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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八十三

作者:張廷玉等

王守仁(冀元亨)

王守仁,字伯安,餘姚人。父華,字德輝,成化十七年進士第一。授修撰。弘治中,累官學士、少詹事。華有器度,在講幄最久,孝宗甚眷之。李廣貴幸,華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與張後表里用事,指陳甚切。帝命中官賜食勞焉。正德初,進禮部左侍郎。以守仁忤劉瑾,出為南京吏部尚書,坐事罷。鏇以《會典》小誤,降右侍郎。瑾敗,乃復故,無何卒。華性孝,母岑年逾百歲卒。華已年七十餘,猶寢苫蔬食,士論多之。

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夢神人自雲中送兒下,因名雲。五歲不能言,異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年十五,訪客居庸、山海關。時闌出塞,縱觀山川形勝。弱冠舉鄉試,學大進。顧益好言兵,且善射。登弘治十二年進士。使治前威寧伯王越葬,還而朝議方急西北邊,守仁條八事上之。尋授刑部主事。決囚江北,引疾歸。起補兵部主事。正德元年冬,劉瑾逮南京給事中御史戴銑等二十餘人。守仁抗章救,瑾怒,廷杖四十,謫貴州龍場驛丞。龍場萬山叢薄,苗、僚雜居。守仁因俗化導,夷人喜,相率伐木為屋,以棲守仁。瑾誅,量移廬陵知縣。入覲,遷南京刑部主事,吏部尚書楊一清改之驗封。屢遷考功郎中,擢南京太僕少卿,就遷鴻臚卿。

兵部尚書王瓊素奇守仁才。十一年八月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當是時,南中盜賊蜂起。謝志山據橫水、左溪、桶岡,池仲容據浰頭,皆稱王,與大庾陳曰能、樂昌高快馬、郴州龔福全等攻剽府縣。而福建大帽山賊詹師富等又起。前巡撫文森託疾避去。志山合樂昌賊掠大庾,攻南康、贛州,贛縣主簿吳玭戰死。守仁至,知左右多賊耳目,乃呼老黠隸詰之。隸戰慄不敢隱,因貰其罪,令填賊,賊動靜無勿知。於是檄福建、廣東會兵,先討大帽山賊。明年正月,督副使楊璋等破賊長富村,逼之象湖山,指揮覃桓、縣丞紀鏞戰死。守仁親率銳卒屯上杭。佯退師,出不意搗之,連破四十餘寨,俘斬七千有奇,指揮王鎧等擒師富。疏言權輕,無以令將士,請給旗牌,提督軍務,得便宜從事。尚書王瓊奏從其請。乃更兵制:二十五人為伍,伍有小甲;二伍為隊,隊有總甲;四隊為哨,哨有長,協哨二佐之;二哨為營,營有官,參謀二佐之;三營為陣,陣有偏將;二陣為軍,軍有副將。皆臨事委,不命於朝;副將以下,得遞相罰治。

其年七月進兵大庾。志山乘間急攻南安,知府季斅擊敗之。副使楊璋等亦生縶曰能以歸。遂議討橫水、左溪。十月,都指揮許清、贛州知府邢珣、寧都知縣王天與各一軍會橫水,斅及守備郟文、汀州知府唐淳、縣丞舒富各一軍會左溪,吉安知府伍文定、程鄉知縣張戩遏其奔軼。守仁自駐南康,去橫水三十里,先遣四百人伏賊巢左右,進軍逼之。賊方迎戰,兩山舉幟。賊大驚,謂官軍已盡犁其巢,遂潰。乘勝克橫水,志山及其黨蕭貴模等皆走桶岡。左溪亦破。守仁以桶岡險固,移營近地,諭以禍福。賊首藍廷鳳等方震恐,見使至大喜,期仲冬朔降,而珣、文定已冒雨奪險入。賊阻水陣,珣直前搏戰,文定與戩自右出,賊倉卒敗走,遇淳兵又敗。諸軍破桶岡,志山、貴模、廷鳳面縛降。凡破巢八十有四,俘斬六千有奇。時湖廣巡撫秦金亦破福全。其黨千人突至,諸將擒斬之。乃設崇義縣於橫水,控諸瑤。

還至贛州,議討浰頭賊。初,守仁之平師富也,龍川賊盧珂、鄭志高、陳英鹹請降。及征橫水,浰頭賊將黃金巢亦以五百人降,獨仲容未下。橫水破,仲容始遣弟仲安來歸,而嚴為戰守備。詭言:“珂、志高,仇也,將襲我,故為備。”守仁佯杖系珂等,而陰使珂弟集兵待,遂下令散兵。歲首大張燈樂,仲容信且疑。守仁賜以節物,誘入謝。仲容率九十三人營教場,而自以數人入謁。守仁呵之曰:“若皆吾民,屯於外,疑我乎?”悉引入祥符宮,厚飲食之。賊大喜過望,益自安。守仁留仲容觀燈樂。正月三日大享,伏甲士於門,諸賊入,以次悉擒戮之。自將抵賊巢,連破上、中、下三浰,斬馘二千有奇。余賊奔九連山。山橫亘數百里,陡絕不可攻。乃簡壯士七百人衣賊衣,奔崖下,賊招之上。官軍進攻,內外合擊,擒斬無遺。乃於下浰立和平縣,置戍而歸。自是境內大定。

初,朝議賊勢強,發廣東、湖廣兵合剿。守仁上疏止之,不及。桶岡既滅,湖廣兵始至。及平浰頭,廣東尚未承檄。守仁所將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數十年巨寇,遠近驚為神。進右副都御史,予世襲錦衣衛百戶,再進副千戶。

十四年六月,命勘福建叛軍。行至豐城而寧王宸濠反,知縣顧佖以告。守仁急趨吉安,與伍文定徵調兵食,治器械舟楫,傳檄暴宸濠罪,俾守令各率吏士勤王。都御史王懋中,編修鄒守益,副使羅循、羅欽德,郎中曾直,御史張鰲山、周魯,評事羅僑,同知郭祥鵬,進士郭持平,降謫驛丞王思、李中,鹹赴守仁軍。御史謝源、伍希儒自廣東還,守仁留之紀功。因集眾議曰:“賊若出長江順流東下,則南都不可保。吾欲以計撓之,少遲旬日無患矣。”乃多遣間諜,檄府縣言:“都督許泰、郤永將邊兵,都督劉暉、桂勇將京兵,各四萬,水陸並進。南贛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合十六萬,直搗南昌,所至有司缺供者,以軍法論。”又為蠟書遺偽相李士實、劉養正,敘其歸國之誠,令從臾早發兵東下,而縱諜泄之。宸濠果疑。與士實、養正謀,則皆勸之疾趨南京即大位,宸濠益大疑。十餘日詗知中外兵不至,乃悟守仁紿之。七月壬辰朔,留宜春王拱嵒居守,而劫其眾六萬人,襲下九江、南康,出大江,薄安慶。守仁聞南昌兵少則大喜,趨樟樹鎮。知府臨江戴德孺、袁州徐璉、贛州邢珣,都指揮余恩,通判瑞州胡堯元、童琦、撫州鄒琥、安吉談儲,推官王暐、徐文英,知縣新淦李美、泰和李楫、萬安王冕、寧都王天與,各以兵來會,合八萬人,號三十萬。或請救安慶,守仁曰:“不然。今九江、南康已為賊守,我越南昌與相持江上,二郡兵絕我後,是腹背受敵也。不如直搗南昌。賊精銳悉出,守備虛。我軍新集氣銳,攻必破。賊聞南昌破,必解圍自救。逆擊之湖中,蔑不勝矣。”眾曰“善”。己酉次豐城,以文定為前鋒,選遣奉新知縣劉守緒襲其伏兵。庚戌夜半,文定兵抵廣潤門,守兵駭散。辛亥黎明,諸軍梯縆登,縛拱嵒等,宮人多焚死。軍士頗殺掠,守仁戮犯令者十餘人,宥脅從,安士民,慰諭宗室,人心乃悅。

居二日,遣文定、珣、璉、德孺各將精兵分道進,而使堯元等設伏。宸濠果自安慶還兵。乙卯遇於黃家渡。文定當其前鋒,賊趨利。珣繞出賊背貫其中,文定、恩乘之,璉、德孺張兩翼分賊勢,堯元等伏發,賊大潰,退保八字腦。宸濠懼,盡發南康、九江兵。守仁遣知府撫州陳槐、饒州林城取九江,建昌曾璵、廣信周朝佐取南康。丙辰復戰,官軍卻,守仁斬先卻者。諸軍殊死戰,賊復大敗。退保樵舍,聯舟為方陣,盡出金寶犒士。明日,宸濠方晨朝其群臣,官軍奄至。以小舟載薪,乘風縱火,焚其副舟,妃婁氏以下皆投水死。宸濠舟膠淺,倉卒易舟遁,王冕所部兵追執之。士實、養正及降賊按察使楊璋等皆就擒。南康、九江亦下。凡三十五日而賊平。京師聞變,諸大臣震懼。王瓊大言曰:“王伯安居南昌上游,必擒賊。”至是,果奏捷。

帝時已親征,自稱“威武大將軍”,率京邊驍卒數萬南下。命安邊伯許泰為副將軍,偕提督軍務太監張忠、平賊將軍左都督劉暉將京軍數千,溯江而上,抵南昌。諸嬖倖故與宸濠通,守仁初上宸濠反書,因言:“覬覦者非特一寧王,請黜奸諛以回天下豪傑心。”諸嬖倖皆恨。宸濠既平,則相與媢功。且懼守仁見天子發其罪,競為蜚語,謂守仁先與通謀,慮事不成,乃起兵。又欲令縱宸濠湖中,待帝自擒。守仁乘忠、泰未至,先俘宸濠,發南昌。忠、泰以威武大將軍檄邀之廣信。守仁不與,間道趨玉山,上書請獻俘,止帝南征。帝不許。至錢唐遇太監張永。永提督贊畫機密軍務,在忠、泰輩上,而故與楊一清善,除劉瑾,天下稱之。守仁夜見永,頌其賢,因極言江西困敝,不堪六師擾。永深然之,曰:“永此來,為調護聖躬,非邀功也。公大勛,永知之,但事不可直情耳。”守仁乃以宸濠付永,而身至京口,欲朝行在。聞巡撫江西命,乃還南昌。忠、泰已先至,恨失宸濠。故縱京軍犯守仁,或呼名嫚罵。守仁不為動,撫之愈厚。病予藥,死予棺,遭喪於道,必停車慰問良久始去。京軍謂“王都堂愛我”,無復犯者。忠、泰言:“寧府富厚甲天下,今所蓄安在?”守仁曰:“宸濠異時盡以輸京師要人,約內應,籍可按也。”忠、泰故嘗納宸濠賄者,氣懾不敢復言。已,輕守仁文士,強之射。徐起,三發三中。京軍皆歡呼,忠、泰益沮。會冬至,守仁命居民巷祭,已,上冢哭。時新喪亂,悲號震野。京軍離家久,聞之無不泣下思歸者。忠、泰不得已班師。比見帝,與紀功給事中祝續、御史章綸讒毀百端,獨永時時左右之。忠揚言帝前曰:“守仁必反,試召之,必不至。”忠、泰屢矯旨召守仁。守仁得永密信,不赴。及是知出帝意,立馳至。忠、泰計沮,不令見帝。守仁乃入九華山,日晏坐僧寺。帝覘知之,曰:“王守仁學道人,聞召即至,何謂反?”乃遣還鎮,令更上捷音。守仁乃易前奏,言“奉威武大將軍方略討平叛亂”,而盡入諸嬖倖名,江彬等乃無言。

當是時,讒邪構煽,禍變叵測,微守仁,東南事幾殆。世宗深知之。甫即位,趣召入朝受封。而大學士楊廷和與王瓊不相能。守仁前後平賊,率歸功瓊,廷和不喜,大臣亦多忌其功。會有言國哀未畢,不宜舉宴行賞者,因拜守仁南京兵部尚書。守仁不赴,請歸省。已,論功封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世襲,歲祿一千石。然不予鐵券,歲祿亦不給。諸同事有功者,惟吉安守伍文定至大官,當上賞。其他皆名示遷,而陰絀之,廢斥無存者。守仁憤甚。時已丁父憂,屢疏辭爵,乞錄諸臣功,鹹報寢。免喪,亦不召。久之,所善席書及門人方獻夫、黃綰以議禮得幸,言於張璁、桂萼,將召用,而費宏故銜守仁,復沮之。屢推兵部尚書,三邊總督,提督團營,皆弗果用。

嘉靖六年,思恩、田州土酋盧蘇、王受反。總督姚鏌不能定,乃詔守仁以原官兼左都御史,總督兩廣兼巡撫。綰因上書訟守仁功,請賜鐵券、歲祿,並敘討賊諸臣,帝鹹報可。守仁在道,疏陳用兵之非,且言:“思恩未設流官,土酋歲出兵三千,聽官徵調。既設流官,我反歲遣兵數千防戍。是流官之設,無益可知。且田州鄰交阯,深山絕谷,悉瑤、僮盤據,必仍設土官,斯可藉其兵力為禁止。若改土為流,則邊鄙之患,我自當之,後必有悔。”章下兵部,尚書王時中條其不合者五,帝令守仁更議。十二月,守仁抵潯州,會巡按御史石金定計招撫。悉散遣諸軍,留永順、保靖土兵數千,解甲休息。蘇、受初求撫不得,聞守仁至益懼,至是則大喜。守仁赴南寧,二人遣使乞降,守仁令詣軍門。二人竊議曰:“王公素多詐,恐紿我。”陳兵入見。守仁數二人罪,杖而釋之。親入營,撫其眾七萬。奏聞於朝,陳用兵十害,招撫十善。因請復設流官,量割田州地,別立一州,以岑猛次子邦相為吏目,署州事,俟有功擢知州。而于田州置十九巡檢司,以蘇、受等任之,並受約束於流官知府。帝皆從之。斷藤峽瑤賊,上連八寨,下通仙台、花相諸洞蠻,盤亘三百餘里,郡邑罹害者數十年。守仁欲討之,故留南寧。罷湖廣兵,示不再用。伺賊不備,進破牛腸、六寺等十餘寨,峽賊悉平。遂循橫石江而下,攻克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羅鳳諸賊。令布政使林富率蘇、受兵直抵八寨,破石門,副將沈希儀邀斬軼賊,盡平八寨。

始,帝以蘇、受之撫,遣行人奉璽書獎諭。及奏斷藤峽捷,則以手詔問閣臣楊一清等,謂守仁自誇大,且及其生平學術。一清等不知所對。守仁之起由璁、萼薦,萼故不善守仁,以璁強之。後萼長吏部,璁入內閣,積不相下。萼暴貴喜功名,風守仁取交阯,守仁辭不應。一清雅知守仁,而黃綰嘗上疏欲令守仁入輔,毀一清,一清亦不能無移憾。萼遂顯詆守仁征撫交失,賞格不行。獻夫及霍韜不平,上疏爭之,言:“諸瑤為患積年,初嘗用兵數十萬,僅得一田州,鏇復召寇。守仁片言馳諭,思、田稽首。至八寨、斷藤峽賊,阻深岩絕岡,國初以來未有輕議剿者,今一舉蕩平,若拉枯朽。議者乃言守仁受命征思、田,不受命征八寨。夫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專之可也,況守仁固承詔得便宜從事者乎?守仁討平叛藩,忌者誣以初同賊謀,又誣其輦載金帛。當時大臣楊廷和、喬宇飾成其事,至今未白。夫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於江西,再屈於兩廣。臣恐勞臣灰心,將士解體,後此疆圉有事,誰復為陛下任之!”帝報聞而已。

守仁已病甚,疏乞骸骨,舉鄖陽巡撫林富自代,不俟命竟歸。行至南安卒,年五十七。喪過江西,軍民無不縞素哭送者。

守仁天姿異敏。年十七謁上饒婁諒,與論朱子格物大指。還家,日端坐,講讀《五經》,不苟言笑。游九華歸,築室陽明洞中。泛濫二氏學,數年無所得。謫龍場,窮荒無書,日繹舊聞。忽悟格物致知,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事物,喟然曰:“道在是矣。”遂篤信不疑。其為教,專以致良知為主。謂宋周、程二子後,惟象山陸氏簡易直捷,有以接孟氏之傳。而朱子《集注》、《或問》之類,乃中年未定之說。學者翕然從之,世遂有“陽明學”雲。

守仁既卒,桂萼奏其擅離職守。帝大怒,下廷臣議。萼等言:“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欲立異以為高,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知眾論之不予,則為朱熹晚年定論之書。號召門徒,互相倡和。才美者樂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虛聲。傳習轉訛,背謬彌甚。但討捕軬賊,擒獲叛藩,功有足錄,宜免追奪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說以正人心。”帝乃下詔停世襲,恤典俱不行。

隆慶初,廷臣多頌其功。詔贈新建侯,諡文成。二年予世襲伯爵。既又有請以守仁與薛瑄、陳獻章同從祀文廟者。帝獨允禮臣議,以瑄配。及萬曆十二年,御史詹事講申前請。大學士申時行等言:“守仁言致知出《大學》,良知出《孟子》。陳獻章主靜,沿宋儒周敦頤、程顥。且孝友出處如獻章,氣節文章功業如守仁,不可謂禪,誠宜崇祀。”且言胡居仁純心篤行,眾論所歸,亦宜並祀。帝皆從之。終明之世,從祀者止守仁等四人。

始守仁無子,育弟子正憲為後。晚年,生子正億,二歲而孤。既長,襲錦衣副千戶。隆慶初,襲新建伯。萬曆五年卒。子承勛嗣,督漕運二十年。子先進,無子,將以弟先達子業弘繼。先達妻曰:“伯無子,爵自傳吾夫。由父及子,爵安往?”先進怒,因育族子業洵為後。及承勛卒,先進未襲死。業洵自以非嫡嗣,終當歸爵先達,且虞其爭,乃謗先達為乞養,而別推承勛弟子先通當嗣,屢爭於朝,數十年不決。崇禎時,先達子業弘復與先通疏辨。而業洵兄業浩時為總督,所司懼忤業浩,竟以先通嗣。業弘憤,持疏入禁門訴。自刎不殊,執下獄,尋釋。先通襲伯四年,流賊陷京師,被殺。

守仁弟子盈天下,其有傳者不復載。惟冀元亨嘗與守仁共患難。

冀元亨,字惟乾,武陵人。篤信守仁學。舉正德十一年鄉試。從守仁於贛,守仁屬以教子。宸濠懷不軌,而外務名高,貽書守仁問學,守仁使元亨往。宸濠語挑之,佯不喻,獨與之論學,宸濠目為痴。他日講《西銘》,反覆君臣義甚悉。宸濠亦服,厚贈遣之,元亨反其贈於官。已,宸濠敗,張忠、許泰誣守仁與通。詰宸濠,言無有。忠等詰不已,曰:“獨嘗遣冀元亨論學。”忠等大喜,搒元亨,加以炮烙,終不承,械繫京師詔獄。

世宗嗣位,言者交白其冤,出獄五日卒。元亨在獄,善待諸囚若兄弟,囚皆感泣。其被逮也,所司系其妻李,李無怖色,曰:“吾夫尊師樂善,豈他慮哉!”獄中與二女治麻枲不輟。事且白,守者欲出之。曰:“未見吾夫,出安往?”按察諸僚婦聞其賢,召之,辭不赴。已就見,則囚服見,手不釋麻枲。問其夫學,曰:“吾夫之學,不出閨門衽席間。”聞者悚然。

贊曰:王守仁始以直節著。比任疆事,提弱卒,從諸書生掃積年逋寇,平定孽藩。終明之世,文臣用兵制勝,未有如守仁者也。當危疑之際,神明愈定,智慮無遺,雖由天資高,其亦有得於中者歟。矜其創穫,標異儒先,卒為學者譏。守仁嘗謂胡世寧少講學,世寧曰:“某恨公多講學耳。”桂萼之議雖出於媢忌之私,抑流弊實然,固不能以功多為諱矣。

部分譯文

王守仁,字伯安,餘姚人。他的父親王華,字德輝,成化十七年(1481)考中進士第一名。授編修。弘治中,逐漸做到學士、少詹事。王華很有度量和才能,在講幄時間最長,孝宗很眷戀他。李廣受世宗寵愛時,王華講解《大學衍義》,說到唐代李輔國與張皇后內外勾結所作所為,陳述得很切直。孝宗讓宦官送食品慰勞他。正德初,升禮部左侍郎。因為衝撞劉瑾,外放為南京吏部尚書,因為別的事未成此行。不久因為《會典》有小的錯誤,降職為右侍郎。劉瑾敗亡,才官復原職,沒有多久就死掉了。王華為人孝順,他的母親岑氏活過一百歲才死。王華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守喪期間還睡在草墊上,吃素食,因此士人們每每稱讚他。

守仁在母胎中懷了十四個月才出生。他的奶奶夢見神仙從雲彩中間送嬰兒下來,所以給孫子取名叫雲。他五歲還不會說話,一個有道術的人撫摸了他,改名守仁,才會說話。十五歲時,曾到居庸關、山海關附近訪問客人。經常混在人群中走出邊塞,放眼觀覽山川地形。年才加冠,鄉試中舉,學業大有長進。但他越來越喜歡談論軍事,並且很會射箭。弘治十二年(1499)考中進士。朝廷命他為威寧伯王越辦理喪葬事,回來後朝廷正在議論並為西北的邊務著急呢,守仁便條陳八事獻給孝宗。不久授官刑部主事。在江北審訊犯人,稱病返鄉。復職後補任兵部主事。

正德元年(1506)冬天,劉瑾逮捕南京中御史戴銑等二十多人。守仁不顧一切遞上奏章企圖解救,劉瑾發怒了,把他杖打四十六棍,貶為貴州龍場驛丞。龍場一帶群山連綿,苗族、僚族人雜居。守仁根據他們的風俗加以教化、領導,這些少數民族人民很高興,大家一起砍伐樹木建造房子給守仁居住。劉瑾伏誅以後,經考察改任廬陵知事。入京進見武宗後,升任南京刑部主事,吏部尚書楊一清卻讓他改做驗封官。後來幾次提升,為考功郎中,南京太僕少卿、鴻臚卿。

兵部尚書王瓊一向以為守仁是個奇才。十一年(1516)八月因為他的推薦,守仁升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當時,南中地帶盜賊蜂擁而起。謝志山占領橫水、左溪、桶岡,池仲容占領氵利頭,都自封為王,與大庾的陳曰能、樂昌的高快馬、郴州的龔福全等互相呼應,進占、剽掠各處府縣。而福建大帽山的叛軍詹師富等又起兵。前任巡撫文森託病去職。謝志山聯合樂昌的叛軍奪取大庾,進攻南康、贛州,贛縣主簿吳王比在戰鬥中死去。守仁到任後,知道身邊有不少人是叛軍的耳目,於是傳呼年老而狡黠的僕役加以審問,僕役渾身哆嗦不敢隱瞞,如實坦白,守仁就此赦免了他們的罪過,讓他們偵探叛軍的情報,於是對於叛軍的動靜他無所不知。於是他傳令福建、廣東會兵一處,首先討伐大帽山的叛軍。

二年(1507)正月,督副使楊璋等在長富村打敗叛軍,進一步追到象湖山,指揮覃桓、縣丞紀鏞戰死。守仁親自率領精銳部隊駐紮在上杭,又佯裝撤兵,出其不意直搗敵人營寨,俘虜、殺傷七千多敵人。指揮王鎧等活捉了詹師富。守仁接著給武宗上書,說自己權力太小,沒辦法指揮將士,請給他旗牌,讓他管轄軍務,享有見機行事的權力。兵部尚書王瓊奏請聽從了他的請求。於是守仁改革部隊編制:二十五個人為一伍,伍有小甲;兩伍為一隊,隊有總甲;四隊為一哨,哨有哨長,協哨兩人助理;兩哨為一營,營有營官,參謀兩人助理;三營為一陣,陣有偏將;兩陣為一軍,軍有副將。都是臨有行動時委命,而不是由朝廷任命;自副將以下,可以層層加以懲罰、治罪。

那年七月向大庾進軍。謝志山乘機向南安發動猛攻,知府季學支打敗了他。副使楊璋等也活捉了陳曰能,凱鏇歸來,於是開始計議討伐橫水、左溪的叛軍。十月,由都指揮許清、贛州知府刑王旬、寧都知縣王天與各率一軍會師橫水,季學支及守備郟文、汀州知府唐淳,縣丞舒富各率一軍會師左溪,吉安知府伍文定,程鄉知縣張戩扼守險要防範叛軍逃跑。守仁自己駐軍南康,離橫水三十里,先派兵四百人埋伏在敵軍營地左右,然後進軍攻打。叛軍正在迎戰,兩邊山上的伏兵舉起了官兵的旗幟,叛軍一見大為吃驚,以為官軍已經攻占了自己的營地,因此潰不成軍。官兵乘勝攻克橫水,謝志山及其黨羽蕭貴模等都逃到桶岡去了,左溪也被官兵占領。守仁因為桶岡地勢險固,易守難攻,所以把兵營安置在接近平地的地方,用或戰或降或禍或福的道理曉諭敵人。叛軍的首領藍廷鳳等正在惶恐不安之中,見到守仁的信使很高興,約定十一月初一投降,可是刑王旬、伍文定的官兵已經冒著大雨,奪險而入。叛軍礙於水陣,無以施展,刑王旬一直向前,英勇奮戰,伍文定和張戩又從右邊出擊,叛軍措手不及,戰敗而逃,路上撞著唐淳的官兵,又被打敗。各路官兵攻占了桶岡,謝志山、蕭貴模、藍廷鳳等叛軍首領把自己捆綁了來到守仁帳下請求投降。總計此次戰役,攻占叛軍營地八十四個,俘虜、斬首六千餘人。當時,湖廣巡撫秦金也打敗了龔福全,龔軍部屬約一千人逃竄到此,諸將立即擒拿了他們,並予以斬首。於是在橫水設立崇義縣,控制瑤民各部。還師贛州,計畫攻打氵利頭地方的亂軍。

當初,守仁平定詹師富的亂軍時,龍川的盜賊首領盧珂、鄭志高、陳英都自請投降。到征討橫水時,氵利頭的盜賊將領黃金巢也領五百人投降,只有池仲容還沒有拿下。橫水敗後,池仲容才派他的弟弟池仲安來表示歸順,而又鄭重其事地做著戰鬥或防禦的準備,詐稱盧珂、鄭志高是他的仇敵,將會襲擊我部,所以才做些防備。守仁假裝把盧珂等杖打了一頓,背地裡命令盧珂的弟弟集合部隊等待戰鬥,然後下令疏散部隊。新春時節張燈結彩,舉行娛樂,池仲容半信半疑。守仁派人賞他節日物品,引誘他來稱謝。池仲容果然帶九十三個人下山,駐兵教場上,用幾個做陪從進入王守仁軍帳中求見。守仁指責他說“:你們都是我的百姓,卻屯兵於外面,難道是懷疑我不成?”接著就把他們全部帶進祥符宮中,用豐美的飲食招待。叛軍於是大喜過望,越發感到安全。守仁把池仲容挽留下來觀燈行樂。正月初三舉辦盛大宴席,在門裡頭埋伏了刀斧手,亂軍將領進來後,挨個兒一一加以擒拿、殺戮。接著親率大軍攻打叛軍巢穴,接連打入上、中、下三氵利,殺敵二千有餘。餘下的叛兵逃奔九連山,山勢綿延數百里,地形陡峭,無法攻打。守仁於是簡選七百名壯士,穿著叛軍的服裝,跑到山崖下邊呼叫,叛軍就招呼他們上去了。官兵又從外邊攻打,內外呼應、夾擊,叛軍被擒拿、斬殺,無所遺留了。於是在下氵利設立和平縣,安置部隊防守,班師回朝。從此國境之內,大為安定了。

當初,朝廷認為盜賊勢力強大,所以發動廣東、湖廣的兵力聯合進剿。守仁遞奏章上去制止這樣做,但奏章沒能到京,平定桶岡後,湖廣的部隊才到位;到平定氵利頭時為止,廣東部隊還沒有接到命令。守仁所帶領的都是些文職官吏和偏裨軍校,但他平定了幾十年形成的強大叛軍,所以遠近人士大為驚奇,奉他為神明。朝廷升他的官為右副都御史,給他世襲錦衣衛百戶的封賞,後又增至副千戶。

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受命前往福建平定軍隊的反叛,走到豐城,寧王朱宸濠造反,知縣顧亻必把這事報告給王守仁。守仁立即進兵吉安,和伍文定一道徵召兵馬、調運糧草,準備戰爭使用的器械和船隻,並發布檄文揭露宸濠的罪行,要州縣官吏各自率領下屬和士紳起兵勤王。都御史王懋中,編修鄒守益,副使羅循、羅欽德,郎中曾直,御史張鰲山、周魯,評事羅僑,同知郭祥鵬,進士郭持平,貶官驛丞王思、李中,都參加了王守仁的部隊。御史謝源、伍希儒從廣東還朝路過,守仁留下他們負責記功。於是召集眾人開會,說:“宸濠假如出兵沿長江順流東下,那么南京就無法防守。我想用計阻撓他東下,哪怕他遲誤十天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於是他派出很多間諜,傳命府縣說:“都督許泰、谷阝永率領邊疆的部隊,都督劉暉、桂勇率領北京的守軍各四萬人,水陸並進。南贛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領自己的部隊,計十六萬人,直接攻打南昌,所到地方官吏沒有守職的,以軍法論罪。”又寫了一封蠟封的密信給偽政府的丞相李士實、劉養正,內中說到他們歸國的誠心,讓他們誘勸宸濠早些發兵東下。然後讓間諜人員泄漏信的內容。宸濠果然心中懷疑。和士實、養正商議戰事,他們都勸宸濠急速攻戰南京,就皇帝位,宸濠這下越發狐疑不定。十多天后刺探得知中外部隊並沒來到,才明白是守仁欺騙了他。七月初一日留宜春王朱拱木條據守本營,劫持他的部下六萬人,襲擊、占領九江、南康,然後兵出長江,逼向安慶。

守仁聽說南昌兵少就高興起來,馬上進軍樟樹鎮。知府臨江戴德孺、袁州徐璉、贛州刑繤,都指揮余恩,通判瑞州胡堯元、童琦,撫州鄒琥、安吉談儲,推官王日韋、徐文英,知縣新淦李美、泰和李楫、萬安王冕、寧都王天興,各自帶兵前來會合,共八萬人,號稱三十萬。有人請出兵援助安慶,守仁說:“不能這樣。現在九江、南康已被敵軍占有,我們越過南昌和敵人在江面上爭持,九江、南康兩郡兵力斷我後路,這樣將會腹背兩面受敵。不如我們直接攻打南昌。敵人的精銳部隊全出動了,防禦力量虛弱。我軍剛剛會合,氣勢正銳,攻打南昌一定能勝。宸濠知道南昌被打下,一定會回師解圍,我們迎上去在鄱陽湖中打擊他,沒有不能取勝的道理。”大家一齊說“好”。七月十八日駐兵豐城,以文定為先鋒,先遣奉新知縣劉守緒襲擊了敵人的伏兵。十九日夜半時分,文定的部隊進抵廣潤門,守兵嚇得一鬨而散。二十日黎明,各路官兵用雲梯、繩索登上城牆,打下南昌,俘縛了拱木條等,宮人大多已被燒死。官兵在南昌有不少殺人、搶劫行為,守仁斬了十多個違犯軍令的官兵,赦免了從犯人員,並安定南昌士紳和百姓,慰問、勸告宗室遺留,南昌人民才又高興起來。

過了兩天,派文定、刑繤、徐璉、德孺各領精兵分路前進,讓堯元等將設下埋伏。宸濠果然從安慶撤兵而回,二十四日兩軍相遇於黃家渡。文定的部隊抵擋敵人的前鋒,宸濠的部隊以為好欺迅速進攻。刑繤部從敵人後面繞出打擊其中部隊伍,文定、余恩追逐敵人,徐璉、德孺分兩翼進攻,分散敵人的力量,堯元等率領的伏兵又發起攻勢,敵人大敗,退而防守八字腦。宸濠害怕了,發動了南康、九江的全部兵力。守仁於是派知府撫州陳槐、饒州林城攻取九江,建昌曾王與、廣信周朝佐攻取南康。二十五日又一次戰鬥,官軍退卻,守仁把先後退的給殺了,於是各路人馬拚死戰鬥,敵人又一次大敗,退保樵舍,把戰船連在一起組成方陣,又拿出全部金銀財寶犒賞將士。第二天清晨,宸濠正在會見群臣,官軍覆壓而來,用小船載著柴草,乘著風勢放火,燒壞了宸濠坐用的副艦,宸濠的妃子自婁氏以下都投水而死。宸濠的坐船擱淺,倉卒之中換了一條船逃跑,王冕部下的士兵追上去逮住了他。士實、養正及投降敵人的按察使楊璋等人都被活捉。南康、九江也打下來了。前後僅三十五天宸濠叛亂就被平定了。當初,京城裡得知叛亂事發,朝廷里的大臣們感到震驚、恐懼。王瓊揚言說:“王伯安駐兵南昌上游,一定會活捉宸濠的。”到此時,果然得到報上的勝利訊息。

武宗皇帝當時已經親自出征,自稱威武大將軍,率領京郊勇悍的駐軍數萬人南下作戰。任命安邊伯許泰為副將軍,和提督軍務的太監張忠、平賊將軍左都督劉暉率領京兵數千人溯江而上,抵達南昌。這些得到武宗寵愛的小人們原本是和宸濠聲氣相通的,守仁最初報告宸濠造反的上書中有這樣的話“:圖謀篡位的不只是一個寧王,請罷黜那些奸人和從諛之臣以挽回天下英雄豪傑不能安分的心思。”所以這些小人都心中懷恨。宸濠叛亂平定以後,就一齊起來嫉妒守仁的功勞。又因為怕守仁見到皇帝時揭發他們的罪證,所以爭著製造流言蜚語,說守仁原先曾和宸濠往來謀劃,後來考慮到叛亂不能成功,才起兵鎮壓叛亂。又想要守仁把宸濠假釋於鄱陽湖中,好讓武宗自己擒拿他。

守仁在張忠、許泰兵馬來到之前就已經俘虜了宸濠,打下南昌。張忠、許泰用威武大將軍的名義傳令要守仁到廣信去。守仁不予理睬,而從小路進駐玉山,上書請親獻俘虜,並制止武宗帶兵南下。武宗不聽他的請求。守仁行到錢塘,遇見太監張永。張永提督贊劃機密軍務,在張忠、許泰官階之上。過去曾和楊一清友好,翦除劉瑾,天下人都稱讚他。守仁夜間拜會張永,稱頌他的賢德,藉此極力說起江西的貧困破敗,不能再承受皇帝官兵的煩擾了。張永贊同他的意見,說“:我這次來,是為了調理、照顧皇上的身體,不是為了邀功。你的大功,我知道,但是事情不能辦得太直率了。”守仁於是把宸濠交給了張永,自己到京口,想要覲見皇帝。接到巡撫江西的任命,才回到南昌。此時張忠、許泰已經先來到南昌,恨自己沒能拿到宸濠,所以慫恿京軍向守仁挑釁,甚或直呼其名,大肆謾罵。守仁不為所動,相反對他們的慰勞愈見親厚。病的給他藥吃,死的給他棺材埋葬,路上碰見出喪,肯定停下車來,慰問他們很長時間才會離去。京軍說王都堂這般愛護我們,所以沒有再來侵擾的了。張忠、許泰問:“寧王府的富有天下稱首,其積蓄現在哪裡去了?”守仁答道“:宸濠當時都用來賄賂京城要人,約定內應了,現有憑單可以查看。”張忠、許泰過去曾經收受過宸濠的賄賂,所以氣色收斂,不敢再說了。過後,他們輕看守仁是個讀書人,逼著他到校場裡射箭去。守仁從容地拉開弓弦,三射三中。京軍都在大聲歡呼,張忠、許泰越發沮喪。到了冬至時節,守仁傳命城裡居民在街頭巷尾大行祭祀,然後,到墳地去哀哭。當時剛剛經歷宸濠叛亂,死傷人多,所以悲號痛哭之聲響徹四野。京軍離家久了,聽到這樣的喪祭之聲無不淚流縱橫,各思還鄉。張忠、許泰迫不得已,班師還朝去了。等見到武宗,和紀功給事中祝續、御史章綸一起,對守仁百端污衊、中傷,只有張永從中斡鏇,常常替守仁開脫罪名。張忠在武宗面前揚言道“:王守仁日後必反,試著召他來覲見,一定不會來的。”張忠、許泰幾次用假聖旨召喚守仁,守仁得到張永的秘密信件,都不赴會。至此知道是武宗的真意,立即騎馬而來。張忠、許泰計謀破敗,就不叫他見到武宗。守仁於是上到九華山上,每日裡宴遊或獨坐在和尚的寺廟裡。武宗派人窺探得知這些,說:“王守仁是個學道的人,聽見召喚就來了,怎么說他要造反呢?”於是放他回去鎮守南昌,要他有機會再上捷報。守仁於是修改了以前的奏章,說是按照威武大將軍的方略討平叛亂,並且把那幫小人的名字都放入有功之列,江彬等至此才無話可說了。

當時讒言四起,奸邪勾結,禍亂、變化之機深不可測,沒有守仁,東南一帶的國事幾於敗亂。世宗深深懂得這一點,所以才即位就催召守仁入朝受封。可是大學士楊廷和與王瓊相互忌妒。守仁前前後後平定多處叛亂,大率歸功於王瓊,廷和心中不愉快,其他大臣也很忌恨他的功勳。正好朝中有人說先皇帝逝世,國哀沒有結束,不適於舉辦宴會、論功封賞,因而只任命守仁做南京兵部尚書。守仁沒有去上任,上書請允許他回鄉省親。過後,評價功績晉升為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允許世襲,每年俸祿一千石。但是沒有頒發鐵券,每年的歲祿也沒有兌現。和他同事立了功的,只有吉安太守伍文定做了大官,受到上等的獎賞。其他人名義上都升了,而背地裡都遭抑制,廢棄罷免得無一倖存。守仁心中憤恨至極。當時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多次上書辭免爵位不接受,請登錄其他人的功勞,都沒有結果。守喪完畢,也不再召他入官。很久以後,友人席書及門弟子方獻夫、黃綰因為議論禮製得到皇帝寵愛,他們對張璁、桂萼說起此事,打算召守仁入官,而費宏一向忌恨守仁,又破壞了這事。總之,屢次提出讓守仁充兵部尚書、三邊總督、提督團營,都沒能實現。

嘉靖六年(1527),思恩、田州的民族首領盧蘇、王受造反。總督姚鏌不能鎮壓,朝廷才發布詔書讓守仁以原先的官職兼左都御史,總督兩廣併兼為巡撫。黃綰藉此機會上書爭辯守仁的功績,請賜給他鐵券和歲祿,並評定以前討伐宸濠的大臣們的功勞,世宗都說可以。守仁在行軍途中,上書陳說用兵的錯誤,並且講道“:思恩還沒有設立漢人充任的流官時,民族首領每年派出三千士兵聽從官府徵用。設流官以後,朝廷反而年年派兵數千人在這裡防守。這樣說來設立流官沒有用處是顯然可知的了。況且田州與交趾接壤,深山絕谷,都被瑤人、僮人盤踞著,肯定還是設立土著人充任的土官,才好憑藉他們的兵力作為中國的屏障,如果改土官為流官,那么邊境的兵患,只有朝廷自己擔當了,以後一定會有悔恨的。”他的奏章被下發到兵部討論,尚書王時中列舉了其中不恰當的地方共五條,世宗命令守仁再做商議。十二月,守仁抵達潯州,正好巡按御史石金已經定計準備招撫,就遣散了各路兵馬,留下永順、保靖的土著士兵數千人,解除戰備,原地休息。盧蘇、王受本來就想得到招安而不能,聽說守仁的部隊來更加害怕了,只到這時才十分高興起來。守仁到南寧,他們二人派遣使節請求投降,守仁命令他們來帳前聽候命令。二人私下裡議論說:“這位王公一向多詭詐,可別給他哄騙了啊。”所以布置了兵陣方才進去相見。守仁列舉了他們的罪過,各打了一頓大棍,然後放了他們。又親自進入他們的軍營,安撫他們的七萬兵卒。接著,寫奏章上報給朝廷,陳說了用兵的十種害處,與招安的十大好處。就此請仍舊設立流官,酌情裁割田州的地盤,另立一新州,以岑猛的第二個兒子岑邦相為代理長官,暫時管理州事,等以後立了功正式提升為知州。在田州,設定了十九個巡檢司,以盧蘇、王受等人統領其事,一併接受流官知府的管轄。世宗都聽從了他的意見。

斷藤峽一帶瑤族的亂民,往上接連著八寨,往下和仙台、花相等洞居的蠻人相通,勢力綿延達三百多里,郡邑受其害已有幾十年。守仁想討伐他們,所以留在南寧。解退湖廣一帶的部隊,以顯示不再用兵。伺敵人不加戒備的機會,挺師而進,打下牛腸、六寺等十多個營寨,斷藤峽的亂民全被平定了。於是沿著橫石江向下,打敗了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羅鳳等地的亂民。命令布政使林富率領盧蘇、王受的部隊一直挺進八寨,攻克石門,副將沈希儀請出兵斬殺敗逃的亂民,就這樣蕩平了八寨。

開始,世宗因為盧蘇、王受的招安,派遣使臣持加蓋玉璽的詔書前往獎諭。及守仁報上斷藤峽的捷報,世宗卻用手詔問閣臣楊一清等人,以為守仁自我吹噓,並且問到守仁生平的學術思想。一清等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守仁這次得到起用,是由於張璁、桂萼的推薦,桂萼原本不喜歡守仁,他的推薦是張璁強迫才做出的。後來桂萼領職吏部,張璁入主內閣,雙方勢均力敵,不相上下。桂萼平步青雲,喜好功名,曾勸守仁占領交趾。守仁辭謝不聽。一清很了解守仁,可是黃綰曾上書世宗想讓守仁入為輔臣,詆毀一清,一清因此也不能沒有遷恨之心。桂萼於是公開批評守仁征戰、招安一併失誤,因此,對守仁例行的封賞被取消了。方獻夫和霍韜感到不公正,上書世宗爭論說“:各路瑤民多年以來是國家的禍患,起初朝廷曾用兵幾十萬,僅僅占領一個思州,不久又被亂民占有。守仁片言隻語傳送過去,思恩、田州的亂民低頭納降。至於八寨、斷藤峽的亂民,為深岩絕壁所阻隔,開國以來,沒人敢輕易說到剿除他,現在一舉剷平,好似摧枯拉朽。可是議論的人卻說守仁接到的命令是出征思恩、田州,不曾命令他討伐八寨。封疆大吏外出征戰,有可以安定國家,造福社稷的機會,專斷應是可以的。況且守仁曾經領到詔旨,允許靈活機動,見機行事,怎么就不可以這么辦呢?守仁平定寧王叛亂,忌恨他的人誣衊他當初曾和寧王同謀,又謊稱他以車輛載運錢帛。當時大臣楊廷和、喬宇裝飾成真,至今還不曾為守仁平反昭雪。作為大臣忠誠得像守仁那樣,有大功勳像守仁那樣,一受委屈於江西,再受委屈於兩廣。我們真怕做事的大臣灰了心,部隊里將士離散,以後我明朝邊疆有戰事時,誰還肯再為陛下分挑擔子呢?”世宗對此也只是說知道而已。

守仁這時已經病得很厲害,上書請求告老回鄉,推薦勛陽巡撫林富代替自己,不等朝廷的批覆就回去了。走到南安就病死了,終年五十七歲。靈柩經過江西,軍民無不身著白衣,哭泣相送。

守仁天生不同常人。十七歲時拜訪上饒人婁諒,和他講論朱子格物之學的大意。回家以後,每日裡正身而坐,研讀《五經》,不輕易和人說笑。從九華山遊歷歸來,在陽明洞中建造住室,泛覽道、釋兩家的學說,幾年下來沒有什麼收穫。貶官於龍場時,荒僻之地,無書可讀,只好天天思索舊日已得的知識。一天,忽然悟到格物致知,應當自求於己心,而不能去向事物求索,慨然感嘆說:“道就在這裡呀。”從此深信不疑。他因道設教,專門以發明良知為主旨。認為宋代周敦頤、二程兄弟以後,只有象山陸九淵的學說簡易直捷,能夠上接孟軻的學統。而朱熹的《集注》、《或問》等,是中年時還不成熟的學說。當世學者翕然而聽從,所以社會上有“陽明學”的稱法。

守仁死後,桂萼彈劾他擅離職守。世宗大為惱火,下令朝廷大臣議論。桂萼等人說:“守仁做事不取法先賢,講學不稱道前儒。想要標新立異抬高自己,才批評朱熹格物致知的學說;知道民眾的公論不得贊成他,所以掇弄一本關於朱熹晚年定論的書。召引門徒,相互唱和。有才能的人喜歡他的隨意,沒出息的人借用他的虛名。師傳弟習,轉生錯訛,越來越荒謬。但是守仁討伐..地的叛亂,活捉造反的寧王,功勞還是值得紀念的,應該免予追奪伯爵,以顯示皇朝的信譽,禁止傳播邪說,以端正人民的思想。”世宗於是發布詔書,停止了世襲伯爵的特權,後事處理的典禮也不予舉行。隆慶初年,朝廷大臣很讚揚他的功績,穆宗於是下詔追贈他為新建侯,諡文成。二年準予世襲伯爵。以後又有請把守仁與薛蠧、陳獻章一齊放在文廟中從祀的,穆宗允準大臣討論,結果以薛蠧從祀。到萬曆十二年(1584),御史詹事講又重申以前的請求。大學士申時行等人說:“守仁所講致知出自《大學》,良知出自《孟子》。陳獻章主靜,繼承宋朝大儒周敦頤、程顥。況且孝友之德,進退出處像獻章,氣節、文章、功業像守仁,不能說是禪客。實在應予尊崇、祭祀。”並且說胡居仁思想純正,行為篤實,為社會輿論所肯定,也該一道祭祀。神宗皇帝聽從了他。一直到明代滅亡,孔廟中從祀的也只守仁等四個人而已。守仁的學生遍布天下,那些專門列傳的不再記載。只有冀元亨曾經和守仁共過患難。

冀元亨,字惟乾,武陵人,深信守仁的學說。考中正德十一年(1516)鄉試。跟從守仁在贛時,守仁囑託他教育自己的兒子。宸濠心懷不軌,但外表卻追求高名,曾寫信給守仁向他請教學問,守仁派元亨前往講學。宸濠說一些挑逗性的話,元亨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和他談學問,宸濠以為他痴迷。後來為宸濠講解《西銘》,反覆多次,把君臣之間的大義講得很明白。宸濠也佩服了,給他很多禮物,送他回去,元亨把這些禮物入了公。後來,宸濠叛亂失敗,張忠、許泰誣衊守仁曾和他勾結。審問宸濠,宸濠說沒有。張忠等人不停地審問,宸濠說:“只是他曾經派冀元亨來和我講論過學問。”張忠等這下十分高興,就對元亨施以棒打,加以炮烙,元亨最後還是不承認,被戴上枷鎖,投入京城的大牢之中。

世宗皇帝即位後,議論者一次次說明他的冤屈,被釋放才五天也就死了。元亨在監獄中,對待其他囚犯如同兄弟,犯人們都感動得落淚。他被逮捕時,官吏同時收捕了他的妻子李氏,李氏面無懼色,說道:“我的丈夫尊敬師儒,熱愛善德,哪裡還有別的意圖呢?”在監獄中,還和兩個女兒一齊不停地編理麻粆。事情將澄清的時候,看守想放她們出去,她說“:不能看到我丈夫,出獄後我們到哪去?”按察司的官太太們聽說了她的賢慧,召她上門,她婉詞謝絕。她們親自到監獄探望,李氏還是穿著囚服相見,手裡還沒有放下麻粆編理的活兒。問到她丈夫的學問,她說:“我丈夫的學問就是婦女不要走出閨門與衽席之間。”這些官太太們一聽這話,頓時肅然起敬。

評論:王守仁最初因為正直有節操而著名,等到負責疆場的戰事的時候,率領一支無戰鬥力的軍隊,背後幾個文弱書生,卻也能掃除多年不法的亂民,平定藩王的武裝叛亂。整個明朝一代,文官用兵而克敵制勝,沒有像守仁這樣出色的。當著險難重重,並為皇帝疑心的時候,他能夠做到精神專一、策劃周到。這雖然因為他天資高明,不也是得益於他那精神世界嗎?可是他誇耀自己的學術創見,標新立異,不同於先代的大儒,最後受到了學者的批評。守仁生前曾說胡世寧沒有講學,世寧說:“我倒是恨先生你多了講學一事!”桂萼對他的指責雖然源出嫉恨的私心,但守仁學說的流弊是那樣的,這不能因為他功績很多就為他忌諱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