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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本紀·高祖本紀

作者:司馬遷

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

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倍。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

高祖常繇鹹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單父人呂公善沛令,避仇從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桀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蕭何為主吏,主進,令諸大夫曰:“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實不持一錢。謁入,呂公大驚,起,迎之門。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蕭何曰:“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諸客,遂坐上坐,無所詘。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後。呂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原季自愛。臣有息女,原為季箕帚妾。”酒罷,呂媼怒呂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與貴人。沛令善公,求之不與,何自妄許與劉季?”呂公曰:“此非兒女子所知也。”卒與劉季。呂公女乃呂后也,生孝惠帝、魯元公主。

高祖為亭長時,常告歸之田。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餔之。老父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令相兩子,見孝惠,曰:“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相魯元,亦皆貴。老父已去,高祖適從旁舍來,呂后具言客有過,相我子母皆大貴。高祖問,曰:“未遠。”乃追及,問老父。老父曰:“鄉者夫人嬰兒皆似君,君相貴不可言。”高祖乃謝曰:“誠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貴,遂不知老父處。

高祖為亭長,乃以竹皮為冠,令求盜之薛治之,時時冠之,及貴常冠,所謂“劉氏冠”乃是也。

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酈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止飲,夜乃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原從者十餘人。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原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里,醉,因臥。後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欲告之,嫗因忽不見。後人至,高祖覺。後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因東遊以厭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隱於芒、碭山澤岩石之間。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呂后曰:“季所居上常有雲氣,故從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矣。

秦二世元年秋,陳勝等起蘄,至陳而王,號為“張楚”。諸郡縣皆多殺其長吏以應陳涉。沛令恐,欲以沛應涉。掾、主吏蕭何、曹參乃曰:“君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聽。原君召諸亡在外者,可得數百人,因劫眾,眾不敢不聽。”乃令樊噲召劉季。劉季之眾已數十百人矣。

於是樊噲從劉季來。沛令後悔,恐其有變,乃閉城城守,欲誅蕭、曹。蕭、曹恐,逾城保劉季。劉季乃書帛射城上,謂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雖為沛令守,諸侯並起,今屠沛。沛今共誅令,擇子弟可立者立之,以應諸侯,則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無為也。”父老乃率子弟共殺沛令,開城門迎劉季,欲以為沛令。劉季曰:“天下方擾,諸侯並起,今置將不善,壹敗塗地。吾非敢自愛,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原更相推擇可者。”蕭、曹等皆文吏,自愛,恐事不就,後秦種族其家,盡讓劉季。諸父老皆曰:“平生所聞劉季諸珍怪,當貴,且卜筮之,莫如劉季最吉。”於是劉季數讓。眾莫敢為,乃立季為沛公。祠黃帝,祭蚩尤於沛庭,而釁鼓旗,幟皆赤。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上赤。於是少年豪吏如蕭、曹、樊噲等皆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與,還守豐。

秦二世二年,陳涉之將周章軍西至戲而還。燕、趙、齊、魏皆自立為王。項氏起吳。秦泗川監平將兵圍豐,二日,出與戰,破之。命雍齒守豐,引兵之薛。泗州守壯敗於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馬得泗川守壯,殺之。沛公還軍亢父,至方與,未戰。陳王使魏人周市略地。周市使人謂雍齒曰:“豐,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數十城。齒今下魏,魏以齒為侯守豐。不下,且屠豐。”雍齒雅不欲屬沛公,及魏招之,即反為魏守豐。沛公引兵攻豐,不能取。沛公病,還之沛。沛公怨雍齒與豐子弟叛之,聞東陽甯君、秦嘉立景駒為假王,在留,乃往從之,欲請兵以攻豐。是時秦將章邯從陳,別將司馬枿將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碭。東陽甯君、沛公引兵西,與戰蕭西,不利。還收兵聚留,引兵攻碭,三日乃取碭。因收碭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還軍豐。聞項梁在薛,從騎百餘往見之。項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將十人。沛公還,引兵攻豐。

從項梁月餘,項羽已拔襄城還。項梁盡召別將居薛。聞陳王定死,因立楚後懷王孫心為楚王,治盱台。項梁號武信君。居數月,北攻亢父,救東阿,破秦軍。齊軍歸,楚獨追北,使沛公、項羽別攻城陽,屠之。軍濮陽之東,與秦軍戰,破之。

秦軍復振,守濮陽,環水。楚軍去而攻定陶,定陶未下。沛公與項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與秦軍戰,大破之,斬李由。還攻外黃,外黃未下。

項梁再破秦軍,有驕色。宋義諫,不聽。秦益章邯兵,夜銜枚擊項梁,大破之定陶,項梁死。沛公與項羽方攻陳留,聞項梁死,引兵與呂將軍俱東。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

章邯已破項梁軍,則以為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北擊趙,大破之。當是之時,趙歇為王,秦將王離圍之鉅鹿城,此所謂河北之軍也。

秦二世三年,楚懷王見項梁軍破,恐,徙盱台都彭城,並呂臣、項羽軍自將之。以沛公為碭郡長,封為武安侯,將碭郡兵。封項羽為長安侯,號為魯公。呂臣為司徒,其父呂青為令尹。

趙數請救,懷王乃以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北救趙。令沛公西略地入關。與諸將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

當是時,秦兵彊,常乘勝逐北,諸將莫利先入關。獨項羽怨秦破項梁軍,奮,原與沛公西入關。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僄悍猾賊。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阬之,諸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項羽僄悍,今不可遣。獨沛公素寬大長者,可遣。”卒不許項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陳王、項梁散卒。乃道碭至成陽,與槓里秦軍夾壁,破二軍。楚軍出兵擊王離,大破之。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因與俱攻秦軍,戰不利。還至栗,遇剛武侯,奪其軍,可四千餘人,並之。與魏將皇欣、魏申徒武蒲之軍並攻昌邑,昌邑未拔。西過高陽。酈食其監門,曰:“諸將過此者多,吾視沛公大人長者。”乃求見說沛公。沛公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足。酈生不拜,長揖,曰:“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於是沛公起,攝衣謝之,延上坐。食其說沛公襲陳留,得秦積粟。乃以酈食其為廣野君,酈商為將,將陳留兵,與偕攻開封,開封未拔。西與秦將楊熊戰白馬,又戰曲遇東,大破之。楊熊走之滎陽,二世使使者斬以徇。南攻潁陽,屠之。因張良遂略韓地轘轅。

當是時,趙別將司馬卬方欲渡河入關,沛公乃北攻平陰,絕河津。南,戰雒陽東,軍不利,還至陽城,收軍中馬騎,與南陽守齮戰犨東,破之。略南陽郡,南陽守齮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過而西。張良諫曰:“沛公雖欲急入關,秦兵尚眾,距險。今不下宛,宛從後擊,彊秦在前,此危道也。”於是沛公乃夜引兵從他道還,更旗幟,黎明,圍宛城三匝。南陽守欲自剄。其舍人陳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見沛公,曰:“臣聞足下約,先入鹹陽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大郡之都也,連城數十,人民眾,積蓄多,吏人自以為降必死,故皆堅守乘城。今足下盡日止攻,士死傷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隨足下後:足下前則失鹹陽之約,後又有彊宛之患。為足下計,莫若約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與之西。諸城未下者,聞聲爭開門而待,足下通行無所累。”沛公曰:“善。”乃以宛守為殷侯,封陳恢千戶。引兵西,無不下者。至丹水,高武侯鰓、襄侯王陵降西陵。還攻胡陽,遇番君別將梅鋗,與皆,降析、酈。遣魏人甯昌使秦,使者未來。是時章邯已以軍降項羽於趙矣。

初,項羽與宋義北救趙,及項羽殺宋義,代為上將軍,諸將黥布皆屬,破秦將王離軍,降章邯,諸侯皆附。及趙高已殺二世,使人來,欲約分王關中。沛公以為詐,乃用張良計,使酈生、陸賈往說秦將,啗以利,因襲攻武關,破之。又與秦軍戰於藍田南,益張疑兵旗幟,諸所過毋得掠鹵,秦人憙,秦軍解,因大破之。又戰其北,大破之。乘勝,遂破之。

漢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諸侯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降軹道旁。諸將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服降,又殺之,不祥。”乃以秦王屬吏,遂西入鹹陽。欲止宮休舍,樊噲、張良諫,乃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召諸縣父老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巿。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邑,告諭之。秦人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沛公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或說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彊。今聞章邯降項羽,項羽乃號為雍王,王關中。今則來,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關,無內諸侯軍,稍徵關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計,從之。十一月中,項羽果率諸侯兵西,欲入關,關門閉。聞沛公已定關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關。十二月中,遂至戲。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聞項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令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欲以求封。亞父勸項羽擊沛公。方饗士,旦日合戰。是時項羽兵四十萬,號百萬。沛公兵十萬,號二十萬,力不敵。會項伯欲活張良,夜往見良,因以文諭項羽,項羽乃止。沛公從百餘騎,驅之鴻門,見謝項羽。項羽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沛公以樊噲、張良故,得解歸。歸,立誅曹無傷。

項羽遂西,屠燒鹹陽秦宮室,所過無不殘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

項羽使人還報懷王。懷王曰:“如約。”項羽怨懷王不肯令與沛公俱西入關,而北救趙,後天下約。乃曰:“懷王者,吾家項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主約!本定天下,諸將及籍也。”乃詳尊懷王為義帝,實不用其命。

正月,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負約,更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三分關中,立秦三將:章邯為雍王,都廢丘;司馬欣為塞王,都櫟陽;董翳為翟王,都高奴。楚將瑕丘申陽為河南王,都洛陽。趙將司馬卬為殷王,都朝歌。趙王歇徙王代。趙相張耳為常山王,都襄國。當陽君黥布為九江王,都六。懷王柱國共敖為臨江王,都江陵。番君吳芮為衡山王,都邾。燕將臧荼為燕王,都薊。故燕王韓廣徙王遼東。廣不聽,臧荼攻殺之無終。封成安君陳餘河間三縣,居南皮。封梅鋗十萬戶。

四月,兵罷戲下,諸侯各就國。漢王之國,項王使卒三萬人從,楚與諸侯之慕從者數萬人,從杜南入蝕中。去輒燒絕棧道,以備諸侯盜兵襲之,亦示項羽無東意。至南鄭,諸將及士卒多道亡歸,士卒皆歌思東歸。韓信說漢王曰:“項羽王諸將之有功者,而王獨居南鄭,是遷也。軍吏士卒皆山東之人也,日夜跂而望歸,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人皆自寧,不可復用。不如決策東鄉,爭權天下。”

項羽出關,使人徙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義帝長沙郴縣,趣義帝行,群臣稍倍叛之,乃陰令衡山王、臨江王擊之,殺義帝江南。項羽怨田榮,立齊將田都為齊王。田榮怒,因自立為齊王,殺田都而反楚;予彭越將軍印,令反梁地。楚令蕭公角擊彭越,彭越大破之。陳餘怨項羽之弗王己也,令夏說說田榮,請兵擊張耳。齊予陳餘兵,擊破常山王張耳,張耳亡歸漢。迎趙王歇於代,復立為趙王。趙王因立陳餘為代王。項羽大怒,北擊齊。

八月,漢王用韓信之計,從故道還,襲雍王章邯。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還走;止戰好畤,又復敗,走廢丘。漢王遂定雍地。東至鹹陽,引兵圍雍王廢丘,而遣諸將略定隴西、北地、上郡。令將軍薛歐、王吸出武關,因王陵兵南陽,以迎太公、呂后於沛。楚聞之,發兵距之陽夏,不得前。令故吳令鄭昌為韓王,距漢兵。

二年,漢王東略地,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陽皆降。韓王昌不聽,使韓信擊破之。於是置隴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郡;關外置河南郡。更立韓太尉信為韓王。諸將以萬人若以一郡降者,封萬戶。繕治河上塞。諸故秦苑囿園池,皆令人得田之,正月,虜雍王弟章平。大赦罪人。

漢王之出關至陝,撫關外父老,還,張耳來見,漢王厚遇之。

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漢社稷。

三月,漢王從臨晉渡,魏王豹將兵從。下河內,虜殷王,置河內郡。南渡平陰津,至雒陽。新城三老董公遮說漢王以義帝死故。漢王聞之,袒而大哭。遂為義帝發喪,臨三日。發使者告諸侯曰:“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於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為發喪,諸侯皆縞素。悉發關內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原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

是時項王北擊齊,田榮與戰城陽。田榮敗,走平原,平原民殺之。齊皆降楚。楚因焚燒其城郭,系虜其子女。齊人叛之。田榮弟橫立榮子廣為齊王,齊王反楚城陽。項羽雖聞漢東,既已連齊兵,欲遂破之而擊漢。漢王以故得劫五諸侯兵,遂入彭城。項羽聞之,乃引兵去齊,從魯出胡陵,至蕭,與漢大戰彭城靈壁東睢水上,大破漢軍,多殺士卒,睢水為之不流。乃取漢王父母妻子於沛,置之軍中以為質。當是時,諸侯見楚彊漢敗,還皆去漢復為楚。塞王欣亡入楚。

呂后兄周呂侯為漢將兵,居下邑。漢王從之,稍收士卒,軍碭。漢王乃西過梁地,至虞。使謁者隨何之九江王布所,曰:“公能令布舉兵叛楚,項羽必留擊之。得留數月,吾取天下必矣。”隨何往說九江王布,布果背楚。楚使龍且往擊之。

漢王之敗彭城而西,行使人求家室,家室亦亡,不相得。敗後乃獨得孝惠,六月,立為太子,大赦罪人。令太子守櫟陽,諸侯子在關中者皆集櫟陽為衛。引水灌廢丘,廢丘降,章邯自殺。更名廢丘為槐里。於是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時祀之。興關內卒乘塞。

是時九江王布與龍且戰,不勝,與隨何間行歸漢。漢王稍收士卒,與諸將及關中卒益出,是以兵大振滎陽,破楚京、索間。

三年,魏王豹謁歸視親疾,至即絕河津,反為楚。漢王使酈生說豹,豹不聽。漢王遣將軍韓信擊,大破之,虜豹。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東、太原、上黨。漢王乃令張耳與韓信遂東下井陘擊趙,斬陳餘、趙王歇。其明年,立張耳為趙王。

漢王軍滎陽南,築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與項羽相距歲餘。項羽數侵奪漢甬道,漢軍乏食,遂圍漢王。漢王請和,割滎陽以西者為漢。項王不聽。漢王患之,乃用陳平之計,予陳平金四萬斤,以間疏楚君臣。於是項羽乃疑亞父。亞父是時勸項羽遂下滎陽,及其見疑,乃怒,辭老,原賜骸骨歸卒伍,未至彭城而死。

漢軍絕食,乃夜出女子東門二千餘人,被甲,楚因四面擊之。將軍紀信乃乘王駕,詐為漢王,誑楚,楚皆呼萬歲,之城東觀,以故漢王得與數十騎出西門遁。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樅公守滎陽。諸將卒不能從者,盡在城中。周苛、樅公相謂曰:“反國之王,難與守城。”因殺魏豹。

漢王之出滎陽入關,收兵欲復東。袁生說漢王曰:“漢與楚相距滎陽數歲,漢常困。原君王出武關,項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滎陽成皋間且得休。使韓信等輯河北趙地,連燕齊,君王乃復走滎陽,未晚也。如此,則楚所備者多,力分,漢得休,復與之戰,破楚必矣。”漢王從其計,出軍宛葉間,與黥布行收兵。

項羽聞漢王在宛,果引兵南。漢王堅壁不與戰。是時彭越渡睢水,與項聲、薛公戰下邳,彭越大破楚軍。項羽乃引兵東擊彭越。漢王亦引兵北軍成皋。項羽已破走彭越,聞漢王復軍成皋,乃復引兵西,拔滎陽,誅周苛、樅公,而虜韓王信,遂圍成皋。

漢王跳,獨與滕公共車出成皋玉門,北渡河,馳宿脩武。自稱使者,晨馳入張耳、韓信壁,而奪之軍。乃使張耳北益收兵趙地,使韓信東擊齊。漢王得韓信軍,則復振。引兵臨河,南饗軍小脩武南,欲復戰。郎中鄭忠乃說止漢王,使高壘深塹,勿與戰。漢王聽其計,使盧綰、劉賈將卒二萬人,騎數百,渡白馬津,入楚地,與彭越復擊破楚軍燕郭西,遂復下樑地十餘城。

淮陰已受命東,未渡平原。漢王使酈生往說齊王田廣,廣叛楚,與漢和,共擊項羽。韓信用蒯通計,遂襲破齊。齊王烹酈生,東走高密。項羽聞韓信已舉河北兵破齊、趙,且欲擊楚,則使龍且、周蘭往擊之。韓信與戰,騎將灌嬰擊,大破楚軍,殺龍且。齊王廣餎彭越。當此時,彭越將兵居梁地,往來苦楚兵,絕其糧食。

四年,項羽乃謂海春侯大司馬曹咎曰:“謹守成皋。若漢挑戰,慎勿與戰,無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復從將軍。”乃行擊陳留、外黃、睢陽,下之。漢果數挑楚軍,楚軍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馬怒,度兵汜水。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金玉貨賂。大司馬咎、長史欣皆自剄汜水上。項羽至睢陽,聞海春侯破,乃引兵還。漢軍方圍鍾離眛於滎陽東,項羽至,盡走險阻。

韓信已破齊,使人言曰:“齊邊楚,權輕,不為假王,恐不能安齊。”漢王欲攻之。留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為守。”乃遣張良操印綬立韓信為齊王。

項羽聞龍且軍破,則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說韓信。韓信不聽。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饟。漢王項羽相與臨廣武之間而語。項羽欲與漢王獨身挑戰。漢王數項羽曰:“始與項羽俱受命懷王,曰先入定關中者王之,項羽負約,王我於蜀漢,罪一。秦項羽矯殺卿子冠軍而自尊,罪二。項羽已救趙,當還報,而擅劫諸侯兵入關,罪三。懷王約入秦無暴掠,項羽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財物,罪四。又彊殺秦降王子嬰,罪五。詐阬秦子弟新安二十萬,王其將,罪六。項羽皆王諸將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爭叛逆,罪七。項羽出逐義帝彭城,自都之,奪韓王地,並王梁楚,多自予,罪八。項羽使人陰弒義帝江南,罪九。夫為人臣而弒其主,殺已降,為政不平,主約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無道,罪十也。吾以義兵從諸侯誅殘賊,使刑餘罪人擊殺項羽,何苦乃與公挑戰!”項羽大怒,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匈,乃捫足曰:“虜中吾指!”漢王病創臥,張良彊請漢王起行勞軍,以安士卒,毋令楚乘勝於漢。漢王出行軍,病甚,因馳入成皋。

病癒,西入關,至櫟陽,存問父老,置酒,梟故塞王欣頭櫟陽市。留四日,復如軍,軍廣武。關中兵益出。

當此時,彭越將兵居梁地,往來苦楚兵,絕其糧食。田橫往從之。項羽數擊彭越等,齊王信又進擊楚。項羽恐,乃與漢王約,中分天下,割鴻溝而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歸漢王父母妻子,軍中皆呼萬歲,乃歸而別去。

項羽解而東歸。漢王欲引而西歸,用留侯、陳平計,乃進兵追項羽,至陽夏南止軍,與齊王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復入壁,深塹而守之。用張良計,於是韓信、彭越皆往。及劉賈入楚地,圍壽春,漢王敗固陵,乃使使者召大司馬周殷舉九江兵而迎武王,行屠城父,隨劉賈、齊梁諸侯皆大會垓下。立武王布為淮南王。

五年,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與項羽決勝垓下。淮陰侯將三十萬自當之,孔將軍居左,費將軍居右,皇帝在後,絳侯、柴將軍在皇帝後。項羽之卒可十萬。淮陰先合,不利,卻。孔將軍、費將軍縱,楚兵不利,淮陰侯復乘之,大敗垓下。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為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使騎將灌嬰追殺項羽東城,斬首八萬,遂略定楚地。魯為楚堅守不下。漢王引諸侯兵北,示魯父老項羽頭,魯乃降。遂以魯公號葬項羽穀城。還至定陶,馳入齊王壁,奪其軍。

正月,諸侯及將相相與共請尊漢王為皇帝。漢王曰:“吾聞帝賢者有也,空言虛語,非所守也,吾不敢當帝位。”群臣皆曰:“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輒裂地而封為王侯。大王不尊號,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漢王三讓,不得已,曰:“諸君必以為便,便國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氾水之陽。

皇帝曰義帝無後。齊王韓信習楚風俗,徙為楚王,都下邳。立建成侯彭越為梁王,都定陶。故韓王信為韓王,都陽翟。徙衡山王吳芮為長沙王,都臨湘。番君之將梅鋗有功,從入武關,故德番君。淮南王布、燕王臧荼、趙王敖皆如故。

天下大定。高祖都雒陽,諸侯皆臣屬。故臨江王驩為項羽叛漢,令盧綰、劉賈圍之,不下。數月而降,殺之雒陽。

五月,兵皆罷歸家。諸侯子在關中者復之十二歲,其歸者復之六歲,食之一歲。

高祖置酒雒陽南宮。高祖曰:“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饟,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

高祖欲長都雒陽,齊人劉敬說,乃留侯勸上入都關中,高祖是日駕,入都關中。六月,大赦天下。

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將擊之,得燕王臧荼。即立太尉盧綰為燕王。使丞相噲將兵攻代。

其秋,利幾反,高祖自將兵擊之,利幾走。利幾者,項氏之將。項氏敗,利幾為陳公,不隨項羽,亡降高祖,高祖侯之潁川。高祖至雒陽,舉通侯籍召之,而利幾恐,故反。

六年,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禮。太公家令說太公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高祖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柰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後高祖朝,太公擁篲,迎門卻行。高祖大驚,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柰何以我亂天下法!”於是高祖乃尊太公為太上皇。心善家令言,賜金五百斤。

十二月,人有上變事告楚王信謀反,上問左右,左右爭欲擊之。用陳平計,乃偽游雲夢,會諸侯於陳,楚王信迎,即因執之。是日,大赦天下。田肯賀,因說高祖曰:“陛下得韓信,又治秦中。秦,形勝之國,帶河山之險,縣隔千里,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地埶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齊,東有琅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萬,縣隔千里之外,齊得十二焉。故此東西秦也。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矣。”高祖曰:“善。”賜黃金五百斤。

後十餘日,封韓信為淮陰侯,分其地為二國。高祖曰將軍劉賈數有功,以為荊王,王淮東。弟交為楚王,王淮西。子肥為齊王,王七十餘城,民能齊言者皆屬齊。乃論功,與諸列侯剖符行封。徙韓王信太原。

七年,匈奴攻韓王信馬邑,信因與謀反太原。白土曼丘臣、王黃立故趙將趙利為王以反,高祖自往擊之。會天寒,士卒墮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匈奴圍我平城,七日而後罷去。令樊噲止定代地。立兄劉仲為代王。

二月,高祖自平城過趙、雒陽,至長安。長樂宮成,丞相已下徙治長安。

八年,高祖東擊韓王信餘反寇於東垣。

蕭丞相營作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高祖還,見宮闕壯甚,怒,謂蕭何曰:“天下匈匈苦戰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蕭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宮室。且夫天子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高祖乃說。

高祖之東垣,過柏人,趙相貫高等謀弒高祖,高祖心動,因不留。代王劉仲棄國亡,自歸雒陽,廢以為合陽侯。

九年,趙相貫高等事發覺,夷三族。廢趙王敖為宣平侯。是歲,徙貴族楚昭、屈、景、懷、齊田氏關中。

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

十年十月,淮南王黥布、梁王彭越、燕王盧綰、荊王劉賈、楚王劉交、齊王劉肥、長沙王吳芮皆來朝長樂宮。春夏無事。

七月,太上皇崩櫟陽宮。楚王、梁王皆來送葬。赦櫟陽囚。更命酈邑曰新豐。

八月,趙相國陳豨反代地。上曰:“豨嘗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也,故封豨為列侯,以相國守代,今乃與王黃等劫掠代地!代地吏民非有罪也。其赦代吏民。”九月,上自東往擊之。至邯鄲,上喜曰:“豨不南據邯鄲而阻漳水,吾知其無能為也。”聞豨將皆故賈人也,上曰:“吾知所以與之。”乃多以金啗豨將,豨將多降者。

十一年,高祖在邯鄲誅豨等未畢,豨將侯敞將萬餘人遊行,王黃軍曲逆,張春渡河擊聊城。漢使將軍郭蒙與齊將擊,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馬邑,馬邑不下,即攻殘之。

豨將趙利守東垣,高祖攻之,不下。月餘,卒罵高祖,高祖怒。城降,令出罵者斬之,不罵者原之。於是乃分趙山北,立子恆以為代王,都晉陽。

春,淮陰侯韓信謀反關中,夷三族。

夏,梁王彭越謀反,廢遷蜀;復欲反,遂夷三族。立子恢為梁王,子友為淮陽王。

秋七月,淮南王黥布反,東並荊王劉賈地,北渡淮,楚王交走入薛。高祖自往擊之。立子長為淮南王。

十二年,十月,高祖已擊布軍會甀,布走,令別將追之。

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築,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謂沛父兄曰:“遊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後吾魂魄猶樂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其民,世世無有所與。”沛父兄諸母故人日樂飲極驩,道舊故為笑樂。十餘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請留高祖。高祖曰:“吾人眾多,父兄不能給。”乃去。沛中空縣皆之邑西獻。高祖復留止,張飲三日。沛父兄皆頓首曰:“沛幸得復,豐未復,唯陛下哀憐之。”高祖曰:“豐吾所生長,極不忘耳,吾特為其以雍齒故反我為魏。”沛父兄固請,乃並復豐,比沛。於是拜沛侯劉濞為吳王。

漢將別擊布軍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斬布鄱陽。

樊噲別將兵定代,斬陳豨當城。

十一月,高祖自布軍至長安。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後,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赦代地吏民為陳豨、趙利所劫掠者,皆赦之。陳豨降將言豨反時,燕王盧綰使人之豨所,與陰謀。上使辟陽侯迎綰,綰稱病。辟陽侯歸,具言綰反有端矣。二月,使樊噲、周勃將兵擊燕王綰,赦燕吏民與反者。立皇子建為燕王。

高祖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呂后迎良醫,醫入見,高祖問醫,醫曰:“病可治。”於是高祖嫚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病,賜金五十斤罷之。已而呂后問:“陛下百歲後,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餘,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后復問其次,上曰:“此後亦非而所知也。”

盧綰與數千騎居塞下候伺,幸上病癒自入謝。

四月甲辰,高祖崩長樂宮。四日不發喪。呂后與審食其謀曰:“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人或聞之,語酈將軍。酈將軍往見審食其,曰:“吾聞帝已崩,四日不發喪,欲誅諸將。誠如此,天下危矣。陳平、灌嬰將十萬守滎陽,樊噲、周勃將二十萬定燕、代,此聞帝崩,諸將皆誅,必連兵還鄉以攻關中。大臣內叛,諸侯外反,亡可翹足而待也。”審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發喪,大赦天下。

盧綰聞高祖崩,遂亡入匈奴。

丙寅,葬。己巳,立太子,至太上皇廟。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細,撥亂世反之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最高。”上尊號為高皇帝。太子襲號為皇帝,孝惠帝也。令郡國諸侯各立高祖廟,以歲時祠。

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樂沛,以沛宮為高祖原廟。高祖所教歌兒百二十人,皆令為吹樂,後有缺,輒補之。

高帝八男:長庶齊悼惠王肥;次孝惠,呂后子;次戚夫人子趙隱王如意;次代王恆,已立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呂太后時徙為趙共王;次淮陽王友,呂太后時徙為趙幽王;次淮南厲王長;次燕王建。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朝以十月。車服黃屋左纛。葬長陵。

高祖初起,始自徒中。言從泗上,即號沛公。嘯命豪傑,奮發材雄。彤雲郁碭,素靈告豐。龍變星聚,蛇分徑空。項氏主命,負約棄功。王我巴蜀,實憤於衷。三秦既北,五兵遂東。氾水即位,鹹陽築宮。威加四海,還歌大風。

譯文

高祖,沛縣豐邑中陽里人。姓劉,字季。父親叫太公,母親叫劉媼。先前劉媼曾經休息於大湖岸邊,睡夢中與神相交合。這時雷電交作,天昏地暗。太公去看劉媼,見到一條蛟龍在她身上,後來劉媼懷了孕,就生了高祖。

高祖這個人,高鼻樑,像龍一樣豐滿的額角,漂亮的須髯,左腿上有七十二顆黑痣。仁厚愛人,喜歡施捨,胸襟開闊。常有遠大的志向,不從事一般百姓的生產作業。到了壯年,試做官吏,當了泗水亭亭長,公廷中的官吏,沒有一個不混得很熟,受他戲弄。愛好喝酒,喜歡女色。常常向王媼、武負賒酒,喝醉了臥睡,武負、王媼看見他上面常有一條龍,感到很奇怪。高祖每次來買酒,留在酒店中飲酒,酒店的酒比平常多賣幾倍。等到發現了奇怪的現象,年終時,這兩家酒店常折毀帳目,放棄債權。

高祖曾經到鹹陽服徭役,(有一次秦始皇車駕出巡,)縱任人們觀看,他看到了秦始皇,喟然長嘆說:“啊,大丈夫應當像這個樣子!”

單父人呂公與沛縣縣令相友好,為了躲避仇人到縣令家做客,因而遷家到沛縣。沛縣中的豪傑官吏聽說縣令有貴客,都去送禮祝賀。蕭何為縣裡的主吏,主管收禮物,對各位貴客說:“禮物不滿一千錢的,坐在堂下。”高祖做亭長,向來輕視那些官吏。於是欺騙地在名刺上說“賀萬錢”,其實沒有拿出一個錢。名刺遞了進去,呂公大驚,站起來,到門口迎接高祖。呂公這個人,好給人相面,看到高祖的狀貌,就特別敬重他,領他到堂上入座。蕭何說:“劉季本來大話很多,很少成事。”(由於受到呂公的敬重,)高祖便戲辱堂上的客人,自己坐在上座,毫不謙讓。酒席就要散盡,呂公以目示意高祖不要走。高祖喝完了酒,留在後面。呂公說:“我從年少時就好給人相面,相過的人多了,沒有一個像你劉季這樣的貴相,希望你劉季保重。我有一親生女兒,願意做為你劉季執帚灑掃的妻子。”酒席結束後,呂媼生呂公的氣,說:“你最初常想使這個女兒與眾不同,把她嫁給貴人。沛令與你相友好,求娶女兒,你不答應,為什麼自己妄作主張許配給了劉季?”呂公說:“這不是婦孺之輩所能懂得的。”終於把女兒嫁給了劉季。呂公的女兒就是呂后,她生了孝惠帝、魯元公主。

高祖作亭長時,曾經請假回家。呂后與兩個孩子在田間除草,有一老人路過,要些水喝,呂后就請他吃了飯。老人給呂后相面,說:“夫人是天下的貴人。”呂后讓他給兩個孩子看相。老人看了孝惠,說:“夫人所以顯貴,就是這個孩子的緣故。”看了魯元,也是貴相。老人已經走了,高祖正好從別人家來到田間,呂后告訴他一位客人從這裡經過,給我們母子看相,說將來都是大貴人,高祖問老父在哪兒.呂后說:“走出不遠。”高祖追上了老人,向他詢問。老人說:“剛才相過夫人和孩子,他們都跟你相似,你的相貌,貴不可言。”高祖便道謝說:“如果真像老父所說,決不忘記對我的恩德。”等到高祖顯貴,竟然不知道老人的去處了。

高祖做亭長,以竹皮為帽,這帽子是他派求盜到薛縣製做的,經常戴著它。等到顯貴時,仍然常常戴著,所謂“劉氏冠”,就是指這種帽子。

高祖因身任亭長,為縣裡送役徒去酈山,役徒多在途中逃亡。他估計,等走到酈山,大概都逃光了。到豐邑西面的沼澤地帶,停下來喝酒,夜間高祖就釋放了所押送的役徒。高祖說:“各位都走吧,我也從此一去不返了!”役徒中有十多個年輕力壯的願意跟隨高祖。高祖帶著酒意,當夜抄小路通過這片沼澤,派一人前行探路。前行探路的人回來報告說:“前面有條大蛇橫在路當中,請回去吧。”高祖醉醺醺的,說:“好漢走路,何所畏懼!”於是,就走上前去,拔劍擊蛇,斬為兩段,道路打通了。走了幾里地,酒性發作,便躺下睡覺。後面的人來到斬蛇的地方,見有一個老太太夜裡哭泣。人們問為什麼啼哭,老太太說:“有人殺了我的兒子,所以我哭。”人們又說:“老太太,你的兒子為什麼被殺了?”老太太說:“我兒子,是白帝的兒子,變為蛇,橫在路當中,現在被赤帝的兒子殺了,所以我才哭。”人們以為老太太不誠實,想要給她點苦頭吃.老太太忽然不見了。落在後面的人到了高祖休息的地方,高祖已經醒了。他們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了高祖,高祖聽了暗自高興,覺得自命不凡。那些跟隨他的人對他日益敬畏。

秦始皇帝常說“東南有天子氣”,因而巡遊東方,藉以鎮伏東南的天子氣。高祖懷疑這件事與自己有關,就逃跑藏了起來,隱身在芒山、碭山一帶的山澤岩石之間。呂后和別人一塊兒尋找,常常一去就找到了高祖。高祖感到奇怪,就問呂后,呂后說:“你所處的地方上面常有雲氣,向著有雲氣的地方去找,常常可以找到你。”高祖心裡非常高興。沛縣子弟有的聽到這件事.很多人都想歸附他。

秦二世元年秋天,陳勝等在蘄縣起義,到了陳縣自立為王,號稱“張楚”。各郡縣都大多殺死長官,回響陳勝。沛縣縣令恐懼,想要以沛具回響陳勝,主吏蕭何、獄掾曹參對他說:“您身為秦朝的官吏,如今要叛秦起事,率領沛縣子弟,恐怕他們不願聽命。希望您召集逃亡在外面的人,可以得到幾百人。利用這股力量脅持民眾,民眾不敢不聽您的命令。”縣令就派樊噲去召喚劉季,劉季的隊伍已經近百人了。

於是樊噲跟著劉季來到沛縣。沛縣縣令又後悔了,恐怕劉季發生變故,就關閉城門,派人防守,(不讓劉季進城,)打算殺掉蕭何、曹參。蕭何、曹參恐懼,翻過城牆依附劉季。劉季用帛寫了一封信,射到城上,告訴沛縣父老說:“天下苦於秦朝的暴政已經很久了。現在父老為沛令守城,但各國諸侯都已起事,(一旦城破,)就要屠戮沛縣。如果沛縣父老共同起來殺死沛令,選擇子弟中可以立為首領的做領導,以回響諸侯軍,那就能保全身家性命。不然的話,父子全遭殺害,死得毫無意義。”父老們就率領子弟共同殺了沛令,打開城門,迎接劉季,想讓他做柿縣縣令。劉季說:“天下正在混亂當中,諸侯都已起事,如果推選的將領不勝任,就會一敗塗地。我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只怕才劣力薄,不能保全父兄子弟。這是件大事,希望另外共同推選一位能夠勝任的人。”蕭何、曹參等都是文官,看重身家性命,怕事情不成,秦朝會誅滅他們的全族,所以都推讓劉季。父老們都說:“我們平時聽到劉季許多奇異的事情,看來劉季是該顯貴的。而且又經過占卜,沒有比劉季更吉利的。”這時劉季再三謙讓,大家都不敢擔任,最後還是立劉季為沛公。在沛縣衙門的庭院裡祭祀黃帝和蚩尤,又用牲血釁鼓旗。旗子一律紅色,因為劉季所殺蛇是白帝的兒子,殺蛇的是赤帝的兒子,所以崇尚赤色。於是少年子弟和有勢的官吏,如蕭何、曹參、樊噲等人,都為沛公徵集兵員,集合了兩三千人,攻打胡陵、方與,回軍固守豐邑。

秦二世二年,陳勝將領周章的軍隊西至戲水而還。燕、趙、齊、魏都自立為王。項梁、項羽起兵於吳。秦泗水郡郡監平率兵圍豐,兩天后,沛公出兵應戰,打敗了秦軍。沛公命令雍齒守衛豐邑,自己引兵赴薛。泗水郡郡守壯在薛戰敗,逃到戚。沛公左司馬擒獲泗水郡郡守壯,殺死了他。沛公回軍亢父,到了方與,沒有交戰。陳王陳勝派魏人周市攻城略地。周市使人對雍齒說:“豐,原來梁王曾遷徙到這裡。如今魏地已經攻占的有數十城,你雍齒如果降魏,魏封你雍齒為侯,仍然駐守豐邑。不投降的話,就要血洗豐邑。”雍齒本來就很不願意隸屬沛公,等到魏國招降他,就背叛沛公,為魏防守豐邑。沛公引兵攻豐,沒有攻下。沛公病了,回到沛縣。沛公怨恨雍齒和豐邑子弟都背叛他,聽說東陽寧君、秦嘉立景駒為假王,住在留縣,就去依附他們,想借兵攻打豐邑。這時,秦將章邯在追擊陳王的部隊,別將司馬夷率軍北向,攻占楚地,在相屠城,到了碭縣。東陽寧君、沛公引兵西進,與司馬夷在蕭縣西面交戰,沒有占著便宜。退回來收集散兵,屯聚留縣,引兵攻碭,三天就攻下了碭縣。收編碭縣降兵,得到五六千人,進攻下邑,打了下來。回軍豐邑。聽說項梁在薛縣,帶了隨從騎兵一百多人去見項梁。項梁給沛公增撥士兵五千人,五大夫一級的將領十人。沛公回來,引兵攻豐。

沛公跟隨項梁一個多月,項羽已經攻克襄城回來。項梁把各路將領都召集到薛縣,聽說陳王確實死了,就立楚國後人、楚懷王的孫子心為楚王,建都盱台。項梁號為武信君。停了幾個月,向北攻打亢父,救援東阿(被圍的齊軍),打敗了秦軍。齊軍回齊,楚軍單獨追擊敗兵。派沛公、項羽另率軍隊攻打城陽,大肆殺戮城中軍民。沛公、項羽駐軍濮陽東面,與秦軍接戰,擊破了秦軍。

秦軍又振作起來,固守濮陽,決水自環。楚軍離去,轉攻定陶,定陶沒有攻下。沛公和項羽向西攻城略地,到了雍丘城下,與秦軍交戰,大破秦軍,殺了李由。回軍攻打外黃,外黃沒有攻克。

項梁又一次打敗了秦軍,有驕傲的神色。宋義勸誡他,他不聽。秦派兵增援章邯,夜間銜枚偷襲項梁,大破項梁於定陶,項梁戰死。沛公和項羽正在攻打陳留,聽說項梁死了,帶兵和呂將軍一起向東進發。呂臣駐紮在彭城東面,項羽駐紮在彭城西面,沛公駐紮在腸。

章邯已經打垮了項梁的軍隊,以為楚地的敵人不用擔心了,就渡過黃河,北進攻打趙地,大破趙軍。這個時候,趙歇為趙王,秦將王離圍困趙歇於巨鹿城。(被圍在巨鹿的軍隊,)這就是所謂的“河北之軍”。

秦二世三年,楚懷王看到項梁的軍隊被打垮了,心裡恐懼,遷離盱台,建都彭城,合併呂臣、項羽的軍隊,親自統率。以沛公任碭郡長,封為武安侯,統領碭郡的軍隊。封項羽為長安侯,號為魯公。呂臣任司徒,他的父親呂青作令尹。

趙多次請求救援,楚懷王就以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未將,北上救趙。命令沛公西出略地,打入關中。同將領們約定:先攻入關中的,就封在關中做王。

這時候,秦軍強盛,常常乘勝追擊,眾將領沒有認為先入關的是有利的。唯獨項羽痛恨秦打垮了項梁的軍隊,心中憤激,願和沛公西進入關。懷王的老將都說:“項羽為人輕捷而兇猛,狡詐而殘忍。項羽曾經攻打襄城,襄城沒有留下一個活人,全都活埋了。所經過的地方,無不殘殺毀滅。況且楚軍多次進兵攻取,(沒有獲勝,)以前陳王、項梁都失敗了。不如另派寬厚長者,以正義為號召,向西進發,把道理向秦父老兄弟講清楚。秦父老兄弟苦於他們君主的統治很久了,現在如果真能得到寬厚長者去關中,不加欺凌暴虐,應該能夠拿下關中。而今項羽剽悍,不可派遣。只有沛公向來是寬大長者,可以派遣。”終於沒有答應項羽,而派遣沛公西進攻取秦地。收集陳王、項梁的散兵,路經碭,到達成陽,與槓里的秦軍對壘,打敗了秦軍的兩支部隊。楚軍出兵攻擊王離,把他的軍隊打得大敗。

沛公引兵西進,在昌邑遇見彭越,就和他一起攻打秦軍,這一仗沒有打贏。回到栗縣,遇到剛武侯,奪了他的軍隊,大約四千多人,(與沛公原來的隊伍)合併在一起。沛公與魏將皇欣、魏申徒武蒲的軍隊聯合攻打昌邑,昌邑沒有攻下。西進路過高陽。酈食其為里監門,說:“將領們路過這裡的很多,我看沛公是一個大人物,有仁厚長者的風度。”就去求見遊說沛公。沛公正坐在床上,伸著兩腿,讓兩個女於給他洗腳。酈生不下拜,深深地作了個揖,說:“足下一定要消滅殘暴無道的秦朝,就不應該伸著兩腳接見長者。”於是沛公站了起來,整理好衣服,向他道歉,請入上座。酈食其勸沛公襲擊陳留,獲得陳留積聚的糧米。沛公就以酈食其為廣野君,酈商為將領,統率陳留的軍隊,和沛公一起攻打開封,開封沒有攻下。向西與秦將楊熊在白馬打了一仗,又接戰於曲遇的東面,大破楊熊軍。楊熊逃往榮陽,秦二世派使者斬首示眾。沛公向南攻打潁陽,屠了潁陽城。依靠張良攻占了韓國的轅。

這時,趙將司馬印正要渡過黃河進入函谷關,沛公就北進攻打平陰,切斷黃河渡口。向南進發,在雒陽東面交戰,戰鬥不利,回到陽城,集中軍中的騎兵,與南陽郡郡守戰於犨東,打敗了軍。攻取南陽郡的城邑,南陽郡郡守逃走,退守宛縣。沛公引兵繞過宛城西進。張良進諫說:“沛公你雖然急於打入函谷關,但秦兵還很多,又據守險要。如今不拿下宛城,宛城守軍從背後攻擊,強大的秦軍在前面阻擋,這是一種危險的戰術。”於是沛公就在夜間率兵從另外一條道路返回,更換了旗幟,天亮時,把宛城包圍了三層。南陽郡郡守想要自殺,他的舍人陳恢說:“死的還早。”他就翻過城牆去見沛公,說:“我聽說足下接受楚懷王的約定,先攻入鹹陽的稱王關中。現在足下停留守在宛城。宛城是大郡的治所,連城數十,人多糧足,官吏和民眾認為投降肯定被處死,所以都登城固守。如果足下整天的留在這裡攻城,士卒死傷的一定很多,如果引兵離開宛城,宛城守軍必然跟蹤追擊。足下向前則失去先入鹹陽的約定,後退又有強大的宛城守軍為患。為足下構想,不如明約招降,封南陽郡守官爵,讓他留守,足下帶領宛城士卒一道西進。許多沒有攻下的城邑,聽到這個訊息,爭先打開城門,等待足下,足下可以通行無阻。”沛公說:“好。”就以南陽郡守為殷侯,封給陳恢一千戶。引兵西進,沒有不降服的。到達丹水,高武侯鰓、襄侯王陵在西陵投降。回軍攻打胡陽,遇到番君的別將梅鋗,與他一起,迫使析縣、酈縣投降。派遣魏人寧昌出使秦關中,使者沒有回來。這時章邯已經帶領全軍在趙地投降項羽了。

起初,項羽和宋義北進援救趙,等到項羽殺死宋義,代替他為上將軍,許多將領和黥布都從屬項羽。打垮了秦將王離的軍隊,使章邯投降,諸侯都歸附了他。等到趙高已經殺了秦二世,派人來見沛公,想要定約瓜分關中稱王,沛公以為是詐欺,就採用張良的計策,派酈生、陸賈去遊說秦軍將領,用私利相誘,趁機襲擊武關,攻破了關口。又和秦軍在藍田南面交戰,增設疑兵,多樹旗幟,所經過的地方不許擄掠。秦地的民眾很高興,秦軍懈怠了,因此大破秦軍。又在藍田北面接戰,再次打敗秦軍。乘勝追擊,徹底打垮了秦軍。

漢元年十月,沛公的軍隊先於各路諸侯到達霸上。秦王於嬰素車白馬,用絲帶繫著脖子,封了皇帝的印璽和符節,在軹道旁投降。將領們有的主張殺死秦王。沛公說:“當初楚懷王派遣我,本來是因為我能寬大容人。況且人家已經降服,又殺死人家,不吉利。”於是就把秦王交給了官吏,向西進入鹹陽。沛公想要留在宮殿中休息,樊噲、張良勸說後,才封閉了秦宮的貴重珍寶、財物和庫房,回軍霸上。召集各縣的父老、豪傑說:“父老們苦於秦朝的嚴刑峻法已經很久了,誹謗朝政的要滅族,相聚議論的要在街市上處斬。我和諸侯們約定,先入關的在關中稱王,我應當稱王關中。同父老們約定,法律只有三章:殺人的處死,傷人和搶劫的處以與所犯罪相當的刑罰。其餘的秦朝法律全部廢除。官吏和百姓都要安居如故。我所以到這裡來,是為父老們除害,不會有欺凌暴虐的行為,不要害怕。我所以回軍霸上,是等待諸侯們到來制定共同遵守的紀律。”沛公派人與秦朝官吏巡行縣城鄉間,告諭百姓。秦地的百姓大為高興,爭先恐後地拿出牛羊酒食款待士兵。沛公又謙讓不肯接受,說:“倉庫的穀子很多,不缺乏,不願破費百姓。”百姓更加高興,唯恐沛公不做秦王。

有人勸沛公說:“秦地比天下富足十倍,地勢好。如今聽說章邯投降了項羽,項羽就給了雍王的封號,稱王於關中。現在即將來到關中就國,你沛公恐怕不能占有這個地方了。應趕快派兵把守函谷關,不讓諸侯軍進來,逐漸徵集關中兵,以加強實力,抵抗諸侯兵。”沛公贊成他的計策,照著做了。十一月間,項羽果然率領諸侯軍西進,想要入關,而關門閉著。聽說沛公已經平定關中,大怒,派黥布等攻破了函谷關。十二月間,就到了戲水。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聽說項王發怒,要攻打沛公,派人告訴項羽說:“沛公想要稱王關中,令子嬰為相,珍寶被他全部占有了。”打算以此求得封賞。亞父勸項羽進攻沛公。當時項羽飽餐士卒,準備明日會戰。這時項羽兵四十萬,號稱百萬。沛公兵十萬,號稱二十萬,兵力敵不過項羽。恰巧項伯要救張良,夜間去見他。(回來後,)用道理勸說項羽,項羽取消了進攻沛公的計畫。沛公帶來了一百多騎兵,馳至鴻門,來見項羽,表示歉意。項羽說:“這是你沛公左司馬曹無傷向我說的。不然,我項羽何至於做這樣的事。”沛公因為樊噲、張良的緣故,得以脫身返回。回來後,立刻殺了曹無傷。

項羽向西進軍,屠殺無辜,焚毀鹹陽秦宮室,所過之處,無不遭到摧殘破壞。秦地的百姓大失所望,然而心裡恐懼,不敢不服從。

項羽派人回去報告楚懷王。楚懷王說:“按照原來的約定辦。”項羽怨恨楚懷王不肯讓他與沛公一起西進入關,而派他北上救趙,在天下諸侯爭奪稱王關中的約定中落在後面,他就說:“懷王這個人,我家項梁所立,沒有什麼功勞,憑什麼主持約定。本來安定天下的,是諸位將領和我項籍。”就假意推尊楚懷王為義帝,實際上不聽從他的命令。

正月,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在梁、楚地區的九個郡稱王,建都彭城。背棄原來的約定,改立沛公為漢王,在巴、蜀、漢中稱玉,建都南鄭。把關中瓜分為三,封立秦朝的三個將領:章邯為雍王,建都廢丘:司馬欣為塞王,建都櫟陽;董翳為翟王,建都高奴。封楚將瑕丘申陽為河南王,建都洛陽。封趙將司馬印為殷王,建都朝歌。趙王歇遷徙代地稱王。封趙將張耳為常山王,建都襄國。封當陽君黥布為九江王,建都六縣。封楚懷王柱國共敖為臨江王,建都江陵。封番郡吳芮為衡山王,建都邾縣。封燕將臧荼為燕王,建都薊縣。原來的燕王韓廣遷徙遼東稱王。韓廣不服從,臧荼攻殺韓廣於無終。封成安君陳余河間三縣,住在南皮。封給梅鋗十萬戶。

四月,在項羽旌麾之下罷兵散歸,諸侯各自回到封國。漢王回國,項王派兵三萬跟隨,楚國和其他諸侯國的士卒仰慕漢王而追從的有幾萬人。他們從杜縣南面進入蝕中,離開後就燒斷棧道,以防備諸侯軍和匪徒的襲擊,也向項羽表示沒有東進的意圖。到達南鄭,那些將領和士卒很多在中途逃亡回去,士卒都唱著歌,想要回到東方。韓信勸漢王說:“項羽封諸將有功的為王,而大王獨自被封在南鄭,這實際上是貶徒。軍中官吏和士卒都是崤山以東的人,日夜跂踵盼望回家鄉。乘他們氣勢旺盛時加以利用,可以建立大的功業。等到天下已經平定,人人都自然安下心來,就不能再利用了。不如決策向東進軍,爭奪天下大權。”

項羽出了函谷關,派人遷徙義帝。說:“古代做帝王的統轄千里見方的土地,必須居住上游。”就派使者把義帝遷徙到長沙郴縣,催促義帝快走。群臣漸漸地背叛了義帝,項羽就暗地裡讓衡山王、臨江王襲擊他,把義帝殺死在江南。項羽怨恨田榮,封齊將田都為齊王,田榮惱怒,自立為齊王,殺死田都,反叛項楚,把將軍印給予彭越,讓他在梁地起兵反楚。楚派蕭公角攻打彭越,彭越大敗蕭公角。陳余怨恨項羽不封自己為王,派夏說遊說田榮,借兵攻打張耳。齊借兵給陳余,擊敗了常山王張耳,張耳逃跑歸附了漢王。陳余從代接回趙王歇,又立為趙王,趙王就封陳余為代王。項羽大怒,出兵北向擊齊。

八月,漢王用韓信的計策,從故道回軍,襲擊雍王章邯。章邯在陳倉迎擊漢軍,雍王兵敗退走,在好畤停下來接戰,又失敗了,逃到廢丘。漢王隨即平定了雍地。向東到達鹹陽,率軍圍困雍王於廢丘,而派遣將領攻占了隴西、北地、上郡。派將軍薛歐、王吸出武關,藉助王陵駐紮在南陽的兵力,迎接太公、呂后於沛縣。楚聽到這一訊息,出兵在陽夏阻擋,漢軍不能前進。楚讓原吳縣縣令鄭昌為韓王,抵抗漢軍。

二年,漢王東出略取城邑,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申陽都投降了。韓王鄭昌不願歸附,漢王派韓信打敗了他。於是設定了隴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各郡,關外設定了河南郡。改立韓太尉信為韓王。將領中以一萬人或一郡投降的,封給一萬戶,整修河上郡內的長城。各處原來的秦朝苑囿園池,都讓百姓開墾耕種。正月,俘虜了雍王的弟弟章平。大赦有罪的人。

漢王出函谷關到達陝縣,撫慰關外父老,回來後,張耳來見,漢王給了他優厚的待遇。

二月,下令廢掉秦社稷,改立漢社稷。

三月,漢王從臨晉關渡過黃河,魏王豹率兵隨從,攻下河內,俘虜了殷王,設定河內郡。向南渡過平陰津,到達雒陽。新城三老董公攔住漢王,用義帝死這件事遊說漢王。漢王聽了,袒臂大哭。於是為義帝發喪,哭吊三天。派遣使者通告諸侯說:“天下共同擁立義帝,對他北面稱臣。現在項羽把義帝放逐、擊殺於江南,大逆無道。我親自為他發喪,諸侯都要穿白色喪服。調發全部關內的兵力,徵集三河的士卒,浮江漢南下,願意跟隨各諸侯王討伐楚國殺害義帝的人。”

當時項王北進攻打齊國,田榮和他戰於城陽。田榮兵敗,逃到平原,平原的百姓殺了他,齊地都投降了楚國。楚兵焚燒齊人的城郭,擄掠他們的子女,齊人又反叛楚國。田榮的弟弟田橫立田榮的兒子田廣為齊王,齊王在城陽反楚。項羽雖然聞知漢軍東進,但既然已經與齊軍交戰,就想打垮齊軍之後迎擊漢軍。漢王利用這個機會劫取了五諸侯的兵力,進入彭城。項羽聽到這一訊息,就帶兵離開齊,由魯地出胡陵,抵達蕭縣,與漢軍在彭城靈壁東面的睢水上激戰,大敗漢軍,殺死了很多士卒,(由於屍體的堵塞,)睢水都不能流通了。楚軍從沛縣擄取了漢王的父母妻子,放在軍中作為人質。這個時候,諸侯看到楚軍強盛,漢軍敗退,又都離漢歸楚,塞王司馬欣也逃到楚國。

呂后的哥哥周呂侯為漢帶領一支軍隊,駐紮在下邑。漢王到他那裡,漸漸收集士卒,駐軍在碭縣。漢王西行經過梁地,到了虞縣,派謁者隨何到九江王黥布那裡,漢王說:“你能讓黥布舉兵叛楚,項羽必定留下來攻打他。如果能夠滯留幾個月,我一定可以取得天下。”隨何去說服九江王黥布,黥布果然背叛了楚國,楚國派龍且去攻打他。

漢王兵敗彭城後向西撤退,行軍中派人尋找家屬,家屬也逃走了,沒有互相碰見。戰敗後就只找到了孝惠帝,六月,立他為太子,太赦罪人。命令太子駐守櫟陽,諸侯國人在關中的都集中在櫟陽守衛。引水灌廢丘,廢丘投降,章邯自殺。把廢丘改名為槐里。於是命令祠官祭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後按時致祭。徵發關內士卒登城守衛邊塞。

這時九江王黥布與龍且作戰,沒有取勝,和隨何潛行歸漢。漢王漸漸地徵集了一些士卒,加上各路將領和關中兵的增援,因此軍勢大振於滎陽,在京、索之間擊破了楚軍。

三年,魏王豹請假回去省視父母的疾病,到了魏地就斷絕了黃河渡口,叛漢歸楚。漢王使酈生勸說魏豹,魏豹不聽。漢王派遣將軍韓信進攻魏豹,大破魏軍,俘虜了魏豹,於是平定了魏地,設定了三個郡,名叫河東、太原、上黨。漢王命令張耳和韓信向東攻下井陘,進擊趙地,殺了陳余、趙王歇。第二年,封張耳為趙王。

漢王駐軍在滎陽南面,修築甬道與黃河相連,以便取用敖倉的糧食。與項羽對峙了一年多。項羽多次奪取了漢軍的甬道,漢軍缺少糧食,項羽於是圍攻漢王。漢王請求講和,劃分滎陽以西的土地歸漢。項王沒有同意。漢王憂慮,就採取陳平的計策,給陳平黃金四萬斤,用來離間楚國君臣。於是項羽對亞父產生了懷疑。亞父這時勸項羽乘勢攻下滎陽,等到他知道已被懷疑,就很生氣,推託自己年老,要求乞身引退,回家鄉當老百姓。(項羽答應了,)亞父沒有到達彭城就死了。

漢軍斷絕了糧食,就在夜間從東門放出女子二千多人,披戴鎧甲,楚軍便四面圍擊。將軍紀信乘坐漢王的車駕,偽裝成漢王,欺騙楚軍。楚軍都高呼萬歲,爭赴城東觀看,因此漢王能夠與幾十騎兵出西門潛逃。漢王命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樅公留守滎陽,將領和士卒不能隨從的,都留在城中。周苛、樅公商量說:“魏豹這個叛國之王,很難和他共守城池。”因此就殺死了魏豹。

漢王逃出滎陽進入函谷關,收集士卒,想再次東進。袁生勸漢王說:“漢與楚在滎陽相持了幾年,漢軍常處於困難。希望君王從武關出去,項羽肯定引兵向南行進,君王深溝高壘,讓滎陽、成皋之間得到休息。派韓信等安輯黃河以北的趙地,聯合燕、齊,君王再赴滎陽,也為時不晚。這樣,楚軍多方設防,軍力分散,漢軍得到休整,再與楚軍作戰,肯定可以打破楚軍了。”漢王採納了他的計策,出兵宛縣、葉縣之間,與黥布在進軍中收集兵馬。

項羽聽說漢王在宛縣,果然帶兵南下。漢王堅壁固守,不和他交戰。這時彭越渡過睢水,與項聲、薛公戰於下邳,彭越大敗楚軍。於是項羽率軍向東攻打彭越,漢王也引兵向北駐軍成皋。項羽已經取勝,趕走了彭越,得知漢軍又駐紮在成皋,就又領兵西進,攻克滎陽,殺了周苛、樅公,俘虜了韓王信,於是進圍成皋。

漢王逃走了,單身一人與滕公同乘一輛車出了成皋的玉門,向北渡過黃河,馳至修武住了一夜。自稱為使者,早晨馳入張耳、韓信的營中,奪取他們的軍隊,就派張耳去北邊趙地更多的收集兵力,派韓信東進攻齊。漢王得到韓信的軍隊,軍威又振作起來。率軍來到黃河岸邊,向南進發,在小修武南面讓士卒吃飽喝足,打算與項羽再一次交戰。郎中鄭忠勸阻漢王,讓他深溝高壘,不要和項羽交鋒。漢王採用了鄭忠的計策,派盧綰、劉賈率兵兩萬人,幾百個騎士,渡過白馬津,進入楚地,與彭越在燕縣城西又打敗了楚軍,隨後又攻下樑地十多座城邑。

淮陰侯已經接受命令向東進軍,在平原沒有渡過黃河。漢王派酈生去說服齊王田廣,田廣背叛了楚,與漢講和,一起攻打項羽。韓信採用蒯通的計策,突然襲擊,打敗了齊國。齊王烹殺了酈生,向東逃到高密。項羽聽到韓信已經全部利用黃河以北的兵力打垮了齊、趙,而且要攻打楚軍,就派龍且、周蘭前去阻擊。韓信與楚交戰,騎兵將領灌嬰配合出擊,大敗楚軍,殺了龍且。齊王田廣投奔彭越。在這個時候,彭越領兵駐紮梁地,往來騷擾楚軍,斷絕它的糧食。

四年,項羽對海春侯大司馬曹咎說:“謹慎防守成皋。如果漢軍挑戰,千萬小心。不要應戰,不讓漢軍東進就行了。我十五天一定平定梁地,再與將軍會合。”於是就進軍攻打陳留、外黃、睢陽,都攻了下來。漢軍果然屢次向楚軍挑戰,楚軍不肯出戰。漢軍派人辱罵了五六天楚軍,大司馬十分氣憤,讓士卒渡過汜水。士卒渡過一半,漢軍出擊,大敗楚軍,全部繳獲了楚國的金玉財寶。大司馬曹咎、長史司馬欣都自刎在汜水上。項羽到達睢陽,聽到海春侯兵敗,就帶兵返回。漢軍正在滎陽東面圍攻鍾離眜,項羽一到,全部撤走到險阻地帶。

韓信已經打垮了齊國,派人對漢王說:“齊國靠近楚國,如果權力太小,不立為暫時代理的國王,恐怕不能安定齊地。”漢王想要攻打韓信。留侯說:“不如就此封他為王,讓他自己防守齊地。”漢王便派遣張良帶著印緩立韓信為齊王。

項羽聽到龍且的軍隊戰敗了,心裡很恐懼,派盱台人武涉前去遊說韓信。韓信不肯聽從。

楚、漢長期相持,勝負未決,年青力壯的苦於當兵打仗,年老體弱的疲於轉運糧食。漢王、項羽一同站在廣武澗兩邊對話。項羽想跟漢王單身挑戰。漢王歷數項羽的罪過說:“最初我和你項羽都受命於懷王,說是先入關平定關中的,就在關中做王。你項羽違背約定,讓我在蜀、漢做王,這是第一罪。你項羽假借懷王的命令,殺了卿子冠軍,而自尊為上將軍,這是第二罪。你項羽已經援救了趙地,應當返回復命,而你擅自脅迫諸侯的軍隊進入函谷關,這是第三罪。懷王約定到秦地不要殘暴掠奪,你項羽火燒秦朝宮室,挖了始皇帝的墳墓,私自聚斂秦朝財物,這是第四罪。又硬是殺掉了秦朝投降的國王子嬰,這是第五罪。在新安,用欺騙的手段坑殺了秦朝子弟二十萬,而封他們的將領做王,這是第六罪。你項羽讓自己的將領都在好地方做王,而遷走原來的諸侯王,使臣下爭為叛逆,這是第七罪。你項羽把義帝驅逐出彭城,自己建都彭城,奪取韓王的土地,合併梁、楚稱王,多劃給自己土地,這是第八罪。你項羽派人在江南暗殺義帝,這是第九罪。為人臣下而殺害了他的君主,屠殺已經投降的人,執政不公允,主持約定不守信用,為天下人所不容,大逆無道,這是第十罪。我帶領正義之師隨從諸侯來誅除殘暴的賊人,派受過刑的罪人殺死你項羽,我何苦與你挑戰!”項羽大怒,埋伏的弓弩射中了漢王。漢王傷了胸部,卻摸著腳說:“這個賊人射中了我的腳趾!”漢王身受創傷,臥床不起,張良請漢王勉強起來巡行慰勞士卒,以安定軍心,不讓楚軍乘機取勝於漢。漢王出來巡視軍隊,傷勢加重,就驅車進入成皋休養。

漢王病好了,向西進入函谷關,來到棟陽,慰問父老,設酒招待。砍了塞王司馬欣的腦袋,掛在櫟陽街市上示眾。停了四天,又回到軍中,駐紮在廣武。關中的兵力大舉出動。

當時,彭越帶兵駐紮梁地,來來往往地騷擾楚軍,斷絕它的糧食。田橫前往依附彭越。項羽多次攻打彭越等人,齊王韓信又進攻楚軍。項羽恐懼,就與漢王約定,平分天下,割鴻溝以西歸漢,鴻溝以東歸楚。項王送回了漢王的父母妻子,漢軍全部高呼萬歲,楚軍告別漢軍回到了駐地。

項羽解兵東歸。漢王想要領兵西還,後來採用留侯、陳平的計策,進兵追擊項羽,到達陽夏南面收兵駐紮,與齊王韓信、建成侯彭越約定時間會合攻打楚軍。到了固陵,韓信、彭越不來會合。楚軍出擊漢軍,大敗漢軍。漢王又進入營壘,挖深了壕溝進行防守。使用了張良的計策,於是韓信、彭越都前來會合。又有劉賈進入楚地,圍攻壽春。漢王在固陵戰敗,就派使者去召大司馬周殷,用全部的九江士卒迎接武王黥布,黥布、周殷在進軍中攻下城父,大肆屠殺。他們隨從劉賈和齊、梁的諸侯大會垓下。漢王封武王黥布為淮南王。

五年,高祖和諸侯軍一起攻打楚軍,與項羽在垓下決一勝負。淮陰侯率兵三十萬獨當正面,孔將軍布兵在左面,費將軍布兵在右面,皇帝居後,絳侯、柴將軍跟隨在皇帝後面。項羽的士卒大約十萬。淮陰侯首先會戰,沒有取勝,向後退卻。孔將軍、費將軍縱兵出擊,楚軍不利,淮陰侯又乘勢反攻,大敗項羽於垓下。項羽的士兵聽到漢軍中的楚國歌聲,以為漢軍全部占領了楚地,項羽就敗退逃跑,因此楚兵全軍潰敗。漢王派騎兵將領灌嬰追擊項羽,在東城殺了他,斬首八萬,於是平定了楚地。魯縣為楚國堅守城池,漢軍沒有攻下,漢王帶領諸侯軍北上,把項羽的頭給魯縣父老們看,魯縣才投降了。於是就用魯公的封號在谷城埋葬了項羽。漢王回到定陶,馳入齊王營壘,奪了他的軍隊。

正月,諸侯和將相互相一起請求尊崇漢王為皇帝。漢王說:“我聽說皇帝這一尊號,屬於有賢德的人,虛言浮語,空有其名,不是這種人所能占有的,我不敢承受皇帝之位。”群臣都說:“大王起於貧寒,誅暴討逆,平定四海,有功的就割地封為王侯。大王不尊崇名號,大家對自己的封號都要疑慮,不敢信以為真。臣等誓死堅持大王尊稱皇帝。”漢王再三謙讓,迫不得已地說:“大家一定以為這樣有利於國家。為了對國家有利,(我只好做皇帝了。)”甲午,在汜水北面即皇帝位。

皇帝說義帝沒有後代。齊王韓信熟悉楚地風俗,遷徙為楚王,建都下邳。封建成侯彭越為梁王,建都定陶。原來的韓王信仍為韓王,建都陽翟。遷徙衡山王吳芮為長沙王,建都臨湘。番君的將領梅鋗立有戰功,跟隨進入武關,皇帝感謝番君的恩德。淮南王黥布、燕王臧荼、趙王張敖都保持過去的封號。

天下基本平定。高祖建都雒陽,諸侯都成為高祖的屬臣。原來的臨江王共為了項羽起兵叛漢,命令盧綰、劉賈圍攻共,沒有攻克。幾個月後投降了,在雒陽殺了共。

五月,士卒都解甲回家。諸侯國的士卒留在關中的免除徭役十二年,那些回家鄉的免除徭役六年,發給糧食供養一年。

高祖在雒陽南宮擺設酒席。高祖說:“各位諸侯和將領不要隱瞞我,都要說心裡話。我所以能夠得到天下是什麼原因?項氏所以失去天下是什麼原因?”高起、王陵回答說:“陛下傲慢而侮辱人,項羽仁慈而愛護人。然而陛下派人攻城略地,所招降攻占的地方就封給他,與天下人利益相共。項羽嫉賢妒能,有功的人加以陷害,賢能的人受到懷疑,打了勝仗而不論功行賞,取得了土地而不與分利,這就是他所以失去天下的原因。”高祖說:“你們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那在帷帳中運籌劃策,決勝於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鎮守國家,安撫百姓,供給軍糧,暢通糧道,我不如蕭何。連兵百萬,戰必勝,攻必克,我不如韓信。這三個人,都是人中俊傑,我能任用他們,這是我所以取得天下的原因。項羽有一個范增而不能任用,這是他所以被我擒殺的原因。”

高祖想長期建都雒陽,齊人劉敬勸阻高祖,等到留侯說服高祖入都關中,當天高祖命駕起身,進入關中建都。六月,大赦天下。

十月,燕王臧荼反叛,攻下代地。高祖親自統率軍隊攻打他,擒獲了燕王臧荼,隨即立太尉盧綰為燕王。派丞相樊噲領兵攻代。

這年秋天,利幾反叛,高祖親自帶兵攻打他,利幾逃走了。利幾這個人,是項氏的將領。項氏失敗時,利幾為陳縣縣令,沒有跟隨項羽,逃走投降了高祖,高祖封他在穎川為侯。高祖到達雒陽,根據全部通侯名籍遍召通侯,利幾也被召。利幾很慌懼,因此起兵反叛。

六年,高祖五天朝見一次太公,(跪拜)如同一般百姓的父子禮節。太公家令勸誡太公說:“天無二日,地無二主。如今高祖雖然是你的兒子,但他是萬民的君主;太公雖然是高祖的父親,但屬於臣下。怎么能讓君主拜見臣下!這佯,就使君主失去了威嚴和尊貴。”後來高祖朝拜太公,太公抱著掃帚,在門口迎接,倒退著行走。高祖大驚,下車攙扶太公。太公說:“皇帝是萬民的君主,怎么能因為我的緣故破壞了天下的法紀!”於是高祖就尊奉大公為太上皇。高祖內心讚美家令的話,賞賜給他黃金五百斤。

十二月,有人上書告發楚王韓信謀反。高祖詢問左右大臣,大臣們爭著要去攻打韓信。高祖採用陳平的計策,假裝巡遊雲夢澤,在陳縣會見諸侯,楚王韓信去迎接,就乘機逮捕了他。這一天,大赦天下。田肯來祝賀,就勸高祖說:“陛下抓到韓信,又建都秦中。秦地是地理形勢優越的地方,有阻山帶河之險,與諸侯國懸隔千里,持戟武士一百萬,秦比其他地方好上一百倍。地勢便利,從這裡出兵諸侯,猶如高屋建瓴。要說那齊地,東有琅邪、即墨的富饒,南有泰山的險固,西有濁河這一天然界限,北有渤海魚鹽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武士一百萬,與各諸侯國懸隔千里之外,齊比其他地方好上十倍。所以這兩個地方是東秦和西秦。不是陛下的親子弟,不要派他在齊地做王。”高祖說:“好。”賞賜黃金五百斤。

後來十多天,封韓信為淮陰侯,把他的封地分作兩個國。高祖說將軍劉賈屢建戰功,封為荊王,稱工淮東。弟弟劉交為楚王,稱王淮西。兒子劉肥為齊王,封給七十餘城,百姓中能講齊地語言的都歸屬齊國。高祖論定功勞大小,與列侯剖符為信,封侯食邑。把韓王信遷徙到太原。

七年,匈奴在馬邑攻打韓王信,韓王信就與匈奴在太原謀反。白土曼丘臣、王黃立原來的趙國將領趙利為王,反叛漢朝,高祖親自前往討伐。正遇上天氣寒冷,士卒十人中有兩三個都凍掉了手指頭,終於到達了平城。匈奴在平城圍困高祖,七天之後才撤兵離去。命令樊噲留下來平定代地。立哥哥劉仲為代王。

二月,高祖從平城經過趙地、雒陽,到了長安。長樂宮已經建成,丞相以下遷到新都長安。

八月,高祖率軍東去,在東垣攻打韓王信的殘餘叛賊。

蕭丞相修築未央宮,建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高祖回來,看見宮闕極為壯麗,非常生氣,對蕭何說:“天下喧擾不安,苦戰數年,成敗尚未可知,現在為什麼要修建宮至豪華過度呢?”蕭何說:“正是因為天下沒有安定,所以才乘這個時機建成宮室。況且天子以四海為家,宮室不壯觀華麗,就不足以顯示天子的尊貴和威嚴,並且也是為了不讓後世的宮室有所超過。”於是高祖高興了。

高祖去東垣,經過柏人,趙相貫高等謀殺高祖,高祖心動異常,因而沒有在柏人停留。代王劉仲棄國逃跑,自己回到雒陽,被廢為合陽侯。

九年,趙相貫高等策劃謀殺高祖的事發覺了,處死了他們的三族。廢趙王張敖為宣平侯。這一年,把楚國貴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和齊國貴族田氏遷徙到關中。

未央宮建成了。高祖大朝諸侯和群臣,在未央宮前殿擺設酒宴。高祖手捧玉制酒杯,起身給太上皇祝壽,說:“當初大人常常認為我是無以謀生的二流子,不能料理產業,不如仲勤勞。如今我成就的事業與仲相比,誰的多呢?”殿上群臣都高呼萬歲,大笑作樂。

十年十月,淮南王黥布、梁王彭越、燕王盧綰、荊王劉賈、楚王劉交、齊王劉肥、長沙王吳芮都來長樂宮朝見。春夏無事。

七月,太上皇崩於櫟陽宮,楚王、梁王都來送葬。赦免櫟陽的囚犯。酈邑改名新豐。

八月,趙相國陳豨在代地反叛。高祖說:“陳豨曾經做過我的使者,很遵守信用。代地是我所看重的地方,因此封陳豨為列侯,以相國名義守衛代地,如今竟和王黃等劫掠代地。代地的官吏和百姓並非有罪,赦免代地的吏民。”九月,高祖親自東去攻打陳豨。到達邯鄲,高祖高興地說:“陳豨不南去據守邯鄲,而憑藉漳水為陣,我知道他是沒有本事的。”聽說陳豨的將領都是過去的商人,高祖說:“我知道該怎樣對付他們了。”於是就多用黃金引誘陳豨的將領,陳豨的將領有很多投降的。

十一年,高祖在邯鄲討伐陳豨等人還沒有結束,陳豨的將領侯敞帶領一萬多人流動作戰,王黃駐軍曲逆,張春渡過黃河進攻聊城。漢派將軍郭蒙與齊國的將領出擊,把他們打得大敗。太尉周勃從太原進軍,平定代地。到了馬邑,一時沒有攻克,後來就把它攻打得城破人亡。

陳豨的將領趙利防守東垣,高祖攻打東垣,沒有攻下。一個多月後,趙利的士卒辱罵高祖,高祖十分氣憤。東垣投降了,命令交出辱罵高祖的人斬首處死,沒有辱罵高祖的就寬恕了他們。於是劃出趙國常山以北的地方,封兒子劉恆為代王,建都晉陽。

春天,淮陰侯韓信謀反關中,處死了他的三族。

夏天,梁王彭越謀反,廢除他的封號,遷徙蜀地。他又要反叛,於是就處死了他的三族。封兒子劉恢為梁王,兒子劉友為淮陽王。

秋天七月,淮南王黥布反叛,向東兼併了荊王劉賈的土地,北進渡過淮水,楚王劉交跑到薛縣。高祖親自前往討伐他,封兒子劉長為淮南王。

十二年十月,高祖在會甄已經擊敗黥布的軍隊,黥布逃走。高祖命令別將追擊他。

高祖率軍歸還,路過沛縣,停留下來。在沛宮擺設酒宴,把過去的朋友和父老子弟全部召集來縱情暢飲。挑選沛中兒童,得到了一百二十人,教他們唱歌。酒喝到酣暢,高祖擊著築,自己作了一首,唱起來:“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讓兒童都跟著學唱。高祖又跳起舞,感慨傷懷,淚下數行,對沛縣父兄們說:“遠遊的人思念故鄉。我雖然建都關中,千秋萬歲後,我的魂魄還是願意懷思沛縣。我從做沛公開始,誅暴討逆,終於取得了天下。用沛縣作為我的湯沐邑,免除沛縣百姓的徭役,世世代代不用服徭役。”沛縣父老兄弟、長輩婦女、舊日朋友,天天開懷暢飲,極為歡欣,說舊道故,取笑作樂。過了十多天,高祖想要離去,沛縣父老兄弟執意挽留高祖。高祖說:“我的隨從人員眾多,父兄們供養不起。”於是高祖就動身了。沛縣百姓傾城而出,都到城西貢獻牛酒。高祖又停留下來,搭起帳篷,飲宴三天。沛縣父兄們都叩頭請求說:“沛縣幸運地得到免除徭役,豐邑還沒有獲準免除,請陛下哀憐豐邑。”高祖說:“豐邑是我生長的地方,絕不會忘記,我只是因為豐邑以雍齒的緣故反叛我而去幫助魏國,(所以才不免除它的徭役。)”沛縣父兄們堅持請求,這才一井免除了豐邑的謠役,和沛縣相同,封沛侯劉濞為吳王。

漢軍將領在洮水南北兩路追擊黥布的軍隊,都大破黥布軍,在鄱陽追獲殺死了黥布。

樊噲另帶一支部隊平定代地,在當城殺死了陳豨。

十一月,高祖從征討黥布的軍隊中回到長安。十二月,高祖說:“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都絕嗣無後,分別給予十戶人家看守墳墓,秦始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代地官吏和百姓被陳豨、趙利所脅迫的,全部赦免。陳豨的降將說陳豨反叛時,燕王盧綰派人去陳豨那裡參預了陰謀策劃。高祖派辟陽侯去接盧綰,盧綰稱病不來。辟陽侯回來,詳細說明了盧綰反叛已有徵兆。二月,派樊噲、周勃率軍出擊燕王盧綰。赦免燕地官吏和百姓參加反叛的人。封皇子劉建為燕王。

高祖攻打黥布時,被流矢射中,行進途中得了病。病情嚴重,呂后請來好醫生。醫生進去見高祖,高祖詢問醫生,醫生說:“病可以治好。”於是高祖謾罵醫生說:“我以一個布衣平民,手提三尺劍取得天下,這不是天命嗎?命運在天,雖有扁鵲,又有什麼用處!”高祖不讓醫生治病,賞賜黃金五十斤,叫他離去。不久呂后問高祖:“陛下百年以後,蕭相國如果死了,讓誰接替他?”高祖說:“曹參可以。”又問其次,高祖說:“王陵可以。然而王陵稍為憨直,陳平可以幫助他。陳平智慧有餘,然而難以獨任。周勃穩重厚道,缺少文才,但能安定劉氏天下的一定是周勃,可以讓他做太尉。”呂后又問其次,高祖說:“這以後也不是你所能知道的。”

盧縮和數千名騎兵停留在邊塞等待著,希望高祖病好了,自己去向高祖請罪。

四月甲辰,高祖崩於長樂宮。過了四天不發喪。呂后和審食其商量說:“將領們和皇帝同為編戶平民,如今北面稱臣,為此常常怏怏不樂,現在事奉年輕的皇帝,(心裡會更不高興,)不全部族滅這些人,天下不會安定。”有人聽到了這個訊息,告訴了酈將軍。酈將軍去見審食其,說:“我聽說皇帝已經駕崩,四天不發喪,想要誅殺將領們。如果真是這樣,天下就危險了。陳平、灌嬰統率十萬士卒駐守滎陽,樊噲、周勃統率二十萬士卒平定燕、代,這時他們聽到皇帝駕崩,將領們全部被殺,必定連兵回來向關中進攻。大臣叛亂於內,諸侯造**於外,天下覆滅可以翹足而待了。”審食其進宮把這些話告訴了呂后,於是在丁未發喪,大赦天下。

盧綰聽說高祖駕崩,就逃入匈奴。

丙寅,安葬了高祖。己已,立太子為皇帝,來到太上皇廟。群臣都說:“高祖起於細微平民,撥亂反正,平定天下,是漢朝的開國始祖,功勞最高。”上尊號為高皇帝。太子襲號為皇帝,這就是孝惠帝。命令各郡和各國諸侯建立高祖廟,按照每年的時節祭祀。

到了孝惠帝五年,孝惠帝思念高祖回沛時的悲樂情景,就把沛宮作為高祖原廟。高祖所教唱歌的兒童一百二十人,都讓他們做高祖原廟中演奏音樂的人員,以後有缺額,就立刻補上。

高皇帝八個兒子:長子是庶出的齊悼惠王肥;其次是孝惠帝,呂后所生;再次是戚夫人生的趙隱王如意;再次是代王恆,已立為孝文帝,薄太后所生;再次是梁王恢,呂太后時徙為趙並王;再次是淮陽王友,呂太后時徙為趙幽王;再次是淮南厲王長;再次是燕王建。

太史公說:夏朝的政治質樸厚道,質樸厚道的弊病在於使細民百姓粗野少禮,所以殷朝的人甲恭敬而講究威儀來承替它。恭敬而講究威儀的弊病在於使細民百姓像奉事鬼神一樣的威儀繁多,所以周朝人用講究尊卑等級來承替它。講究尊卑等級的弊病在於使細民百姓不能以誠相見,所以補救不能以誠相見的辦法沒有比以質樸厚道為政更好的了。夏、商、周三王的治國法則循環往復,終而復始。周朝和秦朝之間,可以說是講究尊卑等級的弊病都暴露出來了。秦始皇贏政不加以改變,反而使刑法殘酷,難道不是荒謬的嗎?所以漢朝興起,面對過去的弊病,改變了治國法則,使百姓不疲倦,得到天道的規律了。規定每年十月諸侯王到京城朝見皇帝。車服有定製,皇帝的車子用黃繒做蓋的里子,車衡左邊豎立毛羽製成的幢。安葬高祖於長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