便有靈光罩體。靈光是天然光 ,肉眼看不見的。靈光罩體的修道者,看人看物,明明白 白。修道取得優異成績,才可能保持靈光的長期穩定。靈 光長期穩定的得道者,眾人賴他蔭庇,大自然賜他奇能。 就眾人賴他蔭庇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民;就大自然賜他 奇能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子。

四、走到圈邊請止步
各人有自己的學力圈。學力不是無限的,圈外的技藝 是自己無力掌握的。所謂學習,世人以為就是越圈掌握自 己無力掌握的技藝。

各人有自己的能力圈。能力不是無限的,圈外的任務 是自己無力承擔的。所謂能幹,世人以為就是越圈承擔自 己無力承擔的任務。

各人有自己的識力圈。識力不是無限的,圈外的奧秒 是自己無力了解的。所謂識察,世人以為就是越圈了解自 己無力了解的奧秘。

謹守本份,走到圈邊止步,曉得圈外的世界對自己說 來永遠不可知,不可為,不可求,他便恰到好處,很不錯 了。不守本份,大踏步衝出去,敗在圓圈上,那是必然的 。

采備補品,用來將息身體。擱置思慮,以便涵養心性 。尊重自己,從而理解他人。這三方面做到了,你就平安 了。如果還有奇禍飛災接二連三撞上門來,那是天命,怪 不得你。你已盡了人事,自己沒有任何過失,所以外來的 災禍不足以改變你的既定信仰。災禍再多,你不放在心上 。心,你胸中的觀象台,明察宇宙萬物。你以信仰作支柱 ,撐起高高的平台,奇禍飛災撞不垮。你信仰無為,所以 不覺得有信仰在支撐,這正是不支撐的支撐。

一貫弄虛作偽,也要動手動腳興辦事業,必然亂搞。 事業辦起來了,有權可攬,有利可圖,迷進去了,天天亂 搞,不肯休息,到頭來只留下斑斑劣跡。劣跡分明,被公 開揭發了,人見人恨。落個法辦紀懲。劣跡遮隱,矇混過 關了,騙得了人騙不了鬼,鬼要找他算帳,會有報應。行 為透明,白日見得人,黑夜不怕鬼打門,無愧於心,這樣 的人方有資格獨立負責,擔當重任。

謹守本份,眼睛自然向內覘(chan1)視,做事不在乎 名聲。妄圖非份,眼睛就會向外覬覦,存心要撈取利益。 做事不在乎名聲的人,這是修道者,經常有靈光罩體,觀 察世態,明明白白。存心要撈取利益的人,那是商販,你 看他踮腳伸頸一臉的貪鄙,還要擺闊。修道者不在乎名聲 ,心胸必然空蕩蕩,能容萬物。商販要撈取利益,行為必 然不要臉,連自己的尊嚴都容不了,豈能容人。不能容人 ,乃至六親不認。六親不認,成了孤家寡人。心腸兇狠, 傷害他人,酷毒勝過劍鋒刀刃。陰陽失衡,喜怒失控,戕 賤自身,叫你無處逃命,危急勝過強敵壓境。莫怨恨陰陽 二氣太絕情,只怪你妄圖非份,眼睛向外覬覦,心腸兇狠 ,只曉得鬥鬥斗,拼拼拼!

道是通用的,規律處處在。試以某公為例,看看規律 怎樣作用。昔年垮台乃是他崛起的發端,今日成功便是他 墮落的開始。貧了賤了,大發牢騷,因為貧賤之前他曾經 富過貴過。富了貴了,牢騷更大,因為富貴之後他還想大 富大貴。夜夜失眠,魂不守舍。出門見鬼,儘是他手下的 犧牲品。天天暗算,等到時機終於成熟,破門而出,猛投 賭注,當場贏了。回家細看,贏的是一紙死亡通知書,他 自己的。像他這樣妄圖非份的入,本性早已泯滅,但剩一 副軀殼,不是人,是活鬼。活鬼不安定,到處竄。以有形 之人,學無形之道,才有安定可言。

八、宇·宙·自然之門

空間從哪裡來的?時間到哪裡去了?

空間存在著,看不見存在的場所。

時間延續著,看不見延續的過程。

不曉得從哪裡來的,總該有來處。看不見存在的場所 ,存在仍存在。

不曉得到哪裡去了,總該有去處。看不見延續的過程 ,延續仍延續。

空間存在著,看不見存在的場所。空間是宇。

時間延續著,看不見延續的過程。時間是宙。

空間時間的統一體便是宇宙。

宇宙有門,從那裡生,到那裡死,從那裡出,到那裡 入。但見萬物出了生了入了死了,不曉得門在哪裡,形狀 怎樣。神秘啊,那是自然之門,渺渺然,空空然,看不見 ,摸不著,絕對虛無。萬物來自虛無。存在不能以其存在 造出存在,萬物只能來自虛無,絕對虛無。聖人立足於虛 無,潛心於道。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有的想到 宇宙誕生之前,說那時候空虛無物,混混茫茫。這已達到 冥思的極限了,到頂點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的只想到 宇宙誕生為止,說那時候萬物有了,人也有了,認識活動 也發生了。那時候的人認為,活著是流亡外地,死了是回 到故鄉,生死有差別了。還有修道士認為,宇宙誕生之前 唯有虛無而已,人類是後來出現的。人生短促,死期忽至 。修道士們宣稱:“如果虛無是人的頭顱,生存就是脊樑 ,死亡就是尾椎。虛無起頭,生存續後,死亡收尾,自成 一系。生死存亡本來就是一體的事。這是我們的生死觀。 凡持有這個觀點的都是我們的道友。”

以上三派,前兩派智士,後一派修道士,各自表述的 內容不同,但就其傾向看,顯系同源。這三派好比楚國王 族的昭景屈三姓,皆系同一祖宗傳下來的後裔。昭景二姓 做官,享有冠冕之榮。屈姓封地,據有根柢之固。兩派智 士相當於昭景二姓,一派修道士相當於屈姓,差別就在這 里。

你臉上生黑痣,斷然命令:“污點滾開!”嫌黑痣是 污點,便挑起美醜是非之爭了。觸發美醜是非之爭,社會 就不得安定了。你叫污點滾開,說說罷了,並非下達正式 命令。不過,黑痣是不是污點呢,污點該不該滾開呢,只 有天曉得。

年年臘月,公家宰牛祭神,規定須用全牲。不宜吃的 肚髒,不能吃的蹄踐,都得完整保留,才算全牲。在祭儀 上,你能命令肚髒蹄踐滾開嗎?

瞻仰王宮,看完殿堂,看完寢室,你的膀胱脹了,幸 好遇見廁所,宮中氣氛肅穆,廁所不協調。你能命令廁所 滾開嗎?

舉出以上二例,請你考慮污點該不該滾開。

關於污點滾開,請讓我再羅唆幾句。污點與生俱來, 根在人住,拜智為師,得以長大,從而使人興起是非觀念 。人人以自我為中心.循名責實,苛求別人,所以是非之 爭沒完沒了。某些蠢貨,硬要眾人承認他有節操,不惜以 死證明自己貨真價實,沒有污點。社會輿論也是如此,誰 紅了誰明智,誰霉了誰愚蠢,誰富了誰光榮,誰窮了誰恥 辱。古代智士和修道士,忘是忘非,哪有什麼污點該不該 滾開的問題。要與污點鬥爭嗎?現代人喲,可笑正如林間 小蟲小雀,見識淺陋,終身不悟。

在市場上誤踩別人一腳,你得說:“對不起。請原諒 我不小心吧。”在家踩了哥哥,不必說對不起請原諒,喲 一聲就夠了。踩了爸爸,一聲不吭最為得體,所以,真禮 不必見外,俗禮專做假態。依此類推,可知,真義打成一 片,俗義劃清界限;真智不用思慮,俗智陰謀詭計;真仁 不愛不親,俗仁大發善心;真信不要保證,俗信先付押金 。

醒來吧,志向的迷亂。解脫吧,內心的糾纏。洗掉吧 ,性情的污染,撞開吧,修道的阻攔。

貴身,富家,顯位,威風,美名,厚利,這六害迷亂 了你的志向。

儀態,行動,臉色,口才,神采,意氣,這六害糾纏 了你的內心。

贈恨,愛戀,歡喜,憤怒,悲哀,快樂,這六害污染 了你的性情。

迴避,遷就,進取,施捨,用智,逞能,這六害阻攔 了你的修道。

以上四六二十四害不要激盪,你胸中就正了。正了就 靜了。靜了就明白了。明白了就虛空了。虛空了就無為, 不製造事端了。無為而無不為,不製造事端,萬事就好辦 了。

道是德的外化,無所不在,無時不在。

至德看不見。至德的光輝照亮宇宙,便是萬般生命現 象。生命現象的本質就是天性,也就是大自然稟賦的本性 。天性的動態便是為,這是順從天性而為,不是逆反天性 而為。逆反天性而為,乃是人為製造事端。人為便是人偽 ,壞透。世俗失道,努力人偽,錯了還不覺悟,所以是真 錯了。

接觸自然,接觸社會,有所知覺,有所識察,累積起 來,便是知識。知識用於謀計,就是智。智者斜眼歪看, 正面他反而看不見,不覺不察,所以終歸失敗。

至德之世,沒有必要採取任何行動,大家日子過得快 活。降到有德之世,情況變了,不採取行動不行了。採取 行動,不是我要製造事端,實在是不得已,這便是所謂的 立德。採取行動,是我出的主意,由我負責,這便是所謂 的求治。立德無我,求治有我,說來相反,其實互補。

羿是神箭手,百步射小雀,一發而中,觀者喝采。縱 然射偏了,觀者也喝采,說他有意放生。他無法使觀者下 喝采,這是神箭手的無能。

聖人保持天真,不搞人偽,用順其自然的政綱治理天 下。天下大治,百姓歌功頌德,人偽的崇拜他。縱然他有 錯,百姓也歌頌,說責任不在他。他無法使百姓不入偽的 崇拜他,這是聖人的無能。

既能永葆天真,渾忘人偽,不治理天下,讓天下自治 ,又能使百姓不覺察他的功績,更不人偽的崇拜他,只有 完人方能做到。

人類研究鳥獸蟲魚,掌握了鳥獸蟲魚的天性。但是, 人不可能用自身再現鳥的天性,獸的天性,蟲的天性,魚 的天性,唯有鳥最鳥,人不能鳥。唯有獸最獸,人不能獸 。唯有蟲最蟲,人不能蟲。唯有魚最魚,人不能魚。總之 ,唯有鳥獸蟲魚最能圓滿體現出各自的天性,人偽是不能 模擬天真的。完人絕無興趣研究天性問題,包括人的天性 問題,不過任其自然而已。何況我們這些人喲,天真嗎? 人偽嗎?這都說不清楚,還有資格研究天性?

羿在荒郊射獸,有小雀敢飛入射程圈,非被射死不可 。否則有損神箭手的威風。羿嘛,小霸王,沒見識,所以 如此。有那些精明的統治者,不逞眼前威風,他懂得把天 下編織成巨型籠子,讓所有的鳥類,從大雕到小雀,一隻 也逃不脫,通通關老關死,還要感他的恩。

你看那精明的商湯王,一旦發現家奴伊尹通曉政治, 而又愛好烹調,便提拔他掌管御膳,用廚房做籠子關住他 ,免得飛逃投敵。後來又讓他執掌國政,關入巨型籠子, 忠心服務,為我所用。再看那精明的秦穆公,聽說有個逃 亡戰俘名叫百里奚,通曉謀略,被拘留在楚國,便用五張 羊皮買回他,讓他服務秦國,助成霸業。五張羊皮也是籠 子,養乖了百里奚,為我所用。

鳥人天性愛飛。你用巨型籠子順從他的天性,不就 得啦。如果你用弓箭逆反他的天性,他拍翅飛逃了,你 就管不了啦。

人受刖刑,斬掉一腳,破罐子破摔好了,懶得遵紀守 法。別人說好說歹,他都不在乎了。

人受迫害,打成賤民,這條命值個啥喲,豈懼攀登懸 崖。前面是死是活,他都無所謂了。

這樣的刑徒,這樣的賤民,漸臻忘我境界。任你再三 咋唬,他也沒有反應,就當你不存在似的。忘了我,忘了 人,他要修成仙人了啊。仙人的心境反映宇宙的和諧,敬 他他不喜,惹他他不怒。當然也有例外。為了保持不怒, 有時不得不發發怒,這樣發怒也是出自不怒狀態,正如為 了實現無為,有時不得不做做事,這樣做事也是出自無為 主義。要想守靜返虛,就得平衡陰陽。要想發功顯靈,就 得理順情緒。平衡,理順,便是有為。要實現無為,不得 不有為。這樣的人為有別人於人偽。有所為而又要合乎道 ,該怎樣做?我說,做我該做的事,不是我要製造事端, 實在是不得已我才做的。這樣做了,就合道了。不得已啊 不得已,便是聖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