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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書虛篇

作者:王充

世信虛妄之書,以為載於竹帛上者,皆賢聖所傳,無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諷而讀之;睹真是之傳,與虛妄之書相違,則並謂短書不可信用。夫幽冥之實尚可知,沈隱之情尚可定,顯文露書,是非易見,籠總並傳,非實事,用精不專,無思於事也。

夫世間傳書諸子之語,多欲立奇造異,作驚目之論,以駭世俗之人;為譎詭之書,以著殊異之名。傳書言:延陵季子出遊,見路有遺金。當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來。”薪者投鐮於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視之下,儀貌之壯,語言之野也!吾當夏五月,披裘而薪,豈取金者哉?”季子謝之,請問姓字。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何足語姓字!”遂去不顧。世以為然,殆虛言也。夫季子恥吳之亂,吳欲共立以為主,終不肯受,去之延陵,終身不還,廉讓之行,終始若一。許由讓天下,不嫌貪封侯。伯夷委國飢死,不嫌貪刀鉤。廉讓之行,大可以況小,小難以況大。季子能讓吳位,何嫌貪地遺金?季子使於上國,道過徐。徐君好其寶劍,未之即予。還而徐君死,解劍帶冢樹而去。廉讓之心,恥負其前志也。季子不負死者,棄其寶劍,何嫌一叱生人取金於地?季子未去吳乎?公子也;已去吳乎,延陵君也。公子與君,出有前後,車有附從,不能空行於塗,明矣。既不恥取金,何難使左右?而煩披裘者?世稱柳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冥自修潔也。賢者同操,故千歲交志。置季子於冥昧之處,尚不取金,況以白日,前後備具,取金於路,非季子之操也。或時季子實見遺金,憐披裘薪者,欲以益之;或時言取彼地金,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世俗傳言,則言季子取遺金也。

傳書或言:顏淵與孔子俱上魯太山,孔子東南望,吳閶門外有系白馬,引顏淵指以示之曰:“若見吳昌門乎?”顏淵曰:“見之。”孔子曰:“門外何有?”曰“有如系練之狀。”孔子撫其目而正之,因與俱下。下而顏淵發白齒落,遂以病死。蓋以精神不能若孔子,強力自極,精華竭盡,故早夭死。世俗聞之,皆以為然。如實論之,殆虛言也。案《論語》之文,不見此言。考《六經》之傳,亦無此語。夫顏淵能見千里之外,與聖人同,孔子、諸子,何諱不言?蓋人目之所見,不過十里。過此不見,非所明察,遠也。傳曰:“太山之高巍然,去之百里,不見垂,遠也。”案魯去吳,千有餘里,使離硃望之,終不能見,況使顏淵,何能審之?如才庶幾者,明目異於人,則世宜稱亞聖,不宜言離硃。人目之視也,物大者易察,小者難審。使顏淵處昌門之外,望太山之形,終不能見。況從太山之上,察白馬之色,色不能見,明矣。非顏淵不能見,孔子亦不能見也。何以驗之?耳目之用,均也。目不能見百里,則耳亦不能聞也。陸賈曰:“離婁之明,不能察帷薄之內;師曠之聰,不能聞百里之外。”昌門之與太山,非直帷薄之內、百里之外也。

秦武王與孟說舉鼎不任,絕脈而死。舉鼎用力,力由筋脈,筋脈不堪,絕傷而死,道理宜也。今顏淵用目望遠,望遠目睛不任,宜盲眇,發白齒落,非其致也。發白齒落,用精於學,勤力不休,氣力竭盡,故至於死。伯奇放流,首發早白。《詩》云:“惟憂用老。”伯奇用憂,而顏淵用睛,暫望倉卒,安能致此?

儒書言:舜葬於蒼梧、禹葬於會稽者,巡狩年老,道死邊土。聖人以天下為家,不別遠近,不殊內外,故遂止葬。夫言舜、禹,實也;言其巡狩,虛也。舜之與堯,俱帝者也,共五千里之境,同四海之內;二帝之道,相因不殊。《堯典》之篇,舜巡狩東至岱宗,南至霍山,西至太華,北至恆山。以為四岳者,四方之中,諸侯之來,並會岳下,幽深遠近,無不見者,聖人舉事,求其宜適也。禹王如舜,事無所改,巡狩所至,以復如舜。舜至蒼梧,禹到會稽,非其實也。實舜、禹之時,鴻水未治,堯傳於舜,舜受為帝,與禹分部,行治鴻水。堯崩之後,舜老,亦以傳於禹。舜南治水,死於蒼梧;禹東治水,死於會嵇。賢聖家天下,故因葬焉。吳君高說:會稽本山名,夏禹巡守,會計於此山,因以名郡,故曰會稽。夫言因山名郡可也,言禹巡狩會計於此山,虛也。巡狩本不至會稽,安得會計於此山?宜聽君高之說,誠會稽為會計,禹到南方,何所會計?如禹始東死於會稽,舜亦巡狩,至於蒼梧,安所會計?百王治定則出巡,巡則輒會計,是則四方之山皆會計也。百王太平,升封太山。太山之上,封可見者七十有二,紛綸湮滅者,不可勝數。如審帝王巡狩輒會計,會計之地如太山封者,四方宜多。夫郡國成名,猶萬物之名,不可說也。獨為會稽立歟?周時舊名吳、越也,為吳、越立名,從何往哉?六國立名,狀當如何?天下郡國且百餘,縣邑出萬,鄉亭聚里,皆有號名,賢聖之才莫能說。君高能說會稽,不能辨定方名。會計之說,未可從也。巡狩考正法度,禹時吳為裸國,斷髮文身,考之無用,會計如何?

傳書言:舜葬於蒼梧,象為之耕;禹葬會稽,鳥為之田。蓋以聖德所致,天使鳥獸報佑之也。世莫不然。考實之,殆虛言也。夫舜、禹之德不能過堯,堯葬於冀州,或言葬於崇山,冀州鳥獸不耕,而鳥獸獨為舜、禹耕,何天恩之偏駁也?或曰:“舜、禹治水,不得寧處,故舜死於蒼梧,禹死於會稽。勤苦有功,故天報之;遠離中國,故天痛之。”夫天報舜、禹,使鳥田象耕,何益舜、禹?天欲報舜、禹,宜使蒼梧、會稽常祭祀之。使鳥獸田耕,不能使人祭。祭加舜、禹之墓,田施人民之家,天之報佑聖人,何其拙也,且無益哉!由此言之,鳥田象耕,報佑舜、禹,非其實也。實者,蒼梧多象之地,會稽眾鳥所居。《禹貢》曰:“彭蠡既瀦,陽鳥攸居。”天地之情,鳥獸之行也。象自蹈土,鳥自食苹。土蹶草盡,若耕田狀,壤靡泥易,人隨種之,世俗則謂為舜、禹田。海陵麋田,若象耕狀,何嘗帝王葬海陵者邪?

傳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於鑊,乃以鴟夷橐投之於江。子胥恚恨,驅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夫言吳王殺子胥投之於江,實也;言其恨恚驅水為濤者,虛也。屈原懷恨,自投湘江,湘江不為濤;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為濤。世人必曰:“屈原、申徒狄不能勇猛,力怒不如子胥。”夫衛菹子路而漢烹彭越,子胥勇猛不過子路、彭越。然二士不能發怒於鼎鑊之中,以烹湯菹汁瀋漎旁人。子胥亦自先入鑊,後乃入江;在鑊中之時,其神安居?豈怯於鑊湯,勇於江水哉!何其怒氣前後不相副也?且投於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錢唐浙江,有吳通陵江。或言投於丹徒大江,無濤,欲言投於錢唐浙江。浙江、山陰江、上虞江皆有濤,三江有濤,豈分橐中之體,散置三江中乎?人若恨恚也,仇讎未死,子孫遺在,可也。今吳國已滅,夫差無類,吳為會稽,立置太守,子胥之神,復何怨苦,為濤不止,欲何求索?吳、越在時,分會稽郡,越治山陰,吳都今吳,餘暨以南屬越,錢唐以北屬吳。錢唐之江,兩國界也。山陰、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吳之江為濤,當自上吳界中,何為入越之地?怨恚吳王、發怒越江,違失道理,無神之驗也。

且夫水難驅,而人易從也。生任筋力,死用精魂。子胥之生,不能從生人營衛其身,自令身死,筋力消絕,精魂飛散,安能為濤?使子胥之類數百千人,乘船渡江,不能越水。一子胥之身,煮湯鑊之中,骨肉糜爛,成為羹菹,何能有害也?周宣王殺其臣杜伯,燕簡公殺其臣莊子義。其後杜伯射宣王,莊子義害簡公,事理似然,猶為虛言。今子胥不能完體,為杜伯、子義之事以報吳王,而驅水往來,豈報仇之義、有知之驗哉?俗語不實,成為丹青;丹青之文,賢聖惑焉。夫地之有百川也,猶人之有血脈也。血脈流行,泛揚動靜,自有節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來,猶人之呼吸氣出入也。天地之性,上古有之,《經》曰:“江、漢朝宗於海。”唐、虞之前也,其發海中之時,漾馳而已;入三江之中,殆小淺狹,水激沸起,故騰為濤。廣陵曲江有濤,文人賦之。大江浩洋,曲江有濤,竟以隘狹也。吳殺其身,為濤廣陵,子胥之神,竟無知也。溪谷之深,流者安洋,淺多沙石,激揚為瀨。夫濤瀨,一也。謂子胥為濤,誰居溪谷為瀨者乎?案濤入三江,岸沸踴,中央無聲。必以子胥為濤,子胥之身,聚岸涯也?濤之起也,隨月盛衰,小大滿損不齊同。如子胥為濤,子胥之怒,以月為節也?三江時風,揚疾之波亦溺殺人,子胥之神,復為風也?秦始皇渡湘水,遭風,問湘山何祠。左右對曰:“堯之女,舜之妻也。”始皇太怒,使刑徒三千人,斬湘山之樹而履之。夫謂子胥之神為濤,猶謂二女之精為風也。

傳書言:孔子當泗水而葬,泗水為之卻流。此言孔子之德,能使水卻,不湍其墓也。世人信之。是故儒者稱論,皆言孔子之後當封,以泗水卻流為證。如原省之,殆虛言也。夫孔子死,孰與其生?生能操行,慎道應天,死,操行絕,天佑至德,故五帝、三王招致瑞應,皆以生存,不以死亡。孔子生時,推排不容,故嘆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生時無佑,死反有報乎?孔子之死,五帝、三王,之死也。五帝、三王無佑,孔子之死獨有天報,是孔子之魂聖,五帝之精不能神也。泗水無知,為孔子卻流,天神使之。然則,孔子生時,天神不使人尊敬。如泗水卻流,天欲封孔子之後,孔子生時,功德應天,天不封其身,乃欲封其後乎?是蓋水偶自卻流。江河之流,有回覆之處;百川之行,或易道更路,與卻流無以異。則泗水卻流,不為神怪也。

傳書稱:魏公子之德,仁惠下士,兼及鳥獸。方與客飲,有鸇擊鳩。鳩走,巡於公子案下。追擊,殺於公子之前,公子恥之,即使人多設羅,得鸇數十枚,責讓以擊鳩之罪。擊鳩之鸇,低頭不敢仰視,公子乃殺之。鸇世稱之曰:“魏公子為鳩報仇。”此虛言也。夫鸇,物也,情心不同,音語不通。聖人不能使鳥獸為義理之行,公子何人,能使鸇低頭自責?鳥為者以千萬數,向擊鳩蜚去,安可復得?能低頭自責,是聖鳥也。曉公子之言,則知公子之行矣。知公子之行,則不擊鳩於其前。人猶不能改過,鳥與人異,謂之能悔,世俗之語,失物類之實也。或時公子實捕鸇,鸇得。人持其頭,變折其頸,疾痛低垂,不能仰視。緣公子惠義之人,則因褒稱,言鸇服過。蓋言語之次,空生虛妄之美;功名之下,常有非實之加。

傳書言:齊桓公妻姑姊妹七人。此言虛也。夫亂骨肉,犯親戚,無上下之序者,禽獸之性,則亂不知倫理。案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道之以德,將之以威,以故諸侯服從,莫敢不率,非內亂懷鳥獸之性者所能為也。夫率諸侯朝事王室,恥上無勢而下無禮也。外恥禮之不存,內何犯禮而自壞?外內不相副,則功無成而威不立矣。世稱桀、紂之惡,不言淫於親戚。實論者謂夫桀、紂惡微於亡秦,亡秦過泊於王莽,無淫亂之言。桓公妻姑姊七人,惡浮於桀、紂,而過重於秦、莽也。《春秋》采毫毛之美,貶纖芥之惡。桓公惡大,不貶何哉?魯文姜,齊襄公之妹也,襄公通焉。《春秋》經曰:“莊二年冬,夫人姜氏會齊侯於郜。”《春秋》何尤於襄公,而書其奸?何宥於桓公,隱而不譏?如經失之,傳家左丘明、公羊、穀梁何諱不言?案桓公之過,多內寵,內嬖如夫人者六。有五公子爭立,齊亂,公薨三月乃訃。世聞內嬖六人,嫡庶無別,則言亂於姑姊妹七人矣。

傳書言:齊桓公負婦人而朝諸侯,此言桓公之淫亂無禮甚也。夫桓公大朝之時,負婦人於背,其游宴之時,何以加此?方修士禮,崇歷肅敬,負婦人於背,何以能率諸侯朝事王室?葵丘之會,桓公驕矜,當時諸侯畔者九國。睚眥不得,九國畔去,況負婦人,淫亂之行,何以肯留?或曰:“管仲告諸侯:吾君背有疽創,不得婦人,瘡不衰愈。諸侯信管仲,故無畔者。”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孔子。當時諸侯千人以上,必知方術治疽,不用婦人。管仲為君諱也,諸侯知仲為君諱而欺己,必恚怒而畔去,何以能久統會諸侯,成功於霸?或曰:“桓公實無道,任賢相管仲,故能霸天下。”夫無道之人,與狂無異,信讒遠賢,反害仁義,安能任管仲,能養人令之成事: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無道之君莫能用賢。使管仲賢,桓公不能用;用管仲,故知桓公無亂行也。有賢明之君,故有貞良之臣。臣賢,君明之驗,奈何謂之有亂?難曰:“衛靈公無道之君,時知賢臣。管仲為輔,何明桓公不為亂也?”夫靈公無道,任用三臣,僅以不喪,非有功行也。桓公尊九九之人,拔寧戚於車下,責苞茅不貢,運兵功楚,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千世一出之主也。而雲負婦人於背,虛矣。說《尚書》者曰:“周公居攝,帶天子之綬,戴天子之冠,負扆南面而朝諸侯。”戶牖之間曰扆,南面之坐位也。負南面鄉坐,扆在後也。桓公朝諸侯之時,或南面坐,婦人立於後也。世俗傳雲,則曰負婦人於背矣。此則夔一足、宋丁公鑿井得一人之語也。唐、虞時,夔為大夫,性知音樂,調聲悲善。當時人曰:“調樂如夔一足矣。”世俗傳言:“夔一足。”案秩宗官缺,帝舜博求,眾稱伯夷,伯夷稽首讓於夔龍。秩宗卿官,漢之宗正也。斷足,非其理也。且一足之人,何用行也?夏後孔甲,田於東蓂山,天雨晦冥,入於民家,主人方乳。或曰:“後來之子必貴。”或曰:“不勝,之子必賤。”孔甲曰:“為餘子,孰能賤之?”遂載以歸,析繚,斧斬其足,卒為守者。孔甲之欲貴之子,有餘力矣,斷足無宜,故為守者。今夔一足,無因趨步,坐調音樂,可也;秩宗之官,不宜一足,猶守者斷足,不可貴也。孔甲不得貴之子,伯夷不得讓於夔焉。宋丁公者,宋人也。未鑿井時,常有寄汲,計之,日去一人作。自鑿井後,不復寄汲,計之,日得一人之作。故曰:“宋丁公鑿井得一人。”俗傳言曰:“丁公鑿井得一人於井中。”夫人生於人,非生於土也。穿土鑿井,無為得人。推此以論,負婦人之語,猶此類也。負婦人而坐,則雲婦人在背。知婦人在背非道,則生管仲以婦人治疽之言矣。使桓公用婦人徹胤服,婦人於背;女氣瘡可去,以婦人治疽。方朝諸侯,桓公重衣,婦人襲裳,女氣分隔,負之何益?桓公思士,作庭燎而夜坐,以思致士,反以白日負婦人見諸侯乎?

傳書言聶正為嚴翁仲刺殺韓王,此虛也。夫聶政之時,韓列侯也。列侯之三年,聶政刺韓相俠累。十二年列侯卒。與聶政殺俠累,相去十七年。而言聶政刺殺韓王,短書小傳,竟虛不可信也。

傳書又言:燕太子丹使刺客荊軻刺秦王,不得,誅死。後高漸麗復以擊築見秦王,秦王說之;知燕太子之客,乃冒其眼,使之擊築。漸麗乃置鉛於築中以為重,當擊築,秦王膝進,不能自禁。漸麗以築擊秦王顙,秦王病傷,三月而死。夫言高漸麗以築擊秦王,實也;言中秦王病傷三月而死,虛也。夫秦王者,秦始皇帝也。

始皇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始皇,始皇殺軻,明矣。二十一年,使將軍王翦功燕,得太子首;二十五年,遂伐燕,而虜燕王嘉。後不審何年,高漸麗以築擊始皇,不中,諸漸麗。當二十七年,游天下,到會稽,至琅邪,北至勞、盛山,並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到沙丘平台,始皇崩。夫讖書言始皇還,到沙丘而亡;傳書又言病築瘡三月而死於秦。一始皇之身,世或言死於沙丘,或言死於秦,其死言恆病瘡。傳書之言,多失其實,世俗之人,不能定也。

譯文

社會上一般人相信無根據胡說八道的書,認為竹簡和絲織品上記載的,都是賢聖傳下來的,沒有不對的事,所以相信它,認為它是對的,並且讀它、背誦它。看見真實正確的一般書與他們所相信的那些毫無根據胡說八道的書不一致,就一起說前面的書是價值不大的短書,不能相信。其實,背地裡的事情尚且能知道,深沉隱晦的實情尚且可以判定,何況明明白白的文字,清清楚楚的記載,是非對錯顯而易見,卻要籠統地一致傳說它們不符合事實,這是因為用心不專一,對事情沒有認真思考的緣故。

社會上傳書解釋先秦到漢諸子的話,大多想標新立異,作驚人之論,用來嚇唬社會上一般人,作為希奇古怪的書,以標榜特殊奇異而聞名。

傳書上說:延陵季子出去遊玩,看見路上有丟失的金子。正當夏天五月,有個穿皮衣砍柴的人。季子喊砍柴的:“把地上的金子拿過來!”砍柴的把鐮刀往地上一扔,瞪著眼睛將手一甩,說:“為什麼你處在高位,眼光短淺,儀表相貌堂堂,說話卻如此粗野?我正當夏天五月穿著皮衣來砍柴,難道是為你來揀丟失的金子!”季子向他道了歉,請問他姓名。砍柴的說:“你是個以貌取人的人,怎么值得我把姓名告訴你!”於是走開不理睬季子。社會上的一般人認為果真是如此,依我看恐怕這是句假話。

因為季子以吳國君王爭權奪利的“吳之亂”為可恥,所以吳公子們想立他作為君主,他始終不肯接受,便離開京都去延陵,終身不回,廉潔謙讓的操行始終如一。許由謙讓君位,因此不被嫌疑貪圖封侯。伯夷放棄君位飢餓而死,因此不被嫌疑貪圖小便宜。廉潔謙讓的操行,大事可能說明小事,小事卻難得比喻大事。季子能謙讓吳國的君位,怎么能懷疑他貪圖地上丟失的金子呢?季子出使中原各國,路過徐國。徐國君主喜歡他的寶劍,他沒有立即送給徐君。等回來的時候,這位徐國的君主已經死了,他解下寶劍掛在其墓旁的樹上才離去。那高尚廉潔謙讓的心,使他認為背棄自己以前許下的心愿是可恥的。季子不背棄死者,能捨棄自己的寶劍,怎么要被懷疑呵叱一個陌生人為他在地上去揀丟失的金子呢?季子沒有離開吳國時,是個公子;已經離開吳國,也是延陵的統治者。公子與地方統治者,外出時前後都有護衛,車的前後還有隨從的車,不會僅僅一輛車在路上走,這是明擺著的。既然不以得到別人丟失的金子為恥辱,派左右隨從去揀有什麼困難,而偏要煩勞那個穿皮衣的人呢,世人都稱頌柳下惠的操行,說他能夠在暗地裡自己修身保持清白。賢良的人都具有相同的操行,所以雖隔千年其心意是相通的。即使把季子放在暗處,尚且不會揀取丟失的金子,何況是在大白天,前前後後都具備隨從的人。揀取路上丟失的金子,這不是季子的操行。關於這件事,或許是季子果真見到丟失的金子,可憐芽皮衣的砍柴人,想使他從中得到好處;或許是說要揀取那地上丟失的金子,想給砍柴的,又不願意親自去拾取。這樣社會上傳言,就說季子要拾取別人丟失在地上的金子。

傳書上有人說:顏淵和孔子一起上魯國的泰山。孔子向東南方遠望,看見吳都昌門外栓著一匹白馬,於是就指給顏淵看,說:“你看見吳都的昌門了嗎?”顏淵回答:“看見了。”孔子又問:“門外有什麼?”顏淵接著回答:“好像栓著一條白綢子樣的東西。”孔子揉了揉他的眼睛,糾正了他的說法。於是就與他一同下山。下山之後顏淵頭髮白了,牙齒落了,終於因病死去。大概精神不如孔子,勉強使眼力到了自己的極限,精華用盡,所以早早死去。社會上一般人聽到這事,都以為真是如此。要是真實評論起來,大概是假話。

考察《論語》上的文章,不見這段話。考察六經上的解釋,也沒有這段話。顏淵能看見千里之外,與聖人一樣,孔子和諸子為什麼迴避不說呢?大概人的眼睛能看見的範圍,不過十里。超過這個範圍就看不見。不是人的視力所能看清楚,因為太遠了。傳書上說:“泰山很高大,但離開它一百里,就看不見土塊大小的東西,因為太遠了。”考察魯國離吳國,有一千多里,假使讓離朱來看,最終還是不能看見,何況是叫顏淵,他怎么能看清楚呢?如果才能和孔子差不多的人,眼力與眾不同,那么世人就應該稱他為亞聖,而不應該說是離朱。人的眼睛看東西,東西大的容易看清楚,東西小的就很難看清楚。即使顏淵在昌門外,看泰山的形狀,始終不能看見。何況從泰山上,觀察白馬的顏色,顏色肯定是看不見,這很清楚。不只顏淵不能看見,就連孔子也不能看見。用什麼來證明呢?人耳朵和眼睛的本領是相同的。耳朵不能聽清百里外的聲音,那眼晴也不能看見百里外的東西。陸賈說:“離婁的視力好,不能看清帳子和帘子後邊的東西;師曠的聽覺靈敏,不能聽到百里以外的聲音。”昌門與泰山,不只是帳子和帘子後面,或百里以外的東西。秦武王跟孟說比舉鼎,不能勝任,筋脈崩斷而死。舉鼎用力,力由筋脈產生,筋脈承受不住,斷絕受傷而死,道理是合適的。如今顏淵用眼睛看遠處,看很遠的地方眼睛不能勝任,應該變成瞎子,可見他頭髮變白,牙齒脫落,不是由於“望遠”導致的。頭髮白牙齒落,是對學習過分用心,勤奮努力沒有好好休息,氣力用盡,所以到最後死去。伯奇被放逐,頭髮早早地白了。《經·小雅·小弁(p2n盤)》中說:“憂傷因而使人衰老。”伯奇是因為憂傷,而顏淵是用眼睛,短暫遠望時間倉促,怎么會導致這樣的後果呢?

儒者的書上說:“舜葬在蒼梧,禹葬在會稽,由於他們視察諸侯防地年紀老了,中途死在邊遠的地方。聖人以天下為家,不管遠近,不分內外,所以死了就留在當地埋葬。說舜葬在蒼梧、禹葬在會稽是事實;至於說他們因為視察諸侯防地而死,是沒有根據的。

舜和堯同是帝王,一道治理著方圓五千里的地方,一樣管理著全國。二個帝王治理國家的方法,共同承襲沒有差異。《尚書·堯典》記載,舜巡視東到泰山,南到霍山,西到華山,北到恆山。認為四岳各自在東、南、西、北四方的中心,諸侯們來,就會按各自情況聚會在不同的岳下,這樣不論是偏僻地區的,離得遠的,離得近的,都沒有不便來朝見的。因為聖人辦事總是力求恰到好處。禹王像舜一樣,辦事的方法沒有什麼改動,巡視所到的地方,也應該和舜一樣。說舜巡視到蒼梧,禹巡視到會稽,不是事實。真實的情況是舜、禹的時候,洪水還沒有治理好。堯傳位給舜,舜接受禪讓作了帝王,於是與禹劃分區域,分頭到各處去治理洪水。堯死了之後,舜已經老了,也就把帝位傳給了禹。這樣舜去南方治水,死在蒼梧;禹去東方治水,死在會稽。賢人聖人以天下為家,因此被埋葬在那裡。

吳君高說:“會稽本來是山的名稱,由於夏禹巡視諸侯,在這座山大會諸侯,計功行賞,於是就用它作為郡的名稱,所以叫會稽。”說用山名作郡名,是可以的,但說禹巡視諸侯在此山大會諸侯,計功行賞,則沒有根據。禹巡視諸侯本來不會到會稽,怎么會在會稽山會諸侯計功行賞呢?姑且聽君高說的,的確會稽是他會諸侯計功行賞的地方,那么禹去南方巡視,又在什麼地方大會諸侯,計功行賞呢?再假設禹開始就往東巡視死在會稽,沒有去南方巡視,那么舜也曾經巡視過南方,到過蒼梧,又在什麼地方會諸侯計功行賞呢?歷代帝王治定了社會就要出去巡視,出巡就總要會諸侯計功行賞,那么四方到處的大山都成了會諸侯計功行賞的地方了。歷代帝王當社會太平,就要登上泰山頂築壇祭天。光泰山頂上,祭天的遺蹟可以看清楚的就有七十二處,至於亂七八糟被湮沒的那就數不清了。假使考察一下帝王們巡視總要會諸侯計功行賞的地點,那么像泰山頂祭天遺址一樣會諸侯計功行賞的地方,全國各處大概多得很。郡和諸侯國有名稱,就像萬物的名稱一樣,是無法解釋的,怎么會單獨為會稽郡取名稱呢?會稽郡周代原來的名稱叫吳越,為吳越取名稱,以前又根據什麼呢?為齊、楚、燕、韓、趙、魏六國取名稱,情況又該怎么樣呢?全國的郡和諸侯國將近一百多,縣城超出萬座,鄉亭村里,都有名稱,即使有聖賢的才能也不可能把它們解釋清楚。君高能解釋會稽的名稱,但不能辨別判定各地方的名稱,因此“會計”的說法不可信。帝王巡視是為了考察,修正地方的法度,那么,禹的時代,吳是個不穿衣服的國家,人們剪短頭髮,身刺花紋,考察這樣的地方,沒有絲毫用處,那又為什麼要在這裡大會諸侯,討功行賞呢?

傳書上說:舜葬在蒼梧,象為他耕地;禹葬在會稽,鳥為他耕田。大概因為聖人德操導致的緣故,天讓鳥獸來報答他們,佑助他們。世人對這件事沒有不相信是如此的。如果考察一下實際情況,恐怕不真實。

舜和禹的德操不會超過堯。堯葬在冀州,有人說葬在嵩山。冀州的鳥和獸都不為堯耕種,而鳥和獸唯獨為舜與禹耕種,為什麼天恩這樣不公平呢?有人說:“因為舜和禹治水,不能安穩地住下來,所以舜死在蒼梧,禹死在會稽。因為勤苦有功,所以天報答他們;由於他們遠離中原,所以天憐惜他們。”天報答舜和禹,讓象為舜耕地,鳥為禹種田,這對舜和禹有什麼好處呢?天要是想報答舜和禹,就應該使蒼梧和會稽的人們經常祭祀他們。讓鳥獸為他們種田耕地,不會使人們去祭祀他們。祭祀供奉的貢品可以放在舜與禹的墳上,而種田只能給當地百姓人家有好處,天要報答佑助聖人,怎么這樣苯拙,對舜和禹沒有絲毫好處呢!由此說來,象耕地鳥種田,天以此來報答舜和禹,並不是事實。事情的真實情況是,蒼梧是多象的地方,會稽是眾鳥栖息的地方。《尚書·禹貢》上說:“彭蠡積滿了水,就成了候鳥栖息的地方。”這是天地間的自然現象,也是鳥獸行動的規律。象自然踩地,鳥自然吃草,土被象踩翻,草被鳥吃盡,就好像田上被耕過的樣子。土壤松碎了,泥塊扒平了,人們隨之來栽種,社會上一般人就說它是舜田、禹田。海陵麋鹿掘松的田土,好像被耕過一樣,又何曾有帝王葬在海陵呢?

傳書上說:吳王夫差殺了伍子胥,放在鑊里煮,然後用皮口袋裝了丟到江里。伍子胥很憤恨,於是攪動江水成為波濤,把人淹死。如今會稽,沿丹徒的長江,錢唐的浙江,都建了伍子胥的廟。大概想安慰他怨恨的心,止住那兇猛的波濤。說吳王殺死伍子胥,把他丟在江里,有這事;但說他怨恨憤怒攪動江水成為波濤,就沒有其事。

屈原懷著怨恨,自投湘江,而湘江沒有波濤;申徒狄跳河而死,河水也沒有波濤。世人一定要說屈原、申徒狄不夠勇猛,力量和怒氣都不如伍子胥。衛國把子路剁成肉醬,漢高祖把彭越煮成肉湯,伍子胥勇猛不會超過子路和彭越,然而他二人在鼎鑊中沒有發怒,用煮成的沸湯或肉汁濺擊旁邊的人。伍子胥也是開始時先放入鑊里,後來才被投到江中。在鑊中的時候。他的神魂又在什麼地方去了呢?難道他在鑊里的開水中膽怯,在江水中就勇猛?為什麼他的怒氣前後不相符合呢!再說投在江中,是哪條江呢?是丹徒的長江,錢唐的浙江,還是吳縣的通陵江。有人說丟在丹徒的長江,但長江中卻沒洶湧的波濤,想說投在錢唐的浙江,可是浙江、山陰江、上虞江都有洶湧的波濤。三條江都有洶湧的波濤,難道是把皮口袋中的屍體分割開,分別丟入三條江中嗎?一個人如果懷恨憤怒想報仇,仇敵沒有死,或者仇敵的子孫還在,這是可以的。如今吳國已經滅亡,夫差沒有後代,吳國已成會稽郡,設定了太守,伍子胥的神魂,還怨恨什麼呢?興起波濤不停止,是想索取什麼呢?吳國和越國存在的時候,分占了今天的會稽郡,越國建都在山陰,吳國建都在今天的吳縣,余暨縣以南屬於越國,錢唐縣以北屬於吳國。錢唐的江面,是兩國的界限。山陰縣和上虞縣在越國的界限以內,伍子胥被丟在吳國的江中,興起的波濤就應該終止在吳國界內,為什麼會進入越國的地方?懷恨憤怒吳王,卻在越國的江中發怒,違反了一般的道理,這是伍子胥死後沒有神靈的證明。況且水難驅使,人容易驅使。人活著憑的是筋和力,死了靠的是神和魂。伍子胥活著的時候,不能驅使活人營救和保護他自己,自己讓自己死去,筋力消滅,神魂飛散,怎么能掀起波濤?即使像伍子胥這樣的人有數百千人之多,他們也只能坐船渡江,不會隻身越過江水。伍子胥的整個身體,在鑊中被開水煮,骨肉被煮得稀爛,成為肉湯,怎么能掀起波濤危害人呢?

周宣王殺了他的大臣杜伯,燕簡公殺了他的大臣莊子義。後來杜伯的陰魂射死了宣王,莊子義的陰魂打死了簡公。事理好像是這樣,但仍然是假話。如今伍子胥不能使身體保持完整,像杜伯和莊子義做的那樣去報復吳王,而是來回地驅趕著水,那點有報仇的意思,這是有知識的證明嗎!社會上流傳的不真實的話,變成了歷史記載。而記載歷史的文章,聖賢看後也會被迷惑。地上有眾多的河流,如同人有血脈一樣。血在血管中流動,脈搏顯得一張一馳,自然而有節奏。眾多的河流也一樣,它們的早潮和晚潮一來一去,就像人的呼吸出氣和進氣一樣。這些天地的本性,上古的時候也是有的。經書上說:“長江和漢水的潮水都來源於大海,堯、舜以前,它們從大海中出發的時候,水面寬闊、平緩;一流進三江里,大概因為江小,江床淺,江面狹窄,於是水急浪起,所以騰湧成為波濤。廣陵的曲江有洶湧的波濤,文人曾作賦描述它。大江浩浩蕩蕩,而曲江卻有波濤,到底是由於它江面狹窄的緣故。伍子胥在吳都被殺身,卻在廣陵驅水成為波濤,可見他的神靈到底是無知的。溪谷本來很深,水流是平靜的,後來流經的地方由於河床淺沙石多,激盪成為急流。看來波濤的形成跟山間急流形成的道理是相同的。要說是伍子胥驅水成為波濤,那么又是誰在溪谷里製造急流呢?考察一下波濤湧進三江,江岸被洶湧波濤拍打,江心卻沒有濤聲。如果一定要認為是伍子胥驅水成為波濤,那么他的屍體就該聚集在岸邊。波濤的發生,隨著月亮的圓缺而變化,其大小也隨月亮的圓缺而不一樣。如果是伍子胥驅水成為波濤,那么他的怒氣也會因月亮的圓缺變化而成為他的節度。三江有時颳風,揚起迅猛的波濤也淹死過人,這樣說來伍子胥的神靈,又成為風了。秦始皇過湘水,碰上大風,就問湘山祭祀的是什麼神,左右的人回答說:“是堯的女兒,舜的妻子。”秦始皇大怒,於是叫三千從事苦役的罪犯砍掉湘山上的樹木並且踐踏它們。那么說伍子胥的神靈驅水成為波濤,就像說堯的二個女兒的精靈變成風一樣。

傳書上說:孔子對著泗水而葬,泗水為之倒流。這是說孔子的聖賢德操,能夠使水回流,不去沖壞他的墳墓。世人也就相信它。於是儒者稱頌評論,都說孔子的後代應該封爵,並拿泗水回流作為證明,假如推究考查一下這件事,恐怕是句假話。

孔子死後,比他生前怎么樣?生前能修養操行,謹慎地遵循先王之道,順應天意,死後操行也就斷絕了。天祐助他道德最高尚,所以五帝、三王為他招來吉兆,都應該在他活著的時候,不應該在死後。孔子生前被拒絕排斥,不被容納,所以嘆息說:“鳳凰不飛來,黃河沒有圖出現,我這輩子已經完了!”孔子生前沒有得到天的祐助,死後反而得到天的回報?孔子死,跟五帝、三王死一樣。五帝、三王死後都沒有得到天的祐助,唯獨孔子死後得到天的祐助,這豈不是孔子的魂魄聖靈,而五帝、三王的精靈不那么神明了。泗水無知,它為孔子回流,是天的神靈讓它這樣做的活,那么孔子生前,天的神靈為什麼不叫人們尊敬他呢?如果泗水回流是天想封孔子後代的徵兆,那么孔子生前,功德應該符合天意,天卻不封他本人,竟要封他的後代呢,這大概是河水碰巧自然回流。江河中的流水,有其迂迴的地方,眾多江河的流向,有時也會改變河道,這跟河水回流沒有什麼不同。可見泗水回流,算不上神奇的事。

傳書上稱頌:魏公子賢德,能仁愛對待士人,並施及鳥獸。(一次,)

他正在跟客人喝酒,看見有隻鸇追擊一隻斑鳩。斑鳩逃跑,在魏公子的几案下轉來轉去。鸇繼續追擊斑鳩,終於在魏公子面前把它啄死。魏公子以自己不能保護這隻斑鳩為恥辱,立即叫人多設羅網捕鸇,捕到了數十隻鸇,並以擊殺斑鳩的罪過進行譴責。追擊斑鳩的那隻鸇,低著頭不敢仰視,魏公子於是殺了它。世人稱頌魏公子說:“魏公子為斑鳩報仇。”這是句假話。

鸇是動物,與人的心情不同,語音不通,聖人尚且不可能叫鳥獸按道義公理去辦,魏公子是什麼人,能使鸇低下頭自我責備?鳥屬於鸇的用千萬數,以前它們攻擊了斑鳩之後就飛離遠去,怎么能再捉到?能夠低下頭自我責備的,這是聖鳥。知道魏公子的說話,就知道魏公子的所作所為,知道了魏公子的所作所為,就不會在他的面前攻擊斑鳩。人尚且不會悔改過錯,鳥與人不同,卻說它們能知過悔改。可見,社會上一般人的話,違背了物類的實際情況。或許是魏公子確實捕捉到了鸇,鸇被捉到,人抓著它的頭,扭折它頸子,痛得垂下頭,不能仰視,於是有人順著魏公子是個仁愛的人,就以此讚揚他,說鸇認了錯。這恐怕是言談話語之間,憑空捏造出來的沒有根據的美言;在一個人有功業盛名的情況下,往往會有不符合事實的虛誇。

傳書上說:齊桓公娶了他的姑姊妹七人為妻。這是句假話。

淫亂骨肉,冒犯親戚,不講尊卑、長幼,禽獸的本性,就是沒有秩序,不知道倫理。考察齊桓公多次召集諸侯會盟,匡正天下諸侯,用道德引導他們,以威望統率他們,所以諸侯服從,沒有誰敢不恭順,這並非在家中胡作非為,心懷鳥獸本性的人所能做到的。率領諸侯為周王室辦事,以周天子無權勢而諸侯無禮為恥辱。在家庭之外尚且因禮制被廢棄而感到可恥,在家庭之內怎么會冒犯禮教而自己敗壞道德呢?家庭內外不相符合,就會功業不成而威望不立。世人訴說夏桀、商紂的罪惡,沒有說他淫亂親戚。據實論事的人認為夏桀、商紂的罪惡比被滅亡的秦朝小,被滅秦朝的罪過比王莽篡權輕,但對他們都沒有淫亂的說法。齊桓公娶姑姊妹七個人,罪惡超過夏桀、商紂,罪過比胡亥使秦滅國和王莽篡權還嚴重。《春秋》“表彰細小的美德,貶斥細微的罪過。”齊桓公罪惡如此之大,為什麼不受貶斥呢?魯文姜是齊襄公的妹妹,襄公與她通姦。《春秋》經上說:“魯莊公二年冬天,魯桓公的夫人姜氏在郜會見齊襄公。”《春秋》為什麼要責備齊襄公,並記錄他的姦情;為什麼又要寬恕齊桓公,隱藏其淫亂之情而不指責呢?如果是《春秋》記載有遺漏,那解釋《春秋》的左丘明、公羊、穀梁為什麼要迴避不說呢?考察一下齊桓公的過失是寵愛的女人過多,像夫人一樣受寵愛的女人有六個,有五個兒子爭奪君位,致使齊國混亂,齊桓公死後三個月才公布死訊。世人聽見他有六個像夫人樣受寵的女人,妻妾無別,就說他淫亂於姑姊妹七個人。

傳書上說:“齊桓公背著婦人來接受諸侯朝見。這是說齊桓公淫亂和無禮到了極點。

齊桓公在舉行盛大朝會的時候,背上背著個女人,那遊樂的時候,還有什麼能超過這種做法呢?正當要整治諸侯禮節,推崇和鼓勵莊重、恭敬的時候,背上背著個女人,怎么能率領諸侯替周王室辦事?在葵丘會盟上,齊桓公驕傲自大,當時諸侯背離他的就有九個國家。怒目而視,禮貌不當。有九國背離,何況是背著女人這種淫亂行為,他們怎么肯留下呢?

有人說:“管仲告訴諸侯說,我的君主背上有個毒瘡,沒有女人伏在背上,瘡病就不會減輕、痊癒。諸侯們相信了管仲的話,所以沒有背離的。其實,有十戶人家的地方,一定有像孔子一樣忠誠遵循禮制的。當時在場的諸侯和各國官史有千人以上,肯定有知道醫術,治療毒瘡不用女人伏在背上的,而是管仲在為他的君王掩飾淫亂行為。諸侯們要是知道了在為他的君王掩飾淫亂行為而欺騙自已,必然會憤怒而背離,那么齊桓公又怎么能長期地統率、會盟諸侯,成就霸業呢?

有人說:“齊桓公確實沒有道義,因為任用了賢能的宰相管仲,所以才能夠稱霸天下。”其實,沒有道義的人,跟狂人沒有差別,聽信讒言,疏遠賢人,違反和損害仁義,怎么能任用管仲,怎么能養一班人,並支配他們呢?以往的事例是:夏桀殺關龍逢,商紂殺王子比干,說明沒有道義的君主,不會任用賢人。即使管仲賢能,齊桓公也不會任用他;重用管仲,所以知道齊桓公沒有淫亂行為。有賢明的君主,必定有忠貞賢良的臣子。臣子賢能,是君主賢明的證明,怎么能說齊桓公有淫亂的行為呢?

有人責難說:“衛靈公是個沒有道義的君主,當時也知道任用賢臣。管仲做齊桓公輔佐,怎么就能證明齊桓公不做淫亂的事?其實,衛靈公沒有道義,任用仲叔圄等三位大臣,只是做到不亡國,並沒有任何功績和作為。齊桓公能尊重懂算術的人,能把給人趕車地位低下的寧戚提拔起來,能指責楚國不向周室進貢芭茅而載兵去攻打楚國,能多次召集諸侯會盟,匡正天下諸侯,這是一千代才出現一個的君主,卻說他把女人背在背上,可見不真實。

解釋《尚書》的人說:“周公處於攝政地位,掌握天子的大印,戴著天子的帽子,背靠屏風,面朝南邊,接受諸侯朝拜。”門窗之間叫“扆”,是面朝南的座位。背靠屏風,面朝南坐,屏風在人的身後。齊桓公接受諸侯朝拜的時候,也許是面朝南坐著,女人在他身後站著。於是社會上流傳,就說他背上背著個女人。這就像夔只有一隻腳,宋國的丁老頭挖井得到一個人的傳說一樣。堯、舜的時候,夔當大夫,生性通曉音樂,奏樂的聲音非常動聽。當時的人說:“像夔這樣擅長演奏樂曲的人,有一個就夠了。”可是社會上卻流傳說:“夔只有一隻腳。”據考察舜時秩宗官缺人,帝舜廣泛地尋求適當人選,眾人推舉伯夷,伯夷叩頭致謝一定要讓給夔和龍。秩宗是卿之類的官,相當於漢朝的宗正。說夔斷了一隻腳,這不符合當秩宗的常理。況且只有一隻腳的人,靠什麼走路?夏王孔甲在東蓂山打獵,遇雨天色昏暗,走進一個老百姓家,主人正在生孩子。有人說:“君王來到,這個孩子一定富貴。”有人又說:“受不了這福分,這孩子必定卑賤。”孔甲說:“做我的兒子,誰能使他卑賤?”於是把孩子放在車上帶回去了。後來孩子長大劈柴,斧子砍斷了他一隻腳,終於只當了個看門人。孔甲想使這孩子富貴,他有富餘的力量,孩子斷了一隻腳,沒有適宜的官做,所以只好當了看門人。如今說夔只有一隻腳,無法快步走,坐著演奏音樂,是可以的。當秩宗官,不宜只有一隻腳,像看門人斷了腳,就不能富貴一樣。孔甲不能使孩子富貴,伯夷也不會把秩宗讓給夔。宋國的丁老頭是宋國人。自己沒有挖井的時候,常去別人家打水,計算起來,每天要花去一個人的勞動。自從自己挖井以後,就不再去別人家打水,計算一下,每天能得到一個人勞動,因此說:“宋國的丁老頭挖井每天得到一個人勞動。”社會上於是流傳說:“丁老頭挖井在井中得到一個人。”其實,人是人生的,又不在土裡出生。破土挖井,不會得到人。以此推論,齊桓公背女人的傳說,就像上面說的這類情況。背對著女人而坐,就說有女人伏在他背上。知道女人伏在他背上不合情理,就造出管仲用女人治療毒瘡的說法。假使齊桓公讓女人去掉胸前衣服,女人伏在他的背上,利用女人之氣治癒瘡病,那才可以說用女人治療毒瘡。正在接見諸侯朝拜,齊桓公穿著好幾層衣服,女人也穿著好幾層衣服,女人之氣被分隔開,背著她有什麼好處?齊桓公仰慕賢士,點燃庭院中的火炬,夜色中靜坐,在想招致賢士的事,怎么反而認為他會白天背著女人會見諸侯呢?

傳書上說:聶政為嚴翁仲刺殺韓王。這不是事實。其實,聶政生活的年代,是韓烈侯的時侯。韓烈侯三年,聶政刺殺韓相俠累。十二年,韓烈侯死,跟聶政刺殺俠累相隔十年。卻說聶政刺韓烈侯,那些價值不大的短書小傳,畢竟沒有根據不能相信。

傳書上又說:燕太子丹派刺客荊軻刺殺秦始皇未成,被殺。過後高漸麗又以演奏築被秦始皇接見,秦始皇見到他很高興,當知道他是燕太子丹的門客,就弄瞎了他的眼睛,讓他演奏築。高漸麗於是在築中放上鉛以增加重量。在他演奏築的時候,秦始皇聽得入迷用膝挪動身體,已不能自我克制。這時高漸麗就用築敲秦始皇的前額,秦始皇被擊傷生病三個月就死去。那說高漸麗用築打秦始皇,是事實;但說打中秦始皇,秦始皇受傷生病三個月就死去,這不符合事實。

秦王就是秦始皇帝。始皇二十年,燕國太子丹派荊軻刺殺秦始皇,秦始皇殺掉荊軻,這是大家清楚的。始皇二十一年,派將軍王翦攻打燕國,得到燕太子丹的首級。始皇二十五年,終於攻破燕國俘虜了燕王喜。後來不清楚是那年,高漸麗用築打秦始皇不中,漸麗被殺。正值始皇三十七年,秦始皇遊歷全國,到會稽,去琅邪,北邊至勞山和盛山,及沿海,西邊達平原津就生了病,等到沙丘平台,秦始皇就死了。讖書上說秦始皇是回來,到沙丘時死的;傳書上又說他是因被築打傷得病三個月在秦死的。一個秦始皇的身體,世人有的說死在沙丘,有的說死在秦地,關於他的死因則說是長期創傷造成的。傳書上的說法大多不真實,可是社會上的一般人又都無法判定其真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