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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一百一十

作者:沈昫等

○韓愈 張籍 孟郊 唐衢 李翱 宇文籍 劉禹錫 柳宗元 韓辭

韓愈,字退之,昌黎人。父仲卿,無名位。愈生三歲而孤,養於從父兄。愈自 以孤子,幼刻苦學儒,不俟獎勵。大曆、貞元之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楊雄、董仲 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愈從其徒游,銳意鑽仰,欲自振 於一代。洎舉進士,投文於公卿間,故相鄭餘慶頗為之延譽,由是知名於時。尋登 進士第。

宰相董晉出鎮大梁,闢為巡官。府除,徐州張建封又請為其賓佐。愈發言真率, 無所畏避,操行堅正,拙於世務。調授四門博士,轉監察御史。德宗晚年,政出多 門,宰相不專機務。宮市之弊,諫官論之不聽。愈嘗上章數千言極論之,不聽,怒 貶為連州山陽令,量移江陵府掾曹。

元和初,召為國子博士,遷都官員外郎。時華州刺史閻濟美以公事停華陰令柳 澗縣務,俾攝掾曹。居數月,濟美罷郡,出居公館,澗遂諷百姓遮道索前年軍頓役 直。後刺史趙昌按得澗罪以聞,貶房州司馬。愈因使過華,知其事,以為刺史相黨, 上疏理澗,留中不下。詔監察御史李宗奭按驗,得澗贓狀,再貶澗封溪尉。以愈妄 論,復為國子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擯黜,作《進學解》以自喻曰: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 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華張。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 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 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 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 務得,細大不捐。燒膏油以繼晷,常矻矻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牴排異端, 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 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 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 《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迨《莊》、《騷》,太史所錄, 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 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 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為博士,冗不見治。命與 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 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MM櫨侏儒,椳闑扂楔,各 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硃溲馬勃,敗鼓之皮, 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 校短量長,唯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 老於行。苟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 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不由其統;言雖多, 不要其中;文雖奇,不濟於用;行雖修,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 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塗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 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此非其幸哉!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閒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財賄之有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 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執政覽其文而憐之,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逾歲,轉考功郎中、 知制誥,拜中書舍人。

俄有不悅愈者,摭其舊事,言愈前左降為江陵掾曹,荊南節度使裴均館之頗厚, 均子鍔凡鄙,近者鍔還省父,愈為序餞鍔,仍呼其字。此論喧於朝列,坐是改太子 右庶子。

元和十二年八月,宰臣裴度為淮西宣慰處置使,兼彰義軍節度使,請愈為行軍 司馬,仍賜金紫。淮、蔡平,十二月隨度還朝,以功授刑部侍郎,仍詔愈撰《平淮 西碑》,其辭多敘裴度事。時先入蔡州擒吳元濟,李愬功第一,愬不平之。愬妻出 入禁中,因訴碑辭不實,詔令磨愈文。憲宗命翰林學士段文昌重撰文勒石。

鳳翔法門寺有護國真身塔,塔內有釋迦文佛指骨一節,其書本傳法,三十年一 開,開則歲豐人泰。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宮人三十人,持香花赴臨皋驛 迎佛骨。自光順門入大內,留禁中三日,乃送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 後。百姓有廢業破產、燒頂灼臂而求供養者。愈素不喜佛,上疏諫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始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黃帝在位 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 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 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後殷湯亦年百歲,湯孫 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書史不言其壽,推其年數,蓋亦俱不減百歲。 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王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至中國,非因 事佛而致此也。

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 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 捨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為侯景所逼,餓死 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識見不遠,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 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嘗恨焉!伏惟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 以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即不許度人為僧尼、道士,又不許別立寺觀。臣當時以 為高祖之志,必行於陛下之手。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轉令盛也!

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於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令諸寺遞迎供養。臣雖 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心,為京 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 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信佛。皆雲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微賤, 於佛豈合惜身命。所以灼頂燔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仿效,唯 恐後時,老幼奔波,棄其生業。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 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 之法行,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 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於眾也。況 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以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 古之諸侯,行吊於國,尚令巫祝先以桃,祓除不祥,然後進吊。今無故取朽穢之 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 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 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 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

疏奏,憲宗怒甚。間一日,出疏以示宰臣,將加極法。裴度、崔群奏曰:“韓 愈上忤尊聽,誠宜得罪,然而非內懷忠懇,不避黜責,豈能至此?伏乞稍賜寬容, 以來諫者。”上曰:“愈言我奉佛太過,我猶為容之。至謂東漢奉佛之後,帝王鹹 致夭促,何言之乖刺也?愈為人臣,敢爾狂妄,固不可赦!”於是人情驚惋,乃至 國戚諸貴,亦以罪愈太重,因事言之,乃貶為潮州刺史。

愈至潮陽,上表曰:

臣今年正月十四日,蒙恩授潮州刺史,即日馳驛就路。經涉嶺海,水陸萬里。 臣所領州,在廣府極東。去廣府雖雲二千里,然來往動皆逾月。過海口,下惡水, 濤瀧壯猛,難計期程,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 夕發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發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罪犯至重,所處又極遠 惡,憂惶慚悸,死亡無日。單立一身,朝無親黨,居蠻夷之地,與魍魅同群。苟非 陛下哀而念之,誰肯為臣言者。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唯酷好學問文章,未嘗一日暫廢,實為時輩推許。 臣於當時之文,亦未有過人者。至於論述陛下功德,與《詩》、《書》相表里。作 為歌詩,薦之郊廟,紀太山之封,鏤白玉之牒;鋪張對天之宏休,揚厲無前之偉跡; 編於《詩》、《書》之策而無愧,措於天地之間而無虧。雖使古人復生,臣未肯多 讓。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內,莫不臣妾南北東西,地各萬里。自天寶之後, 政治少懈,文致未優,武克不綱。孽臣奸隸,外順內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孫。如 古諸侯,自擅其地,不朝不貢,六七十年。四聖傳序,以至陛下,躬親聽斷,干戈 所麾,無不從順。宜定樂章,以告神明;東巡泰山,奏功皇天,使永永萬年,服我 成烈。當此之際,所謂千載一時,不可逢之嘉會。而臣負罪嬰釁,自拘海島,戚戚 嗟嗟,日與死迫;曾不得奏薄伎於從官之內、隸御之間,窮思畢精,以贖前過。懷 痛窮天,死不閉目!瞻望宸極,魂神飛去。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

憲宗謂宰臣曰:“昨得韓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諫佛骨事,大是愛我,我豈不 知!然愈為人臣,不當言人主事佛乃年促也。我以是惡其容易。”上欲復用愈,故 先語及,觀宰臣之奏對。而皇甫鎛惡愈狷直,恐其復用,率先對曰:“愈終大狂疏, 且可量移一郡。”乃授袁州刺史。

初,愈至潮陽,既視事,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鱷魚,卵而化,長 數丈,食民畜產將盡,以是民貧。”居數日,愈往視之,令判官秦濟砲一豚一羊, 投之湫水,祝之曰:

前代德薄之君,棄楚、越之地,則鱷魚涵泳於此可也。今天子神聖,四海之外, 撫而有之。況揚州之境,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共天地宗廟之祀,鱷魚豈可與 刺史雜處此土哉?刺史受天子命,令守此土,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食民畜熊鹿麞 豕,以肥其身,以繁其卵,與刺史爭為長。刺史雖駑弱,安肯為鱷魚低首而下哉! 今潮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鱷魚朝發而夕至。今與鱷魚約, 三日乃至七日,如頑而不徙,須為物害,則刺史選材伎壯夫,操勁弓毒矢,與鱷魚 從事矣!

祝之夕,有暴風雷起於湫中。數日,湫水盡涸,徙於舊湫西六十里。自是潮人 無鱷患。

袁州之俗,男女隸於人者,逾約則沒入出錢之家。愈至,設法贖其所沒男女, 歸其父母。仍削其俗法,不許隸人。

十五年,征為國子祭酒,轉兵部侍郎。會鎮州殺田弘正,立王廷湊,令愈往鎮 州宣諭。愈既至,集軍民,諭以逆順。辭情切至,廷湊畏重之。改吏部侍郎。轉京 兆尹,兼御史大夫。以不台參,為御史中丞李紳所劾。愈不伏,言準敕仍不台參。 紳、愈性皆褊僻,移刺往來,紛然不止,乃出紳為浙西觀察使,愈亦罷尹為兵部侍 郎。及紳面辭赴鎮,泣涕陳敘。穆宗憐之,乃追制以紳為兵部侍郎,愈復為吏部侍 郎。長慶四年十二月卒,時年五十七,贈禮部尚書,謚曰文。

愈性弘通,與人交,榮悴不易。少時與洛陽人孟郊、東郡人張籍友善。二人名 位未振,愈不避寒暑,稱薦於公卿間,而籍終成科第,榮於祿仕。後雖通貴,每退 公之隙,則相與談宴,論文賦詩,如平昔焉。而觀諸權門豪士,如仆隸焉,瞪然不 顧。而頗能誘厲後進,館之者十六七,雖晨炊不給,怡然不介意。大抵以興起名教, 弘獎仁義為事。凡嫁內外及友朋孤女僅十人。

常以為自魏、晉已還,為文者多拘偶對,而經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不復 振起矣。故愈所為,文,務反近體;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後學之士,取為師 法。當時作者甚眾,無以過之,故世稱“韓文”焉。然時有恃才肆意,亦有盩孔、 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為羅池神,而愈撰碑以實之;李賀父名晉,不應進士, 而愈為賀作《諱辨》,令舉進士;又為《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 繆者。時謂愈有史筆,及撰《順宗實錄》,繁簡不當,敘事拙於取捨,頗為當代所 非。穆宗、文宗嘗詔史臣添改,時愈婿李漢、蔣系在顯位,諸公難之。而韋處厚竟 別撰《順宗實錄》三卷。有文集四十卷,李漢為之序。

子昶,亦登進士第。

張籍者,貞元中登進士第。性詭激,能為古體詩,有警策之句傳於時。調補太 常寺太祝,轉國子助教、秘書郎。以詩名當代,公卿裴度、令狐楚,才名如白居易、 元稹,皆與之游,而韓愈尤重之。累授國子博士、水部員外郎,轉水部郎中,卒。 世謂之張水部雲。

孟郊者,少隱於嵩山,稱處士。李翱分司洛中,與之游。薦於留守鄭餘慶,辟 為賓佐。性孤僻寡合,韓愈一見以為忘形之契,常稱其字曰東野,與之唱和於文酒 之間。鄭餘慶鎮興元,又奏為從事,辟書下而卒。餘慶給錢數萬葬送,贍給其妻子 者累年。

唐衢者,應進士,久而不第。能為歌詩,意多感發。見人文章有所傷嘆者,讀 訖必哭,涕泗不能已。每與人言論,既相別,發聲一號,音辭哀切,聞之者莫不淒 然泣下。嘗客游太原,屬戎帥軍宴,衢得預會。酒酣言事,抗音而哭,一席不樂, 為之罷會,故世稱唐衢善哭。左拾遺白居易遺之詩曰:“賈誼哭時事,阮籍哭路歧。 唐生今亦哭,異代同其悲。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飢。不悲口無食,不悲身無衣。 所悲忠與義,悲甚則哭之。太尉擊賊日,尚書叱盜時。大夫死凶寇,諫議謫蠻夷。 每見如此事,聲發涕輒隨。我亦君之徒,鬱郁何所為?不能發聲哭,轉作樂府辭。” 其為名流稱重若此。竟不登一命而卒。

李翱,字習之,涼武昭王之後。父楚金,貝州司法參軍。翱幼勤於儒學,博雅 好古,為文尚氣質。貞元十四年登進士第,授校書郎。三遷至京兆府司錄參軍。元 和初,轉國子博士、史館修撰。

十四年,太常丞王涇上疏請去太廟朔望上食,詔百官議。議者以《開元禮》, 太廟每歲礿、祠、蒸、嘗、臘,凡五享。天寶末,玄宗令尚食每月朔望具常饌,令 宮闈令上食於太廟,後遂為常。由是朔望不視朝,比之大祠。翱奏議曰:

《國語》曰:王者日祭。《禮記》曰:王立七廟,皆月祭之。《周禮》時祭, 礿祠蒸嘗。漢氏皆雜而用之。蓋遭秦火,《詩》、《書》、《禮經》燼滅;編殘簡 缺,漢乃求之。先儒穿鑿,各伸己見,皆托古聖賢之名,以信其語,故所記各不同 也。古者廟有寢而不墓祭;秦、漢始建寢廟於園陵,而上食焉。國家因之而不改。 《貞觀》、《開元禮》並無宗廟日祭、月祭之禮,蓋以日祭、月祭,既已行於陵寢 矣。故太廟之中,每歲五饗六告而已。不然者,房玄齡、魏徵輩皆一代名臣,窮極 經史,豈不見《國語》、《禮記》有日祭、月祭之詞乎?斯足以明矣。

伏以太廟之饗,籩豆牲牢,三代之通禮,是貴誠之義也。園陵之奠,改用常饌; 秦、漢之權制,乃食味之道也。今朔望上食於太廟,豈非用常褻味而貴多品乎?且 非《禮》所謂“至敬不饗味而貴氣臭”之義也。《傳》稱:屈到嗜芰,有疾,召其 宗老而屬之曰:“祭我必以芰。”及祭,薦芰,其子違命去芰而用羊,饋籩豆脯醢, 君子是之。言事祖考之義,當以禮為重,不以其生存所嗜為獻,蓋明非食味也。然 則薦常饌於太廟,無乃與芰為比乎?且非三代聖王之所行也。況祭器不陳俎豆,祭 官不命三公,執事者唯宮闈令與宗正卿而已。謂之上食也,安得以為祭乎?且時享 於太廟,有司攝事,祝文曰:“孝曾孫皇帝臣某,謹遣太尉臣名,敢昭告於高祖神 堯皇帝、祖妣太穆皇后竇氏。時惟孟春,永懷罔極。謹以一元大武、柔毛剛鬣、明 粢薌萁、嘉蔬嘉薦醴齊,敬脩時享,以申追慕。”此祝辭也。前享七日質明,太尉 誓百官於尚書省曰:“某月某日時享於太廟,各揚其職。不供其事,國有常刑。” 凡陪享之官,散齋四日,致齋三日,然後可以為祭也。宗廟之禮,非敢擅議,雖有 知者,其誰敢言?故六十餘年行之不廢。今聖朝以弓矢既橐,禮樂為大,故下百僚, 可得詳議。臣等以為《貞觀》、《開元禮》並無太廟上食之文,以禮斷情,罷之可 也。至若陵寢上食,采《國語》、《禮記》日祭、月祭之詞,因秦、漢之制,修而 存之,以廣孝道可也。如此,則經義可據,故事不遺。大禮既明,永息異論,可以 繼二帝三王,而為萬代法。與其瀆禮越古,貴因循而憚改作,猶天地之相遠也。

知禮者是之,事竟不行。

翱性剛急,論議無所避。執政雖重其學,而惡其激訐,故久次不遷。翱以史官 記事不實,奏狀曰:“臣謬得秉筆史館,以記注為職。夫勸善懲惡,正言直筆,紀 聖朝功德,述忠賢事業,載奸臣醜行,以傳無窮者,史官之任也。凡人事跡,非大 善大惡,則眾人無由得知,舊例皆訪於人,又取行狀謚議,以為依據。今之作行狀 者,多是其門生故吏,莫不虛加仁義禮智,妄言忠肅惠和。此不唯其處心不實,苟 欲虛美於受恩之地耳。蓋為文者,又非游、夏、遷、雄之列,務於華而忘其實,溺 於文而棄其理。故為文則失《六經》之古風,紀事則非史遷之實錄。臣今請作行狀 者,但指事實,直載事功。假如作《魏徵傳》,但記其諫諍之辭,足以為正直;段 秀實但記其倒用司農印以追逆兵,以象笏擊硃泚,足以為忠烈。若考功視行狀,不 依此者不得受。依此,則考功下太常,牒史館,然後定謚。伏乞以臣此奏下考功。” 從之。尋權知職方員外郎。十五年六月,授考功員外郎,併兼史職。

翱與李景儉友善。初,景儉拜諫議大夫,舉翱自代。至是,景儉貶黜,七月, 出翱為朗州刺史。俄而景儉復為諫議大夫,翱亦入為禮部郎中。翱自負辭藝,以為 合知制誥,以久未如志,鬱鬱不樂。因入中書謁宰相,面數李逢吉之過失。逢吉不 之校。翱心不自安,乃請告。滿百日,有司準例停官,逢吉奏授廬州刺史。太和初, 入朝為諫議大夫,尋以本官知制誥。三年二月,拜中書舍人。

初,諫議大夫柏耆將使滄州軍前宣諭,翱嘗贊成此行。柏耆尋以擅入滄州得罪, 翱坐謬舉,左授少府少監。俄出為鄭州刺史。五年,出為桂州刺史、御史中丞,充 桂管都防禦使。七年,改授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八年,征為刑部侍郎。九年, 轉戶部侍郎。七月,檢校戶部尚書、襄州刺史,充山南東道節度使。會昌中,卒於 鎮,謚曰文。

宇文籍,字夏龜。父滔,官卑。少好學,尤通《春秋》。竇群自處士征為右拾 遺,表籍自代,由是知名。登進士第。宰相武元衡出鎮西蜀,奏為從事。以鹹陽尉 直史館,與韓愈同修《順宗實錄》,遷監察御史。王承宗叛,詔捕其弟駙馬都尉承 系,其賓客中有為誤識者。又蘇表以破淮西策乾宰相武元衡,元衡不用。以籍舊從 事,令召表訊之,籍因與表狎。元衡怒,坐貶江陵府戶曹參軍。至任,節度使孫簡 知重之,欲令兼幕府職事。籍辭曰:“籍以君命譴黜,亦當以君命升。假榮偷獎, 非所願也。”後考滿,連辟籓府,入為侍御史,轉著作郎,遷駕部員外郎、史館修 撰。與韋處厚、韋表微、路隨、沈傳師同修《憲宗實錄》。俄以本官知制誥,轉庫 部郎中。太和中,遷諫議大夫,專掌史筆,罷知制誥。

籍性簡淡寡合,耽玩經史,精於著述,而風望峻整,為時輩推重。太和二年正 月卒,時年五十九,贈工部侍郎。子監,大中初登進士第。

劉禹錫,字夢得,彭城人。祖雲。父漵,仕歷州縣令佐,世以儒學稱。禹錫貞 元九年擢進士第,又登宏辭科。禹錫精於古文,善五言詩,今體文章復多才麗。從 事淮南節度使杜佑幕,典記室,尤加禮異。從佑入朝,為監察御史。與吏部郎中韋 執誼相善。

貞元末,王叔文於東宮用事,後輩務進,多附麗之。禹錫尤為叔文知獎,以宰 相器待之。順宗即位,久疾不任政事,禁中文誥,皆出於叔文。引禹錫及柳宗元入 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轉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兼崇陵使判官。頗怙 威權,中傷端士。宗元素不悅武元衡,時武元衡為御史中丞,乃左授右庶子。侍御 史竇群奏禹錫挾邪亂政,不宜在朝。群即日罷官。韓皋憑藉貴門,不附叔文黨,出 為湖南觀察使。既任喜怒凌人,京師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時號“二王、劉、 柳。”

叔文敗,坐貶連州刺史。在道,貶朗州司馬。地居西南夷,士風僻陋,舉目殊 俗,無可與言者。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淫祠 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於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溪 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

初,禹錫、宗元等八人犯眾怒,憲宗亦怒,故再貶。制有“逢恩不原”之令。 然執政惜其才,欲洗滌痕累,漸序用之。會程異復掌轉運,有詔以韓皋及禹錫等為 遠郡刺史。屬武元衡在中書,諫官十餘人論列,言不可復用而止。

禹錫積歲在湘、澧間,鬱悒不怡,因讀《張九齡文集》,乃敘其意曰:“世稱 曲江為相,建言放臣不宜於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鄉。今讀其文章,自內職牧始, 安有瘴癘之嘆,自退相守荊州,有拘囚之思。托諷禽鳥,寄辭草樹,郁然與騷人同 風。嗟夫,身出於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華人士族,而必致醜地,然後快意哉! 議者以曲江為良臣,識胡雛有反相,羞與凡器同列,密啟廷諍,雖古哲人不及。而 燕翼無似,終為餒魂。豈忮心失恕,陰謫最大,雖二美莫贖耶?不然,何袁公一言 明楚獄而鍾祉四葉。以是相較,神可誣乎?”

元和十年,自武陵召還,宰相復欲置之郎署。時禹錫作《游玄都觀詠看花君子 詩》,語涉譏刺,執政不悅,復出為播州刺史。詔下,御史中丞裴度奏曰:“劉禹 錫有母,年八十餘。今播州西南極遠,猿狖所居,人跡罕至。禹錫誠合得罪,然其 老母必去不得,則與此子為死別,臣恐傷陛下孝理之風。伏請屈法,稍移近處。” 憲宗曰:“夫為人子,每事尤須謹慎,常恐貽親之憂。今禹錫所坐,更合重於他人, 卿豈可以此論之?”度無以對。良久,帝改容而言曰:“朕所言,是責人子之事, 然終不欲傷其所親之心。”乃改授連州刺史。去京師又十餘年。連刺數郡。

太和二年,自和州刺史征還,拜主客郎中。禹錫銜前事未已,復作《游玄都觀 詩序》曰:“予貞元二十一年為尚書屯田員外郎,時此觀中未有花木。是歲出牧連 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還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紅桃滿觀,如爍晨霞, 遂有詩以志一時之事。鏇又出牧,於今十有四年,得為主客郎中。重遊茲觀,蕩然 無復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游。”其前篇有“玄 都觀里桃千樹,總是劉郎去後栽”之句,後篇有“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又到 來”之句,人嘉其才而薄其行。禹錫甚怒武元衡、李逢吉,而裴度稍知之。太和中, 度在中書,欲令知制誥。執政又聞《詩序》,滋不悅。累轉禮部郎中、集賢院學士。 度罷知政事,禹錫求分司東都。終以恃才褊心,不得久處朝列。六月,授蘇州刺史, 就賜金紫。秩滿入朝,授汝州刺史,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都。

禹錫晚年與少傅白居易友善,詩筆文章,時無在其右者。常與禹錫唱和往來, 因集其詩而序之曰:“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 往往犯之。夫合應者聲同,交爭者力敵。一往一復,欲罷不能。由是每制一篇,先 於視草,視竟則興作,興作則文成。一二年來,日尋筆硯,同和贈答,不覺滋多。 太和三年春以前,紙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八首。其餘乘興仗醉,率然口號者,不 在此數。因命小侄龜兒編勒成兩軸。仍寫二本,一付龜兒,一授夢得小男侖郎,各 令收藏,附兩家文集。予頃與元微之唱和頗多,或在人口。嘗戲微之云:‘仆與足 下二十年來為文友詩敵,幸也!亦不幸也。吟詠情性,播揚名聲,其適遺形,其樂 忘老,幸也!然江南士女語才子者,多雲元、白,以子之故,使仆不得獨步於吳、 越間,此亦不幸也!今垂老復遇夢得,非重不幸耶?’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 於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如夢得‘雪裡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 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矣!在在處處,應有靈物護 持,豈止兩家子弟秘藏而已!”其為名流許與如此。夢得嘗為《西塞懷古》、《金 陵五題》等詩,江南文士稱為佳作,雖名位不達,公卿大僚多與之交。

開成初,復為太子賓客分司,俄授同州刺史。秩滿,檢校禮部尚書、太子賓客 分司。會昌二年七月卒,時年七十一,贈戶部尚書。

子承雍,登進士第,亦有才藻。

柳宗元,字子厚,河東人。後魏侍中濟陰公之系孫。曾伯祖奭,高祖朝宰相。 父鎮,太常博士,終侍御史。宗元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思,與 古為侔。精裁密緻,璨若珠貝。當時流輩鹹推之。登進士第,應舉宏辭,授校書郎、 藍田尉。貞元十九年,為監察御史。

順宗即位,王叔文、韋執誼用事,尤奇待宗元。與監察呂溫密引禁中,與之圖 事。轉尚書禮部員外郎。叔文欲大用之,會居位不久,叔文敗,與同輩七人俱貶。 宗元為邵州刺史。在道,再貶永州司馬。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 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篇,覽之者為之悽惻。

元和十年,例移為柳州刺史。昌朗州司馬劉禹錫得播州刺史,制書下,宗元謂 所親曰:“禹錫有母年高,今為郡蠻方,西南絕域,往復萬里,如何與母偕行?如 母子異方,便為永訣。吾於禹錫為執友,胡忍見其若是?”即草章奏,請以柳州授 禹錫,自往播州。會裴度亦奏其事,禹錫終易連州。

柳州土俗,以男女質錢,過期則沒入錢主,宗元革其鄉法。其已沒者,仍出私 錢贖之,歸其父母。江嶺間為進士者,不遠數千里皆隨宗元師法;凡經其門,必為 名士。著述之盛,名動於時,時號柳州雲。有文集四十卷。

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卒,時年四十七。子周六、周七,才三四歲。觀察使裴行 立為營護其喪及妻子還於京師,時人義之。

韋辭,字踐之。祖召卿,洛陽丞。父翃,官至侍御史。辭少以兩經擢第,判入 等,為秘書省校書郎。貞元末,東都留守韋夏卿闢為從事。後累佐使府,皆以參畫 稱職。元和九年,自藍田令入拜侍御史,以事累出為朗州刺史,再貶江州司馬。

長慶初,韋處厚、路隨以公望居顯要,素知辭有文學理行,亟稱薦之。擢為戶 部員外,轉刑部郎中,充京西北和糴使。尋為戶部郎中、兼御史中丞,充鹽鐵副使, 轉吏部郎中。文宗即位,韋處厚執政,且以澄汰浮華、登用藝實為事,乃以辭與李 翱同拜中書舍人。

辭素無清藻,文筆不過中才,然處事端實,游官無黨。與李翱特相善,俱擅文 學高名。疏達自用,不事檢操。處厚以激時用,頗不厭公論;辭亦倦於潤色,苦求 外任。乃出為潭州刺史、御史中丞、湖南觀察使。在鎮二年,吏民稱治。大和四年 卒,時年五十八,贈右散騎常侍。

史臣曰:貞元、太和之間,以文學聳動搢紳之伍者,宗元、禹錫而已。其巧麗 淵博,屬辭比事,誠一代之宏才。如俾之詠歌帝載,黼藻王言,足以平揖古賢,氣 吞時輩。而蹈道不謹,昵比小人,自致流離,前隳素業。故君子群而不黨,戒懼慎 獨,正為此也。韓、李二文公,於陵遲之末,遑遑仁義;有志於持世范,欲以人文 化成,而道未果也。至若抑楊、墨,排釋、老,雖於道未弘,亦端士之用心也。

贊曰:天地經綸,無出斯文。愈、翱揮翰,語切典墳。犧雞斷尾,害馬敗群。 僻塗自噬,劉、柳諸君。

部分譯文

韓愈字退之,昌黎人。父名仲卿,無聲名地位。韓愈三歲時便成了孤兒,寄養在堂兄家中。韓愈自念是孤兒,從小便刻苦讀書,無須別人嘉許勉勵。大曆至貞元之間(766~805),文章大多崇尚仿古,模擬揚雄、董仲舒的著述風格,而獨孤及、梁肅學問最為深奧,受到知識界推崇。韓愈同這一班人交往,銳意鑽研,希望自己在一代人中嶄露頭角。及至應進士科考,文章投遞到公卿之間,前宰相鄭餘慶極力為他播揚聲譽,因此韓愈一時便出了名。

不久,韓愈便中了進士。宰相董晉出京鎮戍大梁,徵召韓愈為巡官。董晉調任,徐州張建封又聘請他做幕僚。韓愈說話直爽坦率,從不畏懼或迴避什麼,操行堅定純正,卻不善於處理一般事務。後來調任四門博士,轉任監察御史。德宗晚年時,朝政落到多家權貴手中,宰相不能決斷機要事務,宮中宦官到民市強行買賣的弊端,諫官上奏批評,皇上不聽取。韓愈曾呈遞數千言的奏章竭力陳說,皇上不接受,反而發怒將韓愈貶為連州陽山縣令,後酌情移近任江陵府屬官。元和(806~820)初年,韓愈被召為國子博士,又升都官員外郎。當時華州刺史閻濟美因公事停止華陰縣令柳澗的職務,讓他代行屬吏職事。數月後,閻濟美被罷免,離開官衙去住公館,柳澗便煽動百姓攔路索取前些年的軍務勞役費。後來刺史趙昌查出柳澗煽動之罪將此事上奏,貶柳澗為房州司馬。韓愈因公差經過華州,聞知此事,認為繼任刺史庇護前任,便上疏為柳澗辯護,皇上將奏疏留在禁中不予處理。皇上命監察御史李宗..核查,查得柳澗貪污受賄的事實,再度貶柳澗為封溪縣尉。因韓愈妄加議論,又將他降為國子博士。韓愈認為自己才學高深,卻屢次遭貶斥,於是做《進學解》以自喻。文章寫道:

“國子先生早晨走進太學,召集學生們站立在校舍前,教誨他們說:‘學業精深來自勤奮,學習荒廢由於玩樂;德行養成依靠深思熟慮,德行敗壞由於因循苟且。現今聖君賢臣相遇,法律政令俱已制訂,剷除了兇險邪惡之輩,選拔了德才兼優的人。具些許長處者一概錄用,以一技而出名的人無不授職。發掘搜羅鑑別挑選,除去污垢磨出光輝。或許有學問欠佳而僥倖中選者,誰說學識淵博的人得不到舉用?諸位學子只須擔心學業不能精深,不用害怕主管官員不能明察;只須擔心德行不能養成,不要害怕主管官員不公正。’

“話未說完,就有學生在行列里笑著說:‘先生在騙我們吧!弟子跟著先生學習,至今有好些年了。先生口中從未停止吟誦六經文句,手中從未停止翻閱諸子百家著述。讀紀事文章必定總結其要點,讀說理文章必定探討其深奧含義。貪圖多學務求有所獲,無論重大或細微的內容均不放棄。點燈燃燭夜以繼日,終年孜孜不倦地刻苦用功。先生治學,可以說夠勤奮了。抵制異端邪說,排斥佛教道教,彌補儒學的缺漏,闡發儒學道統,獨自旁搜博引將它從遠古繼承下來;猶如防堵百川泛濫而使它東流入海,挽回已經傾瀉的狂瀾。先生對於捍衛和傳播儒家學說,可以說勞苦功高了。沉浸在古代典籍之深厚義蘊中,咀嚼品味其中的精華,寫成文章,那些著作把家裡都堆滿了。向上代取法,虞舜夏禹之作,深奧無窮。《周誥》、《殷盤》,文句艱深難讀。《春秋》文辭簡要嚴謹,《左傳》語言鋪張華美。《易》奇妙而有法則,《》純正而華麗。往下學習,《莊子》、《離騷》,太史公《史記》,揚雄和司馬相如辭賦,這些著作有異曲同工之妙。先生所做文章,可以說是內容博大精深而文辭雄奇奔放了。少小時就懂得學習,勇於大膽實踐;隨著年齡增長便通曉事理,處理各種事情都能恰如其分。先生在做人方面,可以說是德行完美了。然而在公務上不能被人信任,私事上得不到朋友幫助,進退兩難,動輒獲罪。沒當幾天御史,就被攆到南方邊遠之地。三度任國子博士,是個閒職不能有所作為。命中注定老要同仇敵打交道,屢遭失敗。冬季即使天氣較暖孩子們也冷得叫喊,豐收之年妻子也因飢餓而啼哭。先生頭頂禿了牙齒脫落,即使熬到死又能得到什麼好處?不知多想想這些,反倒來教訓別人!’

“先生說:‘喂,你到前面來。那大木頭可做棟樑,小木頭可做椽子,斗拱短柱,門臼門檻門閂門框,各派適當用場,用以建成房屋,這是工匠們的巧妙技術。貴重的地榆硃砂,天麻龍芝,普通的車前草馬勃菌,陳舊的鼓皮,兼收並蓄,備用而不至於缺遺,這是醫師的高明之處。選拔人才準確公正,優秀的、稍差的一併量才任用,有的以委曲周全見長,有的以超絕曠達出眾,比較他們的長處和短處,將他們安置到適合各自特點的職位上,這是宰相用人的原則。古時孟軻擅長辯論,孔子的學說因而得以闡明傳播,他的車跡遍及天下,在周遊列國中度過一生。荀卿堅守正道,儒家的偉大理論因而發揚光大,為逃避齊人的讒言來到楚國,最後被楚國廢為平民死在蘭陵。這兩位大儒,說出話來就成為經典,一舉一動都成為法則,遠遠超過同輩人,優異卓絕達到了聖人的境地,他們在世上的遭遇又怎樣呢?今天先生我治學勤奮,但不能繼承儒家道統;言論雖多,卻未能切中要領;文章雖新奇,但不合於實用;德行雖具一定修養,卻不能超群出眾。尚且月月取用朝廷的俸錢,年年耗費國庫的糧食,孩子們不會種田,妻子不會織布,我騎馬出門帶著隨從,安坐家中便吃現成飯,沿著常人之路小心地邁步,從古籍中竊取前人的言論。然而聖主不加責罰,宰臣不斥逐我,這不是很幸運嗎?動一動便遭毀謗,名聲隨之被毀壞。將我安放在閒散的位置,這是理所當然的。至於去思慮利祿之有無,計較職位的高低,而忘記自己的才幹只適合擔任什麼職務,指責自己上司的毛病,這猶如質問木匠為何不用小木樁做屋柱、指責醫師用昌蒲使人延年益壽而打算推薦豬苓一樣的荒謬。’”

執政官看了這篇文章很同情他,認為他有史學方面的才識,改派他任比部郎中、史館修撰。一年後,調任考郎中、兼掌制諾,又拜為中書舍人。

不久,有人不喜歡韓愈,抓住他的舊事不放,說韓愈先前降職為江陵掾曹時,荊南節度使裴均留他住宿禮遇厚重,裴均之子裴鍔乃平庸淺陋之人,最近裴鍔回來看望父親,韓愈在為裴鍔送行的文章序中,仍稱呼裴鍔的字。這一說法在朝官中引起很大反響,因此韓愈被改授太子右庶子。元和十二年(817)八月,宰相裴度任淮西宣慰處置使、兼彰義軍節度使,聘請韓愈為行軍司馬,賜紫服佩金魚袋。淮西、蔡州平定以後,十二月隨裴度回朝,因功被授刑部侍郎,聖上便命他撰寫《平淮西碑》碑文,其中很大篇幅敘述裴度的事跡。當時率先進入蔡州生擒吳元濟,李..功勞最大,他對韓愈所寫憤憤不平。李..之妻可以出入宮禁,於是訴說碑辭與事實不符,聖上便下令磨掉韓愈所寫碑文。憲宗皇帝命翰林學士段文昌重新撰寫刻石為碑。

鳳翔法門寺有座護國真身塔,塔內有釋迦文佛的一節手指骨,可以書寫經文傳布佛法,三十年開啟一次,塔開時便年豐人泰。元和十四年(819)正月,聖上命中使杜英奇帶領宮女三十人,手持香料鮮花,前往臨皋驛迎接佛骨。從光順門進入皇宮,留在宮中三日,然後送往各寺。王侯公卿士大夫及平民百姓,人人奔走迎送,施捨錢財,唯恐落在他人之後。百姓中有人不惜耗盡家產、灼燒頭頂和手臂以求供養佛骨。韓愈向來不喜歡敬佛之事,便上疏勸諫道:

“臣俯首以為佛這東西,不過是夷狄的一種法術。從後漢時開始流傳到中國,上古時並不曾有。從前黃帝在位百年,活到一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活了一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活了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活了一百零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活了一百一十八歲;帝舜和帝禹都年滿百歲。這些年代天下太平,百姓安樂長壽,然而當時中國並沒有佛。那以後商湯也活到百歲,他的孫子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史書未記載他們的年壽,推斷他們的生年,大概都不少於一百歲。周文王活了九十七歲,武王活了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這時佛法也未傳到中國,他們並非奉佛而能久居君位和高壽。

“漢明帝時開始有佛法,而他在位只有十八年。之後戰亂亡國之禍接踵而來,國運不能久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來,奉佛越來越恭謹虔誠,而朝代更加短促。其間只有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次捨身做佛徒,祭祀宗廟不再用牲畜做祭品,每晝夜只吃一餐,食物限於蔬菜和果品。後來竟為侯景所逼迫,餓死在台城,國家不久便滅亡。敬佛本為求福,反倒招致災禍。由此看來,佛不值得信奉,可以明白了。

“高祖滅隋建國之初,即主張廢止佛教。當時群臣缺乏遠見,不能深刻領悟先王治政方略及古今理國的規律,傳播聖上的英明見解,以補救奉佛造成的弊害,這事便沒去做。臣曾為此深感遺憾呀!臣俯首思慮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來無人能比。陛下即位之初,就禁止剃度常人為僧尼、道士,又禁止另建佛寺道觀。臣當時認為高祖的遺志,必經陛下之手而得以實現。眼下縱然不能立即實行,難道可以縱容奉佛之風使它愈演愈烈嗎?

“現在聽說陛下讓僧人們從鳳翔迎來佛骨,登樓觀看,還抬進了皇宮,讓各寺相繼迎接供養。臣雖然十分愚笨,也必定知道陛下不會被佛法迷惑而採取大禮供奉以祈求福瑞吉祥,只不過是因年豐民樂,順應人心,為京都士大夫百姓設定一個奇特的觀賞物、一個遊戲玩樂的器具而已。哪有如此聖明卻肯相信這種荒誕事情的呢?可是百姓愚昧,易受誘惑難明事理,假如看陛下這樣,會以為陛下真心信佛。於是都說天子最聖明,尚且虔心敬佛,咱們百姓渺小卑賤,奉佛難道還應吝惜自己的身家性命嗎?所以焚灼頭頂燒去手指,數十百人聚集一起,解衣脫衫散布錢財,從早到晚,轉相仿效,唯恐落於眾人之後,老老少少四處奔走,將謀生之事盡皆拋棄。如果不立即加以禁止,等到佛骨經過各寺廟,必定有砍斷手臂割碎身體用以供養的。傷風敗俗,被四方之國傳為笑談,這不是小事啊。

“佛本是夷狄之人,同中國言語不通,服飾形制完全不同。他口中不說合乎先王禮法的言論,身上不穿合乎先王禮法的衣服,不懂君臣之間的道義、父子之間的情分。假使他仍活著,奉著他們國家的使命,來我京師朝拜,陛下容納並接待他,不過在宣政殿見他一見,安排一次待客的禮儀,賜他衣服一套,護送他出境,不會讓他去迷惑百姓。何況他身死已久,不過是一塊枯朽的骨頭,污穢不祥的殘物,怎么適宜讓它進入宮禁呢!孔子說:‘敬重鬼神但要遠離他。’古時諸侯,在國中進行祭弔,尚且命巫祝先用桃枝編的笤帚掃除不祥,然後再行祭弔。現在平白無故迎奉枯朽污穢之物,親臨觀賞,不先命巫祝,不使用桃枝笤帚,群臣不說陛下有錯,御史不指出陛下的過失,臣確實為此感到羞恥。乞求陛下將這塊骨頭交付水火,使奉佛之事永遠斷根,斷絕當今天下人和後代的疑惑。讓天下人知道大聖人的作為非同尋常,難道不是一樁盛美之舉嗎!難道不痛快嗎!佛如有靈,真能降禍作祟,只要有災殃,就加到我身上來吧。老天有眼,我不會怨恨後悔。”

疏文奏上,憲宗非常惱怒。隔了一天,皇上將疏文出示給宰臣看,打算對韓愈處以極刑,裴度、崔群奏道:“韓愈觸犯陛下,確實應當問罪,然而若不是心懷忠誠,不懼罷官責罰,怎能到這樣地步?乞求聖上稍賜寬容,以使別人敢於勸諫。”皇上道:“韓愈說我奉佛太過分,我還可以容忍。至於說東漢奉佛之後,帝王都招致性命夭折皇位短促,怎么話說得這樣刺耳呢?韓愈身為人臣,膽敢如此狂妄,一定不能寬赦。”一時人心震驚嘆惜,乃至皇親國戚們也認為對韓愈加罪太重,便就事情本身為韓愈說情,於是將他貶為潮州刺史。

韓愈到了潮陽,上奏道:

“臣於今年正月十四日,蒙恩被授潮州刺史,即日驅車上路。經南嶺、涉大海,水陸萬里途程。臣所任職州郡,在廣府最東邊,離廣府雖說二千里路,然而往來都要花費一個月以上。經過海口,下到險惡的水域,波濤壯闊急流兇猛,難以測算行期,颶風時起鱷魚出沒,禍患不可預料。州南地近邊界,海水漲時波濤連天,毒霧瘴氣早晚散發。臣年輕時多病,年剛五十,便頭髮斑白牙齒脫落,按理命不久長。加上所犯之罪極重,所處之地又極偏遠荒瘠,臣憂慮惶恐慚愧驚悸,死期不遠了。臣立蠻夷之地,與山神鬼怪打交道。假使不是陛下哀憐而惦記我,誰肯為臣說一句話呢。

“臣生性愚笨無知,人情世故多有不懂,只酷愛做學問寫文章,沒有一天停止過,確實得到同輩人推崇讚許。臣在應時文章方面,也無過人之處,至於論述陛下功德,則能與《詩》、《書》相比並;所做詩歌,用為郊祀的獻辭;記載泰山封禪大典,鏤刻在白玉碑石上成為傳世典籍;陳述宏大盛美齊天之功績,傳頌前無古人之偉業,編入《詩》、《書》之類的經典也毫無愧色,放置於天地之間也不覺遜色。即使古代文豪復生,臣也不肯多加退讓。臣俯首以為大唐受天命而統治天下,四海之內,沒有誰不稱臣屈服,南北西東,各有疆域萬里。自天寶以後,政令措施稍覺鬆懈,禮樂不完善,軍備不雄厚。叛臣奸人,外表恭順內心悖逆,父子相繼,祖孫相傳,像古時諸侯,獨霸一方,不向聖上朝拜納貢,有六七十年了。古時四聖所傳秩序,直到陛下,您親自聽政斷事,干戈所指,無不順從。應當制定樂章,稟告神明,東巡泰山,向皇天奏報功勳,使江山萬世長存,護佑我大唐成就偉業。正當此時,可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遇,可是臣負罪在身,被拘禁在海島,憂傷嘆息,一天天逼近死期,竟不能任侍從官職、服事御前,竭盡思慮使盡精力,以贖回先前的過失。心懷苦痛度盡時光,至死不能瞑目!遙望北極星,魂神飛離。俯首懇請陛下,您就是天地父母,同情、憐惜我吧。”

憲宗對宰臣說道:“昨日收到韓愈到潮州後的上表,所以想起他諫迎佛骨之事,他很是愛護我,我難道不知道?但韓愈身為人臣,不應當說人主奉佛就位促壽短。我因此討厭他太輕率了。”皇上意欲重新起用韓愈,所以先說及,看宰臣們怎樣答對。可是皇甫..憎恨韓愈為人心直口快,怕他重被起用,便搶先回答說;“韓愈終究太狂放粗疏,暫且可考慮調到別郡。”於是任命韓愈為袁州刺史。

當初,韓愈到潮陽上任以後,向屬吏詢問百姓有何疾苦,都說:“那城西深潭之中有鱷魚,產卵孵化,有數丈長,把百姓豢養的家畜都要吃光了,因此百姓貧窮。”過了幾天,韓愈前去視察,命判官秦濟烤了一隻小豬一隻羊,投進潭水中,禱告道:

前代德威衰降之君主,拋棄楚、越之地,那么鱷魚在此棲息是可以的。現今天子神聖,四海之外,均能據有。何況古揚州地域,刺史縣令管轄之境,需獻出貢物賦稅代天地祖先宗廟祭祀所用,鱷魚怎能同刺史一同居處這塊土地上呢?刺史受天子派遣,命他在此駐守,鱷魚伏居潭中膽敢不安分,而去吞食供百姓獵用的熊鹿獐豬來餵肥自身,繁殖後代,與刺史爭做主宰。刺史雖然低能懦弱,怎肯向鱷魚低頭屈服呢?現在大海在潮州南面,大至鯨鵬,小至蝦蟹,無不容納,鱷魚早晨動身晚上即可到達。現與鱷魚約定,三至七日內,如鱷魚頑固不化不肯遷往大海,定要加害於人,那么刺史將挑選才高體壯之人,持強弓毒箭,同鱷魚一決雌雄!

禱告的當晚,暴風雷霆從潭中生起。幾天后,潭水乾涸,遷移到舊潭以西六十里。從此潮州人再不受鱷魚危害。

袁州風俗,平民女兒抵押給人家做奴婢,超越契約期限而不贖回,就由出錢人家沒為家奴。韓愈到後,設法贖出那些被沒為家奴的男女,讓他們回到父母身邊。於是禁止此種風俗,不許買人為奴。

元和十五年(820),徵召韓愈為國子祭酒,轉任兵部侍郎。正值鎮州人殺了田弘正,擁立王廷湊,朝廷命韓愈去鎮州傳旨曉諭。韓愈到後,召集軍民,說明反逆與歸順的不同後果,情感深摯言辭真切,王廷湊聽了又怕又敬重。後韓愈改任戶部侍郎,轉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由於不參謁中臣,被御史中丞李紳彈劾。韓愈不服,說皇上恩準便不必參謁中臣。李紳、韓愈性情都固執不讓,你往我來,爭辯不止,於是派李紳出任浙西觀察使,韓愈也被罷免京兆尹,任兵部侍郎。等到李紳告辭皇上赴鎮任職,流淚陳說,穆宗憐惜他,便追發詔書授李紳為兵部侍郎,韓愈又任吏部侍郎。

長慶四年(824)十二月韓愈辭世,時年五十七歲,追贈禮部尚書,諡號文。

韓愈性情開朗豁達,與人交往,無論對方發跡或是潦倒,他始終態度不變。年輕時同洛陽人孟郊、東郡人張籍友善。這兩人聲名地位還不高,韓愈不避寒暑,在公卿中讚揚推崇他們。張籍終於科考得中,榮獲利祿官位。後來韓愈雖然身份顯貴,每當辦完公事的閒暇,便同他們一起談話宴飲,論文賦詩,和過去一樣。而對那些權豪勢要,看作奴僕一般,瞪著眼睛不屑一顧。韓愈很善於誘導勉勵後進,留在家中做賓客對待的十分之六七,即使自己早餐也吃不上了,仍然和顏悅色毫不在意。總是以振興名聲教化、弘揚仁義為己任。幫助內外親和朋友的孤女婚嫁的近十人。韓愈常認為,自魏晉以來做文章的人多拘於駢句對偶,而古代經典的意旨,司馬遷、揚雄的氣韻風格,不再發揚了。所以韓愈所寫文章,務必同近時文體相反,抒發意旨創立學說,自成一家嶄新見解。當時作家很多,沒人能超過他,所以世上有“韓文”之譽。但是他不時仗恃才華肆意而言,也有遠離孔、孟的觀點。譬如南方人荒唐地將柳宗元當作羅池神,而韓愈撰寫羅池廟碑便作為真有其事來記載;李賀因父名晉肅,不應參加進士考試,而韓愈為李賀寫了《諱辯》一文,讓他去考進士;又寫了《毛穎傳》,譏諷戲謔不近人情:這是文章的最大失誤。當時人稱韓愈有史家的筆力,等到他撰寫《順宗實錄》,由於繁簡不當,敘事取捨也不恰當,深為當時人指責。殷宗、文宗都曾命令史臣增添修改,那時韓愈的女婿李漢、蔣系官居顯位,諸位史臣很覺為難。而韋處厚竟然另外撰寫了《順宗實錄》三卷。韓愈有文集四十卷,李漢為文集作序。

韓愈之子名昶,也考中了進士。

劉禹錫字夢得,彭城人,祖父劉雲,父劉漵,歷任州縣官吏或幕僚,以儒學被世人稱道。劉禹錫於貞元九年(793)應進士考及第,不久又考中博學宏辭科。劉禹錫精通古文,善做五言詩,今體詩和文章亦富於才華、辭藻瑰麗。做淮南節度使杜佑幕僚時,任掌書記,杜佑對他格外器重。後隨杜佑入朝,任監察御史,同吏部郎中韋執誼相友善。

貞元末,王叔文任太子侍讀,許多年輕人慾求上進,都去依附他。王叔文特別賞識劉禹錫,把他作為宰相人選來對待。順宗即位後,長期患病不能主持政務,朝廷文誥,都由王叔文掌管。王叔文將劉禹錫及柳宗元召入宮中,同他們商議,對二人的意見沒有不聽從的。劉禹錫調任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兼崇陵使判官。他們頗依仗權勢,中傷正直人士。柳宗元一向不喜歡武元衡,當時武元衡任御史中丞,於是被降職做右庶子。侍御史竇群上奏彈劾劉禹錫心懷叵測擾亂朝政,不宜留在朝內,結果竇群當天便被罷官。韓皋仗著自己出身顯貴,不依附王叔文一黨,便被調出任湖南觀察使。他們既然憑自己的喜怒欺凌旁人,京師人士不敢指名斥責,路上遇著則以白眼相看,當時號稱二王(王叔文、王亻丕)、劉、柳。

王叔文失敗後,劉禹錫亦獲罪貶為連州刺史,赴任途中,又貶為郎州司馬。郎州在西南夷人之地,風氣很落後,習俗處處與中原不同,沒有一個能交談的人。劉禹錫在郎州十年,惟有靠作文吟詩來陶冶性情。蠻夷之風俗崇尚巫術,每每濫修祠廟,擊鼓舞蹈,必定唱言辭俚俗的歌曲。劉禹錫間或也參與其中,便依照屈原等人作品,寫了新辭教巫祝歌唱。所以郎州地方夷人唱歌,多是劉禹錫所做歌詞。

當初劉禹錫、柳宗元等八人觸犯眾怒,憲宗也很生氣,所以對他們一再貶謫。詔書上有“逢恩不寬恕”的命令。然而執政官惋惜他們的才華,欲待事情淡化後,逐步提升他們。等到程異再次掌管轉運事務,朝廷下詔派韓皋以及劉禹錫等人任邊遠州郡刺史。恰好武元衡官居中書省,讓諫官十餘人列舉理由,說劉禹錫等人不可再用,於是作罷。

劉禹錫多年在湘州、澧州一帶,憂鬱不樂,於是讀《張九齡文集》,並做敘表明自己的見解道:“世人說張曲江做宰相時,建議被放逐之臣不宜到條件好的地方,因此多流放到湘黔五溪不毛之地。現在讀他的文章,他從朝官被貶為始安郡守,便嘆息身處煙瘴疫病之地;從宰相貶為荊州刺史,便感覺自己像被囚禁的犯人。託言於嘆禽鳥,寄辭於詠草樹,鬱郁然具有與屈原之輩相同的風格。哎呀,自己本生長偏遠之地,一旦失意便不能忍受,何況生長中原或出身士族之人,難道必定要遣送到貧瘠之地,然後才覺得稱心如意嗎?議者認為張曲江是個良臣,看出安祿山有反叛之意,羞於與那些平庸之輩同列朝班,便秘密啟奏聖上,即使古代聖賢也趕不上他,作為輔佐之臣雖無人可比,卻最終落得慘敗。難道不是因忌妒之心不能寬恕人,暗中遭到最大的報復,即使二美也不能相救嗎?若非如此,為什麼袁安一平反楚王株連之冤獄便四世受福呢?把兩者相比較,難道神靈是可以不信的嗎?”

元和十年(815),劉禹錫從朗州被召回,宰相仍打算將他安置在郎署。當時劉禹錫做《游玄都觀詠看花君子詩》,詩句有譏諷朝政之嫌,宰相不高興,再次將他調出京師任播州刺史。詔書下達,御史中丞裴度奏道:“劉禹錫有母,八十多歲了。這播州在京師西南極遠處,是猿犭穴居住之地,人跡罕至。禹錫確實應受處罰,然而他的老母必定不能去,那么同這個兒子便是死別了,臣擔心傷害陛下倡導的孝道之傳統。臣俯首懇請委屈法規,將他換到稍近一點的地方。”憲宗道:“為人之子,每件事都要特別謹慎,時時擔憂給親人留下禍患。現在劉禹錫所獲罪罰,應更重於旁人,愛卿怎能用這番道理原諒他。”裴度無言對答。過了許久皇上改變了態度說道:“我所說的,是責備為人之子所做的事,然而終究不想讓他的親人傷心。”於是改授劉禹錫為連州刺史。劉禹錫離開京師又十多年,接連做了幾個郡的刺史。

大和二年(828),劉禹錫從和州任上被召回,官拜主客郎中。劉禹錫為先前的事含恨不已,又做《游玄都觀詩序》說:“貞元二十一年(805)我任尚書省屯田員外郎,當時這觀中沒花木,這一年出京任連州刺史,接著便貶為朗州司馬。十年後,召回京師,人人都說有道士在觀中遍植紅桃,如朝霞閃耀,於是做詩記述當時的事。很快又出京任職,至今已十四年,才回京任主客郎中,重遊此觀,空蕩蕩已無一株桃樹,惟有兔葵燕麥在春風中擺動,因此又題二十八字,以待日後再來遊覽。”他所做前篇中有“玄都觀里桃千樹,總是劉郎去後栽”之句,後篇有“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又到來”之句,人們讚賞他的才華而鄙薄他的行為。劉禹錫很恨武元衡、李逢吉,而裴度比較了解他。大和年間(827~835),裴度在中書省,打算讓劉禹錫掌管制誥之事,而當權宰相又看到他的《詩序》,越發不高興,因此只讓他先後任禮部郎中、集賢院學士等職。裴度被罷宰相職務後,劉禹錫請求去東都洛陽任職。終究因仗恃才華心胸狹隘,不能長久任職朝內。六月,授蘇州刺史,當即賜紫服佩金魚袋。任滿回朝,授汝州刺史,又調任太子賓客,到東都任職。

劉禹錫晚年與少傅白居易友善,寫詩做文,一時無人超過他。白居易常與劉禹錫往來唱和,於是將唱和之詩彙編成集並做序道:“彭城劉夢得,是詩中豪傑。他的筆鋒銳利,很少有人能同他匹敵。我自不量力,往往冒犯他。能應合者同樣有美聲,能相爭者力量相當。你往我來,欲罷不能。於是每做一篇,先起草稿琢磨,琢磨透徹便詩興大發,詩興發做詩句便寫成。一兩年來,每日做詩,彼此贈答唱和,不覺越來越多。大和三年(829)春天以前,書寫留存的,總計一百三十八首。其餘乘興或借醉,隨口吟詠者不在此數之內。於是命小侄龜兒編錄,刻印成兩軸。並書寫兩本,一本交付龜兒,一本交付夢得的小兒子侖郎,令他們各自收藏,附於兩家文集之後。我近來與元微之唱和頗多,有的已被人們傳誦。我曾對微之打趣道:‘我與足下二十年為文友詩敵,幸運啊,也不幸呀。吟詠情性,播揚名聲,舒暢而忘形,快樂而忘老,這是幸運。然而江南智男慧女言及才子,多半口稱元、白,因您之故,使我不能在吳、越間獨占鰲頭,這也是不幸呀。現今年老又遇夢得。豈不是加倍的不幸嗎?’夢得夢得,文字之神妙,首推詩歌。若說到詩的神妙,我怎敢占先?如夢得‘雪裡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可謂神妙哇。他的詩無論在哪兒,都應有神靈護佑,豈止是兩家子弟秘藏呀!”作為名流他應享此稱譽。夢得曾做《西塞懷古》、《金陵五題》等詩,被江南文士譽為佳作。雖然他身份地位不高,公卿大僚許多人同他交往。開成(836~840)初年,劉禹錫再度擔任太子賓客分司,不久又任同州刺史。會昌二年(842)七月,劉禹錫去世,時年七十一歲,追贈戶部尚書。

子承雍,應考進士及第,亦有才華。

柳宗元字子厚,河東人,後魏侍中濟陰公柳旦的遠代子孫。他的曾伯祖父柳..,高宗朝任宰相。父柳鎮,曾任太常博士,最後官至侍御史。柳宗元從小聰明機警過人,尤精於寫作西漢體詩賦。下筆構思,能與古人相比。精心剪裁細密安排,像珠貝燦然有光彩。當時文人們都推重他,後來任校書郎、藍田縣尉。貞元十九年(803),任監察御史。

順宗即位,王叔文、韋執誼當權,特別器重柳宗元。將他與監察御史呂溫秘密引入宮中,同他們商議國事。不久柳宗元又升任尚書省禮部員外郎。王叔文打算重用他,正好在職不久王叔文便失敗,柳宗元與同輩的另七人均遭貶謫。柳宗元被貶為邵州刺史,赴任途中,再貶為永州司馬。既遭放逐,身入蠻荒煙瘴之地,道路崎嶇環境閉塞,胸中蘊蓄落魄詩人的鬱悶傷感,無論抒情敘事,動筆皆成文章。寫成騷體文十數篇,讀過的人無不為之悲傷。

元和十年(815),柳宗元依例移任柳州刺史。當時朗州司馬劉禹錫調任播州刺史,詔令下達,柳宗元對親近的人說:“禹錫有母年高,現在禹錫要去蠻荒之地當刺史,那裡是西南邊疆,往返萬里,怎能逼著母親同行。假如母子分居兩地,就等於永別。我是禹錫的好友,怎忍心看到他這樣?”立即寫了奏章,懇請聖上將柳州刺史授與劉禹錫,自己前去播州。恰好裴度也向皇上奏請此事,劉禹錫終於改任連州刺史。

柳州當地風俗,借錢用子女做抵押,過期不還子女就沒入錢主做奴婢。柳宗元便自己出錢替他們贖身,讓他們回到父母身邊。長江五嶺之間應進士科考的人,都不惜遠行數千里前來跟隨柳宗元學習;凡是經過他指教的,必定成為名士。柳宗元著述之多,聲名震動當世,人們稱他柳柳州。有文集四十卷傳世。元和十四年(819)十月五日逝世,終年四十七歲。子周六、周七,這時才三四歲。觀察使裴行立主持喪事並護送柳宗元靈柩及其妻兒返回京師,當時人們讚賞裴行立的義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