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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二十一

作者:沈昫等

○魏徵

魏徵,字玄成,鉅鹿曲城人也。父長賢,北齊屯留令。徵少孤貧,落拓有大志, 不事生業,出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大業 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以應李密,召徵使典書記。密每見寶藏之疏,未嘗不稱善, 既聞徵所為,遽使召之。徵進十策以乾密,雖奇之而不能用。及王世充攻密於洛口, 徵說密長史鄭頲曰:“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卒死傷多矣;又軍無府庫,有功不賞。 戰士心惰,此二者難以應敵。未若深溝高壘,曠日持久,不過旬月,敵人糧盡,可 不戰而退,追而擊之,取勝之道。且東都食盡,世充計窮,意欲死戰,可謂窮寇難 與爭鋒,請慎無與戰。”頲曰:“此老生之常談耳!”徵曰:“此乃奇謀深策,何 謂常談?”因拂衣而去。及密敗,徵隨密來降,至京師,久不見知。自請安輯山東, 乃授秘書丞,驅傳至黎陽。時徐世勣尚為李密擁眾,徵與世勣書曰:

自隋末亂離,群雄競逐,跨州連郡,不可勝數。魏公起自叛徒,奮臂大呼,四 方回響,萬里風馳,雲合霧聚,眾數十萬。威之所被,將半天下,破世充於洛口, 摧化及於黎山。方欲西蹈鹹陽,北凌玄闕,揚旌瀚海,飲馬渭川,翻以百勝之威, 敗於奔亡之虜。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歸,不可以力爭。是以魏公思皇天之乃睠, 入函谷而不疑。公生於擾攘之時,感知己之遇。根本已拔,確乎不動,鳩合遺散, 據守一隅。世充以乘勝餘勇,息其東略;建德因侮亡之勢,不敢南謀。公之英聲, 足以振於今古。然誰無善始,終之慮難。去就之機,安危大節。若策名得地,則九 族廕其餘輝;委質非人,則一身不能自保。殷鑑不遠,公所聞見。孟賁猶豫,童子 先之,知幾其神,不俟終日。今公處必爭之地,乘宜速之機,更事遲疑,坐觀成敗, 恐凶狡之輩,先人生心,則公之事去矣。

世勣得書,遂定計遣使歸國,開倉運糧,以饋淮安王神通之軍。俄而建德悉眾 南下,攻陷黎陽,獲徵,署為起居舍人。及建德就擒,與裴矩西入關。隱太子聞其 名,引直洗馬,甚禮之。徵見太宗勳業日隆,每勸建成早為之所。及敗,太宗使召 之,謂曰:“汝離間我兄弟,何也?”徵曰:“皇太子若從徵言,必無今日之禍。” 太宗素器之,引為詹事主簿。及踐祚,擢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使安輯河北, 許以便宜從事。徵至磁州,遇前宮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錮送詣京師。徵謂 副使李桐客曰:“吾等受命之日,前宮、齊府左右,皆令赦原不問。今復送思行, 此外誰不自疑?徒遣使往,彼必不信,此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且公家之利,知 無不為,寧可慮身,不可廢國家大計。今若釋遣思行,不問其罪,則信義所感,無 遠不臻。古者,大夫出疆,苟利社稷,專之可也。況今日之行,許以便宜從事,主 上既以國士見待,安可不以國士報之乎?”即釋遣思行等,仍以啟聞,太宗甚悅。

太宗新即位,勵精政道,數引徵入臥內,訪以得失。徵雅有經國之才,性又抗 直,無所屈撓。太宗與之言,未嘗不欣然納受。徵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 無不言。太宗嘗勞之曰:“卿所陳諫,前後二百餘事,非卿至誠奉國,何能若是?” 其年,遷尚書左丞。或有言徵阿黨親戚者,帝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案驗無狀,彥博奏 曰:“徵為人臣,須存形跡,不能遠避嫌疑,遂招此謗。雖情在無私,亦有可責。” 帝令彥博讓徵,且曰:“自今後不得不存形跡。”他日,徵入奏曰:“臣聞君臣協 契,義同一體。不存公道,唯事形跡,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之興喪,或未 可知。”帝瞿然改容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 為忠臣。”帝曰:“忠、良有異乎?”徵曰:“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 龍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 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帝深納其言,賜絹 五百匹。貞觀三年,遷秘書監,參預朝政。徵以喪亂之後,典章紛雜,奏引學者校 定四部書。數年之間,秘府圖籍,粲然畢備。時高昌王麴文泰將入朝,西域諸國鹹 欲因文泰遣使貢獻,太宗令文泰使人厭怛紇乾往迎接之。徵諫曰:“中國始平,瘡 痍未復,若微有勞役,則不自安。往年文泰入朝,所經州縣,猶不能供,況加於此 輩。若任其商賈來往,邊人則獲其利;若為賓客,中國即受其弊矣。漢建武二十二 年,天下已寧。西域請置都護、送侍子,光武不許,蓋不以蠻夷勞弊中國也。今若 許十國入貢,其使不下千人,欲使緣邊諸州何以取濟?人心萬端,後雖悔之,恐無 所及。”上善其議。時厭怛紇乾已發,遽追止之。後太宗幸九成宮,因有宮人還京, 憩於湋川縣之官舍。俄又右僕射李靖、侍中王珪繼至,官屬移宮人於別所而舍靖等。 太宗聞之,怒曰:“威福之柄,豈由靖等?何為禮靖而輕我宮人!”即令案驗湋川 官屬及靖等。徵諫曰:“靖等,陛下心膂大臣;宮人,皇后掃除之隸。論其委付, 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訪朝廷法式,歸來,陛下問人間疾苦。靖等自當與官 吏相見,官吏亦不可不謁也。至於宮人,供食之外,不合參承。若以此罪責縣吏, 恐不益德音,徒駭天下耳目。”帝曰:“公言是也。”乃釋官吏之罪,李靖等亦寢 而不問。尋宴于丹霄樓,酒酣。太宗謂長孫無忌曰:“魏徵、王珪,昔在東宮,盡 心所事,當時誠亦可惡。我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日,足為無愧古人。然徵每諫我不 從,發言輒即不應,何也?”對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陳論,若不從輒應,便 恐此事即行。”帝曰:“但當時且應,更別陳論,豈不得耶?”徵曰:“昔舜誡群 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若臣面從陛下方始諫,此即‘退有後言’,豈是稷、 契事堯、舜之意耶?”帝大笑曰:“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 徵拜謝曰:“陛下導之使言,臣所以敢諫,若陛下不受臣諫,豈敢數犯龍鱗?”是 月,長樂公主將出降,帝以皇后所生,敕有司資送倍於永嘉長公主。徵曰:“不可。 昔漢明欲封其子,雲‘我子豈與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陽。’前史以為美談。天子 姊妹為長公主,子為公主,既加‘長’字,即是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淺深,無容禮 相逾越。”上然其言,入告長孫皇后,後遣使齎錢四十萬、絹四百匹,詣徵宅以賜 之。尋進爵郡公。七年,代王珪為侍中,尚書省滯訟有不決者,詔徵評理之。徵性 非習法,但存大體,以情處斷,無不悅服。初,有詔遣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周史》, 孔穎達、許敬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陳史》,李百藥撰《齊史》。徵 受詔總加撰定,多所損益,薦在簡正。《隋史》序論,皆徵所作、《梁》、《陳》、 《齊》各為總論,時稱良史。史成,加左光祿大夫,進封鄭國公,賜物二千段。

徵自以無功於國,徒以辯說,遂參帷幄,深懼滿盈,後以目疾頻表遜位。太宗 曰:“朕拔卿於讎虜之中,任公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嘗不諫。公獨不見金之 在礦也,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寶,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為良匠。卿 雖有疾,未為衰老,豈得便爾?”其年,徵又面請遜位,太宗難違之,乃拜徵特進, 仍知門下事。其後又頻上四疏,以陳得失。其一曰: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繼體守文,控御英傑,南面臨下,皆欲配厚德於天地,齊 高明於日月,本枝百代,傳祚無窮。然而克終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 之失其道也。殷鑑不遠,可得而言。昔在有隋,統一寰宇,甲兵強盛,四十餘年, 風行萬里,威動殊俗;一旦舉而棄之,盡為他人之有。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 欲社稷之長久,故行桀虐,以就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後患。驅天下以從欲,罄 萬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遠方之奇異。宮宇是飾,台榭是崇,徭役無時,乾 戈不戢。外示威重,內多險忌。讒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 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殞於匹夫之手,子孫殄滅,為天下 笑,深可痛哉!聖哲乘機,拯其危溺,八柱傾而復正,四維絕而更張。遠肅邇安, 不逾於期月;勝殘去殺,無待於百年。今宮觀台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 矣;姬姜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之所以亡,念我之 所以得,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焚鹿台之寶衣,毀阿房之廣殿,懼危亡於峻宇,思 安處於卑宮,則神化潛通,無為而理,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毀,即仍其舊,除其不 急,損之又損。雜茅茨於桂棟,參玉砌以土階,悅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 逸,作之者勞,億兆悅以子來,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聖罔念,不慎厥終, 忘締構之艱難,謂天命之可恃。忽彩椽之恭儉,追雕牆之侈靡,因其基以廣之,增 其舊而飾之。觸類而長,不思止足,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譬之負薪 救火,揚湯止沸,以亂易亂,與亂同道,莫可則也,後嗣何觀,則人怨神怒;人怨 神怒,則災害必下,而禍亂必作。禍亂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終者,鮮矣!順天革命 之後,隆七百之祚,貽厥孫謀,傳之萬世,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其二曰: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 其德義。源不深而豈望流之遠,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治,雖在下 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 保無疆之休。不念於居安思危,戒貪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 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 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 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 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君人者,誠能 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所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 溢則思江海而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恐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 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 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 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 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 虧無為之大道哉!

其三曰:

臣聞《書》曰:“明德慎罰,惟刑恤哉!”《禮》云:“為上易事,為下易知, 則刑不煩矣。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矣。”夫上易事,下易知,君長不 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上播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 之基不墜,“康哉”之詠斯起。當今道被華夷,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不臻。 然言尚於簡大,志在於明察,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為畫 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或申屈在乎好惡,輕重由乎 喜怒。遇喜則矜其刑於法中,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所好則鑽皮出其毛羽,所惡則 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則刑斯濫矣;毛羽可出,則賞典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 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且夫 豫暇清談,皆敦尚於孔、老;威怒所至,則取法於申、韓。直道而行,非無三黜, 危人自安,蓋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風已扇。夫上風既扇,則下生百端, 人競趨時,則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虧君道。昔州黎上下其手,楚國之法遂差; 張湯輕重其心,漢朝之刑以弊。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況人君之高下,將 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聖之聰明,無幽微而不燭,豈神有所不達,智有所不通哉? 安其所安,不以恤刑為念;樂其所樂,遂忘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 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給不贍,或以人不從欲,皆非 致治之所急,實乃驕奢之攸漸。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來,富不與奢期而奢自至, 非徒語也。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明之所臨照。以隋氏之甲兵, 況當今之士馬;以隋氏之府儲藏,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 度長計大,曾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強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寧,靜之也。 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微而難察也。鮮蹈平易之途,多 遵覆車之轍,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 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於身將戮辱, 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鑒形之美惡,必就於止水;鑒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詩》曰:“殷鑑不 遠,在夏後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臣願當今之動靜,思隋氏以 為鑑,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 思其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節嗜欲以從人。省畋游之娛,息靡麗之作,罷 不急之務,慎偏聽之怒。近忠厚,遠便佞,杜悅耳之邪說,聽苦口之忠言。去易進 之人,賤難得之貨。采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罪己,惜十家之產,順百姓之心。 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而千 里斯應,超上德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此聖哲之宏規,帝王之盛業,能事斯畢, 在乎慎守而已。夫守之則易,取之實難,既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 保之不固,則驕奢淫泆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易》云:“君子安不忘危, 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 陛下欲善之志,不減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能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 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

其四曰:

臣聞為國之基,必資於德禮;君子所保,惟在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 禮形則遠人斯格。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於父子君臣,不可斯須而廢也。故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文 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 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國,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 之中,君子所不為也。自王道休明,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稟日積, 土地日廣。然而道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 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故也。其所由來者漸,非一朝一夕之故。昔貞觀之始, 聞善若驚,暨五六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時有所容, 非復曩時之豁如也。謇諤之士,稍避龍鱗;便佞之徒,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為朋黨, 謂告訐者為至公,謂強直者為擅權,謂忠讜者為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而可疑; 謂之至公,雖矯偽而無咎。強直者畏擅權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至於竊斧生疑, 投杼致惑,正人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諍。熒惑視聽,郁於大道,妨化損德, 其在茲乎?故孔子惡利口之覆邦家,蓋為此也。且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 之惡,揚人之善,臨難無苟免,殺身以成仁。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唯利之所 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則何所不至。今將求致治,必委之於君子;事有得 失,或訪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 疏則情或不通。是譽毀在於小人,刑罰加於君子,實興喪所在,亦安危所系,可不 慎哉!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於傾 敗;況內懷奸利,承顏順旨,其為患禍,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 焉,未見小人而仁者。”然則君子不能無小惡,惡不積,無妨於正道;小人或時有 小善,善不積,不足以立忠。今謂之善人矣,復慮其有不信,何異夫立直木而疑其 影之不直乎?雖竭精神,勞思慮,其不可亦已明矣。

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 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義,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昔齊桓公問於管仲 曰:“吾欲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於霸乎?”管仲曰:“此極非其善者,然 亦無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 害霸也;用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攻鼓, 經年而不能下,饋間倫曰:“鼓之嗇夫,間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 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為不取?”穆伯曰: “間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間倫下之,吾不可以不賞。賞之,是賞佞人也。佞 人得志,是使晉國之士舍仁而為佞,雖得鼓,將何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 霸者之佐,猶慎於信任,遠避佞人也如此,況乎為四海之大君,應千齡之上聖,而 可使巍巍之盛德,復將有所間然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 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絕其佞邪,君 子自強不息。無為之化,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 賞不加於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

太宗手詔嘉美,優納之。嘗謂長孫無忌曰:“朕即位之初,上書者或言‘人主 必須威權獨運,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唯有魏徵勸朕‘偃革 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朕從其語,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 朝貢,九夷重譯,相望於道。此皆魏徵之力也。”

太宗嘗嫌上封者眾,不近事實,欲加黜責。徵奏曰:“古者立誹謗之木,欲聞 己過。今之封事,謗木之流也。陛下思聞得失,祗可恣其陳道。若所言衷,則有益 於陛下;若不衷,無損於國家。”太宗曰:“此言是也。”並勞而遣之。後太宗在 洛陽宮,幸積翠池,宴群臣,酒酣各賦一事。太宗賦《尚書》曰:“日昃玩百篇, 臨燈披《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滅身資累 惡,成名由積善。”徵賦西漢曰:“受降臨軹道,爭長趣鴻門。驅傳渭橋上,觀兵 細柳屯。夜宴經柏谷,朝游出杜原。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太宗曰:“魏徵 每言,必約我以禮也。”尋以修定《五禮》,當封一子為縣男,請讓孤兄子叔慈。 太宗愴然曰:“卿之此心,可以勵俗。”遂許之。十二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 “三品以上遇親王於途,皆降乘,違法申敬,有乖儀準。”太宗曰:“卿輩皆自崇 貴,卑我兒子乎?”徵進曰:“自古迄茲,親王班次三公之下。今三品皆曰天子列 卿及八座之長,為王降乘,非王所宜當也。求諸故事,則無可憑;行之於今,又乖 國憲。”太宗曰:“國家所以立太子者,擬以為君也。然則人之修短,不在老少, 設無太子,則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輕我子耶?”徵曰:“殷家尚質,有兄終 弟及之義;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窺覦,塞禍亂之源本,有國者之所 深慎。”於是遂可珪奏。會皇孫誕育,召公卿賜宴,太宗謂侍臣曰:“貞觀以前, 從我平定天下,周鏇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後,盡心於我,獻納忠讜, 安國利民,犯顏正諫,匡朕之違者,唯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於是親 解佩刀以賜二人。

徵以戴聖《禮記》編次不倫,遂為《類禮》二十卷,以類相從,削其重複,采 先儒訓注,擇善從之,研精覃思,數年而畢。太宗覽而善之,賜物一千段,錄數本 以賜太子及諸王,仍藏之秘府。

先是,遣使詣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遣使多齎金銀帛歷諸國市馬。徵諫曰: “今以立可汗為名,可汗未定,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市馬,不為專意立可 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懷恩。諸蕃聞之,以為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失義矣。 昔漢文有獻千里馬者,曰:吾凶行日三十里,吉行五十里,鑾輿在前,屬車在後, 吾獨乘千里馬將安之?乃賞其道里所費而返之。漢光武有獻千里馬及寶劍者,馬以 駕鼓車,劍以賜騎士。陛下凡所施為,皆邈逾三王之上,奈何至於此事,欲為孝文、 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 求而得之,不足為貴也。’陛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之言乎?”太宗 納其言而止。時公卿大臣並請封禪,唯徵以為不可。太宗曰:“朕欲卿極言之。豈 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諸夏未治安耶?遠夷不慕義耶?嘉瑞不至耶?年穀不登耶? 何為而不可?”對曰:“陛下功則高矣,而民未懷惠;德雖厚矣,而澤未滂流;諸 夏雖安,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義,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羅猶密;積歲豐稔, 倉廩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且借喻於人。今有人十年長患,療治 且愈,此人應皮骨僅存,便欲使負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 十年,陛下為之良醫,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 封,萬國鹹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伊、洛以東,暨乎海岱,灌莽巨澤,蒼 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豈可引彼夷狄,示以虛弱? 竭財以賞,未厭遠人之望;重加給復,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 庸夫橫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懇誠,亦有輿人之誦。”太宗不能奪。是後,右仆 射缺,欲拜之,徵固讓乃止。及皇太子承乾不修德業,魏王泰寵愛日隆,內外庶僚, 並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今朝臣忠謇,無逾魏徵,我遣傅皇太子, 用絕天下之望。”十六年,拜太子太師,知門下省事如故。徵自陳有疾,詔答曰: “漢之太子,四皓為助,我之賴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臥護之。”其年,稱 綿惙,中使相望。徵宅先無正寢,太宗欲為小殿,輟其材為徵營構,五日而成,遣 中使齎素褥布被而賜之,遂其所尚也。及病篤,輿駕再幸其第,撫之流涕,問所欲 言,徵曰:“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後數日,太宗夜夢徵若平生,及旦而奏徵 薨,時年六十四。太宗親臨慟哭,廢朝五日,贈司空、相州都督,謚曰文貞。給羽 葆鼓吹、班劍四十人,賻絹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及將祖載,徵妻裴氏曰: “徵平生儉素,今以一品禮葬,羽儀甚盛,非亡者之志。”悉辭不受,竟以布車載 柩,無文彩之飾。太宗登苑西樓,望喪而哭,詔百官送出郊外。帝親制碑文,並為 書石。其後追思不已,賜其實封九百戶。嘗臨朝謂侍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 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 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徵亡後,朕遣人至宅,就其書函得表一紙,始立表草, 字皆難識,唯前有數行,稍可分辯,云:‘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 用惡人則國亂。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唯見其善。愛憎之間, 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貳,可以興矣。’其遺 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書之於笏,知而必諫也。”徵狀 貌不逾中人,而素有膽智,每犯顏進諫,雖逢王赫斯怒,神色不移。嘗密薦中書侍 郎杜正倫及吏部尚書侯君集有宰相之材。徵卒後,正倫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誅,太 宗始疑徵阿黨。徵又自錄前後諫諍言辭往復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 不悅。先許以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玉,於是手詔停婚,顧其家漸衰矣。徵四子,叔 琬、叔璘、叔瑜。叔玉襲爵國公,官至光祿少卿;叔瑜至潞州刺史,叔璘禮部侍郎, 則天時為酷吏所殺。神龍初,繼封叔玉子膺為鄭國公。

叔瑜子華,開元初太子右庶子。

史臣曰:臣嘗讀漢史《劉更生傳》,見其上書論王氏擅權,恐移運祚,漢成不 悟,更生徘徊伊鬱,極言而不顧禍患,何匡益忠盡也如此!當更生時,諫者甚多。 如谷永、楊興之上言,圖為奸利,與賊臣為鄉導,梅福、王吉之言,雖近古道,未 切事情。則納諫任賢,詎宜容易!臣嘗閱《魏公故事》,與文皇討論政術,往復應 對,凡數十萬言。其匡過弼違,能近取譬,博約連類,皆前代諍臣之不至者。其實 根於道義,發為律度,身正而心勁,上不負時主,下不阿權幸,中不侈親族,外不 為朋黨,不以逢時改節,不以圖位賣忠。所載章疏四篇,可為萬代王者法。雖漢之 劉向、魏之徐邈、晉之山濤、宋之謝朏,才則才矣,比文貞之雅道,不有遺行乎? 前代諍臣,一人而已。

贊曰:智者不諫,諫或不智。智者盡言,國家之利。鄭公達節,才周經濟。太 宗用之,子孫長世。

部分譯文

魏徵字玄成,巨鹿曲城人。父親魏長賢,任北齊屯留縣令。魏徵幼年喪父,家境貧寒,窮困失意卻有遠大志向,不從事謀生的職業,出家當了道士。他喜愛讀書,能融會貫通,見天下越來越亂,特別留意先秦縱橫家的學說。

大業末年,武陽郡郡丞元寶藏起兵回響李密,召請魏徵掌管文書。李密每次見到元寶藏送來的文書,總稱讚寫得好,後來聽說是魏徵寫的,就立即派人把他召來。魏徵進獻十條計策給李密,李密雖感到新奇但未能採用。到了王世充在洛口進攻李密時,魏徵對李密的長史鄭廷頁說:“魏公李密雖然屢次獲勝,但精兵驍將死傷的也很多了;軍費又緊張,對有功的不能論功行賞,志氣不高,有這兩條就難得與敵人硬拼。不如挖深溝築高壘,與敵人拖延時間,過不了十天半月,敵人糧盡草絕,不用攻打,他們就會撤兵,那時我們再出兵追擊敵人,這就是取勝的方法。況且東都的糧食斷絕了,王世充已經無計可施,一心想決一死戰,我們實在難與陷入絕境的敵寇爭鋒,請慎重考慮不要與他們決戰。”鄭廷頁說:“這些話不過是老生常談罷了!”魏徵說“:這是出奇制勝的良策,怎么說是老生常談?”因此拂衣而去。

李密失敗後,魏徵跟隨李密歸降唐王,到了京師,很長時間都默默無聞,他自己請求去安撫山東,於是授命為秘書丞,驅駕驛車趕到黎陽。那時,徐世責力還是李密的部將,魏徵給徐世責力寫信說:

“自從隋末政局混亂,群雄競相追逐,跨州連郡,不可勝數。魏公李密起兵叛隋,振臂大呼,四方回響如萬里風馳,似雲合霧聚,一下子就聚集了幾十萬人。聲威遍及近半個天下,在洛口破王世充,在黎山摧毀宇文化及。正準備向西占領鹹陽,往北進攻玄闕,讓自己的旌旗飄揚在瀚海,讓自己的戰馬到渭川飲水,不料有百勝之威反而敗在奔逃的敵軍之手。由此可見,天下的歸屬已成定局,不能以力抗爭,因此魏公感念皇天才回頭反省,進入函谷關而沒有疑慮。您生於混亂之時,感念知己之遇,在根已拔掉的情況下,還堅持不動搖,糾集潰散的兵馬,據守在一方。王世充趁著戰勝的餘勇,在他東邊的地域休養生息,竇建德處在失敗受辱的形勢,不敢對南方有所圖謀。你的美好的名聲,足可以振動古今。然而誰沒有好的開始,可結局卻難以預料。把握去留進退的時機,是安危的關鍵。假如做官得到封地,九族就會受到餘輝的庇護,如果投靠的人不得當,自己一身還不能自保。殷滅夏的鑑戒不遠,是你能夠看到聽到的。古代勇士孟賁遲疑不決,童子都能在他之先做出決斷,智慧接近神明,不整天等待。現在您處在兵家必爭之地,應當速急乘機謀劃,如果遇事遲疑不決,坐觀成敗,恐怕兇險狡詐之輩,先生出異心,那么您的大事就無法挽回了。”

世責力得到書信,於是決定派使者到長安表示歸順唐朝,並開倉運糧,送給淮安王神通的軍隊。

不久,竇建德率軍南下,攻陷黎陽,俘獲了魏徵,任命他為起居舍人。後來竇建德被李世民擒獲,魏徵與裴矩西行入潼關。隱太子建成早已聽說魏徵的名氣,把他召為洗馬,非常恭敬他。魏徵見太宗屢建功勳,威望越來越高,常常勸建成早定對策。太子建成失敗後,太宗派人召見魏徵,對魏徵說:“你離間我兄弟關係,這是為什麼?”魏徵說:“太子如果聽從了我的意見,一定不會遭到今天的殺身之禍。”太宗平素就器重魏徵的敢於直言,於是任命他為詹事主簿。太宗即位後,提升魏徵為諫議大夫,封巨鹿縣男,派他安撫河北,授予他遇事可酌情處理的權力。魏徵到了磁州,遇到前東宮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鎖在囚車中押解京師。魏徵對副使李桐客說“:我們動身時剛得到皇上的詔命,前東宮、齊王府的舊人都一律赦免不問。現在又把李思行等押送京師,這樣做其他的人誰還再相信皇上的詔令而不疑慮呢?朝廷派我們安撫山東,人們一定不會相信,這豈不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況且有關國家利益,明白了沒有不去做的,寧可自己承擔責任,也不能損害國家大計。現在如果釋放李思行他們,不再追究他們的罪責,那么信義的感召就會遠達天下。古時大夫出使,只要是對國家有利,就可以自己做主。況且我們這次出使,皇上給予我們靈活行事的權力。皇上既然對我們以國士相待,我們怎能不以國士相報呢?”副使同意,立即釋放了李思行等人,並上書呈報皇上,太宗非常高興。

太宗剛即位,勵精圖治,多次把魏徵召到臥室里,單獨詢問治國施政的得失。魏徵很有治理國家的才幹,性情又耿直,從不退縮屈服,太宗與他談論,總是欣然接受他的意見。魏徵也為遇到賞識自己的君主而喜不自勝,於是把心裡的想法全部說出來,毫不隱瞞。太宗曾經慰勞魏徵說“:您所陳述進諫的事,前後有二百多項,不是您至誠報效國家,怎么能夠這樣?”那年,太宗又升任他為尚書左丞。有人誹謗魏徵包庇自己的親戚,太宗派御史大夫溫彥博去查辦,結果查無實據,溫彥博向太宗奏道:“魏徵作為一個臣子,應該使自己的行為顯明,他不能遠避嫌疑,以致遭受這些沒有根據的誹謗。雖然沒有私情,也應當受到責備。”太宗叫溫彥博去責備魏徵,並說:“從今以後,行為不得不存痕跡。”第二天,魏徵入朝上奏太宗說:“我聽說君臣一心,如同一個整體。置國家大事於不顧,一味追求行為顯露痕跡,如果君臣上下都共同遵循這條道路,那么國家的興衰就難以預料了。”太宗大驚失色說“:我已經悔悟這件事了。”魏徵又跪下說“:願陛下讓臣做良臣,不要讓臣做忠臣。”太宗說:“忠臣、良臣有不同的地方嗎?”魏徵說“:稷、契、咎陶就是良臣,龍逢、比干就是忠臣。良臣使自身獲得美名,君主得到光耀的稱號,子孫世代相傳,福祿無邊。忠臣自身遭禍被殺,君主陷於愚昧、凶暴的境地,國破家亡,只得到一個忠臣的空名。從這說來,忠臣、良臣相差就遠了。”太宗深深地被魏徵的話打動了,賜給魏徵絹五百匹。

貞觀二年(628),魏徵升任秘書監,參預朝政。魏徵因為感到國家經歷了喪亂之後,圖籍散失,制度、法令紛亂繁雜,奏報朝廷組織學者校定四部書。幾年之間,秘府中收藏的書籍,精要而又完備。

當時高昌王麴文泰準備入京朝見皇帝,西域各國都想乘麴文泰入朝的機會,派使者給皇帝進貢,太宗命文泰的使臣厭怛紇乾前去迎接西域各國使臣。魏徵規勸說“:天下剛剛平定,戰亂的創傷還未恢復,如果稍有勞役,自己就不得安寧。往年文泰入京朝見皇上,所經過的州縣,尚且疲於供給,何況又加上西域各國的使臣。假如讓西域的人以商人的身份來往,邊地人民就會因此得利;如果作為賓客前來。國中就會消耗大量資財而深受其害。東漢建武二十二年(46),天下已經安定,西域請求東漢設定都護、派遣王子入京侍奉皇帝,光武帝不準許,是不願因為異族而使中原消耗勞力資財受害。現在如果答應十國使者入京進貢,它們的使者不下千人,將使邊地各州怎么應付?人的心性各異、頭緒萬端,過後即使後悔,恐怕就來不及了。”太宗認為魏徵的意見很好,當時厭怛紇乾已經出發,太宗命人立即追趕製止了他。

後來太宗到九成宮遊玩,因有宮人回京,住在氵韋川縣的官舍里。不久右僕射李靖、侍中王王圭接著到來,縣吏把宮人移到別的住所,讓出官舍給李靖等住。太宗聽說這件事,發怒說:“威力福祿的權柄,難道是由李靖等掌握的嗎?為什麼禮待李靖而輕視我的宮人!”立即命令審查氵韋川縣吏和李靖等人。魏徵勸阻道“:李靖等人,都是陛下的心腹大臣,宮人不過是後宮打掃庭院的奴婢。論他們付託的使命,事理各不相同。再說李靖等外出,官吏要向他們詢問朝廷法度,他們回來,陛下要向他們詢問民間疾苦。李靖等理所當然要與官吏相見,官吏也不能不拜見他們。至於宮人,供奉飲食之外,無須參見侍候。如果因此怪罪責罰官吏,恐怕有損皇上的聲譽,使天下人聽了感到驚駭。”太宗說“:您說得對。”於是開釋了官吏的罪名,李靖等仍然住在官舍里,也不再查問了。

不久,太宗在丹霄樓設宴,飲酒之中酒興正濃時,太宗對長孫無忌說:“魏徵、王王圭,從前在東宮,盡心侍奉隱太子建成,當時那么忠心也確實可惡。我能提拔任用他們,以至今日,足以說明我是無愧於古人的了。但魏徵每當他進諫我沒有聽從時,我發話他就不馬上答應,這是為什麼呢?”魏徵回答說“:臣認為事情有不合適的地方,所以才進諫,如果陛下不聽規勸而臣馬上答應,那恐怕事情就會照樣施行。”太宗說:“只管當時答應,有機會再另外陳述意見,難道不行嗎?”魏徵說“:從前舜告誡群臣說‘:你們不要當面順從我,退下後又有話說。’如果臣當面順從陛下又找機會陳述意見,這就是‘退下後又有話說’,難道是稷、契事奉堯、舜的辦法嗎?”太宗大笑說:“別人說魏徵舉動粗野、傲慢,我卻覺得嫵媚,正是因為這些啊。”魏徵拜謝說“:陛下啟發引導臣讓臣說話,所以臣敢於進諫,如果陛下不接受臣的進諫,怎么敢多次觸犯皇上的尊嚴呢?”

那月,長樂公主將要出嫁,太宗因她是皇后所生,命令有關部門辦的嫁妝比永嘉長公主多一倍。魏徵說“:不行。從前漢明帝準備授封地給他的兒子,說‘我的兒子怎么能與先帝的兒子等同,可封給他楚地、淮陽的一半。’以前的吏書把這事作為美談。天子的姊妹是長公主,天子的女兒是公主,既然加‘長’字,就是有它的尊榮顯貴。感情可以有深有淺,但不容許超越了禮儀制度。”太宗認為他說得對,入宮告訴長孫皇后,然後派使者送錢四十萬、絹四百匹,到魏徵的住宅賜給他。不久魏徵晉升爵位為郡公。

貞觀七年(633),魏徵代王王圭任侍中,尚書省長期積壓沒有判決的訴訟案,太宗命魏徵秉公處理。魏徵不大熟悉法律,但能抓住根本原則,依實際情況處理,大家都心悅誠服。

當初,太宗命令狐德..、岑文本撰修《周史》,孔穎達、許敬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史》、《陳史》,李百藥撰《齊史》。魏徵受詔總加撰定,對書稿多有刪補,力求達到簡明正確。《隋史》的序、論,都是魏徵所做,並為梁、陳、齊各史撰寫總論,被當時稱為良史。史書撰成後,魏徵加封左光祿大夫,晉爵鄭國公,賜絹二千段。

魏徵自認為對國家沒有功,只不過是憑藉辯論、遊說,就參與決策,深怕遭遇好到頭會有虧損,後來藉口眼疾多次請求辭位。太宗說“:朕把你從虜獲的敵軍中提拔起來,任命你擔任關鍵的職務,見到我的過失,沒有不直言勸諫的。你難道沒有看到金在礦里,有什麼值得珍貴的呢?好的工匠把它冶煉、鍛造成器物,就被人們當作寶貝,朕正是把自己比做金礦,把你當成好的工匠。你雖然有病,但還未衰老,哪能就這樣辭官呢?”那年,魏徵又當面請求辭位,太宗很難違背他的請求。於是拜魏徵為特進,仍舊讓他掌管門下省事務。那以後魏徵又先後上了四道奏疏,用來陳述政事的得失。其一曰:

“臣觀察自古帝王為受瑞圖應運而興,繼承王位遵守法度,控制英傑,統治天下,都想讓寬厚仁德與天地媲美,高尚明達與日月齊光,子孫百代,傳福無窮。然而能善終者少,失敗滅亡相繼出現,這是什麼緣故呢?所以要探求失去天下的規律,隋朝的借鑑不遠,可以得到而把它說出來。

“過去隋朝,統一天下,兵甲強盛,據有天下三十多年,教化風行萬里,威力使異邦人感到震懾,一旦喪失天下,都成為他人所有。那隋煬帝難道討厭天下太平,不求國家長久,所以施行桀的暴虐,用來造成國家的滅亡嗎?這是他依仗國家的富強,不考慮後患的緣故。驅使天下的人來滿足自己放縱的欲望,用盡萬物來奉養自己,搜求國內的女子,搜刮遠方的奇珍異寶。修飾宮宇,築高台榭,徭役不斷,戰爭不息。向外顯示自己的威嚴,對內常常陰險猜忌,讒佞邪惡的人必定得到好處,忠心正直的人卻自身不保。上下相互欺騙,君臣隔絕不通,人們無法活命,境內分崩離析。因而導致君王死於匹夫之手,子孫絕滅,被天下人恥笑,讓人十分痛心啊!

“聖人乘此機會,拯救天下的危難,重正傾倒的八柱,申張絕滅的四維。使遠處恭敬近處安寧,不用超過一個月;使兇殘人從善,廢除死刑,不須等待百年。現在隋帝的宮殿樓台,陛下全都住了;奇珍異物,陛下全都收下來了;貴婦美女,都在陛下身邊侍候;四海九州的人,都成為陛下的臣妾。陛下如果能借鑑隋朝之所以滅亡的原因,思索我朝之所以得天下的原因,一天比一天謹慎,把盛世當成危難之時。焚毀隋宮的寶衣,廢棄阿房的廣殿,害怕危險脫離高大的殿宇,追求安寧住在低矮的宮室,那就出神入化,無為而治。這是德的最高境界。如果已經成就的事業不敗落,繼承原有的傳統,取消不急迫的事物,減少再減少。在桂棟中雜以茅草,在玉階中參以土階,用人叫人悅服,不把勞力用盡。常考慮士人的安逸、百姓的勞苦,萬民歡迎您駕臨,眾生仰慕而遂心。這是德的次一等境界。如果不慎重地考慮後果,忘記創業的艱難,認為天命可以依恃,忽視采椽的恭儉,追求雕情的奢侈,在舊有的基址上擴建宮殿,加以裝飾。見到什麼就擴展什麼,欲望不知道滿足,人們看不到君主的德政,而只聽到要去服勞役的事,這是德中的下等。好像是背著柴禾去救火,用開水去澆息水的沸騰,以暴亂更替暴亂,走上動亂道路,沒有可以讓後人效法的準則,導致民怨神怨;民怨神怨,那么災害就會發生,禍亂就必然興起。禍亂已經興起,而能使自己的軀體名聲善終的不多啊。周武王順應天命改朝換代,興隆了七百年的江山,傳給子孫萬代,得來不易而失去卻很簡單,可不深思嗎?”

其二曰:

“我聽說想要樹木生長,一定要使它的根長得牢固;想要水流得遠,一定要疏通它的源頭;想讓國家安定的人,就一定積聚自己的道德仁義。源頭不深哪能指望水流得遠,根不牢固怎么能要樹木生長。道德仁義不厚重而想國家安定,即使最愚蠢的人,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何況明智的人呢!國君擔負著治理天下的重任,在天地之間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將達到無窮之高,永保無窮之美。如果不考慮在安樂中想到危難,用儉樸戒除奢侈,如果道德不能保持厚重,感情不能戰勝貪慾,這也像砍樹根而求樹長得茂盛,塞水源而想水流得長一樣。

“古代所有的君王,都是承受上天授予的使命,沒有不是深深憂慮而道義顯著,功業完成而道德衰落的。有好的開端的的確很多,能夠善終的卻很少。難道是取得天下容易守住天下難嗎?過去取得天下遊刃有餘,現在守住天下卻力不從心,這是為什麼呢?在憂患深重時必定竭盡誠心地對待下面的人,一旦達到目的就放縱自己的感情傲慢地待人接物。竭盡誠心,那么胡、越也可以結為一體;傲慢待人,那么骨肉至親也會像路人一樣。即使用嚴酷的刑罰來督查人,用威力暴怒來震懾人,最終只能使人苟且免刑而不懷念君王的仁慈,態度恭敬而內心不服。怨恨不在於大小,可怕的只有人民。人民像水一樣,既可負載船隻,也可傾覆船隻,所以應當十分慎重,朽爛的繩子駕著賓士的車,難道是可以忽視的嗎?

“為人君者,果真見到自己想要的,就套用知足來警戒自己;將有勞作就應想到停止使人民安寧;想到地位高的危險,就要謙讓虛心加強自我修養;害怕驕傲自滿會造成損失,就考慮要像江海容納百川一樣放寬度量;喜愛遊玩,就應想到皇帝一年打獵三次的限度;擔心意志懈怠,就想到辦事始終都要謹慎;憂慮會受到蒙蔽,就要想到虛心採納下面的意見;要想避開讒邪,就想到端正自身的品性而斥退邪惡小人;給人賞賜,就應想到不因為高興而獎賞不當;給人處罰,就應想到不因為發怒而濫施刑罰。完全做到這十件應當深思的事情,發揚光大這九種美德,選拔有才能的人而加以任用,選擇好的意見而加以採納。那么智慧的人就能完全貢獻他的謀略,勇敢的人就能竭盡他的全力,仁義的人就能傳布他的恩惠,有信用的人就會獻出他的忠心。文人武士爭相馳騁,君主臣下相安無事,盡情享受遊玩的樂趣,修養身心達到松喬的高壽,鳴琴奏樂,垂衣拱手,不用言詞而達到教化。何必勞神苦思,代替下屬履行職責,役使聰明的耳目,有損無為而治的大道呢?”

其三曰:

“臣聽《尚書》上說:‘宣揚道德慎用處罰,刑罰是最應慎重的!’《禮記》說:‘處在上位的人容易侍奉,處在下位的人容易了解,那么刑罰就不會繁多。處在上位的人多疑,那么百姓就會迷惑;處在下位的人難於了解,那么君長就會勞苦。’處在上位的人容易侍奉,處在下位的人容易了解,那么君長就不會疲勞,百姓就不會迷惑。所以君主有一種美德,臣下就不會有二心,君主傳布忠厚的誠信,臣下竭盡全身的力量,然後太平的根基就會牢固,‘康哉’的吟詠就從這裡興起。現在大道覆蓋天下,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不達。言論崇尚簡明宏大,志向在於明察,刑罰賞賜的根本在於勸善懲惡,所以帝王在運用刑罰時天下依據同一的標準,不因為親疏貴賤而有所輕重。現在的刑罰賞賜,卻未必都是這樣。有時斷事的曲直出於自己的喜好或厭惡,量刑的輕重取決於自己的高興或惱怒。遇上高興的時候就惜於用刑,在法律上徇私情,遇上惱怒的時候就背離法律尋找別人的罪過,對自己喜愛的人讚美言過其實,對自己厭惡的人就故意挑剔毛病。毛病可以挑出來,那么刑罰就因此而過度;讚美之詞言過其實,那么就會賞賜不當。刑罰過度,小人之道就會增長;賞賜不當,君子之道就會消亡。小人的惡行不懲罰,君子的善行不獎勵,而希望天下太平,刑罰棄而不用,這是我沒有聽說過的。

“況而且空閒時清談,都篤信崇尚孔子、老子;發威動怒時,就效法申不害、韓非子。走正道的人,不是沒有被罷免三次的,嫁禍別人以自求安寧,這樣的事也很多了。所以道德的宗旨還未弘揚,刻薄的風氣卻已經煽起。上面的風已經煽起,那么下面就生出事端,人們競相隨時勢轉移,憲章就不統一,考察王家的法度,確實有損君王的大道。從前州黎與人串通作弊,楚國的法律就遭破壞;張湯心裡有所輕重,漢朝的刑罰就出弊病。人臣的偏頗,尚不能識破他的矇騙,況且君王居高臨下,又將使人怎么舉手投足呢?憑聖上的聰明,沒有幽暗的地方不被照亮,哪裡會有精神不能達到、智慧不能通曉的地方呢?自求安逸不以慎用刑罰為念;只求笑樂,於是忘了褒姒一笑所引發的變故。禍福相依,吉凶同域,只是人自己招來的,怎么可以不思索呢?近來責罰漸漸增多,威怒暗暗加重,有的是因為供應不充足,有的是因為別人不能順從自己的欲望,這些都不是為達到太平急需辦理的事務,實在是驕奢的浸染。由此知道尊貴沒有與驕傲相約而驕傲自來,富裕沒有與奢侈相約,奢侈自到,這並不是空話。

“況且我們所取代的是隋朝,隋朝動亂滅亡的根源,可以作為聖明的對照。以隋朝的軍隊,比今日的兵馬;以隋朝的倉庫,比今日的儲備;以隋朝的戶口,比今日的百姓;計量其長短大小,有多大差別呀!然而隋朝以富強而滅亡,原因是國家的動盪;我們依貧困而安寧,原因是國家平靜。平靜就安寧,動盪就混亂,大家都知道,並不是隱晦難見、細微難察的道理。不走平坦的道路,而遵循已傾覆的車子的轍跡,這是為什麼呢?在於安寧時沒有想到危險,太平時沒有想到動亂,生存時沒有想到滅亡所導致的。過去隋朝沒有亂的時候,自以為一定不會亂;還沒有亡的時候,自以為一定不會亡。所以屢次發動戰爭,徭役不息,直到被殺受辱,竟然還沒有明白自己滅亡的原因,不可悲嗎!

“照相貌的美醜,一定要用靜止的水;照看國家的安危,一定要找已滅亡的國家。《經》說:‘殷朝的借鑑不遠,就在前一代的夏朝。’臣希望當今的動靜,能以隋朝為借鑑,那么存亡治亂的道理就可以知道了。如果能想到導致危險的原因,就會安寧;想到導致它動亂的原因,就會太平;想到導致它滅亡的原因,就能生存。生存滅亡的關鍵,在於節制嗜好與欲望,減少出遊、打獵等娛樂,擺脫奢華的排場,停止辦理並不急迫的事務,謹防偏聽偏信帶來的惱怒。親近忠厚的人,疏遠阿諛奉迎的人,杜絕悅耳的邪說,採納苦口的忠言。讓易進的人離去,使難得的貨價廉,學習堯、舜徵求意見,對照禹、湯檢查自己,惜十家之產,順百姓之心。近取之於身,以寬恕待人。勞苦謙遜而受益,不自滿以免招致損害。有所行動百姓都附和,說話千里之外就來呼應,高超的德行超過前代,良好的風尚樹給後代子孫。這是聖哲的宏規,帝王的盛業,能做到這些方面,在於慎守而已。

“守住天下是容易的,取得天下確實很難,已經得到難以取得的天下,難道不能保持容易守住的天下嗎?保持它而不牢固,是因為驕奢淫逸的欲望在動搖它。對待終結要像對待開始一樣小心翼翼,能不盡心盡力嗎?《易經》說‘:君子安寧不忘危險,生存不忘滅亡,太平不忘動亂,因此自身安寧而國家可以保全。’這話確實有道理,是不可不深入考察的。願陛下追求善的志向不減於過去,聞過必改的作風無異於當年。如果能在平安無事的今天,像過去一樣恭敬節儉,就盡善盡美,根本沒有必要得意而自加頌揚。”

其四曰:

“臣聽說治國的基礎,必須以禮、德為根本;君子的保證,只在於誠、信。誠、信建立,處在下位的人就不會有二心;德禮具備,遠方的人就會前來朝貢。所以德、禮、誠、信,是治理國家的重要綱領,對於父子君臣,不可以有片刻的廢棄。因此孔子說:‘君主應該按禮來使用臣子,臣子應該以忠來侍奉君主。’又說:‘自古以來人總是要死的,人沒有信義就不能立足。’文子說‘:同樣的言語而有時被信任,是因為信任建立在言語之前;同樣的命令有時能被執行,是因為誠心已經在命令之外。’因此言語不能施行,是言語沒有信義;命令不被聽從,是因為命令沒有誠意。沒有信義的言語,沒有誠意的命令,對上就會敗國,對下就會危及自身,即使在狼狽困頓之中,君子也不會言無信、令不誠。

“自從帝王的大道美好興旺,已經十多年了,威力施加到海外,萬國前來朝貢,國庫里的糧食日益增多,國土一天比一天擴大。然而道德沒有一天比一天厚重,仁義沒有一天比一天廣博,這是為什麼呢?這是由於陛下對待臣子還沒有完全做到真誠信任,雖然有善始的勤儉,卻沒有堅持善終的緣故。這樣的情況是逐漸形成的,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貞觀初年,陛下聽到好的意見感到驚喜,到貞觀五六年間,還喜歡聽從規勸。從這以後,漸漸厭惡直言,即或勉強接受,有時也露出不高興的臉色,不能還像過去接受意見時那樣大度。直言的君子,漸漸躲開陛下;阿諛奉迎之徒,盡力施展他們的巧辯伎倆。說彼此同心的人是結黨營私,說揭人隱私的人是大公無私,說剛強正直的人是專權,說忠直敢諫的人是誹謗。稱之結黨營私,即使忠誠不欺也值得懷疑;稱之大公無私,即使弄虛作假也沒有過錯。剛強正直的人害怕專權的非議,忠直敢諫的人顧慮誹謗的指責。以致竊斧生疑,投杼致惑,剛直的人不能完全說出自己的想法,大臣不敢直言進諫。惑亂視聽,阻滯正道,妨害教化,損傷道德,也許就在這裡吧?所以孔子厭惡利口讒言傾覆國家,就是這個緣故。

“且君子小人,表面相同而內心各異。君子掩人之惡,揚人之善,面對危難不苟且偷生,能殺身以成仁。小人不恥於不仁,不怕行為不義,只追求利之所在,危險的人自得安寧。對於危險的人來說,有什麼不敢做的。現在要追求達到太平,就把重任委託給君子;事情的得失,有時又咨訪小人。陛下對待君子是恭敬而疏遠,對小人卻是輕視而親昵,親昵小人,小人就可以言無不盡,疏遠君子,君子就不能暢所欲言而產生隔閡。因此說好說壞在於小人,刑罰卻加給君子,這實在是國家興亡的關鍵,國家安危的要害所在,是可以不慎重對待的嗎?中等才智的人,難道沒有點小聰明,然而卻不是經世治國之才,思考問題不能深遠,即使他們竭誠盡力,仍不能免於使國家遭受傾覆而敗亡;更何況心懷用不正當手段獲取利益的企圖、承順天子的臉色和旨意行事的人,他們所帶來的禍患災難,不是更深重嗎?所以孔子說:‘君子中沒有仁德的人是有的,但是沒有小人而具有仁德的。’這樣看來,君子不能沒有小惡,但惡不多不妨害他行正道;小人有時也有小善,但善不多不足以使他成為忠臣。現在說某人是善人,又顧慮他不可信任,這和豎立一根直木卻懷疑它的影子不直有什麼不同呢?即使竭盡精神,費力思慮,它的不可取也已經是很明白的了。

“君主能完全的禮待人,臣下能盡力效忠社稷,必定以內外無私、上下相信為前提。君主不講誠信就無法支使臣下,臣下不講誠信就無法侍奉君主,誠信的意義是很重大的啊!所以自有上天保佑它,而沒有不吉利的。從前齊桓公問管仲說‘:我想讓酒在酒爵里腐臭,肉在砧板上腐爛,該不會妨害成就霸業吧?’管仲說‘:這固然很不好,但也不會妨害成就霸業。’桓公說‘:那么什麼會妨害成就霸業呢?’管仲說:‘不能了解人,會妨害成就霸業;了解人而不能任用他,會妨害成就霸業;任用而不信任,會妨害成就霸業;已經信任他而又讓小人參與他的事務,會妨害成就霸業。’晉國中行穆伯攻打鼓國,歷時一年而不能攻下,飠鬼間倫說‘:鼓國的嗇夫我認識,請不必讓士大夫們受累,鼓國就可以得到。’穆伯不答應,穆伯身邊的人說:‘不損失一支戟,不傷害一個士兵,而鼓國就可以得到,這樣的事您為什麼不做呢?’穆伯說‘:間倫的為人,善於阿諛奉承而沒有仁德。如果間倫拿下鼓國,我不可以不給他獎賞,獎賞他,就是獎賞阿諛奉承的人。阿諛奉承的人得志,這就使晉國的士人捨棄仁德而效法阿諛奉承,即使得到鼓國,又有什麼用呢?’穆伯不過是春秋列國的大夫,管仲只是霸主的輔佐,尚且對應該信任什麼人十分謹慎,遠避阿諛奉承的人到這種程度;更何況陛下是治理四海的國君,受命千年的聖上,怎么可以讓巍巍的盛德,又將有所間斷呢?

“如果想使君子與小人、是與非不混雜,一定要用德關懷臣下,用信對待臣下,用義激勵臣下,用禮約束臣下,然後獎善而嫉惡,使賞罰分明。那么小人就棄絕他的狡詐邪惡,君子就會自強不息,達到無為的教化又有多遠呢?獎善而不能提拔他們,懲惡而不除去惡人,懲罰不給予有罪的人,獎賞不施予有功的人,那么就有危亡的時候,國家或許也不能保住,王位永遠世代相傳又有什麼指望呢!”

太宗親筆寫詔書嘉獎讚美魏徵的奏疏,格外看重他的意見。曾對長孫無忌說“:朕剛即位時,上書的人有的說‘君主必須把握威權獨斷專行,不能把權力委任給臣下’;有的想顯示武力強大,使異族恐懼而服從自己。只有魏徵勸朕‘停止戰爭大興文事,傳布道德廣施恩惠,中原既然安定,異族自然會歸順服從’。我聽了他的話,天下太平。邊地的君長都來朝貢,各個民族的語言輾轉相譯,在路上相互遠望。這都是魏徵的功勞。”太宗曾經嫌進呈密封奏章的人多不切合事實,想加以貶斥。魏徵說:“古時堯設立誹謗之木,想知道自己的過錯。現在這密封的奏章,就是古時立誹謗木製度流傳下來的。陛下想知道自己的得失,只可以聽任人們上言。如果話說得對,就有益於陛下;如果說得不對,無損於國家。”太宗說“:這話說得對。”對進呈奏章的人加以撫慰後才讓他們離去。

後來太宗在洛陽積翠池宴請群臣,酒喝得高興時和群臣各以一事為題賦詩。太宗賦《尚書》道:“日昃玩百篇,臨燈披《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魏徵賦“西漢”道“:受降臨軹道,爭長趣鴻門。驅傳渭橋上,觀兵細柳屯。夜宴經柏谷,朝游出杜原。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太宗說:“每次魏徵說話,必定用禮來約束我。”不久因魏徵修訂《五禮》,按例應當封一個兒子為縣男,魏徵請求讓孤兄的兒子叔慈受封。太宗很傷感地說:“卿的這份心意,可以勉勵民俗。”於是應許了他的請求。

貞觀十二年(638),禮部尚書王王圭上奏說:“三品以上的官員在路上遇到親王,都下車,違反法度來表示恭敬,這違背了禮儀的標準。”太宗說“:你們自己的地位都尊貴,就輕視我的兒子嗎?”魏徵進言說“:從古至今,親王列在三公之下。現在三品都是天子列卿和八座之長,為親王下車,不是親王所應當受的禮。求之於舊例,又沒有可以作為憑證的依據;施行於現在,又違背了國法。”太宗說:“國家所以立太子,是準備他做國君。然而人的長短,不在老少,假如沒有太子,那就依次立兄弟。這樣說來,怎么能輕視我的兒子呢?”魏徵說:“殷代崇尚質樸,有兄長去世其弟即位的禮義;自周以來,立太子必定要是嫡出的長子,以這杜絕各個兄弟的私念,堵塞禍亂的根源,這是國君應當十分慎重的事。”於是太宗同意了王王圭的奏言。適逢皇孫誕生,太宗召公卿入宴,太宗對侍臣說:“貞觀以前,跟隨我平定天下,輾轉奔波於亂世,這是房玄齡的功勞。貞觀之後,盡心對我,進獻忠直的勸告,安國利民,敢於冒犯國君尊嚴直言規勸,糾正朕的過失的,只有魏徵一人而已。古代的名臣,也不能超過他們。”於是親自解下佩刀,賜給他們兩人。

魏徵因認為戴聖《禮記》編得沒有條理,於是編《類禮》二十卷,依類排列次序,刪削其中重複的內容,蒐集前輩儒家的注釋,擇善取用,精心研究深思熟慮,經過數年才完成。太宗看了後認為寫得好,賜絹一千段,命抄錄數本用來賜給太子和諸王,收藏在秘府中。

在這之前,太宗派遣使者到西域立葉護可汗,使者還未回來,太宗又派遣使者攜帶金銀絹帛到西域各國買馬。魏徵說“:現在確立可汗的事還未定下來,陛下就派人到西域各國買馬,西域人一定會認為陛下意在買馬,不是專意去立可汗。可汗得到確立,一定不會感念陛下的恩德。西域各屬國聽說這事,就會認為中原輕義重利,不一定能夠得到馬卻先失去了義。從前漢文帝時,有個獻千里馬的人,文帝對他說:我不順利每天走三十里,順利每天走五十里,鑾車在前,跟著的車在後,我單獨乘千里馬將走到哪裡去呢?文帝於是賞給獻馬者旅費讓他回去了。漢光武帝時有人獻千里馬和寶劍,漢光武帝讓馬去駕鼓車,把寶劍賜給騎士。陛下所施行的事,都遠遠超過三王之上,怎么到了這件事,卻在漢文、光武之下呢?再說魏文帝想尋求購買西域大珠,蘇則說:‘如果陛下恩惠遍及四海,那么大珠就會不尋找而自來;尋找而後得到它,也不值得寶貴。’縱然陛下不能敬慕漢文帝的高尚行為,可是能不敬畏蘇則的言論嗎?”太宗採納了魏徵的意見,停止派遣買馬的使者。

當時公卿大臣一起上書,請太宗舉行封禪。惟獨魏徵認為不可。太宗說:“我想讓您盡情說說這事。難道我的功業還不高嗎?道德還不厚嗎?天下還沒治理太平嗎?異族不仰慕我的仁義嗎?為什麼不能封禪?”魏徵回答說“:陛下的功業雖然很高,但百姓受到的恩惠還不多;陛下的道德雖厚,但恩澤還沒有遍及每一個角落;天下雖已太平,還不足以供套用度;異族仰慕仁義,但還不能滿足他們所求;祥瑞雖然到來,但網羅還很密;雖然連年豐收,但倉庫還嫌空虛;因此,我認為還不到舉行封禪的時候。臣不能用很遠的事來比喻,暫且借人來打個比方。現在有一個患病十年的人,經過醫治已經好了,但體力還未恢復,就想讓他背一石米,一天走一百里路,一定是做不到的。隋朝的禍亂,不只十年,陛下像良醫一樣把它治好,疾苦雖然治好太平無事,但財物還不是很充實,向天地祭告說已經功成業就,我私下還有些懷疑。而且陛下東去泰山封禪,各國都要派使者前來祝賀,域外極遠的地方,沒有不奔走前來的。現在伊水、洛水以東,直到海邊,灌木叢生,大澤縱橫,蒼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荒涼,行旅艱難,怎么可以引那些異邦外人進入,看到我們的虛弱?就是竭盡財力給以厚賞,也不能滿足異族的欲望;即使連年免除賦役,也不能抵償百姓的勞力費用。再遇上水旱災害,風雨的變幻,庸人肆加議論,即使後悔也不能追回了。哪裡是惟獨臣誠懇規諫,也有眾人的諷誦。”太宗聽後不能反駁。那以後,右僕射空缺,太宗欲拜魏徵任職,魏徵堅決推讓不受,才沒有任命。

後來皇太子承乾不學習德行和術業,魏王泰的寵愛一天天增長,朝廷內外眾官,都有些疑慮和議論。太宗聽到後很厭惡這些議論,對侍臣說:“當今朝臣忠誠正直的,沒有人能超過魏徵,我派他輔佐皇太子,用這杜絕天下的怨言。”貞觀十六年(642),太宗任命魏徵為太子太師,知門下省事如舊。魏徵自稱有病推辭,太宗下詔回答說:“漢朝的太子以四老為輔佐,我現在依靠您,也是這個道理。知道您患病,你臥病也可以保全太子。”

那年,魏徵病危,宮廷中派出使者探望。魏徵的住宅原先沒有正室,太宗把原來自己準備建小殿的材料為魏徵修造正室,五天就修成了。太宗派宮中使者攜帶白色的褥子和布被賜給魏徵,用這滿足魏徵崇尚簡樸的心愿。到魏徵病重,太宗再次到魏徵的府第,撫摸著魏徵流淚,問他有什麼要求,魏徵說“:寡婦不愁織布的緯線少,而憂慮宗周的危亡。”過了幾天,太宗夜裡夢見魏徵像平時一樣,到清晨魏徵去世的訊息就奏報上來了,時年六十四歲。太宗親自到魏徵家中弔唁,哭得非常悲傷,下令停止上朝五天。追贈魏徵為司空、相州都督,賜諡號文貞,宮廷供給手持羽葆、班劍的儀仗隊和吹鼓樂手共四十人,送給辦喪事用的絹帛千段、米粟千石,讓魏徵陪葬昭陵。將要下葬的時候,魏徵的夫人裴氏說:“魏徵平生節儉,現在讓他按一品官的禮節安葬,所需儀仗、器物極多,不符合魏徵的心意。”對朝廷供給的一切儀仗和物品都推辭不受,竟用布車載棺柩,沒有花紋色彩等裝飾。太宗登上御苑中的西樓,望著魏徵的靈柩痛哭,詔令百官把魏徵的靈柩送出郊外。太宗親自為魏徵做碑文,並將它書寫在石上。魏徵死後,太宗對他追思不已,賜給實封九百戶。有次上朝時太宗感嘆地對侍臣說“:用銅做鏡子,可以端正衣冠;用歷史做鏡子,可以知道興衰更替;用人做鏡子,可以了解得失。朕常保持這三面鏡子,用來防止自己的過失。現在魏徵去世,我失去了一面鏡子!魏徵去世後朕派人到他家裡,得到他的一頁遺表,才剛起草,字都難以辨識,只有前面幾行,稍微可以辨認,上面寫道:‘天下的事情,有善有惡,任用善人國家就安定,任用惡人國家就衰敗,公卿大臣中,感情有愛有憎,自己憎的就只看見他的惡,自己愛的就只看見他的善。愛憎之間,應當審慎,如果愛而知道他的惡,憎而知道他的善,除去邪惡不猶豫,任用賢人不猜忌,國家就可以興盛了。’遺表的大意就是這樣,然而朕思考這事,自己恐怕不能避免魏徵所說的這些過錯。公卿侍臣,可以把這些話寫在手板上,知道朕有過錯一定要進諫。”

魏徵的相貌不超過平常人,而很有膽量智慧,常冒犯天子的尊嚴進諫,即使遇到君王威嚇震怒,也神色不變。曾暗地推薦中書侍郎杜正倫和吏部尚書侯君集有宰相之才。魏徵去世後,杜正倫因罪被罷免官職,侯君集叛逆朝廷被殺,太宗開始懷疑魏徵與他們是同黨。魏徵又自己抄錄前後諫言多次給史官褚遂良看,太宗知道這事,更不高興。於是親手下詔取消了衡山公主與魏徵長子叔玉的婚約。魏徵的家族從此漸漸衰落了。

魏徵有四個兒子:叔玉、叔琬、叔王..、叔瑜。叔玉承襲魏徵的爵位,官至光祿少卿;叔瑜官至潞州刺史;叔王..任禮部侍郎,武則天當權時被酷吏殺害。

神龍初,繼封叔玉的兒子魏膺為鄭國公。

叔瑜的兒子魏華,開元初任太子右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