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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命祿篇

作者:王充

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壽夭之命,亦有貴賤貧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聖賢及下愚,凡有首目之類,含血之屬,莫不有命。命當貧賤,雖富貴之,猶涉禍患矣。命當富貴,雖貧賤之,猶逢福善矣。故命貴從賤地自達,命賤從富位自危。故夫富貴若有神助,貧賤若有鬼禍。命貴之人,俱學獨達,並仕獨遷;命富之人,俱求獨得,並為獨成。貧賤反此,難達,難遷,難得,難成;獲過受罪,疾病亡遺,失其富貴,貧賤矣。是故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貴;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貧賤。或時才高行厚,命惡,廢而不進;知寡德薄,命善,興而超逾。故夫臨事知愚,操行清濁,性與才也;仕宦貴賤,治產貧富,命與時也。命則不可勉,時則不可力,知者歸之於天,故坦蕩恬忽。雖其貧賤。

使富貴若鑿溝伐薪,加勉力之趨,致強健之勢,鑿不休則溝深,斧不止則薪多,無命之人,皆得所願,安得貧賤凶危之患哉?然則,或時溝未通而遇湛,薪未多而遇虎。仕宦不貴,治產之富,鑿溝遇湛、伐薪逢虎之類也。

有才不得施,有智不得行,或施而功不立,或行而事不成,雖才智如孔子,猶無成立之功。世俗見人節行高,則曰:“賢哲如此,何不貴?”見人謀慮深,則曰:“辯慧如此,何不富?”貴富有命祿,不在賢哲與辯慧。故曰:富不可以籌策得,貴不可以才能成。智慮深而無財,才能高而無官。懷銀紓紫,未必稷、契之才;積金累玉,未必陶硃之智。或時下愚而千金,頑魯而典城。故官御同才,其貴殊命;治生鈞知,其富異祿。祿命有貧富,知不能豐殺;命有貴賤,才不能進退。成王之才不如周公,桓公之知不若管仲,然成、桓受尊命,而周、管稟卑秩也。案古人君希有不學於人臣,知博希有不為父師。然而人君猶以無能處主位,人臣猶以鴻才為廝役。故貴賤在命,不在智愚;貧富在祿,不在頑慧。世之論事者以才高當為將相,能下者宜為農商,見智慧型之士官位不至,怪而訾之曰:“是必毀於行操。”行操之士亦怪毀之曰:“是必乏於才知。”殊不知才知行操雖高,官位富祿有命。才智之人,以吉盛時舉事而福至,人謂才智明審;凶哀禍來,謂愚暗。不知吉凶之命,盛衰之祿也。

白圭、子貢,轉貨致富,積累金玉,人謂術善學明。主父偃辱賤於齊,排擯不用;赴闕舉疏,遂用於漢,官至齊相。趙人徐樂亦上書,與偃章會,上善其言,征拜為郎。人謂偃之才,樂之慧,非也。儒者明說一經,習之京師,明如匡稚圭,深如趙子都,初階甲乙之科,遷轉至郎博士,人謂經明才高所得,非也。而說若范雎之乾秦明,封為應侯;蔡澤之說范雎,拜為客卿,人謂雎、澤美善所致,非也。皆命祿貴富善至之時也。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魯平公欲見孟子,嬖人臧倉毀孟子而止。孟子曰:“天也!”孔子聖人,孟子賢者,誨人安道,不失是非,稱言命者,有命審也。

《淮南書》曰:“仁鄙在時不在行,利害在命黥不在智。”賈生曰:“天不可與期,道不可與謀,遲速有命,焉識其時?”高祖擊布,為流矢所中,疾甚。呂后迎良醫,醫曰:“可治。”高祖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韓信與帝論兵,謂高祖曰:“陛下所謂天授,非智力所得。”揚子云曰:“遇不遇,命也。”太史公曰:“富貴不違貧賤,貧賤不違富貴。”是謂從富貴為貧賤,從貧賤為富貴也。

夫富貴不欲為貧賤,貧賤自至;貧賤不求為富貴,富貴自得也。春夏囚死,秋冬王相,非能為之也;日朝出而暮入,非求之也,天道自然。代王自代入為文帝,周亞夫以庶子為條侯,此時代王非太子,亞夫非適嗣,逢時遇會,卓然卒至。命貧以力勤致富,富至而死;命賤以才能取貴,貴至而免。才力而致富貴,命祿不能奉持,猶器之盈量,手之持重也。器受一升,以一升則平,受之如過一升,則滿溢也;手舉一鈞,以一鈞則平,舉之過一鈞,則躓仆矣。前世明是非歸之於命也,命審然也。

信命者,則可幽居俟時,不須勞精苦形求索之也。猶珠玉之在山澤,天命難知,人不耐審,雖有厚命,猶不自信,故必求之也。如自知,雖逃富避貴,終不得離。故曰:力勝貧,慎勝禍。勉力勤事以致富,砥才明操以取貴;廢時失務,欲望富貴,不可得也。雖雲有命,當須索之。如信命不求,謂當自至,可不假而自得,不作而自成,不行而自至?夫命富之人,筋力自強;命貴之人,才智自高,若千里之馬,頭目蹄足自相副也。有求而不得者矣,未必不求而得之者也。精學不求貴,貴自至矣:力作不求富,富自到矣。富貴之福,不可求致;貧賤之禍,不可苟除也。由此言之,有富貴之命,不求自得。

信命者曰:“自知吉,不待求也。天命吉厚,不求自得;天命凶厚,求之無益。”夫物不求而自生,則人亦有不求貴而貴者矣。人情有不教而自善者,有教而終不善者矣,天性,猶命也。越王翳逃山中,至誠不願。自冀得代。越人熏其穴,遂不得免,強立為君。而天命當然,雖逃避之,終不得離。故夫不求自得之貴歟!

譯文

凡是人碰巧迎合了君主或上司而受到賞識重用,與受到來自鄉里和朝廷的損害,都是由於命。有死亡、出生、長壽、夭折的命,也有尊貴、卑賤、貧窮、富裕的命。從王公大臣到普通老百姓,聖人賢人到廣大勞動人民,凡是有頭腦、眼睛以及體內含著血液的動物,沒有誰沒有命。命應當貧賤的,即使現在富貴了,也還會遭受禍患,失去富貴;命應當富貴的,即使現在貧賤了,也還會遇上福善,脫離貧賤,所以,命該尊貴,也會從卑賤的地位自然得到富貴;命該貧賤,也會從富裕的地位自然地衰敗。所以,富貴好像有神靈來輔助,貧賤好像有鬼魂來禍害。命貴的人,大家一起學習,只有他能當官;大家一起做官,只有他得到提拔。命富的人,大家一起尋求財富,只有他能得到;大家一起做生意,只有他得到成功。命貧、命賤的人,則與這種情況相反,很難發達做官,很難升遷提拔,很難求得財富,很難做成生意。要么有過錯受到懲罰,要么得疾病意外喪失財富。失去其富貴,當然就貧賤了。這樣,才能高超品行端莊,未必能保證就一定會富貴;智力低下品德惡劣,未必能斷定就一定會貧賤。有時才能高超品行端莊的,因為命不好,被斥退而得不到提拔;但智力低下品德惡劣的,卻因為命好,被任用而越級晉升。所以,處理事情的聰明與愚笨,操行的清白與污濁,是道德屬性與才能的問題;做官,地位的高低,經營產業,財富的多寡,是命與時運的問題。命,不能強求改變,時運,也不能靠努力得到,明白的知道這一切的歸宿在天,所以心地安然毫不在乎。要是現在很貧賤,如果要得到富貴就像挖溝砍柴那樣,施加努力的趨勢,加強強壯健康的勢頭,挖溝不停止則溝深,斧砍不停止則柴多,這樣,沒有富貴之命的人,都能得到自己所嚮往的富貴,那怎么會有貧賤、凶禍、危險的災難呢?然而,有時溝還沒有挖通,卻遇到了大水,柴砍得不多卻碰上了老虎。做官不顯貴,經營產業不發財,挖溝遇到大水,砍柴碰上老虎,這都屬於命不好一類。

有才能得不到施展,有智慧得不到實施。或者是施展了卻沒有成功,或者是實施過卻事不成,即使才能智慧都像孔子一樣,還是沒有辦好事情,立下功勞。一般人見別人節操、品行高尚,就說:“這樣賢良聰明,怎么不當大官?”見別人智謀深邃,就說:“這樣會說機智,怎么沒有發大財?”其實,做大官發大財是有祿命的,不在乎是否賢良聰明與會說機智。所以說:財富不能靠計謀得到,顯貴不能憑才能實現。智謀再深邃發不了大財,才能再高超也當不了大官。縱然身懷銀印金印,當了相國、丞相,也未必有稷、契的才能;縱然堆金如山,積玉如海,也未必有陶朱公的智力。有時反而很愚蠢的人卻擁有千金,質劣愚鈍的人卻統轄城池。可見,做官的才能相同,但命不一樣官就會有大小,經營生計的智慧一樣,但祿命不同就會有貧富。祿命有貧富,人的智慧不能使它增加或減少;人命有貴賤,人的才能不能使它升遷或斥退。成王的才能不如周公,桓公的智慧不如管仲,然而成王,桓公接受的是尊貴的命,而周公、管仲承受的是卑賤的命。根據考察,古代的君主很少有不向臣子學習的,學識淵博的人很少不被封為“父師”(太師)的。雖然這樣,君主還是以無能處於一國之長,臣子還是以大才被使喚。所以貴賤在命,不在聰明與愚蠢;貧富在祿,不在質劣與智慧。社會上的議論者,都認為才高的應該做將相,才低的只宜事農商。見到智慧才高的人沒有得官做,就責怪並且非議他說:“這一定是在操行方面有問題。”見到操行高尚的人,也責怪詆毀他說:“這一定是在才智方面有所不足。”殊不知,他們的才能、智慧、品行、節操雖然都很高,但是官位的高低,財富、俸祿的多少,都是由命決定的。有才能智慧的人,在命吉、祿盛的時候辦事就會得福,人們就會說他才智高明;在命凶、祿衰的時候辦事就會遭受災禍,人們就會說他愚昧。這是人們不知道命有吉、凶,祿有盛、衰的緣故。

白圭、子貢做買賣致富,積累了不少金銀、寶玉,人們就說他們辦法好,做買賣的訣竅高明,其實不對。主父偃在齊國地位低賤,被排斥靠邊不用,於是到宮前呈獻奏章,終於被漢室任用,官做到齊國的相。趙國人徐樂也上奏章,與主父偃的恰巧碰在一起,皇上讚賞他們的意見,徵召任命為郎。人們就說主父偃有才能,徐樂有智慧,這話不對。一般讀書人要熟悉而且能解釋一種經書,然後到京城去學習,像匡稚圭那樣精通經學,如鮑子都那樣深明儒道,開初經過甲乙科的考試,就升轉到郎、博士,人們就說他們是由於經學高明才能高超所獲得,這話也不對。如說到遊說,像范雎去求見秦昭王,被封為應侯,蔡澤去遊說范雎,被任用為客卿,人們就說這是范雎、蔡澤操行完美賢良所得到的,這話還是不對。其實,這都是因為他們命祿貴富都好,而且遇上了極好的時機。

孔子說:“人的死生由命來決定,富貴由天來安排。”魯平公想見孟子,由於寵臣臧倉在他面前誹謗孟子而沒有見成。孟子說:“這是天命啊!”孔子是聖人,孟子是賢人,教導人們要遵守儒道,不能違背是非標準,連他們都聲稱有命,可見命的存在是明擺著的。《淮南書》上說:“尊貴與低賤在於時運不在於操行,利益與禍害在於命而不在於智慧。”賈生說:“天是不可預測的,天道也是不可事前謀劃的。生命的長短由命來支配,怎么能知道具體的時間呢?”漢高祖追擊黥布,被飛來的箭射中,病得很歷害,呂后請來良醫,醫生診後說:“可以治好。”高祖則罵道:“我以老百姓身份,提著三尺長的劍取得天下,這不是天命嗎!命決定於天,即使扁鵲來治又有什麼好處!”韓信與漢高祖議論打仗,對高祖說:“陛下的軍事才能正像一般人所說的那樣,是天給的,不是靠智慧能力取得的。”揚子云說:“被不被賞識重用,命中注定。”太史公說:“現在富貴不排斥今後會貧賤,現在貧賤也不排斥今後會富貴。”這就是說,從富貴可以變成貧賤,從貧賤也可以變成富貴。失去富貴的人不希望貧賤,貧賤會自然到來;貧賤的人不追求變成富貴,富貴會自然得到。春天、夏天生命力極弱和喪失生命力的東西,到秋天、冬天就會旺盛、強壯起來,這不是能力所做得到的;太陽早晨升起,傍晚落下,這也不是能力尋求得來的,而是天道自然如此。代王從代地入京城稱文帝,周亞夫以庶子被封為條侯。當時代王並非是太子,周亞夫也並非是嫡系繼承人,而是他們正巧碰上時機,好事便異乎尋常地突然降臨。命貧的想靠力氣勤勞來致富,等財富到手人卻死了;命賤的想憑才能超群取得尊貴地位,等剛當上大官卻又被罷免了。這就是說,靠才智和力量得到的富貴,因為命祿已定是保不住的,就好比器皿裝得過量,手裡拿的東西過重一樣,器皿能容納一升,倒入一升則剛好與器皿口平齊,容量如果超過一升,就會溢滿外流;手能舉起三十斤,舉三十斤則剛好與上舉的能力相等,舉的東西如果超過三十斤,就會摔倒。前世的人是明辨是非的,把人生的一切都歸之於命,可見命顯然是這樣的。相信命的,就可以隱居等待時機,不須勞神勞體去苦苦追求,好像珍珠寶玉藏在深山大澤,不需向人們求取高價,人們自然會出高價購買它一樣。

天命難以知道,人不可能明白,即使有非常好的命,還自己不知道,反而一定要去追求它。如果自己知道命非常好,即使想逃避富貴,也始終擺脫不了。所以說:“勤勞能夠克服貧賤,謹慎能夠防止災禍”,努力幹事業以求致富,磨鍊才能培養德操以求取得功名,浪費時間不務正業,想望富貴,是不可能得到的。雖說有命,還是應當,而且必須去追求它。如果只相信命而不去追求,說它會自動到來,難道可以不藉助外力就能自然得到,不乾就能自然成功,不行動就能自然達到?其實,命富的人,筋力自然強健;命貴的人,才智自然高超,像千里馬,它的氣力與力量,頭、眼和蹄子都與本身的美名相稱。有追求而得不到的,未必是不去追求就能得到的人。所以,專心學習不去追求尊貴,尊貴會自然得到。努力勞作不去尋求財富,財富會也自然到來。

富貴之命決定的福,是不能追求得到的;貧賤之命決定的禍,是不能隨意除掉的。這樣說來,有富貴的命,不求能自得。相信命的人說:“自己知道命是吉利的,就不需要去追求了。天命非常吉利,不求能自得;要是天命非常兇險,求之也無益。”作物,人不貪圖它卻能自己發芽生長,而人也有不追求顯貴卻顯貴的。人的性情有不教而能自我完善的,有教了而始終完美不了的。天性,就是命。越王翳逃入山中,極誠心地不願當王,自己希望能有人代替他。越人用火熏他躲避的山洞,終於不能避免,被迫強立為國君。如果天命注定應當如此,即使一時逃避了,最終還是不能擺脫。所以,這是不去追求而自然得到的尊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