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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作者:袁枚

余嘗語人云:“才欲其大,志欲其小。才大,則任事有餘;志小,則願無不足。孔北海志大才疏,終於被難。邴曼容為官不肯過六百石,沒齒晏然。”童二樹詩云:“所欲不求大,得歡常有餘。”真見道之言。

夫用兵,危事也;而趙括易言之,此其所以敗也。夫詩,難事也;而豁達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子西云:“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覆改正之。隔數日取閱,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四,方敢示人。”此數言,可謂知其難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機一到,斷不可改者。余《續詩品》有云:“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鑄而定。”

《西河詩話》載:曹能始先生《得家信》詩:“驟驚函半損,幸露語平安。”以為佳句。一客謂:“‘露’字不如‘剩’字之當。大抵‘平安’注函外,損余曰‘剩’;若內露,不必巧值此字矣。”人以為敏。余獨謂不然。“剩”字與“半”字不相叫應,函不過半損,則剩者正多,不止“平安”二字。“幸露語平安”,正是偶然觸露,所以羈旅之情,為之驚喜耳。若曰“不必巧值”,則又何以知其必不巧值耶?

盧雅雨先生與蔣蘿村副憲,同謫塞外。蔣年老,慮不得歸。盧戲作文生祭之。文甚譎詭。尹文端公一日謂余曰:“汝見盧《出塞集》乎?”曰:“見矣。”曰:“汝最愛何詩?”余未答。公曰:“汝且勿言,我猜必是《生祭蔣蘿村》文。”余不覺大笑,而首肯者再:喜師弟之印可也。其詞曰:“先生之壽,七十有七。先生之壯,如其壯日。先生曠達,不諱其恤。先生有教,乃載之筆。先生書來,示我云云。昔同轉運,與君為寅。今同謫戍,與君為鄰。我欲生祭,乞君一言。仆謝不敏,非甘懶惰。詛老咒生,無乃不可!既而思之,公非欺我。辱公之教,奈何弗果!爰卜吉日,乃駕黃驪。羔羊熏炙,酪酥淋漓。乾餱窨酒,載攜載隨。造廬展笑,大放厥詞。昔公早達,久食天祿。遭際堯廷,而登憲副。有其志之,非仆所錄。仆識公晚,蓋始投荒。過公信宿,示我周行。何以圖報?祝壽而康。今年聞公,報三周歲。憶公語我:‘軍台有制;諸弛形徒,考績為例;瓜代為常,喜而不寐。’何期命宮,磨蝎流連!帝聞臣罪,未聞臣年。草霜風燭,能否再延?有死之心,無生之氣。仆忝同群,敢忘敦慰。言之違心,聽之無味。破涕用奇,於是乎祭。世之祭者,羅鼎列牲。豈無酹奠,誰進一觥?豈無呼告,誰應一聲?禱爾曰誄,莫若及生。我聞設台,防厄魯特:雪山為窟,師老難克。鬼能為厲,殊便殺賊。生不如人,死當報國。我聞西域,佛教常新:恆河沙數,皆不壞身。此去天竺,無間關津。一靈不昧,便入法門。我聞閻羅,即包孝肅:其家廬州,仆曾為牧。牧不負神,神應電矚。為問年來,神頗憶不?我聞冥司,分隸城隍。我輩頭銜,頗與相當。定容抗禮,謙尊而光。豈如井底,妄肆蛙張?我聞此地,李陵所竄:苗裔及唐,猶通祖貫。遊子河梁,妙絕詞翰。地下相逢,定非冰炭。我聞歸化,葬古昭君:青冢表表,血食為神。乃心漢闕,同鄉是親。死如卜宅,請傍佳人。凡諸幻想,謂死有覺;有覺而死,不改其樂。若本無知,何嫌沙漠?滄桑以來,誰非委壑?公曰信哉,君言慨慷。君浮我白,我奉君觴。飲既盡興,食亦充腸。飲食醉飽,是為尚饗。”

松江曹黃門先生陸夫人,自號秀林山人。歸先生時,年才十七;奩具旁,皆文史也。尤愛《楚詞》,針黹暇,必朗誦之。侍婢私語曰:“夫人所誦,與在家時何異?”先生因贈詩云:“幽意閒情不自知,碧窗吟遍楚人詞。添香侍女聽來慣,笑說書聲似舊時。”因戒夫人曰:“卿愛屈子詞,此生不當得意。”已而果亡。先生為梓其《梯山閣遺稿》。《冬日病起》云:“病里生涯百事賒,一弦一柱譜《平沙》。彈來卻怪人偷聽,閒倚欄桿看雪花。”《寄外》云:“煙水迢迢泛木蘭,寒風殘雪怯衣單。客裘自著江邊雨,莫作臨行淚點看。”余聞方問亭宮保,少時亦愛《離騷》。自懺云:“愛讀《離騷》便不祥。”其後功名顯赫。然則黃門先生之言,亦未必盡然與?先生諱一士,官御史。

人或問余以本朝詩誰為第一,余轉問其人:《三百篇》以何首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曉之曰: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音律風趣,能動人心目者,即為佳詩;無所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時偶至而論者,如“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一首,宋居沈上。“文章舊價留鸞掖,桃李新陰在鯉庭”一首,楊汝士壓倒元、白是也。有總其全局而論者,如唐以李、杜、韓、白為大家,宋以歐、蘇、陸、范為大家是也。若必專舉一人,以覆蓋一朝,則牡丹為花王,蘭亦為王者之香。人於草木,不能評誰為第一,而況詩乎?

王陽明先生云:“人之詩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肅揖,自有佳致。若帶假面傴僂,而裝須髯,便令人生憎。”顧寧人與某書云:“足下詩文非不佳。奈下筆時,胸中總有一杜一韓放不過去,此詩文之所以不至也。”

王夢樓侍講云:“詩稱家數,猶之官稱衙門也。衙門自以總督為大,典史為小。然以總督衙門之擔水夫,比典史衙門之典史,則亦寧為典史,而不為擔水夫。何也?典史雖小,尚屬朝廷命官;擔水夫衙門雖尊,與他無涉。今之學杜、韓不成,而矜矜然自以為大家者,不過總督衙門之擔水夫耳。”葉橫山先生云:“好摹仿古人者,竊之似,則優孟衣冠;竊之不似,則畫虎類狗。與其假人余焰,妄自稱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領一隊?”

東坡近體詩,少蘊釀烹煉之功,故言盡而意亦止,絕無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為非其所長,後人不可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詆之太過。或引“春江水暖鴨先知”,以為是坡詩近體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此言則太鶻突矣。若持此論詩,則《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鳩、鳴鳩皆可在也,何必“雎鳩”耶?止丘隅者,黑鳥、白鳥皆可止也,何必“黃鳥”耶?

一十

富貴詩有絕妙者。如唐人:“偷得微吟斜倚柱,滿衣花露聽宮鶯。”宋人:“一院有花春晝永,八荒無事詔書稀。”“燭花漸暗人初睡,金鴨無煙卻有香。”“人散鞦韆閒掛月,露零蝴蝶冷眠花。”“四壁宮花春宴罷,滿床牙笏早朝回。”元人:“宮娥不識中書令,問是誰家美少年。”“袖中籠得朝天筆,畫日歸來又畫眉。”本朝商寶意云:“簾外濃雲天似墨,九華燈下不知寒。”“那能更記春明夢,壓鬢濃香侍宴歸。”湯西崖少宰云:“樓台鶯蝶春喧早,歌舞江山月墜遲。”張得天司寇云:“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皆絕妙也。誰謂“歡娛之言難工”耶?

一十一

貧士詩有極妙者。如陳古漁:“雨昏陋巷燈無焰,風過貧家壁有聲。”“偶聞詩累吟懷減,偏到荒年飯量加。”楊思立:“家貧留客乾妻惱,身病閒遊惹母愁。”朱草衣:“床燒夜每借僧榻,糧盡妻常寄母家。”徐蘭圃:“可憐最是牽衣女,哭說鄰家午飯香。”皆貧語也。常州趙某云:“太窮常恐人防賊,久病都疑犬亦仙。”“短氣莫書賒酒券,索逋先長(按:民國本作“畏”)扣門聲。”俱太窮,令人慾笑。

一十二

楊花詩最佳者,前輩如查他山云:“春如短夢初離影,人在東風正倚闌。”黃石牧云:“不宜雨里宜風裡,未見開時見落時。”嚴遂成云:“每到月明成大隱,轉因雲熱得佯狂。”薛生白云:“飄泊無端疑‘白也’,輕盈真欲類‘虞兮’。”王菊莊云:“不知日暮飛猶急,似愛天晴舞欲狂。”虞東皋云:“飄來玉屑緣何軟?看到梅花尚覺肥。”意各不同,皆妙境也。近有人以此命題,燕以均云:“小院無端點綠苔,問他來處費疑猜。春原不是一家物,花竟偏能離樹開。質潔未堪污道路,身輕容易上樓台。隨風似怕兒童捉,才撲闌乾又卻回。”蔡元春云:“沾裳似為衣添絮,撲帽應憐鬢有霜。似我辭家同過客,憐君一去便無歸。”李莢云:“偶經墮地時還起,直到為萍恨始休。”楊芳燦云:“掠水燕迷千點雪,窺窗人隔一重紗。”“願他化作青萍子,傍著鴛鴦過一生。”方正澍云:“春盡不堪垂老別,風停亦解步虛行。”錢履青云:“風便有時來硯北,月明無影度牆東。”嚴海珊詠《桃花》云:“怪他去後花如許,記得來時路也無?”暗中用典,真乃絕世聰明。

一十四

最愛周櫟園之論詩曰:“詩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為則為之,我不欲為則不為。原未嘗有人勉強之,督責之,而使之必為詩也。是以《三百篇》稱心而言,不著姓名,無意於詩之傳,並無意於後人傳我之詩。嘻!此其所以為至與!今之人,欲藉此以見博學,競聲名,則誤矣!”

一十五

英夢堂相公,詩才清絕。作里河同知,與余游揚州僧寺云:“蕭寺廊回水一層,闌乾閒處有人憑。書生自笑酸寒甚,不看春燈看佛燈。”後三十年,金陵弟子龔元超有一首云:“煙蘿暗處石棱蹭,翠竹玲瓏月作燈。聽是誰家吹玉笛,畫欄清冷夜深憑。”何其風韻之相似也!

一十六

合肥進士田實發,庚戌會試,夢其母浴小兒於盆,意頗惡之。過黃河,資盡,不能僱車,意闌珊欲返。有驢夫苦勸前行。問夫:“何姓?”曰:“姓孟。”因憶夢中:兒者,子也;盆者,皿也:或者此行其有益乎?果以是科獲售。詠《曉鍾》云:“雨雲魂夢初驚後,名利心思未動前。”又:“鳥立樹梢徐墜果,風來檐隙自翻書。”頗近放翁小品。詠《花下鴛鴦》云:“翠幄紅幬夢未闌,頻傾香露不知寒。除非花上蜂兒落,才肯抬頭仔細看。”

一十七

余嘗謂: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詩云:“浩劫信於今日盡,痴心疑有別家開。”盧仝云:“昨夜醉酒歸,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宋人仿之,云:“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卻搗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憶。”又曰:“老僧只恐雲飛去,日午先教掩寺門。”近人陳楚南《題{背面美人圖)》云:“美人背倚玉闌乾,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他他不轉,痴心欲掉畫圖看。”妙在皆孩子語也。

一十八

詩有認假為真而妙者。唐人《宿華山》云:“危欄倚遍都無寐,猶恐星河墜入樓。”宋人《詠梅花帳》云:“呼童細掃瀟湘簟,猶恐殘花落枕旁。”有認真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觀妓》云:“恰似春風三月半,楊花飛處牡丹開。”元人《美人梳頭》云:“紅雪忽生池上影,烏雲半卷鏡中天。”

一十九

黃梨洲先生云:“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雲、花鳥為其性情。月露、風雲、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惟詩人能結之於不散。”先生不以詩見長,而言之有味。

二十

江州進士崔念陵室許宜嫫,七歲《玩月》云:“一種月團圓,照愁復照歡。歡愁兩不著,清影上闌乾。”其父嘆曰:“是兒清貴,惜福薄耳!”宜英不得於姑,自縊死。其《春懷》云:“無窮事業了裙釵,不律閒拈小遣懷。按曲填詞調玉笛,摘詩編譜入牙牌。淒涼夜雨謀生拙,零落春風信命乖。門外艷陽知幾許,兼花雜柳鳥喈喈。”《寄外》云:“花缸對月相憐夜,恐是前身隔世人。”進士已早知其不祥,解環後,顏色如生。進士哭之云:“雙鬟雙綰嬌模樣,翻悔從前領略疏。”崔需次京師,又聘女鸞嫫為妾。崔故貧士,歸來省親,嫫之養父強售之於某千戶,嫫不從,詭呼乾戶為爺,而訴以原定崔郎之故。千戶義之,不奪其志,仍以歸崔。嫫生時,母夢鳳集於庭。崔贈云:“柳如舊皺眉,花比新啼頰。挑燈風雨窗,往事從頭說。”  崔有《灌園餘事》一集,載宜嫫事甚詳。陳淑蘭女子閱之,賦詩責崔云:“可惜江州進士家,灌園難護一枝花。若能才子情如海,爭得佳人一念差?”“自說從前領略疏,阿誰牽繞好工夫?宜嫫此後心宜淡,莫再人間挽鹿車。”嗚呼!淑蘭吟此詩後十餘年,亦縊死,可哀也!然宜嫫死於怨姑,淑蘭死於殉夫:有泰山、鴻毛之別矣。

二十一

常寧歐永孝序江賓谷之詩曰:“《三百篇》:《頌》不如《雅》,《雅》不如《風》。何也?《雅》、《頌》,人籟也,地籟也,多後王、君公、大夫修飾之詞。至十五《國風》,則皆勞人、思婦、靜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書》曰:‘詩言志。’《史記》曰:‘詩以達意。’若《國風》者,真可謂之言志而能達矣。”賓谷自序其詩曰:“予非存予之詩也;譬之面然,予雖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寧無面乎?何必作窺觀焉?”

二十二

吾鄉吳修撰鴻,督學湖南。壬午科,湖南主試者為嘉定錢公辛楣、陝西王公偉人。諸生出闈後,各以闈卷呈吳。吳所最賞者,為丁牲、丁正心、張德安、石鴻翥、陳聖清五人,曰:“此五卷不售,吾此後不復論文矣。”榜發日,吳招客共飲,使人走探。俄而抄榜來,自第六名至末,只陳聖清一人。吳旁皇莫釋。未幾,五魁報至,則四生已各冠其經,如聯珠然。吳大喜過望。一時省下傳為佳話。先是,陳太常兆侖在都中,以書賀吳云:“今科楚南得人必盛。”蓋預知吳、錢、王三公之能知文,能拔士也。吳首唱一詩,云:“天鼓喧傳昨夜聲,大宮小徵盡含鳴。當頭玉筍排班出,入眼珠光照乘明。喜極轉添知己淚,望深還慰樹人情。文昌此日欣連曜,誰向西風訴不平?”一時和者三十餘人。後甲辰三月,余游匡廬,遇丁君宰星子,為雇夫役,作主人,相與序述前事,彼此慨然。且曰:“正心管領廬山七年,來游者先生一人耳。”

二十三

錢香樹先生為侍讀時出都,泊濟寧,立船頭為霜所滑,失足入水,家人救以篙,得不死。笑謂賓客曰:“吾聞墜水死者,必有鬼物憑之。倘昨夜遇李太白,便把臂去矣!”明日過李白樓,題云:“昨夜未曾逢李白,今朝乘興一登樓。樓中人已騎鯨去,樓影當空占上游。”

二十四

予在轉運盧雅雨席上,見有上詩者,盧不喜。余為解曰:“此應酬詩,故不能佳。”盧曰:“君誤矣!古大家韓、杜、歐、蘇集中,強半應酬詩也。誰謂應酬詩不能工耶?”予深然其說。後見粵西學使許竹人,先生自序其《越吟》云:“詩家以不登應酬作為高。余曰:不然。《三百篇》行役之外,贈答半焉。逮自河梁,洎李、杜、王、孟,無集無之。己實不工,體於何有?萬里之外,交生情,情生文;存其文,思其事,見其人,又可棄乎?今而可棄,昔可無贈;毋寧以不工規我?”

二十五

比來閨秀能詩者,以許太夫人為第一。其長嗣佩璜,與余同征鴻博。讀太夫人《綠淨軒自壽》云:“自分青裙終老婦,濫叨紫綽拜鄉君。”《元旦》云:“剩有濕薪同爆竹,也將紅紙寫宜春。”《喜雨》云:“愆期休割乖龍耳,破塊粗安野老心。不獨清涼宜翠簟,可知點滴盡黃金。”皆佳句也。夫人為徐清獻公季女,名德音,字淑則。王太倉相公撥出清獻之門,其視學浙江也,遣人告墓。夫人有句雲;“魚菽薦羹惟弱女,松楸酹酒屬門人。”

二十六

尹望山制府在途中寄鄂夫人詩云:“正因被冷想裝綿,又接音書短榻前。暖閣遙思春雪冷,長途更犯曉冰堅。不言家事知予苦,頻寄征衣賴汝賢。依舊疏狂應笑否?偷閒時復聳吟肩。”夫人為鄂文端公之從女,賢淑能詩。常侍尹、鄂兩公小飲。鄂公老矣,向尹公云:“閣務殷繁,何日得抽身是好?”夫人正色曰:“女聞聖人云‘事君能致其身’,其次則明哲保身,未聞有抽身之說。”公為莞然。

二十七

遼東三老者:戴亨,字遂堂;陳景元,字石閭;馬大缽,字雷溪。三人皆布衣不仕,詩宗漢、魏,字學二王,不與人世交接,來往者李鐵君一人而已。戴詩不傳。陳有《崇兆寺》詩云:“世外招提境,浮生寄一時。鈴聲吟殿角,澗影落松枝。鳥語留歸念,山僧笑索詩。東方明月上,若遇此心期。”馬《聞西師振旅寄寧遠大將軍》云:“雪飄組練歸榆海,花滿弓刀入玉關。”《偶成》云:“曬藥偶然來竹外,修琴不復到人間。”石閭弟景鍾,字橘洲,有《夜闌曲》云:“春夜頻傾金叵羅,胡姬按板對筵歌。低徊笑語牽紅袖,如此風光可奈何!”明七子論詩,蔽於古而不知今,有拘墟皮傅之見。遼東三老,亦復似之。鐵君作《尚史》,專搜三代以上事,而竟不知本朝有馬輔之《繹史》,亦囿於聞見之一端。然近今士人,先攻時文,通籍後始學為詩,大概從宋、元入手,俗所稱“半路上出家”是也。源流不清,又不若三家之力 爭上乘矣。

鐵君名鍇,父為總督,而能隱居不仕,自稱鹿青山人,有《瞧螟齋集》行世。錄其《梅花》云:“眾木正如夢,一枝方自春。遂令江水上,真見獨醒人。”《詠月》云:“清絕自成照,何曾掛樹生?有時通夜白,一片得秋明。遠水若相接,浮雲或並行。年年圓便缺,誰悟善持盈?”

二十八

康熙初,吳兆騫漢槎謫戍寧古塔。其友顧貞觀華峰館於納蘭太傅家,寄吳《金縷曲》云:“季子平安否?”“諒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曾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兄懷袖。”“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太傅之子成容若見之,泣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當以身任之。”華峰曰:“人壽幾何?公子乃以十載為期耶?”太傅聞之,竟為道地,而漢槎生入玉門關矣。顧生名忠者,詠其事云:“金蘭倘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兒。”一說:華峰之救吳季子也,太傅方宴客,手巨觥,謂曰:“若飲滿,為救漢槎。”華峰素不飲,至是一吸而盡。太傅笑曰:“余直戲耳!即不飲,余豈遂不救漢槎耶?雖然,何其壯也!”嗚呼!公子能文,良朋愛友,太傅憐才,真一時佳話。余常謂:漢槎之《秋笳集》,與陳臥子之《黃門集》,俱能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者。

二十九

阮亭《池北偶談》笑元、白作詩,未窺盛唐門戶。此論甚謬。桑瞍父譏之云:“大辨才從覺悟余,香山居士老文殊。漁洋老眼披金屑,失卻光明大寶珠。”余按:元、白在唐朝所以能獨豎一幟者,正為其不襲盛唐窠臼也。阮亭之意,必欲其描頭畫角若明七子,而後謂之窺盛唐乎?要知唐之李、杜、韓、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詆毀;於少陵亦時有微詞,況元、白乎?阮亭主修飾,不主性情。觀其到一處必有詩,詩中必用典,可以想見其喜怒哀樂之不真矣。或問:“宋荔裳有‘絕代消魂王阮亭’之說,其果然否?”余應之曰;“阮亭先生非女郎,立言當使人敬,使人感且興,不必使人消魂也。然即以消魂論,阮亭之色,亦並非天仙化人,使人心驚者也。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宮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傾動一時,原不為過。其修詞琢句,大概捃摭於大曆十子,宋、元名家,取彼碎金,成我風格,恰不沾沾於盛唐,蹈七子習氣,在本朝自當算一家數。奈歸愚、子遜奉若斗山,嶼沙、心餘棄若芻狗:余以為皆過也。”

三十

杭州周汾,字蓉衣,詠《春柳》云:“西湖送我離家早,北道看人得第多。”不脫不粘,得古人未有。惜客死於清江。壬寅余過天台,齊侍郎召南亡久矣。其昆季延余小飲,捧侍郎全集,高尺許,乞作序。盡半日之暇,為之翻擷,見其鴻富,美不勝收。僅記其《詠漢武》七律一首,後四句云:“親承文景昇平業,開闢唐虞未有天。到底英雄晚能悔,輪台一詔是神仙。”其兄周南、弟世南,俱以甲科作廣文,龐眉白髮,年八十餘。

三十二

陶篁村置屋孤山。余月夜訪之,憐其孤寂,勸置燕玉,為暖老計。篁村以為然,購一小鬟。梁山舟侍講調以詩云:“病來久不見陶潛,隔著重城似隔天。昨夜中庭看星象,小星正在少微邊。”“見說榕江泛櫓枝,已成陰後未涼時。一根柳栗無人管,分付樵青好護持。”“不比朝雲侍老坡,也如天女伴維摩。對門有個林和靖,冷抱梅花奈爾何?”“好將班管畫眉雙,莫染星星鬢上霜。比似詩人張子野,鶯花還有廿年狂。”山舟又有句云:“畢竟人間勝天上,不然劉阮不歸來。”余適從天台山歸,誦此,為之一笑。

三十三

余寓西湖漱石居,有徽州汪明府見訪,名喬年,字繡林,年八十矣。適餘外出,未獲相見。蒙其題壁云:“無人不識元才子,今我來尋李謫仙。底事閒雲無處捉?教儂空蕩釣魚船。”

三十四

詩如言也,口齒不清,拉雜萬語,愈多愈厭。口齒清矣,又須言之有味,聽之可愛,方妙。若村婦絮談,武夫作鬧,無名貴氣,又何藉乎?其言有小涉風趣,而嚅嚅然若人病危,不能多語者,實由才薄。

三十五

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要像初拓《黃庭》,剛到恰好處。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難。予最愛方扶南《滕王閣》詩云:“閣外青山閣下江,閣中無主自開窗。春風欲拓滕王帖,蝴蝶入簾飛一雙。”嘆為絕調。後見其子某云:“翁晚年嫌為少作,刪去矣。”予大驚,卒不解其故。桐城吳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詩,而愈改愈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喬夫婿是英雄。”可稱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師江水綠,小喬卸甲晚妝紅。”已覺牽強。晚年又改云:“小喬妝罷胭脂濕,大帝謀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豈非朱子所謂“三則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與方敏恪公為族兄。敏恪寄信,苦勸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從。方知存幾句好詩,亦須福分。

三十六

詩雖奇偉,而不能揉磨入細,未免粗才。詩雖幽俊,而不能展拓開張,終窘邊幅。有作用人,放之則彌六合,收之則斂方寸,巨刃摩天,金針刺繡,一以貫之者也。諸葛躬耕草廬,忽然統師六出;靳王中興首將,竟能跨驢西湖:聖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於詩亦可一貫。書家北海如象,不及右軍如龍,亦此意耳。余嘗規蔣心餘云:“子氣壓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斂,能剛而不能柔。”心餘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師。”其虛心如此。

三十七

夢中得詩,醒時尚記,及曉,往往忘之。似村公子有句云:“夢中得句多忘卻,推醒姬人代記詩。”予謂此詩固佳,此姬人尤佳。魯星村亦云:“客里每先頑仆起,夢中常惜好詩忘。”

三十八

徐雨峰中丞士林,巡撫蘇州。人以為繼湯文正公之後,一人而已。母喪去官,有詔奪情,不起。其方正如此。然其詩極綿麗。宮中書時有句云:“歸來惹得山妻問:侍女薰香近有無?”

三十九

金陵僧藥根,工楷法,住揚州某庵。商人洪姓者,欲買其庵旁隙地起花園。藥根意不欲,乃投以詩云:“自笑蝸廬傍寺開,鄰園樹木迥崔巍。儂家院小難栽樹,但有青青一片苔。”洪知其意,乃不果買。藥根"白瓜渚》云:“星光全在水,漁火欲浮天。”《喜晴》云:“雨收亦似痊沉病,日出渾如見故人。”

四十

賢者為情,每離所官之地,動致留連。韓魏公離黃州,依依不捨。尹太保四督江南,三十餘年。乙酉入相,正值重九之時,先別棲霞,再辭蜀阜,悽然泣下。公不能舍江南,猶江南之人亦不能舍公也。余送至清江浦,每晚必見。及渡黃河,公猶教以明晨作別。臨期,余乍盥面,而公遣家人來,云:“公已上馬行矣屍蓋恐面別之難為情耳。後從京師寄詩云:“歌到離亭聲斷續,人分淮浦影東西。”又曰:“三年只覺流光速,一別方知見面難。”

四十一

古之忠臣、孝子,皆情為之也。胡忠簡公劾秦檜,流竄海南,臨歸時,戀戀於黎倩。此與蘇子卿娶胡婦相類。蓋一意孤行之士,細行不矜。孔子所謂“觀過知仁”,正此類也。乃朱子譏之云:“十年浮海一身輕,歸對黎渦恰有情。世上無如人慾險,幾人到此誤平生?”高守村和云:“批鱗一疏死生輕,萬死投荒尚有情。不學遁翁捧蓍草,甘心鉗口自偷生。”

四十二

閨秀能文,終竟出於大家。張侯家高太夫人著《紅雪軒稿》,七古排律至數十首,盛矣哉!其本朝之曹大家乎?夫宗仁襲封靖逆侯,家資百萬,以好客喜施,不二十年,費盡而薨。夫人暗埋三十萬金於後園,交其兒謙,始能襲職:其識力如此。夫人名景芳,父琦,為浙閩總督。作女兒時,年十五,《晨妝》云:“妝閣開清曉,晨光上畫欄。未曾梳寶髻,不敢問親安。妥貼加釵鳳,低徊插佩蘭。隔簾呼侍婢,背後與重看。”又《示謙兒》云:“高捧名花求插髻,遍尋佳果勸嘗新。”

四十三

余不喜佛法,而獨取“因緣”二字,以為足補聖經賢傳之缺。身在名場五十餘年,或未識面而相憎,或未識面而相慕:皆有緣、無緣故也。己亥省墓杭州。王夢樓太守來云:“商丘陳藥洲觀察,願見甚切。”予不解何故。晤後,方知其尊人諱履中者,曾在尹制府署中讀余詩而愛之,事已三十餘年。其夫人李氏見余名紙,詫曰:“是子才耶?吾先君門下士也。”蓋夫人為存存先生之女。先生名惺,宰錢塘時枚年十二,應童子試,受知入泮。因有兩重世好,歡宴月余。別後,觀察見懷云:“早從仙佛參真諦,且向漁樵伴此身。”又曰:“猶記何郎年少日,新詩賞共沈尚書。”

四十四

汪度齡先生中狀元時,年已四十餘。面麻身長,腰腹十圍。買妾京師,有小家女陸氏,粗通文墨,觀彈詞曲本,以為狀元皆美少年,欣然願嫁。結婚之夕,於燭下見先生年貌,大失所望。業已鬱郁矣。是夕,諸同年嬲飲巨杯,先生量宏興豪,沉醉上床,不顧新人,和衣酣寢;已而嘔吐,將新制枕衾盡污腥穢。陸女恚甚,未五更,雉經而亡。或嘲之曰:“國色太嬌難作婿,狀元雖好卻非郎。”

四十五

商寶意詩集刻成,有人摘其疵累,余為悵然。仲小海曰:“但願人生一世,留得幾行筆墨,被人指摘,便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誰則知之?而誰議之?”余謂此言沉痛,深得聖人疾沒世無名之意。然古來曹蜍、李志,又轉以庸庸而得存其名,豈非不幸中之幸耶?寶意先生有句云:“明知愛惜終須割,但得流傳不在多。”

四十六

黃允修云:“無詩轉為讀書忙。”方子云云:“學荒翻得性靈詩。”劉霞裳云:“讀書久覺詩思澀。”余謂此數言,非真讀書、真能詩者不能道。

四十七

諺云:“死棋腹中有仙著。”此言最有理。余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從人而不徇人,方妙。樂取於人以為善,聖人也;無稽之言勿聽,亦聖人也。作史三長:才、學、識,缺一不可。余謂詩亦如之,而識最為先;非識,則才與學俱誤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師之所在。”其識之謂歟?’

四十八

汪舟次先生作周櫟園詩序曰:“《賴古堂集》欲小試神通,加以氣格,未必不可以怖作者;但添出一分氣格,定減去一分性情,於方寸中,終不愉快。”

四十九

淡蓮洲明府稱蕪湖胡漱泉秀才,有“日影度花輕”五字,得五言妙境。江君旭東亦賞沙斗初“花氣半湖陰”五字,所見與蓮洲同。

五十

詩境最寬,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閫奧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復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作詩者必知此二義,而後能求詩於書中,得詩於書外。

五十一

陶悔軒方伯任衡陽時,署中小池,為署外居民所買。先生贖歸,置軒其上。朱玉階督學贈句云:“官廨買歸三徑內,夜窗補惜寸陰余。”一詠其事,一切其姓。石君文成為序云:“先失楚弓,鏇歸趙璧。汶陽田反,合浦珠還。支公之鶴可高飛,子產之魚真得所。鯤鵬待化,行看君去朝天;台榭長存,知是誰來作主?”

五十二

癸酉春,余在王孟亭太守處,見建德布衣徐鳳木席間吟一絕云:“自笑不如原上草,春風吹到也開花。”《除夕在外》云:“閱歷深知客路難,非關白首戀江乾。歲除一,息爭千古,莫作尋常旅夜看。”武進莊念農初宰建德,即往相訪,贈詩云:“玉峰花影揚簾旌,罨戶閒雲靜不扃。未必山城無綺皓,斯人即是少微星。”“粗官未敢師嚴武,泥飲無由續舊題。劇喜少陵居杜曲,得閒還過浣花溪。”鳳木得詩喜,刻之集中。后庄歿十餘年,詩多散失,其子宸選搜尋不可得,予於鳳木集中抄此與之。嗚呼!使無鳳木代為之存,則人琴俱亡矣;豈非愛才之報乎?

五十三

蔣用庵侍御罷官後,與姚雲岫觀察同修《南巡盛典》。《過隨園詠菊》云:“名花自向閒中老,浮世原宜淡處看。”後姚為廣西巡撫,寄信來猶吟及之。

五十四

餘年二十三,館今相國稽公家,教其幼子承謙。今四十三年矣。承謙官侍讀,行走上書房,假滿赴都,過隨園,贈云:“萬事由來夙有緣,七齡問字記當年。讀書好處心先覺,立雪深時道已傳。每盼鳳巢阿閣上,果摩麟頂絳帷前。德門善慶知無限,佇見驪珠顆顆圓。”余附書相國云:“當日七齡公子,為問字之佳兒;此時白髮詞臣,作青宮之師傅。能無對之欣然,思之黯然也乎?”

五十五

千古善言詩者,莫如虞舜。教夔典樂曰:“詩言志。”言詩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永言。”言歌之不離乎本旨也。曰:“聲依永。”言聲韻之貴悠長也。曰:“律和聲。”言音之貴均調也。知是四者,於詩之道盡之矣。

五十六

每見熱中人銳進不已,身家交瘁,未嘗不隆隆而升;一旦化去,若烘開花,精神已竭,次年必萎。嘗詠《唐花》云:“百花開落雖天定,倘不烘開落或遲。”又見媚長官者,損下益上,徒招怨尤,而於己毫無享受。《戲詠箸》云:“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鹹中,能知味也否?”

五十七

己未翰林五十人。蔣君麟昌,年才十九,大京兆晴崖公諱炳之長子也;目空一世,嘗言:“同館中,吾服叔度、子才耳。歸愚先生雖耆年重望,意不屬也。”和皇上《消夏》詩,援筆立就,賜葛二匹。旁觀者疑君正笨青雲,而竟一病以卒。余《別後寄懷》云:“干將莫邪虞缺折,我有數言贈李邕。”乃成讖語。詩有奇氣,詠《七夕》云:“一報人間簫鼓喧,羊燈無焰秋雲碧。”《中元》詩云:“兩岸紅沙多鏇舞,驚風不定到三更。”劉相國綸序其詩曰:“十八載夜燔太白,知臣則但問王公;廿七年晝見緋衣,召汝而重呼阿奶。阿翁投杖,誰當荷此析薪;稚子牽衣,未得預其元草。”蓋靜存亡時,大父猶存,子尚幼故也。同年金質夫哭之云:“漸看豪氣籠人上,不料英年似夢中。”余哭之云:“一榜少年今剩我,九原才子又添君。”

五十八

某侍郎督學江蘇,羅致知名之士。所選五古最佳;七古則不拘何題,動輒千言,引典填書,如塗塗附,杳不知其命意之所在。程魚門閱之,掀髯笑曰:“欲嚇人耶?此揚子云所謂‘鴻文無范也’,吾不受其嚇矣!”

五十九

乾隆辛未,予在吳門。五月十四日,薛一瓢招宴水南園。座中葉定湖長楊、虞東皋景星、許竹素廷銖、李客山果、汪山樵俊、俞賦拙來求,皆科目耆英,最少者亦過花甲;惟余才三十六歲,得遇此會。是夕大雨,未到者沈歸愚宗伯、謝淞洲徵士而已。葉年八十五,詩云:“瀟瀟風雨滿池塘,白髮清尊掃葉莊。不有忘形到爾汝,那能舉座盡文章?軒窗遠度雲峰影,幾席平分水竹光。最是葵榴好時節,醉吟相賞晝方長。”虞八十有二,句云:“入座古風堪遠俗,到門新雨欲催詩。”俞六十有九,句云:“社開今栗里,樹老古南園。”次月,一瓢再招同人相會,則余歸白下,竹素還太倉,客山死矣。主人之孫壽魚賦云:“照眼芙蕖半開落,滿堂名士各西東。”

六十

昇平日久,海內殷富,商人士大夫慕古人顧阿瑛、徐良夫之風,蓄積書史,廣開壇坫。揚州有馬氏秋玉之玲瓏山館,天津有查氏心谷之水西莊,杭州有趙氏公千之小山堂,吳氏尺鳧之瓶花齋:名流宴詠,殆無虛日。許鞏璜刺史贈查云:“庇人孫北海,置驛鄭南陽。”其豪可想。此外,公卿當事,則有唐公英之在九江,鄂公敏之在西湖,皆以宏獎為己任。不四十年,風流頓盡。唐公號蝸寄老人,司九江關,懸紙墨筆硯於琵琶亭,客過有題詩者,命關吏開列姓名以進。公讀其詩,分高下,以酬贈之。建白太傅祠,肖己像於旁。甲辰冬,余過九江,則太傅祠改作戲台,唐公像亦不見。

六十一

馬氏玲瓏山館,一時名士如厲太鴻、陳授衣、汪玉樞、閔蓮峰諸人,爭為詩會,分詠一題,裒然成集。陳《田家樂》云:“兒童下學惱比鄰,拋墮池塘日幾巡。折得松梢當旗纛,又來呵殿學官人。”閔云:“黃葉溪頭村路長,挫針負局客郎當。草花插鬢偎籬望,知是誰家新嫁娘?”秋玉云:“兩兩車乘觳觫輕,田家最要一冬晴。秋田曬罷村醪熟,翻愛糟床滴雨聲。”汪《養蠶》云:“小姑畏人房闥潛,採桑那惜春蔥纖。半夜沙沙食葉急,聽作雨聲愁雨濕。”陳云:“蠶娘養蠶如養兒,性知畏寒飢有時。籬根賣炭聞盪槳,屋後鄰園桑剪響。”皆可誦也。余題甚多,不及備載。至今未三十年,諸詩人零落殆盡;而商人亦無能知風雅者。蓮峰年八十三歲,僳然尚存;聞其饑寒垂斃矣!

六十二

金陵女徐氏,適桐城張某,夫久客不歸,寄詩云:“殘漏已催明月盡,五更如度五重關。”又有魯月霞者,嫁徽邑程生而寡,有《掃花》詩云:“觸我朱欄三日恨,費他青帝一春功。”陳淑蘭讀兩詩而慕之,題其集云:“吟來恍入班昭座,恨我遲生二十年。”

六十三

本朝詩家,序事學古樂府《孔雀東南飛》而絕妙者,如陳元孝之《王將軍歌》,許衡紫之《伍節女歌》,馬墨麟之《戴烈婦歌》,胡稚威之《孝女李三行》,皆古藻淋漓。惜篇頁繁重,不能盡錄。

六十四

乾隆初,杭州詩酒之會最盛。名士杭、厲之外,則有朱鹿田樟、吳鷗亭城;汪抱朴台、金江聲志章、張鷺洲湄、施竹田安、周穆門京,每到西湖堤上,掎裳聯(衤藝),若屏風然。有明中、讓山兩詩僧留宿古寺,詩成傳抄,紙價為貴。《南屏坐雨》,朱云:“一角山昏秋欲晚,滿窗葉戰雨來初。”張云:“荷聲冷帶跳珠雨,鐸語遙飛潑墨山。”汪云:“雲氣半遮山下塔,秋光早入水邊村。”施云:“濃雲擁樹湖先暝,涼雨到窗山欲應。”讓山句如:“多情無過鳥,到處似留人。”“室敞許雲住,竹深無暑通。”“樹聲滿壑秋初到,山影一池泉洗青。”明中句如:“燒煙隔岸水猶靜,初日到窗山自移。”皆可愛也。四十年來,儒、釋兩門,一齊寂滅,竟無繼起者。

六十五

山陰吳修齡有句云:“雁將秋色去,帆帶好山移。”人因呼之曰“吳好山”。好山《晚晴》云:“江皋收宿雨,征雁捲簾聞。野戍空千里,高秋無片雲。海明天落日,風響馬歸群。賦罷衫巾岸,應書白練裙。”與胡稚威交好,兩序皆胡所作。胡和其《寒夜》一聯云:“凍苦星辰白,霜明鼓角乾。”真乃不愧孟郊。

六十六

或云:“詩無理語。”予謂不然。《大雅》:“於緝熙敬止”、“不聞亦式,不諫亦入”,何嘗非理語,何等古妙!《文選》:“寡慾罕所缺,理來情無存。”唐人:“廉豈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陳後山《訓子》云:“勉汝言須記,逢人善即師。”文文山《詠懷》云:“疏因隨事直,忠故有時愚。”又,宋人:“獨有玉堂人不寐,六箴將曉獻宸旒。”亦皆理語,何嘗非詩家上乘?至乃“月窟”、“天根”等語,便令人聞而生厭矣。

六十七

詩家有不說理而真乃說理者。如唐人詠《棋》云:“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詠《帆》云:“恰認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眾妃中。”“禪心終不動,仍捧舊花歸。”《雪》詩:“何由更得齊民暖,恨不偏於宿麥深。”《雲》詩:“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閒處作奇峰。”許魯齋《即景》云:“黑雲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車尚出門?直待前途風雨惡,蒼茫何處覓煙村?”無名氏云:“一點緇塵浣素衣,瘢瘢駁駁使人疑。縱教洗遍千江水,爭似當初未洗時?”

六十八

蘇州黃子云,號野鴻,布衣能詩。有某中丞欲見之,黃不可,題一聯云:“空谷衣冠非易覯,野人門巷不輕開。”《郊外》云:“村角鳥呼紅杏雨,陌頭人拜白楊煙。”《上王虛舟先生》云:“兩晉而還誰翰墨,九州之內獨聲名。”皆佳句也。子云於城外構一草屋,客至,則具雞黍,夜留榻焉。父子終夜讀書。客嘆其好學。曰:“非也。我父子只有一被,撤以供客,夜無以為寢,故且讀書耳。”

六十九

己卯鄉試,丹陽貢生於震,負詩一冊,踵門求見,年五十餘矣。曰:“苦吟半生,無一知己;今所望者惟先生,故以詩呈教。如先生亦無所取,則震將投江死矣。”余駭且笑,急讀之。是學前明七子者,於唐人形貌,頗能描摹,因稱許數言。其人大喜而去。黃星岩戲吟云:“虧公寬著看詩眼,救得狂人蹈海心。”

七十

劉春池賦《白牡丹》云:“神仙隊里風流易,富貴場中本色難。”陳紫瀾宮詹浩賦《白桃花》云:“後庭歌罷酲初醒,前度人來鬢已華。”蔣用庵御史亦賦《白桃》云:“亡息國因紅粉累,避秦人是白衣尊。”皆妙。

七十一

山陰胡西坨素行詭激,落魄揚州,屢謁盧轉運不得見,乃除夕投詩云:“莽莽乾坤歲又闌,蕭蕭白髮老江乾。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門高再拜難。庾信生涯最蕭瑟,孟郊詩骨劇清寒。自憐七字香無力,封上梅花閣下看。”雅雨先生見之,即呼騶往拜,饋朱提數笏。

七十二

盧招人觀虹橋芍藥,諸名士集二十餘人;獨布衣金司農詩先成,云:“看花都是白頭人,愛惜風光愛惜身。到此百杯須滿飲,果然四月有餘春。枝頭紅影初離雨,扇底狂香欲拂塵。知道使君詩第一,明珠清玉比精神。”盧大喜,一座為之擱筆。

七十三

詩家閨秀多,青衣少。高明府繼允有蘇州薛筠郎,貌美藝嫻,賦《秋月》云:“風韻亂傳杵,雲華輕入河。”《旅思》云:“如何野店聞鍾夜,猶是寒山寺里聲。”《曉行》云:“並馬忽驚人在後,貪看山色又回頭。”皆有風調。筠郎隨主人入都,卒於保陽。高刻其遺稿,屬余題句。余書三絕,有云:“絕好齊、梁詩弟子,不教來事沈尚書。”

七十四

沈歸愚選《明詩別裁》,有劉永錫《行路難》一首云:“雲漫漫兮白日寒,天荊地棘行路難。”批云:“只此數字,抵人千百。”予不覺大笑。“風蕭蕭兮白日寒”,是《國策》語。“行路難”三字是題目。此人所作,只“天荊地棘”四字而已,以此為佳,全無意義。須知《三百篇》如“采采苯苜”、“薄言采之”之類,均非後人所當效法。聖人存之,采南國之風,尊文王之化;非如後人選讀本,教人摹仿也。今人附會聖經,極力讚嘆。章菔齋戲仿云:“點點蠟燭,薄言點之。點點蠟燭,薄言剪之。”注云:“剪,剪去其煤也。”聞者絕倒。余嘗疑孔子刪詩之說,本屬附會。今不見於《三百篇》中,而見於他書者,如《左氏》之“翹翹車乘,招我以弓”,“雖有姬姜,無棄憔悴”;《表記》之“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古詩之“雨無其極,傷我稼穡”之類:皆無愧於《三百篇》,而何以全刪?要知聖人述而不作。《三百篇》者,魯國方策舊存之詩,聖人正之,使《雅》、《頌》各得其所而已,非刪之也。後儒王魯齋欲刪《國風》淫詞五十章,陳少南欲刪《魯頌》,何迂妄乃爾!

七十五

宋人好附會名重之人,稱韓文杜詩,無一字沒來歷。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獨絕千古者,轉妙在沒來歷。元微之稱少陵云:“憐渠直道當時事,不著心源傍古人。”昌黎云:“惟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今就二人所用之典,證二人生平所讀之書,頗不為多,班班可考;亦從不自注此句出何書,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難其自我作古,吐詞為經。他人學之,便覺不妥耳。

七十六

女寵雖自古為患,而地道無成,其過終在男子。使太宗不死,武氏何能為禍?李白云:“若教管仲身常在,宮內何妨更六人!”楊誠齋雲;“但願君王誅宰韶,不愁宮裡有西施。”唐人詠《明皇》云:“姚、宋不亡妃子在,胡塵那得到中華?”《僖宗幸蜀》詩云:“地下阿瞞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范同叔云:“吳國若教丞相在,越王空送美人來。”此數首,皆為美人開脫。余詠《陳宮》云:“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傳里人。”亦此意也。唐人又有句云:“吳王事事都顛倒,未必西施勝六宮。”尤妙。

七十七

余雅不喜四皓事,著論非之;且疑是子長好奇附會,非真有其人也。後讀杜牧“四皓安劉是滅劉”、錢辛楣先生“安呂非安劉”二詩,可謂先得我心。顧祿伯亦有詩誚之云:“垂老與人家國事,幾聞巢、許出山來?”

七十八

己酉夏間,鰲靜夫圖明府與張荷塘過訪隨園,蒙見贈云:“太史藏書地,因山得一園。西風吹蠟屐,涼雨叩蓬門。霜重楓將老,秋酣菊已繁。十年荒舊學,詩律待深論。”此詩雖成,逾年不寄。直至鰲公調任金山,余過松江,舟中相晤,方出以相示。予問:“何不早寄?”曰:“荷塘道不佳。”余笑曰:“此詩通首清老,一氣卷舒,不求工於字句間。古大家往往有之,頗可存也。想荷塘引《春秋》之義,必欲責備賢者,誘出君驚人之句耶?”彼此囅然。鰲第三句是“西風吹倦客”。荷塘道:“‘倦’字對不過‘蓬’字。”為改作“西風蠟山屐”。余道;“‘蠟’字又與‘風’字不相聯貫,不如改‘西風吹蠟屐’,益覺清老也。”

七十九

奇麗川方伯,篤友誼而愛風雅。辛亥清明後三日,寄札云:“有惠山侯生,名光第,字枕漁者,嘗攜之同至黔中。詩多清妙,而身亡後,散失無存,向其家搜得古今體一卷,特揣函寄上。倘得採錄入《詩話》中,則鯫生附以不朽,而余亦有以報故人也。”余讀之,頗近中唐風格,為錄其《送友之河南》云:“親老難為別,家貧耐遠行。東風吹客夢,落日已孤征。盡此一樽酒,相將無限情。梁園春正好,莫聽鷓鴣聲。”《山塘竹枝詞》云:“當壚十五鬢堆鴉,稱體單衫淺碧紗。玉盞勸郎拼醉飲,更無花好似儂家。”“陂塘春水碧於油,樹樹垂楊隱畫樓。樓上玉人春睡足,一簾紅日正梳頭。”其他佳句,五言如:“蟬吟出高樹,山色落孤篷。”“隔水犬爭吠,斷橋僧獨歸。”七言如《吊李白》云:“千載比肩惟杜甫,一生低首隻宣城。”《落花》云:“丁寧落向春波去,不許東西兩處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