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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逸民

作者:葛洪

抱朴子曰:余昔游乎雲台之山, 而造逸民, 遇仕人在焉。 仕人之言曰:“明明在上, 總御八紘, 華夷同歸, 要荒服事;而先生游柏成之遐武, 混群伍於鳥獸。 然時移俗異, 世務不拘, 故木食山棲, 外物遺累者, 古之清高, 今之逋逃也。 君子思危於未形, 絕禍於方來, 無乃去張毅之內熱, 就單豹之外害, 畏盈抗慮, 忘亂群之近憂, 避牛跡之淺嶮, 而墮百仞之不測, 違濡足之泥涇, 投爐冶而不覺乎? ”

逸民答曰:“夫銳志於雛鼠者, 不識騶虞之用心;盛務於庭粒者, 安知鴛鸞之遠指? 猶焦螟之笑雲鵬, 朝菌之怪大椿, 坎蛙之疑海鱉, 井蛇之嗤應龍也。 子誠喜懼於勸沮, 焉識玄曠之高韻哉! 吾幸生於堯舜之世, 何憂不得此人之志乎! ”

仕人曰:“昔狂狷華士義不事上, 隱於海隅, 而太公誅之。 吾子沈遁, 不亦危乎? ”

逸民曰:“呂尚長於用兵, 短於為國, 不能儀玄黃以覆載, 擬海岳以博納, 褒賢貴德, 樂育人才;而甘於刑殺, 不修仁義, 故其劫殺之禍, 萌於始封, 周公聞之, 知其無國也。 夫攻守異容, 道貴知變, 而呂尚無烹鮮之術, 出致遠之御, 推戰陳之法, 害高尚之士, 可謂賴甲冑以完刃, 又兼之浮泳, 以射走之儀, 又望求之於準的者也。

夫傾庶鳥之巢, 則靈鳳不集;漉魚鱉之池, 則神虬遐逝;刳凡獸之胎, 則麒麟不跱其郊;害一介之士, 則英傑不踐其境。 呂尚創業垂統, 以示後人, 而張苛酷之端, 開殘賊之軌, 適足以驅俊民以資他國, 逐賢能以遺讎敵也。 去彼市馬骨以致駿足, 軾陋巷以退秦兵者, 不亦遠乎! 子謂呂尚何如周公乎? ”仕人曰:“不能審也。”

逸民曰:“夫周公大聖, 以貴下賤, 吐哺握髮, 懼於失人, 從白屋之士七十人, 布衣之徒親執贄所師見者十人, 所友者十有二人, 皆不逼以在朝也。 設令呂尚居周公之地, 則此等皆成市朝之暴屍, 而溝澗之腐此肉矣。

唐堯非不能致許由巢父也, 虞舜非不能脅善鄭石戶也, 夏禹非不能逼柏成子高也, 成湯非不能錄卞隨務光也, 魏文非不能屈乾木也, 晉平非不能吏亥唐也, 然服而師之, 貴而重之, 豈六君之小弱也? 誠以百行殊尚, 默默難齊, 慕尊賢之美稱, 恥賊善之醜跡, 取之不足以增威, 放之未憂於官曠, 從其志則可以闡弘風化, 熙隆退讓, 厲苟進之貪夫, 感輕薄之冒昧;雖器不益於旦夕之用, 才不周於立朝之俊, 不亦愈於脅肩低眉, 諂媚權右, 提贄懷貨, 宵征同塵, 爭津競濟, 市買名品, 棄德行學問之本, 赴雷同比周之末也? 彼六君尚不肯苦言以侵隱士, 寧肯加之鋒刃乎! 聖賢誠可師者, 呂尚居然謬矣。

“漢高帝雖細行多闕, 不涉典藝, 然其弘曠恢廓, 善恕多容, 不系近累, 蓋豁如也。 雖饑渴四皓, 而不逼也。 及太子卑辭致之, 以為羽翼, 便敬德矯情, 惜其大者, 發《黃鵠》之悲歌, 杜宛妾之覬覦, 其珍賢貴隱, 如此之至也。 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 其度量蓋有過人者矣。

且夫呂尚之殺狷華者, 在於恐其沮眾也。 然俗之所患者, 病乎躁於進趨, 不務行業耳。 不苦於安貧樂賤者之太多也。 假令隱士往往屬目, 至於情掛勢利, 志無止足者, 終莫能割此常欲, 而慕彼退靜者也。 開闢已降, 非少人也, 而忘富遺貴之士, 猶不能居萬分之一。 仲尼親受業於老子, 而不能修其無為;子貢與原憲同門, 而不能模其清苦。 四凶與巢由同時, 王莽與二龔共世, 而不能效也。 凡民雖復笞督之, 危辱之, 使追狷華, 猶必不肯, 乃反憂其壞俗邪? 呂尚思不及此, 以軍法治平世, 枉害賢人, 酷誤已甚矣! 賴其功大, 不便以至顛沛耳。

且呂尚之未遇文王也, 亦曾隱於窮賤, 凡人易之, 老婦逐之, 賣庸不售, 屠釣無獲, 曾無一人慕之。 其避世也, 何獨慮狷華之沮眾邪? 設令殷紂以尚逃遁, 收而斂之, 尚臨死, 豈能自謂罪所應邪? 魏武帝亦弄法嚴峻, 果於殺戮, 乃心欲用乎孔明, 孔明自稱不樂出身。 武帝謝遣之曰:‘義不使高世之士, 辱於污君之朝也。 ’其鞭撻九有, 草創皇基, 亦不妄矣。

“紛擾日久, 求競成俗, 或推貨賄以龍躍, 或階黨援以鳳起, 風成化習, 大道漸蕪, 後生昧然, 儒訓遂堙。 將為立身, 非財莫可。 苟有卓然不群之士, 不出戶庭, 潛志味道, 誠宜優訪, 以興謙退也。 夫使孫吳荷戈, 一人之力耳;用其計術, 則賢於萬夫。 今令大儒為吏, 不必切事。 肆之山林, 則能陶冶童蒙, 闡弘禮敬。 何必服巨象使捕鼠韛鸞(有脫文)也。” (脫“仕人曰”數語)“若乃零淪藪澤, 空生徒死, 亦安足貴乎? ”

逸民答曰:“子可謂守培螻, 玩狐丘, 未登閬風而臨雲霓;玩瀅汀, 游潢洿, 未浮南溟而涉天漢。 凡所謂志人者, 不必在乎祿位, 不必須乎勛伐也。 太上無己, 其次無名, 能振翼以絕群, 騁跡以絕軌, 為常人所不能為, 割近才所不能割, 少多不為凡俗所量, 恬粹不為名位所染, 淳風足以濯百代之穢, 高操足以激將來之濁。 何必紆朱曳紫, 服冕乘軺, 被犧牛之文繡, 吞詹何之香餌, 朝為張天之炎熱, 夕成冰冷之季灰!

“夫斥鷃不以蓬榛易雲霄之表, 王鮪不以幽岫貿滄海之曠, 虎豹入廣廈而懷悲, 鴻鶤登嵩巒而含戚。 物各有心, 安其所長。 莫不泰於得意, 而慘於失所也。 經世之士, 悠悠皆是, 一日無君, 惶惶如也。 譬猶藍田之積玉, 鄧林之多材, 良工大匠, 肆意所用。 亦何必棲魚而沈鳥哉! 嘉遁高蹈, 先聖所許;或出或處, 各從攸好。

“蓋士之所貴, 立德立言。 若夫孝友仁義, 操業清高, 可謂立德矣。 窮覽《墳》《索》, 著述粲然, 可謂立言矣。 夫善鄭無治民之功, 未可謂減於俗吏;仲尼無攻伐之勛, 不可以為不及於韓白矣。 身名並全, 謂之為上。 隱居求志, 先民嘉焉。 夷齊一介, 不合變通, 古人嗟嘆, 謂不降辱。 夫言不降者, 明隱逸之為高也;不辱者, 知羈縶之為洿也。 聖人之清者, 孟軻所美, 亦云天爵貴於印綬。 志修遺榮, 孫卿所尚, 道義既備, 可輕王公。 而世人所畏唯勢, 所重唯利。 盛德身滯, 便謂庸人;器小任大, 便謂高士。 或有乘危冒嶮, 投死忘生, 棄遺體於萬仞之下, 邀榮華乎一朝之間, 比夫輕四海愛脛毛之士, 何其緬然邪! ”

仕人曰:“潛退之士, 得意山澤, 不荷世貴, 蕩然縱肆, 不為時用, 嗅祿利(有脫文), 誠為天下無益之物, 何如? ”

逸民答曰:“夫麟不吠守, 鳳不司晨, 騰黃不引犁, 尸祝不治庖也。 且夫揚大明乎無外, 宜嫗煦之和風者, 日也;耀華燈於暗夜, 治金石以致用者, 火也。 天下不可以經時無日, 不可以一旦無火, 然其大小, 不可同也。 江海之外, 彌綸二儀, 升為雲雨, 降成百川;而朝夕之用, 不及累仞之井, 灌田溉園, 未若溝渠之沃。 校其巨細, 孰為曠哉?

桀紂, 帝王也;仲尼, 陪臣也。 今見比於桀紂, 則莫不怒焉;見擬於仲尼, 則莫不悅焉。 爾則貴賤果不在位也。 故孟子云, 禹稷顏淵, 易地皆然矣。 宰予亦謂, 孔子賢於堯舜遠矣。 夫匹庶而鈞稱於王者, 儒生高極乎唐虞者, 德而已矣, 何必官哉!

“且夫交靈升於造化, 運天地於懷抱, 恢恢然世故不棲於心術, 茫茫然寵辱不汨其純白, 流俗之所欲, 不能染其神, 近人之所惑, 不能移其志。 榮華, 猶贅疣也;萬物, 猶蜩翼也。 若然者, 豈肯詰屈其支體, 俯仰其容儀, 挹酌於其所不喜, 修索於其所棄遺, 怡顏以取進, 曲躬以避退, 恐俗人之不悅, 戚我身之凌遲, 屈龍淵為錐鑽之用, 抑靈鼖為鼓兆鼙之音, 推黃鉞以適釤鎌之持, 撓華旗以入林杞之下乎?

古公杖策而捐之, 越翳入穴以逃之, 季札退耕以委之, 老萊灌園以遠之, 從其所好, 莫與易也。 故醇而不雜, 斯則富矣;身不受役, 其則貴矣。 若夫剖符有土, 所謂祿利耳, 非富貴也。 且夫官高者其責重, 功大者人忌之, 獨有貧賤, 莫與我爭, 可得長寶, 而無憂焉。

“濯裘布被, 拔葵去織, 豘不掩豆, 菜餚糲餐, 又獲逼下邀偽之譏, 樹塞反坫, 三歸玉食, 穰侯之富, 安昌之泰, 則有僭上洿濁之累。 未若游神典文, 吐故納新, 求飽乎耒梠之端, 索縕乎杼軸之間, 腹仰河而已滿, 身集一枝而余安, 萬物芸芸, 化為埃塵矣。 食齧弱餬口, 布褐縕袍, 淡泊肆志, 不憂不喜, 斯尊樂, 喻之無物也。

“夫仕也者, 欲以為名邪? 則修毫可以洩憤懣, 篇章可以寄姓字, 何假乎良史, 何煩乎鑱鼎哉! 孟子不以矢石為功, 揚雲不以治民益世, 求仁而得, 不亦可乎? ”

仕人又曰:“隱遁之士, 則為不臣, 亦豈宜居君之地, 食君谷乎? ”逸民曰:“何謂其然乎! 昔顏回死, 魯定公將躬吊焉, 使人訪仲尼。 仲尼曰:‘凡在邦內, 皆臣也。 ’定公乃升自東階, 行君禮焉。 由此論之, ‘率土之濱, 莫匪王臣’可知也。 在朝者陳力以秉庶事, 山林者修德以厲貪濁, 殊途同歸, 俱人臣也。 王者無外, 天下為家, 日月所照, 雨露所及, 皆其境也。 安得懸虛空, 餐咀流霞, 而使之不居乎地, 不食乎谷哉?

“夫山之金玉, 水之珠貝, 雖不在府庫之中, 不給朝夕之用, 然皆君之財也。 退士不居肉食之列, 亦猶山水之物也, 豈非國有乎? 許由不竄於四海之外, 四皓不走於八荒之表也。 故曰:萬邦黎獻, 共惟帝臣。 乾木不荷戈戍境, 築壘疆場, 而有蕃魏之功。 今隱者潔行蓬蓽之內, 以詠先王之道, 使民知退讓, 儒墨不替, 此亦堯舜之所許也。 昔夷齊不食周粟, 鮑焦死於橋上, 彼之硜硜, 何足師表哉?

“昔安帝以玄纁玉帛聘周彥祖。 桓帝以玄纁玉帛聘韋休明, 順帝以玄纁玉帛聘楊仲宣, 就拜侍中, 不到。 魏文帝征管幼安不至, 又就拜光祿勛, 竟不到;乃詔所在常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 桓帝玄纁玉帛聘憑藉孺子, 就拜太原太守及東海相, 不到。 順帝以玄纁玉帛聘樊季高, 不到;乃詔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 又賜几杖, 待以師傅之禮。 獻帝時, 鄭康成州辟舉賢良方正茂才, 公府十四辟, 皆不就;公車徵左中郎博士趙相侍中大司農, 皆不起。 昭帝公車徵韓福, 到;賜帛五十匹及羊酒。 法高卿再舉孝廉, 本州五辟, 公府八辟, 九舉賢良博士, 三徵, 皆不就。 桓帝以玄纁玉帛安車軺輪聘韓伯休, 不到。 以玄纁玉帛安車軺輪聘妾伯雅, 就拜太中大夫犍為太守, 不起。 然皆見優重, 不加威辟也。 若此諸帝褒隱逸之士不謬者, 則呂尚之誅華士為凶酷過惡, 斷可知矣。”

仕人乃悵然自失, 慨爾永嘆曰:“始悟超俗之理, 非庸瑣所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