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炭翁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有位賣炭的老翁,整年在南山里砍柴燒炭。
他滿臉灰塵,顯出被煙燻火燎的顏色,兩鬢頭髮灰白,十個手指也被炭燒得很黑。
賣炭得到的錢用來乾什麼?買身上穿的衣裳和嘴裡吃的食物。
可憐他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衣服,心裡卻擔心炭賣不出去,還希望天更寒冷。
夜裡城外下了一尺厚的大雪,清晨,老翁駕著炭車碾軋冰凍的車輪印往集市上趕去。
牛累了,人餓了,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他們就在集市南門外泥濘中歇息。
那得意忘形的騎著兩匹馬的人是誰啊?是皇宮內的太監和太監的手下。
太監手裡拿著文書,嘴裡卻說是皇帝的命令,吆喝著牛朝皇宮拉去。
一車的炭,一千多斤,太監差役們硬是要趕著走,老翁是百般不捨,但又無可奈何。
那些人把半匹紅紗和一丈綾,朝牛頭上一掛,就充當炭的價錢了。
注釋
賣炭翁:此篇是組詩《新樂府》中的第32首,題注云:“苦宮市也。”宮市,指唐代皇宮裡需要物品,就向市場上去拿,隨便給點錢,實際上是公開掠奪。唐德宗時用太監專管其事。
伐:砍伐。薪:柴。南山:城南之山。
煙火色:煙燻色的臉。此處突出賣炭翁的辛勞。
蒼蒼:灰白色,形容鬢髮花白。
得:得到。何所營:做什麼用。營,經營,這裡指需求。
可憐:使人憐憫。
願:希望。
曉:天亮。輾(niǎn):同“碾”,壓。轍:車輪滾過地面輾出的痕跡。
困:睏倦,疲乏。
市:長安有貿易專區,稱市,市周圍有牆有門。
翩翩:輕快灑脫的情狀。這裡形容得意忘形的樣子。騎(jì):騎馬的人。
黃衣使者白衫兒:黃衣使者,指皇宮內的太監。白衫兒,指太監手下的爪牙。
把:拿。稱:說。敕(chì):皇帝的命令或詔書。
回:調轉。叱:喝斥。牽向北:指牽向宮中。
千餘斤:不是實指,形容很多。
驅:趕著走。將:語助詞。惜不得:捨不得。得,能夠。惜,舍。
半匹紅綃一丈綾:唐代商務交易,絹帛等絲織品可以代貨幣使用。當時錢貴絹賤,半匹紗和一丈綾,比一車炭的價值相差很遠。這是官方用賤價強奪民財。
系(jì):綁紮。這裡是掛的意思。直:通“值”,指價格。
中心
揭露了老百姓承受剝削階級肆意剝削的現實,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也同時表現出了作者對下層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賞析
此詩載於《全唐詩》卷四百二十七。下面是中國古典文學專家、文藝理論家、陝西師範大學文學研究所所長霍松林教授對此詩的賞析要點。
開頭四句,寫賣炭翁的炭來之不易。“伐薪、燒炭”,概括了複雜的工序和漫長的勞動過程。“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活畫出賣炭翁的肖像,寫出勞動的艱辛,也得到了形象的表現。“南山中”點出勞動場所,這“南山”就是王維所寫的“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的終南山,豺狼出沒,荒無人煙。在這樣的環境裡披星戴月,凌霜冒雪,一斧一斧地“伐薪”,一窯一窯地“燒炭”,好容易燒出“千餘斤”,每一斤都滲透著心血,也凝聚著希望。寫出賣炭翁的炭是自己艱苦勞動的成果,這就把他和販賣木炭的商人區別了開來。但是,假如這位賣炭翁還有田地,憑自種自收就不至於挨餓受凍,只利用農閒時間燒炭賣炭,用以補貼家用的話,那么他的一車炭被掠奪,就還有別的活路。然而情況並非如此。詩人的高明之處在於沒有自己出面向讀者介紹賣炭翁的家庭經濟狀況,而是設為問答:“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這一問一答,不僅化板為活,使文勢跌宕,搖曳生姿,而且擴展了反映民間疾苦的深度與廣度,使讀者清楚地看到:這位勞動者已被剝削得貧無立錐,別無衣食來源;“身上衣裳口中食”,全指望他千辛萬苦燒成的千餘斤木炭能賣個好價錢。這就為後面寫宮使掠奪木炭的罪行做好了有力的鋪墊。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這是膾炙人口的名句佳句。“身上衣正單”,自然希望天暖。然而這位賣炭翁是把解決衣食問題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賣炭得錢”上的,所以他“心憂炭賤願天寒”,在凍得發抖的時候,一心盼望天氣更冷。詩人如此深刻地理解賣炭翁的艱難處境和複雜的內心活動,只用十多個字就如此真切地表現了出來,又用“可憐”兩字傾注了無限同情,催人淚下。
這兩句詩,從章法上看,是從前半篇向後半篇過渡的橋樑。“心憂炭賤願天寒”,實際上是期待朔風凜冽,大雪紛飛。“夜來城外一尺雪”,這場大雪總算盼到了!也就不再“心憂炭賤”了!“天子腳下”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們為了取暖,不會在微不足道的炭價上斤斤計較。當賣炭翁“曉駕炭車輾冰轍”的時候,占據著他的全部心靈的,不是埋怨冰雪的道路多么難走,而是盤算著那“一車炭”能賣多少錢,換來多少衣和食。要是在小說家筆下,是可以用很多筆墨寫賣炭翁一路上的心理活動的,而詩人卻一句也沒有寫,這因為他在前面已經給讀者開拓了馳騁想像的廣闊天地。
賣炭翁好不容易燒出一車炭、盼到一場雪,一路上滿懷希望地盤算著賣炭得錢換衣食,結果卻遇上了“手把文書口稱敕”的“宮使”。在皇宮的使者面前,在皇帝的文書和敕令面前,跟著那“叱牛”聲,賣炭翁在從“伐薪”、“燒炭”、“願天寒”、“駕炭車”、“輾冰轍”,直到“泥中歇”的漫長過程中所盤算的一切、所希望的一切,全都化為泡影。
從“南山中”到長安城,路那么遙遠,又那么難行,當賣炭翁“市南門外泥中歇”的時候,已經是“牛困人飢”;如今又“回車叱牛牽向北”,把炭送進皇宮,當然牛更困、人更飢了。那么,當賣炭翁餓著肚子,走回終南山的時候,他會想些什麼呢,他往後的日子又怎樣過法呢,這一切,詩人都沒有寫,然而讀者卻不能不想。當想到這一切的時候,就不能不同情賣炭翁的遭遇,不能不憎恨統治者的罪惡,而詩人“苦宮市”的創作意圖,也就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這首詩具有深刻的思想性,藝術上也很有特色。詩人以“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兩句展現了幾乎瀕於生活絕境的老翁所能有的唯一希望。這是全詩的詩眼。其他一切描寫,都集中於這個詩眼。在表現手法上,則靈活地運用了陪襯和反襯。以“兩鬢蒼蒼”突出年邁,以“滿面塵灰煙火色”突出“伐薪、燒炭”的艱辛,再以荒涼險惡的南山作陪襯,老翁的命運就更激起了人們的同情。而這一切,正反襯出老翁希望之火的熾烈:賣炭得錢,買衣買食。老翁“衣正單”,再以夜來的“一尺雪”和路上的“冰轍”作陪襯,使人更感到老翁的“可憐”。而這一切,正反襯了老翁希望之火的熾烈:天寒炭貴,可以多換些衣和食。接下去,“牛困人飢”和“翩翩兩騎”,反襯出勞動者與統治者境遇的懸殊;“一車炭,千餘斤”和“半匹紅紗一丈綾”,反襯出“宮市”掠奪的殘酷。而就全詩來說,前面表現希望之火的熾烈,正是為了反襯後面希望化為泡影的可悲可痛。
這篇詩沒有像《新樂府》中的有些篇那樣“卒章顯其志”,而是在矛盾衝突的高潮中戛然而止,因而更含蓄,更有力,更引人深思,扣人心弦。這首詩千百年來萬口傳誦,並不是偶然的。
講解
《賣炭翁》描寫一個燒木炭的老人謀生的困苦。
這首詩一開頭就把讀者帶到當時的京城長安附近的終南山上,讓讀者看到一個燒炭的老人過著的十分窮苦的生活。“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燒炭的老翁連一寸土地也沒有,全部賴以為生的東西,只不過是一把斧頭、一掛牛車,再加上十個被煙火燻黑的手指頭。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南山上伐薪、燒炭,弄得“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勞動的艱苦是可想而知的。這燒炭的老人對生活並沒有過高的要求,“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他僅僅希望有吃有穿,維持一種最低的生活。按理說,一個人養活自己一個人,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可是就連這樣一個願望,他也難以實現。“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木炭,本是供人取暖的東西,這老人辛辛苦苦地砍了柴、燒了炭,給別人帶來了溫暖,可是自己身上的衣服卻單薄得可憐。衣服單薄本該盼望天氣暖和,恰恰相反,被生活所迫的老人“心憂炭賤願天寒”,他寧肯忍受加倍的寒冷,以便能多賣一點炭錢。這種矛盾的心情,深刻地表現出賣炭翁悲慘的處境和生活的艱辛。
賞析二
封建統治階級為了滿足其腐朽豪奢的生活欲望,除了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以外,還採取其他手段巧取豪奪人民的血汗。中唐以後,朝廷里經常派人到市場上去採購物品。他們一看到中意的東西,就隨便付給很低的代價,或任意掠奪而去,有時還要物主把貨物送進宮內,然後倒打一耙,向物主勒索“門戶錢”和“腳價錢”。韓愈在《順宗實錄》中曾具體記載過一位農民用驢子馱著木柴到城裡去賣,宦官見了口稱“宮市”,只給了幾尺絹,就把木柴搶去了,還要奪走他養家餬口的驢子,農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毆打了為非作歹的宦官。
白居易在長安時親眼目睹這類弊政,心情十分憤慨。在《賣炭翁》中雖然沒能表現出勞動人民的反抗精神,但他敢於大膽揭露“宮市”的罪惡,把以皇帝為總後台的統治者貪婪暴虐的面目,用獨具特色的詩歌形式反映出來,確是難能可貴的。
在這首小型敘事詩中,作者以白描的手法,成功地塑造了賣炭老翁的感人形象。“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這十四個字的肖像描寫,不僅準確地表現了賣炭翁的職業和年齡特徵,而且使人想到他的辛酸勞作和痛苦生活。長期受煙火燻烤使皮膚變色,終日扒摸木炭把十指沾黑,而“兩鬢蒼蒼”又表現出賣炭翁的淒楚和衰老。這樣拚死拚活的苦幹,只不過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掙點錢勉強度日。“可憐身上衣正單”,“夜來城外一尺雪”。作者又以對照的寫法來表現賣炭翁的困苦生活。“心憂炭賤願天寒”,是更深入一層的心理刻劃。一般人在衣單不能禦寒時,總想天氣暖和,可是賣炭翁卻在“衣正單”時“願天寒”,一怕天氣暖,炭賣不掉,衣食無所出,二想天氣寒冷,賣個好價錢。這兩句詩深刻地表現了他對“賣炭得錢”的殷切期望,反映了他十分悲慘的生活境遇。同時,這樣寫使下文“一車炭重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顯得更加有力量,更能激起讀者對狐假虎威的“黃衣使者白衫兒”的痛恨。
一般敘事詩往往失之語言的臃腫和拖沓。這首詩語言簡練而又準確。“系向牛頭充炭直”中的“系”和“充”兩個字意味特別深長,賣炭翁拒絕收受“紗”和“綾”,蠻不講理的宮使硬把它“系向牛頭”,“紗”和“綾”本不是“炭直”,巧取豪奪的壞蛋卻把這在宮中無用的爛綢之類拿來充數抵價。揭露宮使暴行的另外兩句詩中,詩人連用了五個動詞,“手把文書”的“把”’、“口稱敕”的“稱”、“回車”的“回”、“叱牛”的“叱”、“牽向北”的“牽”。宮使一個接一個的動作,使賣炭翁沒有回話的餘地,從這五個急迫連續的動作中,宮使兇殘掠奪的面目暴露無遺,同時,在對比之下,賣炭老人的悲苦形象也更加突出了。
這首詩,在藝術上較多地體現了自居易《新樂府》的創作特點:形象鮮明,主題突出,語言通俗而生動,敘事簡潔而完整。但也有它別具一格的地方:沒有象另一組諷諭詩《秦中吟》那樣,用“卒章顯其志”的手法直接表明自己的愛憎感情,而是以事實和形象本身來顯示作者的傾向性,留給作者豐富的想像餘地,讓讀者自己去作結論。
現實意義
白居易在《新樂府》中每首詩的題目下面都有一個序,說明這首詩的主題。《賣炭翁》的序是“苦宮市也”,就是要反映宮市給人民造成的痛苦。唐代皇宮裡需要物品,就派人去市場上拿,隨便給點錢,實際上是公開掠奪。唐德宗時用太監專管其事。白居易寫作《新樂府》是在宮市為害最深的時候,他對宮市有十分的了解,對人民又有深切的同情,所以才能寫出這首感人至深的《賣炭翁》來。這首詩的意義,遠不止於對宮市的揭露。詩人在賣炭翁這個典型形象上,概括了唐代勞動人民的辛酸和悲苦,在賣炭這一件小事上反映出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和不平。讀著這首詩,讀者所看到的決不僅僅是賣炭翁一個人,透過他,還能看到有許許多多種田的、打漁的、織布的人出現在眼前。他們雖然不是“兩鬢蒼蒼十指黑”,但也各自帶著勞苦生活的標記;他們雖然不會因為賣炭而受到損害,但也各自在田租或賦稅的重壓下流著辛酸和仇恨的淚水。《賣炭翁》這首詩不但在當時有積極意義,即使對於今天的讀者也有一定的教育作用。遠鶴無前侶,孤雲寄太虛。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
飛錫離鄉久,寧親喜臘初。故池殘雪滿,寒柳霽煙疏。
壽酒還嘗藥,晨餐不薦魚。遙知禪誦外,健筆賦閒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