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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作者:袁枚

凡作詩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畢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門柳枝詞》云:“留得六宮眉黛好,高樓付與曉妝人。”是閨閣語。中丞和云:“莫向離亭爭折取,濃陰留覆往來人。”是大臣語。嚴冬友侍讀和雲;“五里東風三里雪,一齊排著等離人。”是詞客語。夫人又有句云:“天涯半是傷春客,飄泊煩他青眼看。”亦有慈雲護物之意。張少儀觀察和云:“不須看到婆娑日,已覺傷心似漢南。則的是名場耆舊語矣。

惲南田壽平之父遜庵,遭國變,父子相失,壽平賣杭州富商某為奴。其故人諦暉和尚,在靈隱坐方丈,苦無救策。會二月十九日觀音生辰,天竺燒香者,過靈隱寺必拜方丈。諦暉道行高,貴官男女來膜拜者,以萬數,從無答禮。富商夫人從蒼頭婢僕數十人,來拜諦暉。諦暉探知頎而纖者,惲氏兒也,矍然起,跪兒前,膜拜不止,曰:“罪過!罪過!”夫人驚問故。甲:“此地藏王菩薩也。托生人間,訪人善惡。夫人奴畜之,無禮已甚;聞又鞭撲之,從此罪孽深重,奈何屍夫人惶急,歸告某商。次早,某商來,長跪不起,求開一線佛門之路。諦暉曰:“非特公有罪,僧亦有罪。地藏王來寺,而僧不知迎,僧罪大矣!請以香花清水,供養地藏王入寺,緩緩為公夫婦懺悔,並為僧自己懺悔。”某商大喜,布施百萬,以兒付諦暉。諦暉教之讀書、學畫,一時聲名大起。壽平佳句,如:“蟬移無定響,星過有餘光。”“送迎人自老,新舊歲無痕。”“只為花陰貪坐久,不須歸去更熏衣。”皆清絕也。《十四夜望月》云:“平開圖畫含千嶺,盡掃星河占一天。”真乃自喻其筆墨之高矣。其時,石揆僧與諦暉齊名。石揆有弟子沈近思,後官總憲。人問諦暉:“孰優?”曰:“近思講理學,不出周、程、張、朱範圍;壽平作畫,能脫文、沈、唐、仇窠臼:似惲優矣。”

詩用經書成語,有對仗極妙者。前輩盧玉岩云:“頭既責余餘責頭,腹亦負公公負腹。”近人吳文溥云:“人非磨墨墨磨人,我自注經經注我。”姚念慈云:“野無青草霜飛後,菊有黃花雁到初。”汪韓門云:“白鳧化後成衰老,黃雀飛來謝少年。”胡稚威云:“春水綠波芳草色,雜花生樹亂鶯飛。”朱鹿田《得子》云:“我求壯艾三年藥,汝似王瓜五月生。”皆用經書、樂府成語也。余戲集樂府云:“背畫天圖,子星曆歷;東升日影,雞黃團團。”

題古蹟能翻陳出新最妙。河南邯鄲壁上或題云:“四十年中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替先生借枕頭。”嚴子陵釣台或題雲;“一著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凡事不能無弊,學詩亦然。學漢、魏《文選》者,其弊常流於假;學李、杜、韓、蘇者,其弊常失於粗;學王、孟、韋、柳者,其弊常流於弱;學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於淺;學溫、李、冬郎者,其弊常失於纖。人能吸諸家之精華,而吐其糟粕,則諸弊盡捐。大概杜、韓以學力勝,學之,刻鵠不成,猶類鶩也。太白、東坡以天分勝,學之,畫虎不成,反類狗也。佛雲;“學我者死。”無佛之聰明而學佛,自然死矣。

昔人稱謝太傅“功高百辟,心在一丘”。范希文經略西邊,猶戀戀於曩日之圭峰月下,與友人書,時時及之。秋帆尚書巡撫陝西,有《小方壺憶梅》詩,節其大概云:“仙人家住梅花村,寒香萬頃塞我門。門巷寂寂嵌空谷,冷艷繁枝環破屋。塵緣未了出山去,回頭別花花不語。北走燕雲西入秦,問梅精舍知何處?歲雲暮矣風雪驟,驛使音稀斷隴首。天涯人遠乍黃昏,料得花還如我瘦。松林翠羽最相思,夢繞南枝更北枝。花神曩日盟言在,重訂還山在幾時?香落琴弦彈一曲,爾音千里同金玉。花如不諒余精誠,請問鄧尉山樵徐友竹。”徐名堅,蘇州木瀆人,能詩工畫,余舊交也。張文敏公《題橫山西廬》云:“壺中長日靜中緣,我亦曾經四小年。不及蒼髯牆外叟,梅花看到菊花天。”與畢公同有“心在一丘”之想。

尹文端公年七十七而薨。薨時,滿榻紛披,皆詩草也。病革,聞皇上有駕臨之信,才略收拾。前一月,命諸公子作送春詩。西席解吉庵賦云:“也知住已經三月,其奈逢須隔一年。遺愛只留庭樹好,餘暉空托架花鮮。”公甚賞之,動筆加圈。歿後方知皆讖。公第四公子樹齋為尚書,應第三句。又一聯云:“千紅萬紫費安排,底事功成駕便回?”亦暗藏騎箕之意,皆無心偶觸雲。

副憲趙學齋先生提倡後學,愛才如命。掌教萬松書院,識拔英俊少年,一時遂有《北史》張雕武之謗。不數年,所識拔者,雲蒸霞起,如:吳雲岩、葉登南輩,皆作狀元詞翰,浮言始息。有項春台秀才早卒,先生哭之云:“文章靈氣歸何處?師弟情緣結再生。”余在京師,《送王卿華歸里》云:“風懷似我能憐我,客路逢君又別君。”先生讀之,謂卿華曰:“此種人才,當鑄黃金事之。”先生諱大鯨。

蔣南莊守潁州,有句云:“人原是俗非因吏,仕豈能優且讀書。”謙而蘊藉。《過瀧喉》雲;“亂石磨舟泉有骨,雙橈撥霧水生塵。”與徐鳳木布衣“水淺擱舟沙怒語,山彎轉舵月回眸”相似。蔣名熊昌,常州人。

湯潛庵巡撫江蘇,《出郭》云:“按部雨余香稻熟,課農花發曉雲輕。”人言公理學名儒,何詩之清婉也?余記座師孫文定公亦有詠《梅》云:“天地心從數點見,河山春借一枝回。”詩不腐,而言外俱含道氣。

朱子立中丞,高顴長髯,多權謀,人稱“雙料曹操”;與西林相公共事雲南,彼此牴牾。朱,有句云:“畏暑鋪長簟,思風去短屏。”頗閒雅,不類其為人。康熙間,施漕帥諱世綸者,亦剛不可犯。有句云:“愛山移舫對,隔水問花多。”與中丞同調。朱名綱。

一十一

己未冬,余乞假歸娶;路過揚州,轉運使徐梅麓先生止而觴之。席無雜賓,汪度齡應銓、唐赤子建中,皆翰林前輩。余科最晚,年最少,終席敬慎威儀,不敢發一語。但見壁上有赤子先生《端午竹枝》云:“無端鐃鼓出空舟,賺得珠簾盡上鉤。小玉低言嬌女避,郎君倚扇在船頭。”

一十二

湖南張少廷尉名璨,字豈石,紫髯偉貌,議論風生,能赤手捕盜。與魯觀察亮儕,俱權奇自喜。題所居云:“南軒北牖又東扉,取次園林待我歸。當路莫栽荊棘草,他年免掛子孫衣。”言可風世。又《戲題》云:“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殊解頤也。又謂人云;“見鬼莫怕,但與之打。”人問:“打敗奈何?”曰:“我打敗,才同他一樣。”

一十三

馮古浦在西林相公席上詠《牡丹》云:“詩到清平能動主,花雖富貴不驕人。”西林喜,贈遺甚厚。此詩若在他人席上作,便覺無謂。

一十四
丙辰,余在都中,受知於張鷺洲先生。先生作御史,立朝侃侃,頗著風績。有《柳魚集》行世。余購得,被人攫去,時為惱悶。甲午歲,余泊舟丹陽,旁有小舟相併。時天暑,彼此窗開。余艙中詩稿堆積几上。鄰舟一女子,容貌莊姝,每伺余出艙,便注目偷視,若領解者。余心疑之。問其家人,乃先生女,嫁汪文端公從子某。因招汪入艙話舊。問先生詩,不能記。入問夫人,夫人乃誦其《巡台灣作》云:“少寒多暖不霜天,木葉長青花久妍。真箇四時皆是夏,荷花度臘菊迎年。”

一十五

宛平黃昆圃先生,康熙辛未詞林子告後,在長安主持風雅。人有一技一長,必為揄揚,無須識面。李方伯渭來江南,余往衙參。一見,便云:“昆圃先生交好耶?”余曰:“未也。”方伯云:“我出都時,黃公以足下再三托我。”方知先生憐才,有古人風。《庚午重赴鹿鳴》詩曰:“蕊榜新開敞盛筵,漫勞車馬問衰年。雀羅門巷群相訝,鶴髮重聯桂籍仙。”《辛未重赴瓊林》詩曰:“天鼓聲喧曉漏余,春風吹雨灑庭除。婆娑老眼看新榜,仿佛青雲接敝廬。”“鶴返故巢無宿侶,花開仙洞見新枝。輔軒南國追疇昔,風雨橋山愴夢思。”先生巡撫浙江,追感兩朝恩遇,故詩中及之。

一十六

姜白石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詩便不俗。”

一十七

古人詩有全篇用平聲者,天隨子《夏日》詩,四十字皆平聲。有全篇用仄聲者,梅聖俞《酌酒與婦飲》一篇皆仄聲。有通首不用韻者,古《採蓮曲》是也。有平仄各押韻者,唐末章碣以八句詩平仄各有一韻是也。詩家變體,宋魏菊莊《詩人玉屑》,言之最詳。

—十八

稅關巡攔書吏,如捕役緝賊,虎視眈眈;但一見書冊,興便索然。姚雲上作七古,前四句云:“劬勞王事前旌驅,咿唔星夜關山逾。筍束牛腰橐負載,關吏疾呼書書書屍此輩聲口宛然,讀之欲笑。南豐謝鳴篁有句云:“近海風濤壯,當關仆隸尊。”或和云:“客久囊雖破,船裝書便尊。”

一十九

鄭所南井中《心史》,雖用鐵匣浸水中,然年曆二百,紙墨斷無不壞之理。所載元世祖剖割文天祥,食其心肺,又好食孕婦腹中小兒,語太荒悖,殊不足信。惟四言詩一首殊妙,曰:“今日之今,霍霍栩栩;少焉矚之,已化為古。”

二十

女心外向,自古為然。南越古蠻洞,秦時最強,俗尤善弩;每發錮箭,貫十餘人。趙佗畏之。蠻王有女蘭珠,美而艷,制弩尤精。佗乃遣子某贅其家。不三年,盡得其制弩、破弩之法。遂起兵伐之,虜蠻王以歸。此事見《粵嶠志》。余賦詩云:“趙王父子開邊界,賴種蘭珠一朵花。銅弩三千隨婿去,女兒心太為夫家。”按後世開邊,往往收功於婦人。洪武時,貴州宣慰使靄翠妻奢香,為都督馬聘所裸撻,乃走訴京師。太祖問:“朕為汝報仇,何以報我?”曰:“願立龍場九驛,通黔、蜀之道。”後果如其言。吳明卿詩云:“君不見蜀道之辟五丁神,犍為萬卒迷無津。帳中坐叱山河走,誰道奢香一婦人?”

二十一

古來奇女子,如馮燎及冼夫人,事載史書,惜見於詩者絕少。惟石柱土司之秦良玉,能為國殺賊。明懷宗賜詩云:“桃花馬上請長纓。”又云:“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本朝朱鹿田先生作七古美之,警句云:“一時巾幗盡鬚眉,馬上紅旗馬前酒。蜀亡不肯樹降旗,殘疆猶為君王守。”又曰:“綠沉槍舞春星轉,花桶裙拖錦帶紅。”

二十二

僧無稱“郎”之理,而北魏諺云:“支郎眼中黃,形軀似智囊。”是僧可稱“郎”之一證。魏有三高僧:支謙、支諒、支讖也。

二十三

香山詩:“楊柳小蠻腰。”妓名也。後《寄禹錫》詩:“攜將小蠻去,招得老劉來。”自注云:“小蠻,酒植也。”“小蠻”竟有二解。

二十四

汪舒懷先生云:“錢箋杜詩,穿鑿附會,令人慾嘔。如以黃河十月冰為櫝蓋之冰,煎弦續膠為美饌愈疾,以《洗兵馬》、《收兩京》二篇為刺肅宗,比之商臣、楊廣,此豈少陵忠君愛國之心耶?尤可笑者,跋元人汪水雲詩:‘客中忽忽又重陽,滿酌葡萄當菊觴。謝後已叨新聖旨,謝家田土免輸糧。’‘第二筵開八九重,君王把酒勸三宮。酡酥割罷行酥酪,又進椒盤剝嫩蔥。’就此二首,遂以為謝後有失節之事。按《宋史》:理宗謝後寶慶三年冊立,垂四十年,而度宗嗣位,尊為太皇太后,已老病不能聽政。德祜二年,宋亡,徙越,七年而崩,壽七十四。是至燕時,已六十七矣;寧有劉曜、羊後之慮哉?水雲又詠宋宮人分嫁北匠云:‘君王不重色,安肯留金閨?’則世祖為人可知。《元史》又稱宏吉剌皇后見幼主入朝而不樂,為全太后不習水土,代奏乞放還江南。帝雖不許,而封幼主為瀛國公。則別置邸第,完全眷屬可知。水雲詩云:‘昭儀別館香雲暖,手把詩書授國公。’是昭儀亦未入元宮也。”

二十五

陳後山吟詩最刻苦,《九日》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鄭毅夫云:“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都是花。”此種句,似易實難。人能知易中之難,可與言詩。

二十六

雍正甲寅,海寧陳文簡公予告在家,來游西湖。人知三朝元老,觀者如堵。餘年十九,猶及仰瞻風采。先生仙風道骨,年已八十,猶替人題陳章侯《蓮鷺圖》云:“墨花吹得綠差差,小景分來太液池。白鷺不飛蓮不謝,搖風立雨已多時。”書法絕似董香光。餘生平所見翰林前輩,如徐蝶園相國、陳文簡公、黃昆圃中丞、熊滌齋太史,皆魯靈光也。

二十七

諺云:“讀書是前世事。”余幼時,家中無書,借得《文選》,見《長門賦》一篇,恍如讀過,《離騷》亦然。方知諺語之非誣。毛俟園廣文有句云:“名須沒世稱才好,書到今生讀已遲。”

二十八

凡作人貴直,而作詩文貴曲。孔子曰:“情慾信,詞欲巧。”孟子曰:“智譬則巧,聖譬則力。”巧,即曲之謂也。崔念陵詩云:“有磨皆好事,無曲不文星。”洵知言哉!

或問:“詩如何而後可謂之曲?”余曰:古詩之曲者,不勝數矣!即如近人王仔園《訪友》云:“亂烏棲定夜三更,樓上銀燈一點明。記得到門還不扣,花陰悄聽讀書聲。”此曲也。若到門便扣,則直矣。方蒙章《訪友》云:“輕舟一路繞煙霞,更愛山前滿澗花。不為尋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此曲也。若知是君家,便直矣。宋人詠《梅》云:“綠楊解語應相笑,漏泄春光恰是誰?”詠《紅梅》云:“牧童睡起朦朧眼,錯認桃林欲放牛。”詠梅而想到楊柳之心,牧童之眼,此曲也;若專詠梅花,便直矣。

二十九

詩雖貴淡雅,亦不可有鄉野氣。何也?古之應、劉、鮑、謝、李、杜、韓、蘇,皆有官職,非村野之人。蓋士君子讀破萬卷,又必須登廟堂,覽山川,結交海內名流,然後氣局見解,自然闊大;良友琢磨,自然精進。否則,鳥啼蟲吟,沾沾自喜,雖有佳處,而邊幅固已狹矣。人有鄉黨自好之士,詩亦有鄉黨自好之詩。桓寬《鹽鐵論》曰:“鄙儒不如都士。”信矣!

三十

吾鄉宋笠田明府女,名右妍,能詩,有“殘溜積來頻洗硯,爐灰撥去屢添香”之句。嫁婿徐金粟,亦少年能詩。《七夕》云:“一灣河漢影,萬國女兒情。”《晚坐》云:“風帶殘雲歸遠岫,樹搖余滴亂斜陽。”

三十一

丙辰以布衣薦鴻詞者,海內四人:一江西趙寧靜,一河南車文,一陝西屈復,一嘉禾張庚。車之著作,余未經見。張善畫,長於五古,人亦朴誠。獨屈叟傲岸,自號悔翁,出必高杖,四童扶持。在京師,見客,南面坐;公侯學詩者,入拜床下。專改削少陵,訾詆太白,以自誇身份。耳食者抵死奉若神明。山左顏懋倫心不平,獨往求見。坐定,即問曰:“足下詩,有《書中乾蝴蝶》二十首,此委巷小家子題目,李、杜集中,可曾有否?”屈默然慚。人以為快。沈歸愚刻《別裁集》,僅錄屈《王母廟》一首,云:“秦地山河留落日,漢家宮闕見孤燈。如今應是蟠桃熟,寂寞何人薦茂陵?”

三十二

慶雨峰玉觀察蕪湖,因舊署荒蕪,前任劉公未加修葺。雨峰抵任,為培花樹,戲題一絕寄劉云:“笑殺河陽舊吏來,地無青草長莓苔。嶺梅岩桂江乾竹,都是劉郎去後栽。”

三十三

辛未聖駕南巡,西湖僧某迎於聖因寺。上以手撫其左腕,其僧,遂繡團龍於袈裟之左偏;客來相揖者,以右手答之,而左臂不動。杭堇浦嘲之云:“維摩經院境清嘉,依舊紅塵送歲華。夸道賜衣曾借紫,竹邊留客曬袈裟。”

三十四

丙辰徵士王藻,字載揚,吳江人,販米為業。《偶題〈桃源圖〉》云:“相看何物同塵世?只有秦時月在天。”以此受知於沈腧翁先生,四處揄揚,遂棄業讀書。吳大宗伯荊山薦舉鴻詞科,廷試報罷,往來揚州,與詩人結社吟詠。貌瑣瘦急遽,小聲音,好蓄宋板書、青田石印章。有友借觀,誤墮地碎,載揚垂泣三日。其風趣如此。《讀〈梅村集〉》云:“百首淋浪長慶體,一生慚愧義熙民。”《剪梅》云:“大抵端相求入畫,最難割愛似刪詩。”

三十五

余少時過江西瀘溪,舟中把書吟詠。岸上兒童指曰:“此學士船也。”余喜而成句,云:“衣冠僧識江南客,翰墨兒呼學士舟。”後三十年,讀無錫顧公奎光《赴辰州》詩云:“村民久識瀘溪令,笑指篷窗滿幾書。”兩意相同,而俱成於瀘溪,亦奇。顧詠《傀儡》云:“閒來惟掛壁,用我也登場。”《過沅江》云:“名場似弈無同局,吏道如詩有別才。”

三十六

陳滄州先生守蘇州,《重遊虎丘》詩云:“雪艇松龕閱歲時,廿年蹤跡鳥魚知。春風再掃生公石,落照仍銜短薄祠。雨後萬松全邏匝,雲中雙塔半迷離。夕佳亭上憑闌處,紅葉空山繞夢思。”“塵鞅刪余半晌閒,青鞋布襪也看山。離宮路出雲霄上,法駕春留紫翠間。代謝已憐金氣盡,再來偏笑石頭頑。楝花風后遊人歇,一任鷗盟數往還。”其時總督噶禮,以詩為誹謗,句句旁註,而劾奏之,摘印下獄。聖祖詔云:“詩人諷詠,各有寄託。豈可有意羅織,以入人罪?”命復其官。尋擢霸昌道。

三十七

杭州趙鈞台買妾蘇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趙曰:“似此風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諺語:腳大也。媒嫗曰:“李女能詩,可以面試。”趙欲戲之,即以《弓鞋》命題。女即書云:“三寸弓鞋自古無,觀音大士赤雙趺。不知裹足從何起,起自人間賤丈夫屍趙悚然而退。

三十八

古閨秀能詩者多,何至今而杳然?余宰江寧時,有松江女張氏二人,寓居尼庵,自言文敏公族也。姊名宛玉,嫁淮北程家,與夫不協,私行脫逃。山陽令行文關提。余點解時,宛玉堂上獻詩云:“五湖深處素馨花,誤入淮西估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馬,敢將幽怨訴琵琶?”余疑倩人作,女請面試。予指庭前枯樹為題,女曰:“明府既許婢子吟詩,詩人無跪禮;請假紙筆立吟,可乎?”余許之。乃倚幾疾書曰:“獨立空庭久,朝朝向太陽。何人能手植,移作後庭芳?”未幾,山陽馮令來。予問:“張女事作何辦?”曰:“此事不應斷離。然才女嫁俗商不稱,故釋其背逃之罪,且放歸矣。”問:“何以知其才?”曰:“渠獻詩云:‘泣請神明宰,容奴返故鄉。他時化蜀鳥,銜結到君旁。”馮故四川人也。

三十九

雍正間,京師伶人劉三,色藝冠時,獨與翰林李玉洲先生交好。蘇州張少儀觀察為諸生時,封公謫戍軍台,徒步入都,為父贖罪。一時有三子之稱,蓋雲公子、才子、孝子也。沿門托缽,尚缺五百餘金。偶於先生席上言及此事,劉慨然曰;“此何難?公子有此孝心,我能相助。”遂遍告班中人云:“諸君助張,如助我也。”擇日設席江南會館,請諸豪貴來,已乃纏頭而出。一座傾靡,擲金錢者如雨,果得五百餘金。盡以與張,而封公之難遂解。余丙辰入都,在先生處見劉,則已老矣。但聞先生未第時甚貧,劉愛其才,以身事之。余疑而不信。偶過蕹發鋪壁上,無名氏題云:“欲得劉三一片心,明珠十斛萬黃金。一錢不費偏傾倒,妒殺江南李翰林。”方知果實事也。先生在吳門,《與朱約岑送采官北上》云:“莫惜當筵舞鬢斜,多情曾為損才華。玉郎此會成長別,飛盡江南陌上花。”朱和之,有“春燈紅照一枝花”之句。朱為張匠門先生之故人,相見京師,年已八十,惡見發須之白,日日薤之,與翁霽堂同癖。

四十

乾隆己未,京師伶人許雲亭名冠一時。群翰林慕之,糾金演劇。余雖年少,而敝車羸馬,無足動許者。許流目送笑,若將昵焉。余心疑之,未敢問也。次日侵晨,竟叩門而至,情款綢繆。余喜過望,贈詩云:“笙清簧暖小排當,絕代飛瓊最擅場。底事一泓秋水剪,曲終人反顧周郎?”

四十一

李桂官與畢秋帆尚書交好。畢來第時,李服事最殷:病則稱藥量水,出則授轡隨車。畢中庚辰進士,李為購素冊界烏絲,勸習殿試卷子,果大魁天下。溧陽相公,康熙前庚辰進士也,重赴櫻桃之宴,聞桂郎在坐,笑曰:“我揩老眼,要一見狀元夫人。”其名重如此。戊子年,畢公官陝西。李將往訪,路過金陵,年已三十,風韻猶存。余作長歌贈之,序其《勸畢公習字》云:“若教內助論勛伐,合使夫人讓誥封。”

四十二

今人論詩,動言貴厚而賤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以兩物論,狐貉貴厚,鮫蛸貴薄。以一物論,刀背貴厚,刀鋒貴薄。安見厚者定貴,薄者定賤耶?古人之詩,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義山似厚,飛卿似薄:俱為名家。猶之論交,謂深人難交,不知淺人亦正難交。

四十三

庚寅元旦,皇上登保和殿受朝賀,望見遠處有煙騰空而起,問大學士曰:“得毋民間有失火者乎?”首相舒文襄公奏曰:“似煙非煙。”諸公服其吐屬典雅。古語:“似煙非煙,是謂慶雲。”

四十四

杭人土音,呼“朋”作“蓬”之本音,“崩”為“蓬”之陽音,皆“一東”韻也。韻書都收入“十丞”,則與“一東”遠矣。然《左傳》:“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三國志》:“張昭作《陶謙哀詞》曰:‘喪復失恃,民知困窮。曾不旬月,五郡潰崩。”’是將“朋”、“崩”二字,俱押入“一東”也。

四十五

彭城李涓,字蓉湄,以選拔入京師。一日,欲救某友之窘,賣所乘小駟贈之。賦詩云:“從此蹣跚懶行步,好花都讓別人看。”亡何,不第而亡。人以為讖。蓉湄貌美。揚州綢鋪女兒,有國色,好養鸚鵡,每早餵食。一日方提籠,而目有所睇,不覺籠落於地。旁人鹹訝之,察所睇,則蓉湄方過其門故也。劉霞裳聞而賦詩云:“貪看野鴛鴦,忘墮手鸚鵡。可惜此時情,鸚鵡不能語。”

四十六

陸陸堂、諸襄七、汪韓門三太史,經學淵深,而詩多澀悶,所謂學人之詩,讀之令人不歡。或誦諸詩:“秋草馴龍種,春羅狎雉媒。”“九秋易灑登高淚,百戰重經廣武場。”差為可誦,他作不能稱是。相傳康熙間,京師三前輩主持風雅,士多趨其門。王阮亭多譽,汪鈍翁多毀,劉公戩持平。方望溪先生以詩投汪,汪斥之。次以詩投王,王亦不譽。乃投劉,劉笑曰:“人各有性之所近,子以後專作文,不作詩可也。”方以故終身不作詩。近代深經學而能詩者,其鄭璣尺、惠紅豆、陳見復三先生乎?

四十七

吟詩自注出處,昔人所無。歐公譏元稹注《桐柏觀碑》,言之詳矣。況詩有待於注,便非佳詩。韓門先生《蚊煙詩》十二韻,注至八行,便是蚊類書,非蚊詩也。《贈友》云:“知來匪鵲休論往,為主如鴻喜得賓。”上句註:“《淮南子》:‘乾鵲知來而不知往。”’下句註:“《孔疏》:‘鴻以先至者為主,後至者為賓。”’作詩何苦乃爾?惟張雪子云南典試歸,將近長安而歿,先生哭之云:“路紓雙節重,天近一星沉。”便覺清妙。又有詠《柳絮》一絕云:“沾襟撩袖自矜妍,未化為萍絕可憐。嘆息春風竟何意,團揉無處不成綿。”

四十八

惲南田少時受知王太倉相國。有監司某延之作畫,不即赴;乃迫致蘇州,拘官廳所,明旦將辱之。南田以急足至婁水乞援,時已二更,相國急命呼舟;將出,復擊案曰:“馬最速,舟不如。”遽跨馬,命仆以竹竿挑燈縛背上,行九十里,抵郡城,尚未五鼓也。守門者知為相國,遽啟門,直詣監司署,問南田所在,攜之以歸。監司隨詣太倉謝過,乃釋。南田畫《拙修堂宴集圖》,題詩云:“花殘江國滯征纓,綠浦紅潮柳岸平。芳草有心抽夜雨,東風無力轉春晴。艱難抱子還鄉國,落拓浮家仗友生。只為躊躇千里別,歸期臨發又重更。”

四十九

黃莘田妻月鹿夫人,與莘田同有研癖。先生罷官時,囊餘二千金:以千金市十研,以千金購侍兒金櫻以歸。有二女:長曰淑窕,字姒洲;次日淑畹,字紉佩。《題(杏花雙燕圖)》云:“艷陽天氣試輕衫,媚紫嬌紅正斗酣。記得春明池館靜,落花風裡話呢喃。”“夕陽亭院曲欄東,語燕時飛扇底風。不管春來與春去,雙雙長在杏花中。”金櫻明艷,能詩。許子遜酒間舉其《夜來香》絕句云:“知隔絳紗帷暗坐,謝娘頭上過來風。”

五十

白雲禪師作偈曰:“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雪竇禪師作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椿舊處尋。”二偈雖禪語,頗合作詩之旨。 

五十一

冬友侍讀出都,過天津查氏,晤佟進士溶;言其母趙夫人苦節能詩,《祭灶》云:“再拜東廚司命神,聊將清水餞行塵。年年破屋多灰土,須恕夫亡子幼人。”查恂叔言其叔心谷《悼亡姬》詩,和者甚眾。有佟氏姬人名艷雪者,一絕甚佳,其結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此與宋笠田明府“白髮從無到美人”之句相似。

五十二

乙丑歲,予宰江寧。五月十日,天大風,白日晦冥。城中女子韓姓者,年十八,被風吹至銅井村,離城九十里。其村氓問明姓氏,次日送女還家。女已婚東城李秀才之子。李疑風無吹人九十里之理,必有奸約,控官退婚。余曉之曰:“古有風吹女子至六千里者,汝知之乎?”李不信。予取元郝文忠公《陵川集》示之,曰:“郝公一代忠臣,豈肯作誆語者?第當年風吹吳門女,竟嫁宰相,恐汝子沒福耳!”秀才讀詩大喜,兩家婚配如初。制府尹公聞之,曰:“可謂宰官必用讀書人矣屍其詩曰:“八月十五雙星會,花月搖光照金翠。黑風當筵滅紅燭,一朵仙桃落天外。梁家有子是新郎,芊氏負從鍾建背。爭看燈下來鬼物,雲鬢欹斜倒冠佩。須臾舉目視旁人,衣服不同言語異。自說吳門六千里,恍惚不知來此地。甘心肯作梁家婦,詔起高門榜天賜。幾年夫婿作相公,滿眼兒孫盡朝貴。須知伉儷有因緣,富者莫求貧莫棄。”

五十三

或問:“明七子摹仿唐人,王阮亭亦摹仿唐人。何以人愛阮亭者多,愛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擊鼓鳴鉦,專唱宮商大調,易生人厭。阮亭善為角徵之聲,吹竹彈絲,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崆峒,雖無性情,尚有氣魄。阮亭於氣魄、性情,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悅中人,而不能牢籠上智也。”

五十四

近有《聲調譜》之傳,以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為秘本。余覽之,不覺失笑。夫詩為天地元音,有定而無定,到恰好處,自成音節。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試觀《國風》、《雅》、《頌》、《離騷》、樂府,各有聲調,無譜可填。杜甫、王維七古中,平仄均調,竟有如七律者;韓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縛之也。倘必照曲譜排填,則四始、六義之風掃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國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五十五

南朝人云:“鵝性最傲,鶴更甚焉。”余嘗畜一鶴,偶過池堤甚窄,鶴故意張翅攔之,頗為所窘。後讀陸甥詩云:“境仄鶴妨人去路,窗虛雲攪雨來天。”方賞其詞之工。

五十六

詩雖小技,然必童而習之。入手先從漢、魏、六朝,下至三唐、兩宋,自然源流各得,脈絡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於時文八股矣;宦成後,慕詩名而強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挾取之。於是所讀者,在宋非蘇即黃,在唐非韓則杜,此外付之不觀。亦知此四家者,豈淺學之人所能襲取哉?於是專得皮毛,自誇高格,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書》曰:“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此作詩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視其人之天分耳。與詩近者,雖中年後,可以名家;與詩遠者,雖童而習之,無益也。磨鐵可以成針,磨磚不可以成針。”

五十七

余於古人之詩,無所不愛,恰無偏嗜者。於今人之詩,亦無所不愛,恰於高文良公《味和堂集》、黃莘田先生《香草齋詩》,有偏嗜焉。豈亦性之所近耶?

五十八

丙戌年,慶樹齋、雨林兩公子過蘇州。余招飲唐氏棣華書屋,一時都知、錄事佳者雲集。三人各有所屬。雨林即席云:“度曲花猶遮半面,迎眸春已透三分。”別後又寄詩云:“天河落向碧窗紗,十二瑤台霧不遮。香暖繡幃春似海,一鴛鴦抱一枝花。”友人陶夔典贈餘一姬;載還家,方知已有娠,乃送還之。雨林所昵,以事到官,有困於株木之慘。雨林和余《懊惱詞》云:“無奈別春何,詩筒驢背馱。花開仍散影,水小亦生波。頓改繁華夢,惟余《懊惱歌》。金釵雖十二,難解此情多。”“滄浪煙水際,無復蕩舟來。完璧仍歸趙,明珠別有胎。倚欄頻繾綣,對月暗低徊。環鞏聲偏遠,銷魂又幾回?”“猶記旗亭夜,’紅燈語不休。芙蓉經雨損,風蝶為花愁。薄命原應爾,無情笑此流。心同天外月,空自照蘇州。”又寄《遊仙》一首云:“吹殘瓊樹下蓬萊,自斷仙緣萬念灰。底事無風花也落?方知立地有輪迴。”樹齋公子後一年為威遠將軍,出鎮伊犁,予寄七律三章,末二句戲云:“倘奪胭脂好顏色,江南兒女要平分。”

五十九

乙丑余知江寧,救火水西門;見喧嚷時,一美少年著單縑衣,貌頗閒雅,異而問焉。曰:“秀才也。姓龔,名如璋,號雲若。”次日,以文作贄,來往甚歡。後十年,中進士,改名孫枝。過隨園見贈云:“早結山堂水竹緣,朝簪重脫未華顛。有詩何但稱循吏,不老方知是謫仙。細雨漸消寒食候,穠花爭放麴塵天。謝公墩外峰峰好,屐齒逡巡又一年。”龔後出宰山西榆次縣,王師西征,烹羊享兵,得奇句云:“拔刀割肉目眥裂,太平時羊亂時妾。”

六十

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樂不可言。余祝尹文端公壽云:“休夸與佛同生日,轉恐恩榮佛尚差。”公嫌“恩”字與佛不切,應改“光”字。《詠落花》云:“無言獨自下空山。”邱浩亭云:“空山是落葉,非落花也;應改‘春’字。”《送黃宮保巡邊》云:“秋色玉門涼。”蔣心餘云:“‘門’字不響,應改‘關’字。”《贈樂清張令》云:“我慚靈運稱山賊。”劉霞裳云:“‘稱’字不亮,應改‘呼’字。”凡此類,余從諫如流,不待其詞之畢也。浩亭詩學極深,惜未得其遺稿。

六十一

苕生分校禮闈,作詩云:“再燃丹炬照波心,恐有遺珠碧海沉。記得當時含水石,十年辛苦作冤禽。”朱香南太史有句云:“寄語群公高著眼,青衫明日淚痕多。”余甲子分校,亦有句云:“帶入秋闈示同伴,當時落第淚痕衫。”

六十二

桐城女子方筠儀嫁左君文全而寡,年二十有六,即守節以終,有《含貞閣集》。其《偶檢先夫遺草》云:“鸚鵡才高屈數奇,未開篋笥淚先垂。平生映雪囊螢力,不見騰蛟起鳳時。獄底龍埋光詎掩,墓門鶴返事難期。九京應悔嘔心血,百卷文章待付誰?”

六十三

春江公子,戊午孝廉,貌如美婦人;而性倜儻,與妻不睦,好與少俊游,或同臥起,不知烏之雌雄。嘗賦詩云:“人各有性情,樹各有枝葉;與為無鹽夫,寧作子都妾。”其父中丞公見而怒之。公子又賦詩云:“古聖所制禮,立意何深妙!但有烈女祠,而無貞童廟。”中丞笑曰:“賤子強詞奪理,乃至是耶!”後乙丑入翰林,妻楊氏亡矣。再娶吳氏,貌與相抵,遂歡愛異常。余贈詩云:“安得唐宮針博士,喚來趙國繡郎君。”嘗觀劇於天祿居,有參領某,誤認作伶人而調之,公子笑而避之。人為不平。公子曰:“夫狎我者,愛我也。子獨不見《晏子春秋·諫誅圉人》章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則俗矣。”參領聞之,踵門謝罪。

六十四

詩少作則思澀,多作則手滑;醫澀須多看古人之詩,醫滑須用剝進幾層之法。

六十五

蕭子顯自稱:“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此即陸放翁所謂“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構思,聞人聲則怒;陳後山作詩,家人為之逐去貓犬,嬰兒都寄別家:此即少陵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廢:蓋詩有從天籟來者,有從人巧得者,不可執一以求。

六十六

己未殿試,予傲諸同年云:“霓裳三百都輸我,此處曾來第二回。”蓋試鴻博曾在保和殿也。同徵友蘧雲墀曾與章藻功太史、蔣文肅相公,同時角逐名場,而流落不偶,誓不登科不娶妻;寓京師晉陽庵五十餘年而卒。康熙庚子中北闈副車。妻年五十,竟以處女終。余有詩吊之云:“五十四年蕭寺老,終身一曲《雉朝飛》。”雲墀名駿,常熟人。

雲墀七十生日,金江聲觀察率同人攜樽晉陽庵,即席賦詩云:“卅年京洛已成翁,經學人推軒子弓。酒熟漫將孤影勸,詩成先揀妙香烘。龕燈清晝同彌勒,慧業前生定玉童。天眼視君多道氣,紛紛真愧可憐蟲屍’

圃東張學林為京江相公之孫,守河南時,雲墀薦余司記室事,公欣然相延。余以道遠,不果往。記其贈蘧云:“征塵才拂卸行滕,亟叩禪扉訪舊朋。七度春明惟剩爾,卅年蕭寺竟同僧。賣文自昔家懸磐,愛士於今局似冰。我亦棲棲倦行役,二毛相對感霸髫。”公暮年升觀察,閱河工,憊甚。有女六歲,泣曰:“爺何不歸家?”婢戲云:“作官豈不好耶?”女答曰:“大家原好,爺一個獨苦耳。”公悽然泣下,賦詩云:“恩重難抽七尺身,愧她黃口語酸辛。”

六十七

康熙中年,金陵詩人有三布衣:一馬秋田,一袁古香,一芮瀛客。古香年老,在都中館康親王府。芮年少後至,意頗輕之,常短袁於王前。一日,王命宦者封一紙出付客,題是《賀人新婚》,韻限“階”、“乖”、“骸”、“埋”四字,外銀二封,一重一輕,能作此詩者取重封,留邸;不能者持輕封,作路費歸。芮辭不能;而袁獨詠云:“裴航得踐遊仙約,簇擁紅燈上綠階。此夕雙星成好會,百年偕老莫相乖。芝蘭氣吐香為骨,冰雪心清玉作骸。更喜來宵明月滿,團圓不為白雲埋。”王大欣賞。芮慚沮,即日辭歸。馬客中有句云:“二更聞雁月在水,半夜打鐘天有霜。”

六十八

宋王禹稱詠《月波樓》,自註:“不知月波出處。”按漢樂府“月穆穆以金波”,昌黎詩“微風吹空月舒波”,已用之矣。

六十九

松江張夢喈之妻汪氏,名佛珍,能詩而有幹才。夢喈外出,有偷兒入其室;汪佯為不知,啃曰:“今夕賴得某在家相護,可無憂矣。”某者,其戚中之有勇力者也。偷兒聞之潛逃。夫人佳句,如《對月》云:“萬戶恍臨城不夜,千年惟有兔長生。”《對雪》云:“自攜尊酒酬滕六,莫損籬邊竹外枝。”兩子興載、興鏞,皆能詩。來江寧秋試,興載見贈云:“海內論交皆後輩,江南何福著先生?”興鏞見贈云:“絕地通天雙管擅,登山臨水一筇先。”人夸其妙,不知皆母訓也。興載云:“桐鄉有程拱宇者,畫《拜袁揖趙哭蔣圖》,其人非隨園、心餘、雲松三人之詩不讀。”想亦唐時之任華、荊州之葛清耶?程字墨浦,廩膳生。

七十

李敏達公撫浙時,威不可犯,獨能敬讀書人。設志局修書,所延皆一時名士。公餘之暇,放艇西湖,屢開文宴。汪西顥沆賦詩云:“西湖大好作春遊,環鞏如雲簇水頭。誰似尚書能愛士?日斜堤外未回舟。”其時,余才九歲。後五十年,西顥在莊相國席上見贈云:“花卮同泛小山堂,回首星霜三載強。野叟尚能夸舊政,群公每見譽文章。君卿老去言逾妙,陶令歸來樂未央。莫道隨園秋色淡,萱庭日月閉門長。”與余在席上論元次山文,有《惡圓》一篇。余道:“天體尚圓,何可見惡?”西顥因指身上衣袖冠領、席上盤碗壺碟,曰:“諸物皆圓,才適於用。”彼此大笑。

七十一

詩文用字,有意同而字面整碎不同、死活不同者,不可不知。楊文公撰《宋主與契丹書》,有“鄰壤交歡”四字。真宗用筆旁抹批云:“鼠壤?糞壤?”楊公改“鄰壤”為“鄰境”,真宗乃悅。此改碎為整也。 范文正公作《子陵祠堂記》,初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長。”鏇改“德”字為“風”字,此改死為活也。《荀子》曰:“文而不採。”《樂記》曰:“聲成文謂之音。”今之詩流,知之者鮮矣!

七十二

昔人有“王琨回面避家姬”之句,嗤其迂也。元相燕帖木兒侍妾數百。一日宴侍郎趙世延家,見簾內人,驚為絕色,竄取至家,即其第二十九房妾也。虞啟,蜀秀才,題其事云:“一簾相隔未模糊,上眼心驚即故夫。絕似採桑相遇處,大元宰相作秋胡。”

七十三

《唐書》載:“賀知章在禮部選挽郎,取捨不公,門蔭子弟喧鬧盈門。知章不敢出,乃於後園舁一梯,出頭牆外,以決事。”康熙辛丑會試,李穆堂先生用通榜法,所取皆一時名士。落第者糾眾作鬧,新進士無由入謁。或呈一詩云:“門生未必敢升堂,道路紛紛鬧未央。我獻一梯兼一策,牆頭高立賀知章。”丙辰,予在都中,見先生白須偉貌,有泰山岩岩氣象。待後輩,當面必訓斥,逢人必讚揚,人以故畏而服之。余謂此張乖崖待彭公乘法也。前輩率真,亦可不必。

七十四

周青原云:“不知誰把芙蓉摘,枝上分明見爪痕。”劉悔庵云:“鏡影不知雙鬢白,書聲寧識此翁衰?”余謂:“不知得妙。”王至淳云:“水邊紅影一燈過,知有人從堤上行。”楊子載云:“忽驚雨後青龍爪,知是蒼松倒掛枝。”余謂:“知得妙。”喬慕韓云:“夢回枕上窗

微白,知是天明是月明了”余謂:“似知非知得妙。”

七十五

宜興儲氏多古文經義之學,少吟詩者。吾近今得二人焉:一名潤書,字玉琴,《贈梅岑》云:“一曲吳歌酒半醺,當筵爭識杜司勛。天花作骨絲難繡,春水如情剪不分。話到西窗剛近月,人於東野願為雲。應知此後相思處,日日江頭倚夕曛。”又句云:“山氣作寒啼鳥外,春陰如夢落花初。”其一名國鈞,字長源。《梁溪》云:“紙鳶輕揚午晴開,雜沓遊人傍水隈。多半畫船猶未攏,知從池上飼魚來。”《即目》云:“日午橫塘緩棹過,風吹花氣盪層波。依篷不肯輕回首,近水樓台茜袖多。”晚年飄泊,《六十自壽》云:“誰言老去離家慣?轉恐歸來卒歲難。”窘狀可想。他如:“樹涼宜散帙,梅盡始熏衣。”“煙消松翠淡,雪墮柳枝輕。”“酒旗翻凍雪,土銼燎征衣。”“嵐翠忽從亭午變,扇紈都向嫩晴開。”“銀箏度曲徐牽舫,鏡檻懸燈不隔紗。”皆詩人之詩。歿後,知之者少矣!

七十六

余宰江寧時,查宣門居士開贈《蔗塘詩》一集,蓋其族人心谷先生為仁所作。本籍海寧,寓居天津,十九歲即經患難,在獄八年,始得釋歸;憐才愛士,置驛通賓,其詩清妙,蓋深得初白老人之教者。《同友集空谷園》云:“郊居塵埃少,幽訪共沿回。柳下孤篷泊,花間白版開。高人還掩臥,稚子識曾來。小立窺鷗鷺,忘機客不猜。”《秋夜病中》云:“巷尾迢迢報柝聲,虛堂如水斷人行。雲移一朵月吞吐,竹嘯幾聲風送迎。不向枚生求《七發》,只憑曲部覓三清。調糜煮藥經旬臥,白髮蕭蕭又幾莖。”他如:“酒無乾日醉,事有百年忙。”“風愁撼樹響,鼠厭數錢聲。”“為問亭邊三五樹,春來花發幾多枝?”皆可誦也。己未余乞假歸娶,杭堇蒲前輩為余通書。先生命其子儉堂禮登船厚贐,至今未敢忘也。

先生有《蓮塘詩話》(按:據《清詩話》本應名《蓮坡詩話》,蓋查為仁號蓮坡也。)載初白老人教作詩法云:“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句,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妙不在淺。”其言頗與吾意相合,特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