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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

近代王國維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山寺背對著夕陽的光暈,在餘暉下顯得影廓模糊。飛鳥也顯得影子迷離,剛飛到半山腰,山脈便隱藏在昏暗的影子之中了。這時,寺院中的磬聲悠揚地響起,仿佛把山間的雲彩都定格住了。
登上山頂,想更近地眺望月亮,如果此時開了天眼,便可以藉此透視凡界紅塵。這些都是奢想啊,我只是人世間的一個凡夫俗子罷了。

注釋
浣溪沙:詞牌名,雙調四十二字,上闋三句三平韻,下闋三句兩平韻。
微茫:隱約,模糊。夕曛(xūn):日落時的餘暉。
上方:寺廟。磬(qìng):佛寺中缽形的打擊樂器,用銅製成。定行云:即《列子·湯問》“響遏行雲”之意。
天眼:佛教所說五眼之一。能透視眾生諸物,無論上下、遠近、前後、內外、大小及未來,皆能觀照。又古詞中常以天眼指月亮。

創作背景

此詞為1905年夏歸海寧時登硤山所作。此詞中之意蘊,雖然也有幽微深婉的極可賞愛之處,然而其意境卻是詞人作品中之所習見,並且性質亦屬於有關人生之情思與哲理。

賞析

上闋“山寺微茫背夕曛”,如認為確有此山、確有此寺,而欲指某山、某寺以實之,則誤矣。此詞前片三句,但標舉一崇高幽美而渺茫之境界耳。近代西洋文藝有所謂象徵主義者,靜安先生之作殆近之焉。我國舊舊詞中,擬喻之作雖多,而象徵之作則極少。所謂擬喻者,大別之約有三類:其一日以物擬人,如吳文英《浣溪沙》詞“落絮無聲春墮淚,行雲有影月含羞”,杜牧《贈別》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是以物擬人者也:其二日以物擬物,如東坡《永遇樂》詞“明月如霜,好風如水”,端己《菩薩蠻》詞“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是以物擬物者也;其三日以人托物,屈子《離騷》“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駱賓王《在獄詠蟬》詩“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以人托物者也。要之,此三種皆於虛擬之中仍不免寫實之意也。至若其以假造之景象,表抽象之觀念,以顯示人生、宗教,或道德、哲學,某種深邃之義理者,則近於西洋之象徵主義矣。此於古人之作中,頗難覓得例證。《珠玉詞》之《浣溪沙》“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六一詞》之《玉樓春》“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殆近之矣。以其頗有人生哲理存乎其間也。然而此在晏、歐諸公,殆不過偶爾自然之流露,而非有心用意之作也。正如靜安先生《人間詞話》所云:“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而靜安先生之詞,則思深意苦,故其所作多為有心用意之作。樊志厚《人間詞甲稿序》云:“若夫觀物之微、托興之深,則又君詩詞之特色。”此序人言是靜安先生自作而託名樊志厚者,即使不然,而其序言亦必深為靜安先生所印可者也。“山寺微茫”一起四字,便引人抬眼望向半天高處,顯示一極崇高渺茫之境,復益之以“背夕曛”,乃更增加無限要渺幽微之感。黃仲則《都門秋思》有句雲“夕陽勸客登樓去”,於四野蒼茫之中,而舉目遙見高峰層樓之上獨留此一片夕陽,發出無限之誘惑,令人興攀躋之念,故日“勸客登樓去”,此一“勸”字固極妙也。靜安詞之“夕曛”,較仲則所云“夕陽”者其時間當更為晏晚,而其光色亦當更為黯淡,然其為誘惑,則或更有過之。常人貴遠而賤近,每於其所愈不能知、愈不可得者,則其渴慕之心亦愈切。故靜安先生不日“對”夕曛,而日“背夕曛”,乃益更增人之遐思幽想也。人於此塵雜煩亂之生活中,恍惚焉一瞥哲理之靈光,而此靈光又復渺遠幽微如不可即,則其對人之誘惑為何如,靜安先生蓋嘗深受西洋叔本華悲觀哲學之影響,以為“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一欲既終,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故人生者如鐘錶之擺,實往復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鋤靜安先生既覺人生之苦痛如斯,是其研究哲學,蓋欲於其中覓一解脫之道者也。然而靜安先生在《靜庵文集續編·自序二》中又云:“余疲於哲學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然則是此哲理之靈光雖惚若可以瞥見,而終不可以求得者也。故日:“鳥飛不到半山昏。”人力薄弱,竟可奈何,然而人對彼一境界之嚮往,彼一境界對人之吸引,仍在在足以動搖人心。有磬聲焉,其音孤寂,而揭響遏雲,入乎耳,動乎心,雖欲不嚮往,而其吸引之力有不可拒者焉,故曰“上方孤磐定行雲”也。

於是而思試一攀躋之焉,因而下闋乃有“試上高峰窺皓月”之言。曰“試上”,則未曾真筒到達也可知;曰“窺”,則未曾真筒察見也可想。然則此一“試上”之間,有多少努力,多少苦痛。此又靜安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一文所云:“有能除去此二者(按指苦痛與倦厭),吾人謂之日快樂。然當其求快樂也,吾人於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後,其感苦痛也彌深。故苦痛而無回復之快樂者有之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按:此實叔本華之說)是其“試上高峰”原思求解脫、求快樂,而其“試上”之努力固已為一種痛苦矣。且其痛苦尚不止此。蓋吾輩凡人,固無時刻不為此塵網所牢籠,深溺於生活之大欲中,而不克自拔,亦正如靜安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中所云:“於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時起而與之相抗。”夫如是,固終不免於“偶開天眼覷紅塵”也。已知其“偶開”必由此不能自己、不克自主之一念耳。陳鴻《長恨歌傳》云:“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而人生競不能制此一念之動,則前所云“試上高峰”者,乃彌增人之艱辛痛苦之感矣。竊以為前一句之“窺”,有欲求見而未全得見之憾;後一句之“覷”,有欲求無見而不能不見之悲。而結之日“可憐身是眼中人”,彼“眼中人”者何,固此塵世大欲中擾擾攘攘、憂患勞苦之眾生也。夫彼眾生雖憂患勞苦,而彼輩春夢方酣,固不暇自哀。此譬若人死後之屍骸,其腐朽靡爛乃全不自知,而今乃有一屍骸焉,獨具清醒未死之官能,自視其腐朽,自感其靡爛,則其悲哀痛苦,所以自哀而哀人者,其深切當如何耶,於是此“可憐身是眼中人”一句,乃真有令人不忍卒讀者矣。

王國維

王國維

王國維(1877年—1927年),字伯隅、靜安,號觀堂、永觀,漢族,浙江海寧鹽官鎮人。清末秀才。我國近現代在文學、美學、史學、哲學、古文字學、考古學等各方面成就卓著的學術巨子,國學大師。► 117篇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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