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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一百一十九

作者:張廷玉等

顧憲成(歐陽東鳳 吳炯) 顧允成(張納陛 賈岩 諸壽賢 彭遵古)錢一本(子春) 于孔兼(陳泰來) 史孟麟 薛敷教 安希范 (吳弘濟 譚一召 孫繼有) 劉元珍(龐時雍) 葉茂才

顧憲成,字叔時,無錫人。萬曆四年,舉鄉試第一。八年成進士,授戶部主事。大學士張居正病,朝士群為之禱,憲成不可。同官代之署名,憲成手削去之。居正卒,改吏部主事。請告歸三年,補驗封主事。

十五年,大計京朝官,都御史辛自修掌計事。工部尚書何起鳴在拾遺中,自修坐是失執政意。給事中陳與郊承風旨並論起鳴、自修,實以攻自修而庇起鳴。於是二人並罷,並責御史糾起鳴者四人。憲成不平,上疏語侵執政,被旨切責,謫桂陽州判官。稍遷處州推官。丁母憂,服除,補泉州推官。舉公廉第一。擢吏部考功主事,歷員外郎。會有詔三皇子並封王。憲成偕同官上疏曰:

皇上因《祖訓》立嫡之條,欲暫令三皇子並封王,以待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臣等伏而思之,“待”之一言,有大不可者。太子,天下本。豫定太子,所以固本。是故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就見在論是也,待將來則非也。我朝建儲家法,東宮不待嫡,元子不並封。廷臣言甚詳,皇上概弗省,豈皇上創見有加列聖之上乎?有天下者稱天子,天子之元子稱太子。天子系乎天,君與天一體也;太子系乎父,父子一體也。主鬯承祧,於是乎在,不可得而爵。今欲並封三王,元子之封何所系乎?無所系,則難乎其為名;有所系,則難乎其為實。

皇上以為權宜云耳。夫權宜者,不得已而行之也。元子為太子,諸子為藩王,於理順,於分稱,於情安,有何不得已而然乎?耦尊鈞大,逼所由生。皇上以《祖訓》為法,子孫以皇上為法。皇上不難創其所無,後世詎難襲其所有?自是而往,幸皆有嫡可也,不然,是無東宮也。又幸而如皇上之英明可也,不然,凡皇子皆東宮也,無乃啟萬世之大患乎?皇后與皇上共承宗祧,期於宗祧得人而已。皇上之元子諸子,即皇后之元子諸子。恭妃、皇貴妃不得而私之,統於尊也。豈必如輔臣王錫爵之請,須拜皇后為母,而後稱子哉?

況始者奉旨,少待二三年而已,俄改二十年,又改於二十一年,然猶可以歲月期也。今曰“待嫡”,是未可以歲月期也。命方布而忽更,意屢遷而愈緩。自並封命下,叩閽上封事者不可勝數,至里巷小民亦聚族而竊議,是孰使之然哉?人心之公也。而皇上猶責輔臣以擔當。錫爵夙夜趣召,乃排群議而順上旨,豈所謂擔當?必積誠感悟納皇上於無過之地,乃真擔當耳。不然,皇上且不能如天下何,而況錫爵哉!

皇上神明天縱,非溺寵狎昵之比。而不諒者,見影而疑形,聞響而疑聲,即臣等亦有不能為皇上解者。皇上盛德大業,比隆三五。而乃來此意外之紛紛,不亦惜乎!伏乞令皇元子早正儲位,皇第三子、皇第五子各就王爵。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兄兄弟弟。宗廟之福,社稷之慶,悉在是矣。

憲成又遺書錫爵,反覆辨論。其後並封議遂寢。

二十一年京察。吏部尚書孫籥、考功郎中趙南星盡黜執政私人,憲成實左右之。及南星被斥,憲成疏請同罷,不報。尋遷文選郎中。所推舉率與執政牴牾。先是,吏部缺尚書,錫爵欲用羅萬化,憲成不可,乃用陳有年。後廷推閣臣,萬化復不與。錫爵等皆恚,萬化乃獲推,會帝報罷而止。及是,錫爵將謝政,廷推代者。憲成舉故大學士王家屏,忤帝意,削籍歸。事具有年傳。

憲成既廢,名益高,中外推薦無慮百十疏,帝悉不報。至三十六年,始起南京光祿少卿,力辭不就。四十年,卒於家。天啟初,贈太常卿。魏忠賢亂政,其黨石三畏追論之,遂削奪。崇禎初,贈吏部右侍郎,謚端文。

憲成姿性絕人,幼即有志聖學。暨削籍里居,益覃精研究,力辟王守仁“無善無噁心之體”之說。邑故有東林書院,宋楊時講道處也,憲成與弟允成倡修之,常州知府歐陽東鳳與無錫知縣林宰為之營構。落成,偕同志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輩講學其中,學者稱涇陽先生。當是時,士大夫抱道忤時者,率退處林野,聞風響附,學舍至不能容。憲成嘗曰:“官輦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故其講習之餘,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由是東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

既而淮撫李三才被論,憲成貽書葉向高、孫丕揚為延譽。御史吳亮刻之邸抄中,攻三才者大嘩。而其時于玉立、黃正賓輩附麗其間,頗有輕浮好事名。徐兆魁之徒遂以東林為口實。兆魁騰疏攻憲成,恣意誣詆。謂滸墅有小河,東林專其稅為書院費;關使至,東林輒以書招之,即不赴,亦必致厚饋;講學所至,僕從如雲,縣令館穀供億,非二百金不辦;會時必談時政,郡邑行事偶相左,必令改圖;及受黃正賓賄。其言絕無左驗。光祿丞吳炯上言為一致辨,因言:“憲成貽書救三才,誠為出位,臣嘗咎之,憲成亦自悔。今憲成被誣,天下將以講學為戒,絕口不談孔、孟之道,國家正氣從此而損,非細事也。”疏入,不報。嗣後攻擊者不絕,比憲成歿,攻者猶未止。凡救三才者,爭辛亥京察者,衛國本者,發韓敬科場弊者,請行勘熊廷弼者,抗論張差梃擊者,最後爭移宮、紅丸者,忤魏忠賢者,率指目為東林,抨擊無虛日。借魏忠賢毒焰,一網盡去之。殺戮禁錮,善類為一空。崇禎立,始漸收用。而朋黨勢已成,小人卒大熾,禍中於國,迄明亡而後已。

歐陽東鳳,字千仞,潛江人。年十四喪父,哀毀骨立。母病嘔血,跪而食之。舉於鄉,縣令憫其貧,遺以田二百畝,謝不受。萬曆十七年成進士,除興化知縣。大水壞堤,請振於上官不應,遂自疏於朝。坐越奏停俸,然竟如所請。屢遷南京刑部郎中,擢平樂知府。撫諭生瑤,皆相親如子弟。因白督學監司,擇其俊秀者入學,瑤漸知禮讓。稅使橫行,東鳳力抗之。以才調常州。布帷瓦器,胥吏不能牟一錢,擒奸人劇盜且盡。憲成輩講學,為建東林書院。居四年,謝事歸。起山西副使,擢南京太僕少卿,並辭不就。卒於家。

吳炯,字晉明,松江華亭人。萬曆十七年成進士,授杭州推官。入為兵部主事,乞假歸。恬靜端介,不騖榮利。家居十二年,始起故官。久之,進光祿丞。天啟中,累遷南京太僕卿。魏忠賢私人石三畏追論炯黨庇憲成,落職閒住。崇禎初,復官。炯家世素封,無子,置義田以贍族人。郡中貧士及諸生赴舉者,多所資給。嘗輸萬金助邊,被詔旌獎。

顧允成,字季時,憲成弟。性耿介,厲名節,舉萬曆十一年會試,十四年始赴殿試。對策中有曰:“陛下以鄭妃勤於奉侍,冊為皇貴妃,廷臣不勝私憂過計。請立東宮,進封王恭妃,非報罷則峻逐。或不幸貴妃弄威福,其戚屬左右竊而張之,內外害可勝言!頃張居正罔上行私,陛下以為不足信,而付之二三匪人。恐居正之專,尚與陛下二。此屬之專,遂與陛下一。二則易間,一難圖也。”執政駭且恚,置末第。

會南畿督學御史德清人房寰連疏詆都御史海瑞,允成不勝憤。偕同年生彭遵古、諸壽賢抗疏劾之。略言:“寰妒賢醜正,不復知人間羞耽事。臣等自幼讀書,即知慕瑞,以為當代偉人。寰大肆貪污,聞瑞之風,宜愧且死,反敢造言逞誣,臣等所為痛心。”因劾其欺罔七罪。始寰疏出,朝野多切齒。而政府庇之,但擬旨譙讓。及得允成等疏,謂寰已切讓,不當出位妄奏,奪三人冠帶,還家省愆,且令九卿約束辦事進士,毋妄言時政。南京太僕卿沈思孝上言:“二三年來,今日以建言防人,明日以越職加人罪,且移牒諸司約禁,而進士觀政者,復令堂官鉗束之。夫禁其作奸犯科可也,而反禁其讜言直諫;教其砥行立節可也,而反教以緘默取容。此風一開,流弊何極。諫官避禍希寵不言矣,庶官又不當言;大臣持祿養交不言矣,小臣又不許言。萬一權奸擅朝,傾危宗社,陛下安從聞之?臣歷稽先朝故事,練綱、鄒智、孫磐、張璁並以書生建言,未聞以為罪,獨奈何錮允成等耶?”疏入,忤旨被責,三人遂廢。寰復詆瑞及思孝,其言絕狂誕,自是獲罪清議,出為江西副使。給事中張鼎思劾其奸貪,寰亦訐鼎思請寄事。諸給事中不平,連章攻寰,寰與鼎思並謫,遂不復振。

久之,南京御史陳邦科請錄用允成等,不許。巡按御史復言之,詔許以教授用。允成歷任南康、保定。入為國子監博士,遷禮部主事。三王並封制下,偕同官張納陛、工部主事岳元聲合疏諫曰:“冊立大典,年來無敢再瀆者,以奉二十一年舉行之明詔。茲既屆期,群臣莫不引領。而元輔王錫爵星駕趣朝,一見禮部尚書羅萬化、儀制郎于孔兼,即戒之弗言,慨然獨任,臣等實喜且慰。不意陛下出禁中密札,竟付錫爵私邸,而三王並封之議遂成,即次輔趙志皋、張位亦不預聞。夫天下事非一家私議。元子封王,祖宗以來未有此禮,錫爵安得專之,而陛下安得創之!”當是時,光祿丞朱維京、給事中王如堅疏先入。帝震怒,戍極邊。維京同官塗傑、王學曾繼之,斥為民。及是諫者益眾,帝知不可盡斥,但報“遵旨行”。已而竟寢。

未幾,吏部尚書孫鑨等以拾遺事被責。允成謂閣臣張位實為之,上疏力詆位,因及錫爵。納陛亦抗章極論,並侵附執政者。帝怒,謫允成光州判官,納陛鄧州判官。皆乞假歸,不復出。

納陛,字以登,宜興人。年十六,從王畿講學。舉萬曆十七年進士。由刑部主事改禮部。生平尚風節。鄉邑有利害,輒為請於有司而後已。東林書院之會,納陛為焉。又與同邑史孟麟、吳正志為麗澤大會,東南人士爭赴之。

時與允成等同以部曹爭三王並封,又爭拾遺事者,戶部主事滁人賈岩,亦貶曹州判官。投劾歸,卒。天啟中,贈允成、納陛光祿少卿,岩尚寶丞。

諸壽賢,字延之,崑山人。既釋褐,上疏願放歸田,力學十年,然後從政。章下所司,寢不奏。既斥歸。久之,起南陽教授。入為國子助教,擢禮部主事。戚里中貴幹請,輒拒之。遘疾,請告歸,授徒自給。久之卒。

彭遵古,麻城人,終光祿少卿。

錢一本,字國瑞,武進人。萬曆十一年進士。除廬陵知縣,征授御史。入台即發原任江西巡按祝大舟貪墨狀,大舟至遣戍。已,論請從祀曹端、陳真晟、羅倫、羅洪先於文廟。出按廣西。

帝以張有德請備大禮儀物,復更冊立東宮期,而申時行柄國,不能匡救。一本上論相、建儲二疏。其論相曰:

昨俞旨下輔臣,令輔臣總政。夫朝廷之政,輔臣安得總之?內閣代言擬旨,本顧問之遺,遇有章奏,閣臣宜各擬一旨。今一出時行專斷。皇上斷者十一,時行斷者十九。皇上斷謂之聖旨,時行斷亦謂之聖旨。惟嫌怨所在,則以出自聖斷為言,罪何可勝誅。所當論者一。

評事雒於仁進四藥之箴,陛下欲見之施行,輔臣力勸留中。既有言及輔臣之章,亦盡留中不下。道吾君以遂非文過如此,復安望其盡忠補過耶?所當論者二。

科場弊竇,污人齒頰,而敢擬原無私弊之旨,以欺吾君。臣請執政子弟有中式而被人指摘者,除名改蔭。又與見從仕籍者,暫還里居,俟父致政,乃議進止。毋令犬馬報主之心,不勝其牛馬子孫之計。所當論者三。

大臣以身殉國,安復有家。乃以遠臣為近臣府庫,又合遠近之臣為內閤府庫。開門受賂自執政始,而歲歲申饋遺之禁何為哉?所當論者四。

墨敕斜封,前代所患;密啟言事,先臣弗為。今閣臣或有救援之舉,或有密勿之謀,類具揭帖以進,雖格言正論,讜議忠謀,已類斜封密啟之為,非有公聽並觀之正。況所言公,當與天下公言之;所言私,忠臣不私。奈何援中書之故事,啟留中之弊端,昭恩怨之所由,示威福之自己。所當論者五。

我國家仿古為治,部院即分職之六卿,內閣即論道之三公。未聞三公可盡攬六卿之權,歸一人掌握,而六卿又頫首屏氣,唯唯聽命於三公,必為請教而後行也。所當論者六。

三公職在論道。師,道之教訓。今講幄經年不御,是何師也?傅,傅之德義。今外帑匱乏,私藏充盈,不能一為救正,是何傅也?保,保其身體。今聖躬常年靜攝,尚以多疾為辭,是何保也?其兼銜必曰太子之師、傅、保,而冊立皇元子之儀,至今又復改遲,臣不知其所兼者何職矣。所當論者七。

翰林一途,謂之儲相。累貲躡級,循列卿位,以覬必得。遂使國家命相之大任,僅為閣臣援引之私物。庸者習軟熟結納之態,黠者恣憑陵侵奪之謀。外推內引,璫閣表里。始進不正,安望其終?故自來內閣之臣一據其位,遠者二十年,近者十年,不敗不止。嵩之鑑不遠,而居正蹈之;居正之鑑不遠,而時行又蹈之。繼其後者庸碌罷駑,或甚於時行;褊隘執拗,又復為居正。若非大破常格,公天下以選舉,相道終未可言。所當論者八。

先民詢芻蕘之言,明王設誹謗之木。今大臣懼人攻己,而欲鉗天下之口,不目之為奸、為邪、為浮薄,必詈之為讒、為謗、為小人。目前之耳目可塗,身後之是非難罔。所當論者九。

君臣之分,等於天地。今上名之曰總政,己亦居之曰總政。以其身居於寵利之極,耐彈忍辱,必老死於位而後已。古所謂元老大臣,乃如是其不知進退存亡者耶?大臣既無難進易退之節,天下安有頑廉懦立之風!舉一世之人心風俗,糜爛於乞祼登壟之坑,滔滔而莫之止。是故陛下之治,前數年不勝其操切慘刻,而勢焰爍人;後數年不勝其姑息委靡,而賢愚共貫。前之政自居正總,今之政自時行總,而皆不自朝廷總故也。所當論者十。

然君道莫先論相,而取人亦在君身,願陛下勿以國本為兒戲。昔孔子以九經告君,而先之修身、勸賢。大抵讒夫女謁貨利之交,一有惑溺,則內之心志決不清明,外之身體決不強固。矧以艷處之褒姒,而為善譖之驪姬,狐媚既以蠱其心,鹿台又復移其志。陛下之方寸,臣知其不能自持者多矣,抑何以貴德尊士,而修身取人哉!

其論國本曰:

陛下所以遲遲建儲者,謂欲效皇祖世宗之為耳。然皇祖中年嘗立莊敬為太子,封皇考為裕王,非終不立太子也。矧今日事體又迥然不同。皇貴妃寵過皇后。其處心積慮,無一日而不萌奪嫡之心,無一日而不思為援立其子之計。此世宗時所無也。凡子必依於母,皇元子之母壓於皇貴妃之下。陛下曰“長幼有序”,皇貴妃曰“貴賤有等”。倘一日遂其奪嫡之心,不審陛下何以處此?此世宗時所無也。景王就封,止皇考一人在京。今則章服不別,名分不正。弟既憑母之寵而朝夕近幸,母又覬子之立而日夜樹功。此世宗時所無也。傳聞陛下先曾失言於皇貴妃,皇貴妃執此為信。及今不斷,蠱惑日深,剛斷日餒,事體日難。此世宗時所無也。

前者有旨,不許諸司激擾,愈致遲延,非陛下預設機阱,以御天下言者乎!使屆期無一人言及,則佯為不知,以冀其遲延。有一人言及,則御之曰“此來激擾我也”,改遲一年。明年又一人言及,則又曰“此又來激擾我也”,又改二三年。必使天下無一人敢言而後已,庶幾依違遷就,以全其衽席昵愛之私,而曾不顧國本從此動搖,天下從此危亂。臣以為陛下之御人至巧,而為謀則甚拙也。此等機智,不可以罔匹夫匹婦,顧欲以欺天下萬世耶!

疏入,留中。時廷臣相繼爭國本,惟一本言最戇直。帝銜之。無何,杖給事中孟養浩。中旨以養浩所逞之詞根托一本,造言誣君,搖亂大典,遂斥為民。屢薦,卒不用。一本既罷歸,潛心《六經》濂、洛諸書,尤研精《易》學。與顧憲成輩分主東林講席,學者稱啟新先生。里居二十五年,預克卒日,賦詩志之,如期而逝。天啟初,贈太僕寺少卿。

子春,字若木,萬曆三十二年進士。歷知高陽、獻二縣,征授御史。太僕少卿徐兆魁攻李三才,因痛詆顧憲成。春三疏首發其憸邪。出按湖廣,請予禮部侍郎郭正域及光祿少卿顧憲成恤典。楚宗人以訐偽王事,錮高牆者甚眾,春為訟冤,尋復請釋回故宗家屬,語甚切至。鹹寧知縣滿朝薦久系,奏請釋之,因請並釋王邦才、卞孔時。又再疏劾守備中官杜茂,且備陳采榷之害,言:“臣不忍皇上聽小人之謀,名出漢桓、唐德下,為我明基禍之主。”帝以湖廣地為福王莊田。春三疏力爭,帝降旨切責。葉向高致政去,方從哲為首輔。春抗疏言:“今天下人材則朝虛野實,貨財則野虛朝實。從哲不能救正,而第於福王則無事不曲從。臣嘗嘆皇上有為堯、舜之資,而輔佐無人。僅得王家屏、沈鯉,又俱不信用。其餘大抵庸惡陋劣,奸回媢嫉之徒,不意至從哲而風益下。臣聞從哲每向人言,輒雲內相之意,是甘為萬安、焦芳,曾趙志皋,沈一貫之不若也。”從哲疏辨乞去。帝慰留,而責春妄言瀆奏,出為福建右參議。尋丁父艱。天啟初,起故官。召為尚寶少卿,歷遷光祿卿。五年,魏忠賢黨門克新劾春倚恃東林,父作子述,削籍歸。

崇禎九年,召拜通政使。遷戶部右侍郎,歷尚書。總督倉場,條行厘弊十事。以勞瘁予告。未幾,起南京戶部尚書。疏請皇太子出閣,從之。累疏引疾,不允。九年,條上戰守之策,並論賊三可擊狀。帝如議敕行。十一年,黃道周、劉同升等諫楊嗣昌奪情,被貶謫。范景文等疏救,春名與焉。明年正月,削景文籍,置春不問。春為御史,甚有聲。及居大僚,循職無咎。會上疏請改折白糧,忤旨,罷歸。是年卒。

于孔兼,字元時,金壇人。萬曆八年進士。授九江推官。入為禮部主事,再遷儀制郎中。疏論都御史吳時來晚節不終,不當謚忠恪,因請謚楊爵、陳瓚、孟秋。乃奪時來謚,而謚爵忠介。大學士王家屏以爭冊立求去。孔兼上言:“陛下徇內嬖之情,而搖主鬯之器。不納輔臣之言,反重諫官之罰。且移怒吏部,削籍三人。夫萬國欽獲罪申時行,饒伸獲罪王錫爵,非獲罪於陛下也。輔臣於數千里外,能遙制朝權若此,毋乃陛下以此示恩,欲其復來共成他圖耶!自陛下有近日之舉,而善類寒心,邪臣鼓掌。將來逢君必巧,豫教無期,申生、楊廣再見於今,此宗廟之不利,非直臣等憂也。”帝得疏,怒甚。已,竟留中。

明年正月,有詔並封三王。孔兼與員外郎陳泰來合疏爭曰:“立嫡之訓,自古有之。然歷考祖宗以來,未有虛東宮之位以候嫡子者。昔陛下正位東宮,年甫六歲,仁聖皇太后方在盛年,先皇帝曾不少待,陛下豈不省記乎?地逼則嫌生,禮殊則分定。願收還新諭,建儲、封王一時並舉,宗社幸甚。”未報。孔兼又言:“陛下堅持待嫡之說,既疑群臣謗訕,又謂朝綱倒持,遂欲坐諫者以無禮於君之罪。夫謂元子當立不容緩者,君子也。此有禮於君者,王如堅諸人是也。謂並封可行逢上意者,小人也。此無禮於君者,許夢熊一人是也。今欲以無禮之罪,而加之有禮於其君者,何以服人心,昭國法?臣又惟巫蠱之謗啟於堯母;承乾之誅成於偏愛。自古亂臣,未有不窺人君之隙而逢迎以遂其奸者。始錫爵之兩諭並擬,其負國誤君大矣。既不能轉移君心決計於初,乃以杜門求去為計。夫前無失策,一去可以成名。失而後爭,爭而不得,雖去不足塞責矣。人謂錫爵言無不盡,特苦陛下聽斷之不行。臣則雲陛下悔心已萌,特憂錫爵感孚之未至。若姑雲徐徐,坐視君父之過舉,錫爵縱不為宗社計,獨不為身名計乎?”會廷臣多諫者,其事竟寢。

亡何,考功郎中趙南星坐京察削籍。孔兼、泰來各疏救。帝積前恨,謫孔兼安吉判官,泰來饒平典史。孔兼投牒歸。家居二十年,杜門讀書,矩矱整肅,鄉人稱之無間言。

泰來,字伯符,平湖人。年十九,舉萬曆五年進士,授順天教授,進國子博士。見執政與言路相水火,上書規之,坐是五年不調。南京禮部郎中馬應圖,泰來同邑,又同年生也,十三年,上疏譏切執政,又力詆給事中齊世臣,御史龔懋賢、蔡系周、孫愈賢、吳定,而盛稱吳中行、趙用賢、沈思孝、李植諸人。忤旨,謫大同典史。給事中王致祥、御史柴祥等希執政意,復連章劾應圖,且言泰來為點定奏章。帝以應圖既貶不問。泰來引疾歸。久之,起禮部主事,進員外郎。疏請建儲,不報。逾年遂卒,年三十六。天啟中,孔兼、泰來俱贈光祿少卿。

于氏為金壇望族。孔兼祖湛,戶部侍郎。兄文熙,大名兵備副使。再從弟仕廉,南京戶部侍郎,有清望。史孟麟,字際明,宜興人。萬曆十一年進士。授庶吉士,改吏科給事中。疏劾少詹事黃洪憲典試作奸,左都御史吳時來沮抑言路。執政庇之,格不行。員外郎趙南星、主事姜士昌相繼劾兩人,並及副都御史詹仰庇。執政滋不說。吏科都給事中陳與郊素附執政,屬同官李春開三疏訐南星、士昌妄言。帝止下春開疏,而留南星、士昌奏不發。給事中王繼光、萬自約不平,復抗章論時來等,詞甚峻切。孟麟亦上疏力攻春開,語並侵執政,因求罷,不許。孟麟竟自引歸。春開亦謝病去,後以考察罷。孟麟尋召為兵科右給事中。

二十年,大學士趙志皋、張位言:“凡會議會推,並令廷臣類奏,取自上裁,用杜專權。”孟麟疏爭曰:“自臣通籍以來,竊見閣臣侵部院之權,言路希閣臣之指,官失其守,言失其責久矣。陛下更置輔臣,與天下更始,政事歸六部,公論付言官,天下方欣欣望治,奈何忽有此令?曩太祖罷中書省,分設六部,恐其專也;而官各有職,不相侵越,則又惟恐其不專。蓋以一事任一官,則專不為害;即使敗事,亦罪有所歸。此祖宗建官之意也。今令諸臣各書所見,類奏以聽上裁,則始以一部之事,分而散之於諸司;究以諸司之權,合而收之于禁密。事雖上裁,旨由閣擬。脫有私意奸其間,內托上旨,外諉廷言,誰執其咎?又脫有馮保、張居正者,夤緣為奸,授意外廷,小人趨承,扶同罔上,朝廷不得察其非,當官不能爭其是,又誰執其咎?臣竊謂政權分之六部,不可以為專。惟六部不專,則必有專之者。是乃收攬威權之漸,必不可從也。”忤旨,不納。

再遷吏科都給事中。三王並封議起,孟麟、于孔兼等詣王錫爵邸爭之。又進《或問》一篇,別白尤力。尚書孫鑨、考功郎中趙南星掌癸巳京察,孟麟實佐之。南星以讒言斥,孟麟亦引疾歸。召拜太僕少卿,復以疾去。

孟麟素砥名節,復與東林講會,時望益重。家居十五年,召起故官,督四夷館。會睹梃擊事,疏請冊立皇太孫,絕群小覬覦之望。且救御史劉光復。帝怒,謫兩浙鹽運判官。熹宗立,稍遷南京禮部主事。累擢太僕卿,卒。

薛敷教,字以身,武進人。祖應旗,字仲常。嘉靖十四年進士。由慈谿知縣屢遷南京考功郎中,主京察。大學士嚴嵩嘗為給事中王曄所劾,囑尚寶丞諸傑貽書應旗,令黜曄。應旗反黜傑,嵩大怒。應旗又黜常州知府符驗,嵩令御史桂榮劾應旗挾私黜郡守,謫建昌通判。歷浙江提學副使。應旗雅工場屋文字,與王鏊、唐順之、瞿景淳齊名。其閱文所品題,百不失一。以大計罷歸,顧憲成兄弟方少,從之學,敷教遂與善,用風節相期許。及舉萬曆十七年進士,與高攀龍同出趙南星門,益以名教自任。

會南京御史王藩臣疏劾巡撫周繼,不具揭都察院,為其長耿定向所劾。左都御史吳時來因請申飭憲規,藩臣坐停俸。敷教上言:“時來壅遏言路,代人狼噬。而二三輔臣,曲學險詖,又故繩庶寀,以崇九列,塞主上聰明。宜嚴黨邪之禁,更易兩都台長,以清風憲。”疏上,大學士申時行等疏言:“故事,御史建白,北京即日投揭台長,南京則以三日。藩臣廢故事,薄罰未為過。必如敷教言,將盡抑大臣而後可耶?”副都御史詹仰庇劾敷教煽惑人心,淆亂國是。詔敷教歸,省過三年,以教職用。大學士許國以敷教其門生,而疏語侵己,尤憤,自請罷斥。因言:“邇來建言成風,可要名,可躐秩,又可掩過,故人競趨之為捷徑,此風既成,莫可救止。方今京師訛言東南赤旱,臣未為憂,而獨憂此區區者,彼止一時之災,此則世道之慮也。”時來亦乞休,力詆敷教及主事饒伸。帝慰留國、時來。都給事中陳與郊復上疏極詆建言諸臣,帝亦不問。

二十年夏,起敷教鳳翔教授,鏇遷國子助教。明年,力爭三王並封,又上書王錫爵。尋以救南星,謫光州學正。省母歸,遂不復出。敷教禔身嚴苦,垢衣糲食,終身未嘗受人饋。家居二十年,力持清議,大吏有舉動,多用敷教言而止。後與憲成兄弟及攀龍輩講學。卒,贈尚寶司丞。

安希范,字小范,無錫人。萬曆十四年進士。授行人。遷禮部主事,乞便養母,改南京吏部。二十一年,行人高攀龍以趙用賢去國,疏爭之,與鄭材、楊應宿相訐。攀龍謫揭陽典史。御史吳弘濟復爭,亦被黜。希范上疏曰:“近年以來,正直之臣不安於位。趙南星、孟化鯉為選郎,秉公持正,乃次第屏黜。趙用賢節概震天下,止以吳鎮豎子一疏而歸,使應宿、材得窺意指,交章攻擊。至如孫鑨之清修公正,李世達之練達剛明,李禎之孤介廉方,並朝廷儀表。鑨、世達先後去國,禎亦堅懷去志,天下共惜諸臣不用,而疑閣臣媢嫉,不使竟其用也。高攀龍一疏,正直和平,此陛下忠臣,亦輔臣諍友。至如應宿辨疏,塗面喪心,無復人理。明旨下部科勘議,未嘗不是攀龍非應宿。及奉處分之詔,則應宿僅從薄謫,攀龍又竄炎荒。輔臣誤國不忠,無甚於此。乃動輒自文,諉之宸斷。坐視君父過舉,弼違補袞之謂何!苟俟降斥之後,陽為申救,以愚天下耳目,而天下早已知其肺腑矣。吳弘濟辨別君子小人,較若蒼素,乃與攀龍相繼得罪。臣之所惜,不為二臣,正恐君子皆退,小人皆進,誰為受其禍者。乞陛下立斥應宿、材,為小人媚灶之戒;復攀龍、弘濟官,以獎忠良;並嚴諭閣臣王錫爵,無挾私植黨,仇視正人。則相業光而聖德亦光矣。”時南京刑部郎中譚一召、主事孫繼有方以劾錫爵被譴。希范疏入,帝怒,斥為民。希范恬靜簡易,與東林講學之會。熹宗嗣位,將起官,先卒。贈光祿少卿。

吳弘濟,字春陽,秀水人。希范同年進士。由蒲圻知縣擢御史。連劾福建巡撫司汝濟、大理卿吳定、戎政侍郎郝傑、薊遼總督顧養謙,不納。三王並封詔下,偕同官抗疏爭。既而以論應宿、攀龍事,貶二秩調外。王錫爵等疏救,給事、御史、執政疏每上,輒重其罰,竟斥為民。未幾卒。熹宗時,贈官如希范。

譚一召,大庾人。孫繼有,餘姚人。一召疏曰:“輔臣錫爵再輔政以來,斥逐言者無虛月。攀龍、弘濟之黜,一何甚也。自趙南星秉公考察,錫爵含怒積憤。故南星一掛彈章而斥,于孔兼、薛敷教、張納陛等以申救而斥,孟化鯉等以推張棟而斥,李世達、孫鑨又相繼罷去矣。怒心橫生,觸事輒發,又安知是非公論耶!”繼有疏曰:“吳弘濟救攀龍則黜,黃紀賢、吳文梓救弘濟則罰,鄭材傾陷善類,而黜罰不加,何其舛也。今所指為攀龍罪者,以攀龍謂陛下不親一事,批答盡出輔臣。然疏內初無此語,何以服攀龍心?然此猶小者耳。本兵、經略,安危所系,乃以匪人石星、宋應昌任之,豈不誤國家大計哉!”與一召疏並上。帝怒曰:“近罪攀龍,出朕獨斷。小臣無狀,詆誣閣臣,朋奸黨惡,不可不罪。其除一召名,謫繼有極邊雜職。”給事中葉繼美疏救二人及希范。帝益怒,並除繼有名,遣官逮希范、一召,奪繼美俸一年。錫爵力救,詔免逮。諸人遂廢於家。繼有終知府。

劉元珍,字伯先,無錫人。萬曆二十三年進士。初授南京禮部主事,進郎中,親老歸養。起南京職方,厘汰老弱營軍,歲省銀二萬有奇。

三十三年京察,吏部侍郎楊時喬、都御史溫純,盡黜政府私人錢夢皋等。大學士沈一貫密為地,詔給事、御史被黜者皆留,且不下察疏。元珍方服闋需次,抗疏言:“一貫自秉政以來,比昵憸人,叢集奸慝,假至尊之權以售私,竊朝廷之恩以市德,罔上不忠,孰大於是!近見夢皋有疏,每以黨加人。從古小人未有不以朋黨之說先空善類者。所關治亂安危之機,非細故也。”疏奏,留中。一貫亟自辨,乞明示獨斷之意,以釋群疑。夢皋亦詆元珍為溫純鷹犬。疏皆不報。未幾,敕諭廷臣以留用言官之故,貶元珍一秩,調邊方。一貫佯救,給事、御史侯慶遠、葉永盛等亦爭之,不從。時員外郎賀燦然、南京御史朱吾弼相繼論察典。而主事龐時雍則直攻一貫欺罔者十,誤國者十,且曰:“一貫之富貴日崇,陛下之社稷日壞。頃南郊雷震,正當一貫奏請頒行敕諭之時。意者天厭其奸,以警悟陛下,俾早除讒慝乎!”帝得疏怒,命並元珍、燦然貶三秩,調極邊。頃之,慶遠及御史李柟等申救。帝益怒,奪其俸,謫元珍等極邊雜職。俄御史周家棟指陳時政,語過激。帝遷怒元珍等,皆除其名。然察疏亦下,諸被留者皆自免去。

光宗即位,起元珍光祿少卿。時遼、沈既沒,故贊畫主事劉國縉入南四衛,以招撫軍民為名,投牒督餉侍郎,令發舟南濟。議者欲推為東路巡撫,元珍上疏言:“國縉乃李成梁義兒,成梁棄封疆,國縉為營免,遂基禍本。楊鎬、李如柏喪師,國縉甫為贊畫,即奏保二人,欲坐杜松以違制。創議用遼人,冒官帑二十萬金募土兵三萬,曾不得一卒之用。被劾解官,乃忽擁數萬眾,欲問道登、萊,竄處內地。萬一敵中間諜闌入其間,何以備之?”疏下兵部巡撫議,遂寢。

未幾,元珍卒官。初,元珍罷歸,以講學為事。表節義,恤鰥寡,行義重於時。

時雍,汶上人。萬曆二十年進士。知丹徒縣,歷戶、兵二部主事。既除名,未及起用而卒。

葉茂才,字參之,無錫人。萬曆十七年進士。除刑部主事,以便養改南京工部。榷稅蕪湖,課登,輒縱民舟去。既而課羨,請以餉邊卒,不取一錢。就改吏部,進郎中,三遷南京大理丞。復引疾。四十年,起南京太僕少卿。時朝士方植黨爭權。祭酒湯賓尹、修撰韓敬既敗,其黨猶力庇之。御史湯世濟者,敬邑人也,疏陳時政,陰詆發敬奸弊者。茂才馳疏駁之。其黨給事中官應震輩遂連疏力爭。茂才更具揭發其隱,因移疾乞休。世濟益恚,偕同年金汝諧、牟志夔攻之不已。茂才再疏折之,竟自引去。當是時,黨人悉踞言路,凡他曹有言,必合力逐之。茂才既去,黨人益專,無復操異議者。天啟初,召為太僕少卿,改太常,皆不赴。四年,擢南京工部右侍郎。明年抵官。甫三月,以時政日非,謝病歸。友人高攀龍被逮,赴水死,使者將逮其子,茂才力救免之。未幾卒。

茂才恬淡寡嗜好。通籍四十年,家食強半。始同邑顧憲成、允成、安希范、劉元珍及攀龍並建言去國,直聲震一時,茂才只以醇德稱。及官太僕,清流盡斥,邪議益棼,遂奮身與抗,人由是服其勇。時稱“東林八君子”,憲成、允成、攀龍、希范、元珍、武進錢一本、薛敷教及茂才也。

贊曰:成、弘以上,學術醇而士習正,其時講學未盛也。正、嘉之際,王守仁聚徒于軍旅之中,徐階講學於端揆之日,流風所被,傾動朝野。於是搢紳之士,遺佚之老,聯講會,立書院,相望於遠近。而名高速謗,氣盛招尤,物議橫生,黨禍繼作,乃至眾射之的,鹹指東林。甘陵之部,洛、蜀之爭,不烈於是矣。憲成諸人,清節姱修,為士林標準。雖未嘗激揚標榜,列“君宗”、“顧”、“俊”之目,而負物望者引以為重,獵時譽者資以梯榮,附麗游揚,薰蕕猥雜,豈講學初心實然哉?語曰“為善無近名”,士君子亦可以知所處矣。

部分譯文

顧憲成,字叔時,江蘇無錫人。萬曆四年(1576)在鄉試中取得第一。八年中進士,授職戶部主事。大學士張居正生病了,朝臣群起為他祈禱,顧憲成不乾。同僚代他簽名,他拿筆去掉。張居正死後,他改任吏部主事。請假回鄉三年,補為驗封主事。

萬曆十五年(1587)考核京城朝官,都御史辛自修掌管考核事宜。工部尚書何起鳴在糾正過失中,辛自修因不對執政大臣之意獲罪。給事中陳與郊秉承旨意彈劾何起鳴、辛自修,實際上是攻擊辛自修而庇護何起鳴。於是二人都被罷官,並責備了檢舉何起鳴的四位御史。顧憲成為他們抱不平,上疏申辯,詞語中有觸怒當權者的地方,被聖旨責備,貶為桂陽州判官。慢慢提為處州推官。母親死後辭官,服完喪後,補為泉州推官。公正、廉潔被推為第一。

提升為吏部考功主事,任員外郎。恰好有詔書將三位皇子一起封為藩王。顧憲成攜同官上疏說:

“皇上因為祖訓立嫡長子的條例,想暫時令三位皇子一同封為藩王,以等待有嫡長子就立嫡長子,沒有嫡長子立長子。我等三思,‘待’之一字,大不可。太子是天下的根本。預定太子是為了鞏固根本。所以有嫡長子就應立嫡長子,沒有嫡長子就當立長子,就現在情況而論,等到將來就不對了。我朝建立儲君的法律,東宮不一定等待嫡長子,大兒子不一起封王。朝廷大臣已說得很明白了,皇上一概不管,難道皇上的創見能加於諸位聖人之上嗎?擁有天下的稱天子,天子的長子稱太子,天子與天相系,君王與天為一體,太子與父親相系,父子為一體。太子繼承皇位,是天經地義的事,不能將其封爵。現在想同時分封三王,長子之封與什麼相系?沒有什麼相系,則難在名稱上,有所相系,則難在其實。

“皇上說是權宜之計。權宜之計,是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實行的。長子為太子,諸子為藩王,順理成章,合情合理,有什麼不得已的呢?皇上以祖訓為法,子孫以皇上為法。皇上不難創造祖訓所沒有的,後世難道對承襲什麼有難處嗎?從此以後,幸好有嫡長子的還可以,若沒有,就沒有東宮了。如果都像皇上這么英明那也是有幸,若沒有,凡是皇子都是太子。這不等於開啟了萬世的禍患嗎?皇后與皇上共同繼承宗廟,期望宗廟有合適的人。皇上的長子諸子,就是皇后的長子諸子。恭妃、皇貴妃不得據為私有,統統受尊重。難道一定要像輔臣王錫爵的請求,必須拜皇后為母親,而後才能稱兒子嗎?

“況且開始奉聖旨說,稍待二、三年後而已,不久改為二十年,又改在二十一年,然而還是可以等待的。今天說‘待嫡’,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剛剛發布命令又忽然改變,意見屢屢變化而期限更加緩慢。自從一同封王的命令下了之後,叩問皇上分封一事的不可勝數,以至里巷的小老百姓也聚族偷偷地議論,是什麼造成這樣的呢?人心自有公道,可皇上還在責備輔臣擔當這件事。王錫爵早晚趕著等待召見,於是力排眾議順從皇上的旨意,難道這就是所謂擔當,一定要以誠感悟、接納皇上到沒有過失的地方,才是真的擔當。不這樣,皇上都不能把天下怎么樣,更何況王錫爵呢?

“皇上聖明,不是小人所能比。而不能諒解的,見到影子就疑心形體,聽到響聲就疑心聲音,即使是我們也有不能替皇上明白的。皇上盛德大業,可與三皇五帝相比。可來這樣意外的紛紛議論,不可惜嗎?懇求皇上命令皇長子早早成為太子,皇三子、皇五子各就王位。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兄兄弟弟。宗廟的長久、國家的安寧,都在這兒。”

顧憲成又送書給王錫爵,反覆論辯,後來一同分封的議論遂停止了。

萬曆二十一年(1593),京官考察。吏部尚書孫釒龍、考功郎中趙南星將與執政有私交的人全部黜出,實際上是顧憲成左右的。等到趙南星被斥退,顧憲成上奏請求一同罷官,沒有得到回報。不久升為文選郎中。他推舉的人與執政的都有牴觸。先前,吏部缺尚書,王錫爵想用羅萬化,顧憲成認為不可以,於是就用了陳有年。後來廷臣推舉閣臣,又沒有羅萬化。王錫爵等很憤怒,羅萬化獲得推舉,正好皇帝同意罷官後才停止。到這時,王錫爵將辭去政務,朝廷大臣推舉替代他的人。顧憲成推舉前大學士王家屏,違背了皇上的旨意,被削籍遣送回家。事情在陳有年傳中。

顧憲成既然被除名,名聲更加高,朝廷內外推薦他的上疏超過上百份,皇上都不回答。到萬曆三十六年(1608),才起用為南京光祿少卿,顧憲成盡力辭謝不就位。萬曆四十年死於家鄉。天啟初年,贈為太常卿。魏忠賢把持朝政,其黨人石三畏又彈劾他,遂被奪去贈號。崇禎初年,贈吏部右侍郎,諡號端文。

顧憲成聰明過人,幼年就有志於聖學。既然被削籍在家,更加深入研究,力主排斥王守仁“無善無噁心之體”的學說。無錫舊有東林學院,是宋代楊時講道的地方,顧憲成與其弟顧允成倡導修復它,常州知府歐陽東鳳與無錫知縣林宰為之建設。落成後,顧憲成帶領志同道合的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輩在其中講學,學者稱他為涇陽先生。當時,士大夫的抱負為世不容,於是退隱山林,聞風回響,以致學舍容納不下。顧憲成曾經說:“在朝廷做官,志向並不在皇上,在邊地做官,志向不在民生,居於水邊林下,志向不在世道,君子是不這樣做的。”所以他在講學之餘,往往議論朝政,品評人物。朝廷之士仰慕他的風範,多和他遙相呼應。由此東林名聲大噪,而忌恨的人也多。

等到淮南巡撫李三才被彈劾,顧憲成送信給葉向高、孫丕揚為他恢復名譽。御史吳亮將它刻在邸抄中,攻擊李三才的人大嘩。而那時于玉立、黃正賓等人依附其間,頗有輕浮好事的名聲。徐兆魁之徒於是以此為攻擊東林黨的口實,徐兆魁在奏疏上攻擊顧憲成,肆意詆毀。聲稱滸墅有條小河,東林黨占用其稅收作為書院的費用。關使到,東林就以文書招請,假使關使沒有應邀前往,也必定給予豐厚的報酬;講學所至,僕人隨從如雲,縣令令館舍予以供應,沒有二百金辦不到;聚會時必定談論時事,郡邑做事偶然與他們意見不同,必令郡邑改正;受了黃正賓賄賂。他的話沒有一句得到證實。光祿丞吳炯上奏為顧憲成一一辯白,因而說:“顧憲成送信救李三才,是有些出格,我嘗責怪他,顧憲成也後悔。現在顧憲成被誣告,天下將因此作為講學的懲戒,閉口不談孔、孟之道,國家正氣從此而耗減,不是小事情啊!”奏疏上後,皇上不予回答。嗣後攻擊顧憲成的人沒有斷絕,等到他死後,還有人攻擊。凡是救李三才的,爭論辛亥京官考察的,護衛太子的,揭發韓敬科場舞弊的,請勘查熊廷弼的,為張差梃擊而抗旨上疏的,最後爭論移宮案、紅丸案的,違背魏忠賢的人,都被指為東林黨人,沒有一天不遭到抨擊。憑藉魏忠賢的邪惡勢力,將他們一網打盡。殺的殺,禁的禁,賢明之士再也見不到了。崇禎登基後,漸漸有所任用。但朋黨勢力已經形成,無恥小人勢力大張,使國家受害,明代滅亡後才停止。

顧允成,字季時,憲成的弟弟。性情耿直,注重名節。參加萬曆十一年(1583)會試,十四年才赴殿試。對策中有這樣的話:“陛下因為鄭妃勤於奉侍,冊封為皇貴妃,朝廷大臣私下擔心不已。請求冊立太子,晉封王恭妃,不是得不到皇上答覆就是立刻被斥退。不幸鄭貴妃擅威弄權,她的親戚左右大張其勢,內廷、外廷之害多得不得了。不久張居正欺上專權,陛下認為他不可信,把朝政託付給二三個小人。恐怕張居正的專權,還與陛下不一致。而這些人專權,只給了陛下一致。不一致則容易抓空隙,予以調整,一致則難於插手挽救。”執掌朝政的大驚而且憤恨,把他排在末名。

正好南畿督學御史德清人房寰,連連上疏詆毀都御史海瑞,顧允成氣憤異常。與同年生彭遵古、諸壽賢上疏彈劾他,大意說:“房寰嫉妒賢明、醜化正直的人,不知道人間的廉恥。我等自幼讀書,就知道仰慕海瑞,認為他是當代偉人。房寰大肆貪污,聽說海瑞的風範,應當羞愧而死,反而敢製造謠言誣陷,我等深表痛心。因而彈劾他欺君罔上的七大罪狀。”房寰奏疏剛上時,朝野之士恨得咬牙切齒。而政府庇護他,僅僅擬定聖旨責怪了他。等到得到顧允成等的奏疏,說房寰已遭到嚴厲的責備,不應當出格妄自上奏,奪去三人的官服,回家自省,而且命令九卿約束辦事進士,不要擅自議論朝政。南京太僕卿沈思孝上疏說:“二三年來,今天以建議防人,明天以越職加人罪,而且告誡諸部門加以約束,進士議論時政的,命令堂官管制。禁止大臣作奸犯法是可以的,反過來卻禁止大臣直言勸諫;教他們磨礪德行、樹立名節是可以的,想不到反過來教大臣保持沉默以取得寵幸。這個風氣一開,弊端的盡頭是哪兒呢?御史為避開禍害希望得到寵愛不再說什麼,一般官吏又不應該說;大臣持有俸祿不說,小臣又不許說。萬一奸臣擅權,危及宗廟、社稷,陛下怎么能聽到呢?我遍考前朝的舊事,練綱、鄒智、孫磐、張璁都是以書生向朝廷建議,沒有聽說有罪,為什麼獨獨禁錮顧允成呢?”奏疏進入內宮,因違背聖旨被責備,三個人遂被除去官籍。房寰又詆毀海瑞和沈思孝,其言狂妄到了極點。從而得罪了清議,貶為江西副使。給事中張鼎思彈劾他的奸詐與貪污,房寰也攻擊張鼎思私人請託一事。各位給事中紛紛不平,連上奏章攻擊房寰,房寰與張鼎思同時被貶,再也沒有振作起來。

很久以後,南京御史陳邦科請求錄用顧允成等,皇上不答應。巡按御史又說到此事,皇上下詔許他作為教授使用。顧允成在南康、保定任教授。後為國子監博士,升為禮部主事。三位皇子一同封王的命令下達,顧允成與同官張納陛、工部主事岳元聲合作上疏勸諫說:“冊立大典,近年來沒有再敢褻瀆的,因為已奉有二十一年頒行的明令詔書。今天已到期,群臣沒有不殷切盼望的。而首席輔臣王錫爵星夜趕到朝廷,見到禮部尚書羅萬化、儀制郎于孔兼,就告誡他們不要說,慷慨獨自擔當。我等實在感到欣慰。不想陛下拿出禁中密札,竟然給了王錫爵私人,三王同時分封的朝議於是達成。即使次輔臣趙志皋、張位也沒有預先聽說,天下的事並不是一家的私事,長子封為王,祖宗以來沒有這樣的規矩,王錫爵怎么能獨自專斷,陛下怎能開創這一先例呢?”當時,光祿丞朱維京、給事中王如堅的奏疏先呈上,皇上震怒,讓他們到邊境去戍守。朱維京的同官塗傑、王學曾接著上疏,被斥退為百姓。到這時,勸諫者更加多,皇上知道不可以全部斥退,只是回答“按照聖旨行事”。不久竟然停止。

沒有多久,吏部尚書孫釒龍等因為過失被責怪。顧允成認為張位實主使其事,上疏極力攻擊張位,牽涉到王錫爵。納陛也上疏極力辯論,並涉及到執掌朝政的人。皇上發了脾氣,將顧允成貶為光州判官,納陛貶為鄧州判官。他們倆都乞求告假回鄉,不再出來做官。

劉元珍,字伯先,江蘇無錫人。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起初授職南京禮部主事,進為郎中,父母年歲大了,劉元珍回家贍養他們。後又起用為南京職方郎中,淘汰軍營中老弱的士兵,每歲節省銀兩二萬多。

萬曆三十三年(1605)京官考察,吏部侍郎楊時喬、都御史溫純,將宰相府的錢夢皋等全部貶退。大學士沈一貫秘密為之斡鏇,皇上下詔給事中、御史被貶退的都留下,而且沒發下考察的奏疏。劉元珍正當服喪期滿等待依次補缺,上書直言:“沈一貫自從執掌朝政以來,親近小人,窩藏奸險的人,憑藉權勢謀取私利,竊取朝廷的恩惠以獲取好的名聲,欺君罔上的不忠,沒有比這更大了!從古至今,小人沒有比這更大!最近看到錢夢皋有奏疏,每每用朋黨之名強加於人。從古至今,小人沒有不用朋黨之說先控告好人的。這關係到治亂安危的大事,不是小事情。”疏奏上,被留在禁中,沈一貫趕緊為自己辯護,乞請明示獨斷之意,好讓眾人放心。錢夢皋也詆毀劉元珍是溫純的鷹犬。奏疏皇上都沒有批示。沒有多久,曉諭朝廷大臣以留用言官的緣故,將劉元珍降一級,調到邊境。沈一貫假裝申救,給事中、御史侯慶遠、葉永盛等也替他爭辯,皇上皆不聽從。當時員外郎賀燦然、南京御史朱吾弼相繼討論京察。主事龐時雍則直接攻擊沈一貫欺君罔上罪行十條、誤國之罪十件,並且說:“沈一貫財富日日增加,陛下的社稷天天變壞。不久前南郊發生雷震,正當沈一貫上奏請求頒行敕諭之時。這不就是說老天討厭他的奸詐,用以提醒陛下,讓您早日除掉這邪惡的小人嗎?”皇上看到奏疏大發脾氣,命令一併降劉元珍、賀燦然職三級,調任最邊遠的地方。不久,慶遠及御史李木冉等上疏救援。皇帝更加不高興,停發他們的俸祿,將劉元珍等貶到最邊遠的地方任雜職。不久,御史周家棟指陳時政,言語過激。皇上遷怒於劉元珍等人,將他們皆從官籍中除掉。然而考察的奏疏也頒布下來,各被留用的人都自動免職離去了。

光宗即位,起用劉元珍為光祿少卿。當時遼、沈已經陷落,所以贊畫主事劉國縉進入南四衛,以招撫軍民為名,投遞文書給督餉侍郎,命令發舟南渡。言官想推舉他為東路巡撫,劉元珍上奏道:“劉國縉是李成梁的義子,李成梁放棄封疆,劉國縉在軍營得以倖免,於是留下禍患。楊鎬、李如柏喪師,劉國縉一為贊畫,立即上奏擔保二人,想以違反節制治杜松之罪。建議用遼人冒領官幣二十萬兩招募士兵三萬,結果沒有一人能用。被彈劾解去官職,忽然擁兵數萬,想從小道進入登、萊,逃竄於內地。萬一敵人的間諜混入其中,拿什麼防備呢?”奏疏下放到兵部巡撫議論,於是停止。

沒有多久,劉元珍死於任上。當初,劉元珍被罷免官職回到家鄉後,以講學為業,旌表節義,撫恤鰥寡,名聲、義氣重於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