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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朱樂何列傳

作者:范曄

朱暉 孫穆 樂恢 何敞

朱暉字文季,南陽宛人也。家世衣冠。暉早孤,有氣決。年十三,王莽敗,天下亂,與外氏家屬從田間奔入宛城。道遇群賊,白刃劫諸婦女,略奪衣物。昆弟賓客皆惶迫,伏地莫敢動。暉拔劍前曰:“財物皆可取耳,諸母衣不可得。今日朱暉死日也!”賊見其小,壯其志,笑曰:“童子內刀。”遂舍之而去。

初,光武與暉父岑俱學長安,有舊故。及即位,求問岑,時已卒,乃召暉拜為郎。暉尋以病去,卒業於太學。性矜嚴,進止必以禮,諸儒稱其高。

永平初,顯宗舅新陽侯陰就慕暉賢,自往侯之,暉避不見。復遣家丞致禮,暉遂閉門不受。就聞,嘆曰:“志士也,勿奪其節。”後為郡吏,太守阮況嘗欲市暉婢,暉不從。及況卒,暉乃厚贈送其家。人或譏焉,暉曰:“前阮府君有求於我,所以不敢聞命,誠恐以財貨污君。今而相送,明吾非有愛也。”驃騎將軍東平王蒼聞而辟之,甚禮敬焉。正月朔旦,蒼當入賀。故事,少府給璧。是時陰就為府卿,貴驕,吏慠不奉法。蒼坐朝堂,漏且盡,而求璧不可得,顧謂掾屬曰:“若之何?”暉望見少府主簿持璧,即往紿之曰:“我數聞璧而未嘗見,試請觀之。”主簿以授暉,暉顧召令史奉之。主簿大驚,遽以白就。就曰:“朱椽義士,勿復求。”更以他璧朝。蒼既罷,召暉謂曰:“屬者掾自視孰與藺相如?”帝聞壯之。及當幸長安,欲嚴宿衛,故以暉為衛士令。再遷臨淮太守。

暉好節概,有所拔用,皆厲行士。其諸報怨,以義犯率,皆為求其理,多得生濟。其不義之囚,即時僵仆。吏人畏愛,為之歌曰:“強直自遂,南陽朱季。吏畏其威,人懷其惠。”數年,坐法免。

暉剛於為吏,見忌於上,所在多被劾。自去臨淮,屏居野澤,布衣蔬食,不與邑里通,鄉黨譏其介。建國中,南陽大飢,米石千餘,暉盡散其家資,以分宗里故舊之貧羸者,鄉族皆歸焉。初,暉同縣張堪素有名稱,嘗乾太學見暉,甚重之,接以友道,乃把暉臂曰:“欲以妻子托朱生。”暉以堪先達,舉手未敢對,自後不復相見。堪卒,暉聞其妻子貧困,乃自往候視,厚賑贍之。暉少子頡怪而問曰:“大人不與堪為友,平生未曾相聞,子孫竊怪之。”暉曰:“堪嘗有知己之言,吾以信於心也。”暉又與同郡陳揖交善,揖早卒,有遺腹子友,暉常哀之。及司徒桓虞為南陽太守,召暉子駢為吏,暉辭駢而薦友。虞嘆息,遂召之。其義烈若此。

元和中,肅宗巡狩,告南陽太守問暉起居,召拜為尚書僕射。歲中遷太山太守。暉上疏乞留中,詔許之。因上便宜,陳密事,深見嘉納。詔報曰:“補公家之闕,不累清白之素,斯善美之士也。俗吏苟合,阿意面從,進無謇謇之志,卻無退思之念,患之甚久。惟今所言,適我願也。生其勉之!”

是時谷貴,縣官經用不足,朝廷憂之。尚書張林上言:“谷所以貴,由錢賤故也。可盡封錢,一取布帛為租,以通天下之用。又鹽,食之急者,雖貴,人不得不須,官可自鬻。又宜因交阯、益州上計吏往來,市珍寶,收采其利,武帝時所謂均輸者也。”於是詔諸尚書通議。暉奏據林言不可施行,事遂寢。後陳事者復重述林前議,以為於國誠便,帝然之,有詔施行。暉復獨奏曰:“王制,天子不言有無,諸侯不言多少,祿食之家不與百姓爭利。今均輸之法與賈販無異,鹽利歸官,則下人窮怨,布帛為租,則吏多奸盜,誠非明主所當宜行。”帝卒以林等言為然,得暉重議,因發怒,切責諸尚書。暉等皆自系獄。三日,詔敕出之。曰:“國家樂聞駁議,黃髮無愆,詔書過耳,何故自系?”暉因稱病篤,不肯復署議。尚書令以下惶怖,謂暉曰:“今臨得譴讓,奈何稱病,其禍不細!”暉曰:“行年八十,蒙恩得在機密,當以死報。若心知不可而順旨雷同,負臣子之義。今耳目無所聞見,伏待死命。”遂閉口不復言。諸尚書不知所為,乃共劾奏暉。帝意解,寢其事。後數日,詔使直事郎問暉起居,太醫視疾,太官賜食。暉乃起謝,復賜錢十萬,布百匹,衣十領。

後遷為尚書令,以老病乞身,拜騎都尉,賜錢二十萬。和帝即位,竇憲北征匈奴,暉復上疏諫。頃之,病卒”

子頡,修儒術,安帝時至陳相。頡子穆。

穆字公叔。年五歲,便有孝稱。父母有病,輒不飲食,差乃復常。及壯耽學,銳意講誦,或時思至,不自知亡失衣冠,顛隊坑岸。其父常以為專愚,幾不知數馬足。穆愈更精篤。

初舉孝廉。順帝末,江淮盜賊群起,州郡不能禁。或說大將軍梁冀曰:“朱公叔兼資文武,海內奇士,若以為謀主,賊不足平也。”冀亦素聞穆名,乃辟之,使典兵事,甚見親任。及桓帝即位,順烈太后臨朝,穆以冀勢地親重,望有以扶持王室,因推災異,奏記,以勸戒冀曰:

穆伏念明年丁亥之歲,刑德合於乾位,《易》經龍戰之會,其文曰:“龍戰於野,其道窮也。”謂陽道將勝而陰道負也。今年九月天氣鬱冒,五位四侯連失正氣,此互相明也。夫善道屬陽,惡道屬陰,若修正守陽,摧折惡類,則福從之矣。穆每事不逮,所好唯學,傳受於師,時有可試。願將軍少察愚言,申納諸儒,而親其忠正,絕其姑息,專心公朝,割除私慾,廣求賢能,斥遠佞惡。夫人君不可不學,當以天地順道漸漬其心。宜為皇帝選置師傅及侍講者,得小心忠篤敦禮之士,將軍與之俱入,參勸講授,師賢法古,此猶倚南山坐平原也,誰能傾之!今年夏,月暈房星,明年當有小厄。宜急誅奸臣為天下所怨毒者,以塞災咎,議郎、大夫之位,本以式序儒術高行之士,今多非其人,九卿之中,亦有乖其任者。惟將軍察焉。

又薦種暠、欒巴等。而明年嚴鮪謀立清河王蒜,又黃龍二見沛國。冀無術學,遂以穆“龍戰”之言為應,於是請暠為從事中郎,薦巴為議郎,舉穆高第,為侍御史。

時,同郡趙康叔盛者,隱於武當山,清靜不仕,以經傳教授。穆時年五十,乃奉書稱弟子。及康歿,喪之如師。其尊德重道,為當時所服。

常感時澆薄,慕尚敦篤,乃作《崇厚論》。其辭曰:

夫俗之薄也,有自來矣。故仲尼嘆曰:“大道之行也,而兵不與焉。”蓋傷之也。夫道者,以天下為一,在彼猶在已也。故行違於道則愧生於心,非畏義也;事違於理則負結於意,非憚禮也。故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德性失然後貴仁義,是以仁義起而道德遷,禮法興而淳樸散。故道德以仁義為薄,淳樸以禮法為賊也。夫中世之所敦,已為上世之所薄,況又薄於此乎!

故夫天不崇大則覆幬不廣,地不深厚則載物不博,人不敦BA3D則道數不遠。昔在仲尼不失舊於原壤,楚嚴不忍章於絕纓。由此觀之,聖賢之德敦矣。老氏之經曰:“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夫時有薄而厚施,行有失而惠用。故覆人之過者,敦之道也;救人之失者,厚之行也。往者,馬援深昭此道,可以為德,誡其兄子曰:“吾欲汝曹聞人之過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得言。”斯言要矣。遠則聖賢履之上世,近則丙吉、張子孺行之漢廷。故能振英聲於百世,播不滅之遺風,不亦美哉!

然而時俗或異,風化不敦,而尚相誹謗,謂之臧否。記短則兼折其長,貶惡則並伐其善。悠悠者皆是,其可稱乎!凡此之類,豈徒乖為君子之首道,將有危身累家之禍焉。悲夫!行之者不知憂其然,故害興而莫之及也。斯既然矣,又有異焉。人皆見之而不能自遷。何則?務進者趨前而不顧後,榮貴者矜已而不待人,智不接愚,富不賑貧,貞士孤而不恤,賢者厄而不存。故田分以尊顯致安國之金,淳于以貴勢引方進之言。夫以韓、翟之操,為漢之名宰,然猶不能振一貧賢,薦一孤士,又況其下者乎!此禽息、史魚所以專名於前,而莫繼於後者也。故時敦俗美,則小人守正,利不能誘也;時否俗薄,雖君子為邪,義不能止也。何則?先進者既往而不反,後來者複習俗而追之,是以虛華盛而忠信微,刻薄稠而純篤稀。斯蓋《谷風》有“棄予”之嘆,《伐木》有“鳥鳴”之悲矣!

嗟乎!世士誠躬師孔聖之崇則,嘉楚嚴之美行,希李老之雅誨,思馬援之所尚,鄙二宰之失度,美韓B179之抗正,貴丙、張之弘裕,賤時俗之誹謗,則道豐績盛,名顯身榮,載不刊之德,播不滅之聲。然後知薄者之不足,厚者之有餘也。彼與草木俱朽,此與金石相傾,豈得同年而語,並日而談哉?

穆又著《絕交論》,亦矯時之作。

梁冀驕暴不悛,朝野嗟毒,穆以故吏,懼其釁積招禍,復奏記諫曰:

古之明君,必有輔德之臣,規諫之官,下至器物,銘書成敗,以防遺失。故君有正道,臣有正路,從之如升堂,違之如赴壑。今明將軍地有申伯之尊,位為群公之首,一日行善,天下歸仁,終朝為惡,四海傾覆。頃者,官人俱匱,加以水蟲為害。京師諸官費用增多,詔書發調或至十倍。各言官無見財,皆當出民,CE72掠割剝,強令充足。公賦既重,私斂又深。牧守長吏, 多非德選, 貪聚無CA75,遇人如虜,或絕命於B258楚之下,或自賊於迫切之求。又掠奪百姓,皆托之尊府。遂令將軍結怨天下,吏人酸毒,道路嘆嗟。昔秦政煩苛,百姓土崩,陳勝奮臂一呼,天下鼎沸,而面諛之臣,猶言安耳。諱惡不悛,卒至亡滅。昔永和之末,綱紀少弛,頗失人望。四五歲耳,而財空戶散,下有離心。馬免之徒乘敝而起,荊揚之間幾成大患。幸賴順烈皇后初政清靜,內外同力,僅乃討定。今百姓戚戚,困於永和,內非仁愛之心可得容忍,外非守國之計所宜久安也。夫將相大臣,均體元首,共輿而馳,同舟而濟,輿傾舟覆,患實共之。豈可以去明即昧,履危自安,主孤時困,而莫之恤乎!宜時易宰守非其人者,減省第宅園池之費,拒絕郡國諸所奉送。內以自明,外解人惑,使挾奸之吏無所依託,司察之臣得盡耳目。憲度既張,遠邇清壹,則將軍身尊事顯,德E771無窮。天道明察,無言不信,惟垂省覽。

冀不納,而縱放日滋,遂復賂遺左右,交通宦者,任其子弟、賓客以為州郡要職。穆又奏記極諫,冀終不悟。報書云:“如此,仆亦無一可邪?”穆言切,然亦不甚罪也。

永興元年,河溢,漂害人庶數十萬戶,百姓荒饉,流移道路。冀州盜賊尤多,故擢穆為冀州刺史。州人有宦者三人為中常侍,並以檄謁穆。穆疾之,辭不相見。冀部令長聞穆濟河,解印綬去者四十餘人。及到,奏劾諸郡,至有自殺者。以威略權宜,盡誅賊渠帥。舉劾權貴,或乃死獄中。有宦者趙忠喪父,歸葬安平,僭為璵璠、玉匣、偶人。穆聞之,下郡案驗。吏畏其嚴明,遂發墓剖棺,陳屍出之,而收其家屬。帝聞大怒,征穆詣廷尉,輸作左校。太學書生劉陶等數千人詣闕上書訟穆曰:

伏見施刑徒朱穆,處公憂國,拜州之日,志清奸惡。誠以常待貴寵,父兄子弟布在州郡,競為虎狼,噬食小人,故穆張理天網,補綴漏目,羅取殘禍,以塞天意。由是內官鹹共恚疾,謗讟煩興,讒隙仍作,極其刑謫,輸作左校。天下有識,皆以穆同勤禹、稷而被共、鯀之戾,若死者有知,則唐帝怒於崇山,重華忿於蒼墓矣。當今中官近習,竊持國柄,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運賞則使餓隸富於季孫,呼F82F則令伊、顏化為桀、跖。而穆獨亢然不顧身害。非惡榮而好辱,惡生而好死也,徒感王綱之不攝,懼天網之久失,故竭心懷憂,為上深計。臣願黥首系趾,代穆校作。

帝覽其秦,乃赦之。

穆居家數年,在朝諸公多有相推薦者,於是征拜尚書。穆既深疾宦官,及在台閣,旦夕共事,志欲除之。乃上疏曰:“案漢故事,中常侍參選士人。建武以後,乃悉用宦者。自延平以來,浸益貴盛,假貂璫之飾,處常伯之任,天朝政事,一更其手,權傾海內,寵貴無極,子弟親戚,並荷榮任,故放濫驕溢,莫能禁御。凶狡無行之徒,媚以求官,恃勢怙寵之輩,漁食百姓,窮破天下,空竭小人。愚臣以為可悉罷省,遵復往初,率由舊章,更選海內清淳之士,明達國體者,以補其處。即陛下可為堯、舜之君,眾僚皆為稷、契之臣,兆庶黎萌蒙被聖化矣。”帝不納。後穆因進見,口復陳曰:“臣聞漢家舊典,置侍中、中常侍各一人,省尚書事,黃門侍郎一人,傳發書奏,皆用姓族。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稱制,不接公卿,乃以閹人為常侍,小黃門通命兩宮。自此以來,權傾人主,窮困天下。宜皆罷遣,博選耆儒宿德,與參政事。”帝怒,不應。穆伏不肯起。左右傳出,良久乃趨而去。自此中官數因事稱詔詆毀之。

穆素剛,不得意,居無幾,憤懣發疽。延熹六年,卒,時年六十四。祿仕數十年,蔬食布衣,家無餘財。公卿共表穆立節忠清,虔恭機密,守死善道,宜蒙旌寵。策詔褒述,追贈益州太守。所著論、策、奏、教、書、詩、記、嘲,凡二十篇。

穆前在冀州,所辟用皆清德長者,多至公卿、州郡。子野,少有名節,仕至河南君。初,穆父卒,穆與諸儒考依古義,謚曰貞宣先生。及穆卒,蔡邕復與門人共述其體行,謚為文忠先生。

論曰:朱穆見比周傷義,偏黨毀俗,志抑朋游之私,遂著《絕交》之論。蔡邕以為穆貞而孤,又作《正交》而廣其致焉。蓋孔子稱“上交不諂,下交不黷”,又曰“晏平仲善與人交”,子夏之門人亦問交於子張。故《易》明“斷金”之義,《詩》載“宴朋”之謠。若夫文會輔仁,直諒多聞之友,時濟其益,B076衣傾蓋,彈冠結綬之夫,遂隆其好,斯固交者之方焉。至乃田、竇、衛、霍之遊客,廉頗、翟公之門賓,進由勢合,退因衰異。又專諸、荊卿之感激,侯生、豫子之投身,情為恩使,命緣義輕。皆以利害移心,懷德成節,非夫交照之本,未可語失得之原也,穆徒以友分少全,因絕同志之求;黨俠生敝,而忘得朋之義。蔡氏貞孤之言,其為然也!古之善交者詳矣。漢興稱王陽、貢禹、陳遵、張竦,中世有廉范、慶鴻、陳重、雷義雲。

樂恢字伯奇,京兆長陵人也。父親,為縣吏,得罪於令,收將殺之。恢年十一,常俯伏寺門,晝夜號泣。令聞而矜之,即解出親。

恢長好經學,事博士焦永,永為河東太守,恢隨之官,閉廬精誦,不交人物。後永以事被考,諸弟子皆以通關被系,恢獨E367然不污於法,遂篤志為名儒。性廉直介立,行不合己者,雖貴不與交。信陽侯陰就數致禮請恢,恢絕不答。

後仕本郡吏,太守坐法誅,故人莫敢往,恢獨奔喪行服,坐以抵罪。歸,復為功曹,選舉不阿,請託無所容。同郡楊政數眾毀恢,後舉政子為孝廉,由是鄉里歸之。辟司空牟融府。會蜀郡太守第五倫代融為司空,恢以與倫同郡,不肯留,薦潁川杜安而退。諸公多其行,連辟之,遂皆不應。

後征拜議郎。會車騎將軍竇憲出征匈奴,恢數上書諫爭,朝廷稱其忠。入為尚書僕射。是時河南尹王調、洛陽令李阜與竇憲厚善,縱舍自由。恢劾奏調、阜,並及司隸校尉。諸所刺舉,無所迴避,貴戚惡之。憲弟夏陽侯瑰欲往候恢,恢謝不與通。憲兄弟放縱,而忿其不附己。妻每諫恢曰:“昔人有容身避害,何必以言取怨?”恢漢曰:“吾何忍素餐立人之朝乎!”遂上疏諫曰:“臣聞百王之失,皆由權移於下。大臣持國,常以勢盛為咎。伏念先帝,聖德未永,早棄萬國。陛下富於春秋,纂承大業,諸舅不宜乾正王室,以示天下之私。經曰:‘天地乖互,眾物夭傷。君臣失序,萬人受殃。’政失不救,其極不測。方今之宜,上以義自割,下以謙自引。四舅可長保爵土之榮,皇太后永無慚負宗廟之憂,誠策之上者也。”書奏不省。

時,竇太后臨朝,和帝未親萬機,恢以意不得行,乃稱疾氣骸骨。詔賜錢,太醫視疾。恢薦任城郭均、成陽高鳳,而遂稱篤。拜騎都尉,上書辭謝曰:“仍受厚恩,無以報效。夫政在大夫,孔子所疾;世卿持權,《春秋》以戒。聖人懇惻,不虛言也。近世外戚富貴,必有驕溢之敗。今陛下思慕山陵,未遑政事;諸舅寵盛,權行四方。若不能自損,誅罰必加。臣壽命垂盡,臨死竭愚,惟蒙留神。”詔聽上印綬,乃歸鄉里。竇憲因是風厲州郡迫脅,恢遂飲藥死。弟子縗絰挽者數百人,眾庶痛傷之。

後竇氏誅,帝始親事,恢門生何融等上書陳恢忠節,除子己為郎中。

何敞字文高,扶風平陵人也。其先家於汝陰。六世祖比干,學《尚書》於朝錯,武帝時為廷尉正,與張湯同時。湯持法深而比干務仁恕,數與湯爭,雖不能盡得,然所濟活者以千數。後遷丹陽都尉,因徙居平陵。敞父寵,建武中為千乘都尉,以病免,遂隱居不仕。

敞性公正。自以趣舍不合時務,每請召,常稱疾不應。元和中,辟太尉宋由府,由待以殊禮。敞論議高。常引大體,多所匡正。司徒袁安亦深敬重之。是時京師及四方累有奇異鳥獸草木,言事者以為祥瑞。敞通經傳,能為天官,意甚惡之。乃言於二公曰:“夫瑞應依德而至,災異緣政而生。故鴝鵒來巢,昭公有乾侯之厄;西狩獲麟,孔子有兩楹之殯。海鳥避風,臧文祀之,君子譏焉。今異鳥翔於殿屋,怪草生於庭際,不可不察。”由、安懼然不敢答,居無何而肅宗崩。

時,竇氏專政,外戚奢侈,賞賜過制,倉帑為虛。敞奏記由曰:

敞聞事君之義,進思盡忠,退思補過。歷觀世主時臣,無不各欲為化,垂之無窮,然而平和之政萬無一者,蓋以聖主賢臣不能相遭故也。今國家秉聰明之弘道,明公履晏晏之純德,君臣相合,天下翕然,治平之化,有望於今。孔子曰:“如有用我者,三年有成。”今明公視事,出入再期,宜當克已,以酬四海之心。《禮》,一谷不升,則損服徹膳。天下不足,若已使然。而比年水旱,人不收穫,涼州緣邊,家被凶害,男子疲於戰陳,妻女勞於轉運,老幼孤寡,嘆息相依,又中州內郡,公私屈竭,此實損膳節用之時,國恩覆載,賞齎過度,但聞臘賜,自郎官以上,公卿王侯以下,至於空竭帑藏,損耗國資。尋公家之用,皆百姓之力。明君賜齎,宜有品制,忠臣受賞,亦應有度,是以夏禹玄圭,周公束帛。今明公位尊任重,責深負大,上當匡正綱紀,下當濟安元元,豈但空空無違而已哉!宜先正已以率群下,還所得賜,因陳得失,奏王侯就國,除苑囿之禁,節省浮費,賑恤窮孤,則恩澤下暢,黎庶悅豫,上天聰明,必有立應。使百姓歌誦,史官紀德,豈但子文逃祿,公儀退食之比哉!

由不能用。

時齊殤王子都鄉侯暢奔吊國憂,上書未報,侍中竇憲遂令人刺殺暢於城門屯衛之中,而主名不立。敞又說由曰:“劉暢宗室肺府,茅土籓臣,來吊大憂,上書須報,親在武衛,致此殘酷。奉憲之吏,莫適討捕,蹤跡不顯,主名不立。敞備數股肱,職典賊曹,故欲親至發所,以糾其變,而二府以為故事三公不與賊盜。昔陳平生於征戰之世,猶知宰相之分,雲‘外鎮四夷,內撫諸侯,使卿大夫各得其宜’。今二府執事不深惟大義,惑於所聞,公縱奸慝,莫以為咎,惟明公運獨見之明,昭然勿疑,敞不勝所見,請獨奏案。”由乃許焉。二府聞敞行,皆遣主者隨之,於是推舉具得事實,京師稱其正。

以高第拜侍御史。時遂以竇憲為車騎將軍,大發軍擊匈奴,而詔使者為憲弟篤、景並起邸第,興造勞役,百姓愁苦。敞上疏諫曰:“臣聞匈奴之為桀逆久矣。平城之圍,D4 25書之恥,此二辱者,臣子所為捐軀而必死,高祖、 呂后忍怒還忿,舍而不誅。伏惟皇太后秉文母之操,陛下履晏晏之姿,匈奴無逆節之罪,漢朝無可慚之恥,而盛春東作,興動大役,元元怨恨,鹹懷不悅。而猥復為衛尉篤、奉車都尉景繕修館第,彌街絕里,臣雖斗筲之人,誠竊懷怪,以為篤、景親近貴臣,當為百僚表儀。今眾軍在道,朝廷焦脣,百姓愁若,縣官無用,而遽起大第,崇飾玩好,非所以垂令德,示無窮也。宜且罷工匠,專憂北邊,恤人之困。”書奏不省。

後拜為尚書,復止封事曰:

夫忠臣憂世,犯主嚴顏,譏刺貴臣,至以殺身滅家而猶為之者,何邪?君臣義重,有不得已也。臣伏見往事,國之危亂,家之將凶,皆有所由,較然易知。昔鄭武妾之幸叔段,衛莊公之寵州吁,愛而不都,終至凶戾。由是觀之,愛子若此,猶飢而食之以毒,適所以害之也。伏見大將軍憲,始遭大憂,公卿比奏,欲令典乾國事。憲深執謙退,固辭盛位,懇懇勤勤,言之深至,天下聞之,莫不悅喜。今逾年無幾,大禮未終,卒然中改,兄弟專朝。憲秉三軍之重,篤、景總官衛之權,而虐用百姓,奢侈僭逼,誅戮無罪,肆心自快。今者論議凶凶,鹹謂叔段、州吁復生於漢。

臣觀公卿懷持兩端,不肯極言者,以為憲等若有匪懈之志,則己受吉甫褒申伯之功,如憲等陷於罪辜,則自取陳平、周勃順呂后之權,終不以憲等吉凶為憂也。臣敞區區,誠欲計策兩安,絕其綿綿,塞其涓涓,上不欲令皇太后損文母之號,陛下有誓泉之譏,下使憲等得長保其福祐。然臧獲之謀,上安主父,下存主母,猶不免於嚴怒。臣伏惟累祖蒙恩,至臣八世,復以愚陋,旬年之間,歷顯位,備機近,每念厚德,忽然忘生。雖知言必夷滅,而冒死自盡者,誠不忍目見其禍而懷默苟全。駙馬都尉瑰,雖在弱冠,有不隱之忠,比請退身,願抑家權。可與參謀,聽順其意,誠宗廟至計,竇氏之福。

敞數切諫,言諸竇罪過,憲等深怨之。時濟南王康尊貴驕甚,憲乃白出敞為濟南太傅。敞至國,輔康以道義,數引法度諫正之,康敬禮焉。

歲余,遷汝南太守。敞疾文俗吏以苛刻求當時名譽,故在職以寬和為政。立春日,常召督郵還府,分遣儒術大吏案行屬縣,顯孝悌有義行者。及舉冤獄,以《春秋》義斷之。是以郡中無怨聲,百姓化其恩禮。其出居者,皆歸養其父母,追行喪服,推財相讓者二百許人。置立禮官,不任文吏。又修理鯛陽舊渠,百姓賴其利,墾田增三萬餘頃。吏人共刻石,頌敞功德。

及竇氏敗,有司奏敞子與夏陽侯瑰厚善,坐免官。永元十二年復征,三遷五官中郎將。常忿疾中常侍蔡倫,倫深憾之。元興元年,敞以祠廟嚴肅,微疾不齋,後鄧皇后上太傅禹冢,敞起隨百官會,倫因奏敞祚病,坐抵罪。卒於家。

論曰:永元之際,天子幼弱,太后臨朝,竇氏憑盛戚之權,將有呂、霍之變。幸漢德未衰,大臣方忠,袁、任二公正色立朝,樂、何之徒抗議柱下,故能挾幼主之斷,剿奸回之逼。不然,國家危矣。夫竇氏之間,惟何敞可以免,而特以子失交之故廢黜,不顯大位。惜乎,過矣哉!

贊曰:“朱生受寄,誠不愆義。公叔壁梁,允納明刺。絕交面朋,崇厚浮偽。恢舉謗己,敞非祥瑞。永言國逼,甘心強詖。

譯文

(朱暉、朱穆、樂恢、何敞)

◆朱暉傳,朱暉字文季,南陽宛人。家中世代衣冠。暉早年死去父親,有氣決。十三歲時,王莽失敗,天下大亂,朱暉與外婆家人從田間奔入宛城。路遇一群賊人,持白刃劫諸婦女,掠奪衣服財物。昆弟賓客都惶恐,伏在地下不敢動。朱暉拔劍上前道:“財物都可拿走,諸母衣不許動。今日是我朱暉死的日子了!”賊人看他年小,其志很壯,笑道“:童子把刀收起吧!”就捨棄他們而走掉了。

起初,光武帝與朱暉之父朱岑都在長安學習過,有舊交。等到光武即位後,找朱岑,這時朱岑已死,於是召朱暉做郎。朱暉不久因病離職,卒業於太學。性情矜持嚴厲,進止必守禮節,諸儒生稱讚他品德很高。永平初年,顯宗的舅父新陽侯陰就仰慕朱暉的賢能,親自去問候,朱暉避而不見。陰就又派家丞送禮,朱暉就閉門不受。陰就聽見了,嘆息道:“真是有志之士呀,不要奪其氣節。”後來朱暉做了郡吏,太守阮況曾經想買朱暉家的婢女,朱暉不答應。等到阮況死了,朱暉便送厚禮至其家。有人譏諷他,朱暉說:“從前阮府君有求於我,我不敢聞命,的確是怕以財貨污辱了他。現在相送,表明我不是有愛惜之意。”驃騎將軍東平王劉蒼聽說後而提拔他,很有禮貌地待他。正月初一天明,劉蒼應當入賀。按照舊例,少府給玉石。這時陰就為府卿,貴而驕,官吏傲而不守法。劉蒼坐朝堂之上,更漏將盡,而求玉石找不到,劉蒼回頭對掾屬說“:怎么回事?”朱暉望見少府主簿手持玉石,就去欺騙他道:“我多次聽說有璧玉而不曾見過,請給我看看。”主簿把璧給朱暉,朱暉回頭召令史奉之於劉蒼。主簿大吃一驚,連忙報告陰就。陰就說:“朱掾是義士,不要再求他了。”更以另一玉石朝見。

劉蒼行禮已畢,對朱暉說:“屬者掾自認為與藺相如哪個強些?”皇上聽說稱其勇敢。後來當幸長安時,想嚴格調整宿衛,所以用朱暉作衛士令。再升為臨淮太守。朱暉好講節操,有所拔用,都嚴厲執行。一些報怨之人,以義犯率,朱暉都替他們求其理,多得到生濟。那些不義之囚,立即倒下。吏人對朱暉十分畏愛,作歌道“:強直自遂,南陽朱季。吏畏其威,人懷其惠。”幾年後,因違法免去官職。朱暉做官很剛直,被上司所忌,多次被彈劾。自從去臨淮後,屏居野澤,布衣蔬食,不與邑里交往,鄉黨譏諷他不與眾同。建初年間,南陽大饑荒,米每石值錢千餘,朱暉全部分散家資,分給宗里故舊中的貧弱之人,鄉族都歸附他。起初,朱暉之同縣人張堪素有名稱,曾經在太學裡看見朱暉,很器重他,與朱交朋友,並握著朱暉之手臂說“:想把妻子託付給朱暉。”朱暉認為張堪是先輩,舉手不敢答話,從此以後再沒有見面。張堪死後,朱暉聽說其妻子貧困,於是親自去看視,並厚賑贍他們。朱暉的少子朱頡覺得奇怪而問道“:大人不與張堪交朋友,平生未曾聽說過,子孫感到奇怪。”朱暉說:“張堪曾經有知己之言,我早記在心上了。”朱暉又與同郡陳揖交情很好,陳揖死得較早,有遺腹子陳友,朱暉常同情他。等到司徒桓虞做了南陽太守,召朱暉之子朱駢為吏,朱暉辭掉朱駢而推薦陳友。桓虞十分嘆息,於是召了陳友去。他之義烈就是這樣。

元和年間,肅宗出外巡狩,告訴南陽太守問候朱暉的起居情況,召拜朱暉為尚書僕射。歲中遷為太山太守。朱暉上疏請求留中,詔書同意了。於是上書談政治,陳密事,深深受到嘉獎和採納。詔報上說“:彌補公家的缺漏,不累清白之素質,這是美善之士。俗吏苟且投合,曲意面從,進無蹇難之志,卻無退思之念,擔心很久。只有今所言,適合朕的心愿。先生勉勵吧!”這時谷價昂貴,縣官經費不足,朝廷十分著急。尚書張林上書道“:谷貴的原因,由於錢賤的緣故。可儘量封錢,一律取布帛作租,讓天下通用。又鹽,食物中急需之物,雖貴,人不能不要,可由官出賣。又應通過交阝止、益州上計吏往來之便,買珍寶,收采其利,武帝時所謂均輸的辦法。”於是下詔給尚書們通議。朱暉上奏認為張林之計不可行,事情就罷了。後來陳事者又有重複張林之議的,認為對國有利,帝同意了,有詔施行。朱暉又獨奏道“:王制,天子不講有無,諸侯不講多少,做官的人不與百姓爭利。今均輸之法與賈販沒有區別,鹽利歸官,則下民窮急,布帛為租,則吏多從中搗鬼,的確不是明主所應當實行的辦法。”皇帝最後認為張林等的話是對的,得到朱暉重議,便發怒,責備諸尚書。朱暉等都自請坐牢。三天后,詔赦免了他們。詔說:“國家願意聽取不同意見,老臣們沒有過失,詔書錯了,為什麼自請坐牢?”朱暉於是稱病太重,不肯再參加議政了。尚書令以下都很恐懼,對朱暉說:“現在面臨責備,為什麼稱病不出,其禍不小!”朱暉說“:年紀已八十了,蒙皇恩能在機密,應當以死相報。如果心知不可而順著旨意附和,有負臣子之義。今耳目無所聞見,等待死命好了。”於是閉口不再說話。諸尚書不知所為,便一起彈劾朱暉。皇帝明白了大家的意思,也就不予追究。

過後幾日,詔使直事郎問候朱暉的起居,派太醫看病,太官賜食。朱暉於是起身謝恩,又賜錢十萬,布百匹,衣十套。後來朱暉升為尚書令,朱以老病請求退休,拜為騎都尉,賜錢二十萬。和帝即位,竇憲北征匈奴,朱暉又上疏進諫。不久,病死了。兒子朱頡,修儒術,安帝時至陳為相。朱頡的兒子是朱穆。

◆朱穆傳,朱穆字公叔。五歲時,便有孝順之名。父母有病,常不飲食,病稍愈才恢復正常。到了壯年很好學習,在講誦方面多下功夫,有時想問題專心時,衣冠丟失了還不自知,顛隊阝亢岸。他的父親常認為他太專心近似愚笨,差不多不知道數馬足。朱穆更加精心鑽研學問。開始被舉為孝廉。順帝末年,江淮一帶盜賊群起,州郡不能制止。有人勸大將軍梁冀道:“朱公叔文武全才,海內奇士,如用他做謀主,賊人不難平定。”梁冀也常聽到朱穆的名聲,於是提拔他,讓他管軍事,很被親近和重視。等到桓帝即位,順烈太后臨朝聽政,朱穆認為梁冀有權有勢,希望他能扶持王室,於是推斷災異發生的根源,寫一篇奏記勸戒梁冀道“:穆想到明年是丁亥之歲,刑德合於乾位,《易經》講的龍戰之會。它的文字說‘:龍戰於野,其道窮也。’說的是陽道將勝而陰道將負的意思。今年九月天氣鬱悶,五位四候連失正氣,這是互相說明問題哩。善道屬陽,惡道屬陰,如果修正守陽,摧折惡類,那么福就跟著來臨了。穆每事不會做,只是喜好學習,傳授於老師,時有可試。願將軍想想我的愚言,重納諸儒的意見,而親近忠正之士,斷絕小人之道,專心於朝政,割除個人私心,廣求賢能之才,排斥小人之邪惡。做人君的不可不學習,做人臣的當以天地順道漸漬其心。應替皇帝選置師傅和侍講之人,找一些小心忠篤敦禮之士,將軍和他們一道,參勸講授,師賢法古,這好比靠著南山坐在平原,誰能傾倒它呢!今年夏天,月暈房星,明年當有小災。應該殺掉一些被天下所怨恨的奸臣,來杜塞災咎。

議郎、大夫之位置,本應是一些儒術高行之士去乾,現在多半不是他們;九卿之中,也有不能勝任的,希將軍考察。”又推薦種詗、欒巴等人。而第二年嚴鮪謀立清河王蒜,又黃龍兩次在沛國出現。梁冀不學無術,便以朱穆“龍戰”之言為應驗,於是請種詗作從事中郎,薦欒巴做議郎,舉朱穆高第,做侍御史。這時同郡趙康叔盛,隱居在武當山,清靜不願做官,以經傳教授門徒。朱穆年已五十,於是奉書稱弟子。等到趙康死後,朱穆喪之如老師。他這種尊德重道的行為,被當時人所佩服。朱穆常感到當時風俗淺薄,慕尚敦厚,於是寫了《崇厚論》。又著一篇《絕交論》,也是矯正時弊之作。梁冀驕傲暴虐不改,朝野十分怨恨,朱穆因為是梁的故吏,害怕他積惡招禍,又上書諫道:“古時的英明君主,必有輔德之賢臣,規諫之官,下至器物,銘書成敗,以防止出現差錯。所以君有正道,臣有正路,從之如升堂,違之如赴壑。現在將軍地有申伯之尊,位在群公之首,一日行善事,天下歸順,終朝做壞事,四海遭殃。近來,官吏百姓都匱乏,如以洪水蟲災為害。京師諸官費用增多,詔書發調有時至十倍之多。各人都說官無見財,都歸百姓所出,採用扌旁掠割剝之手段,強迫命令滿足要求。公賦本來很重,私人剝削不少。地方的牧守長吏,多半不是嚴格挑選的人,貪聚無厭,遇人如虜,有的人死在瞂擊拷打之下,有的人被迫自殺。又官吏掠奪百姓,都是用尊府的名義。於是將軍結怨於天下,吏人酸毒,道路嗟嘆不止。從前秦朝政治煩苛,百姓土崩瓦解,陳勝奮臂一呼,天下人聲鼎沸,而當面討好之臣,還說太平無事。諱惡不改,卒至滅亡。從前永和末年,綱紀稍有鬆弛,頗令人失望。

四五年光景,而財空戶散,下有離心。馬免之徒乘敝而起,荊州揚州之間,差點出了大患。幸虧順烈皇后初政清靜,內外同心協力,才得討平下來。現在百姓擔心,困難甚於永和,內非仁愛之心可得容忍,外非守國之計所宜久安。將相大臣,與元首共於一體,共坐一車賓士,同乘一船出海,如果車覆船沉,患難共同遭際。難道可以去明即暗,冒險自安,主孤時困,而沒有人出來挽救么!應當及時更換不稱職的人,減省第宅園池之費用,拒絕郡國奉送的財物。內以自明,外解人們的疑惑,使挾奸的污吏沒有依託,司察之臣得盡耳目之責。法度既張,遠近清壹,那么將軍就身尊事顯,德澤永耀後世。天道明察,無言不信,希您省覽。”梁冀不採納,而放縱更加厲害,而且左右收受饋贈賄賂,與宦官往來密切,任命他的子弟、賓客作州郡要職。朱穆又上書極諫,梁冀始終不覺悟。梁冀回報一書說:“這樣,我就沒一件好處么?”朱穆言辭雖然懇切,但也不認為有罪。

永興元年(153),黃河漲水,數十萬戶人受水災,百姓饑荒,流移道路。冀州盜賊更多,所以提拔朱穆作冀州刺史。冀州人有宦者三人做中常侍,並以檄文謁見朱穆。朱穆恨他們,辭不相見。冀部令長聽說朱穆已渡河,解除印綬離去的有四十餘人。等朱穆到職,奏劾諸郡,至有自殺的。朱穆以威略權宜,盡殺賊人頭目。舉劾權貴,有的人竟死在獄中。有宦者趙忠死了父親,回到安平埋葬,擅作....、玉匣、偶人陪葬。朱穆聽到,下郡案驗。吏害怕朱的嚴明,於是挖墓剖棺,陳屍出之,而且收捕其家屬。皇帝聽了大怒,召朱穆到廷尉那裡,輸作左校。太學書生劉陶等數千人到朝廷上書訟穆道“:伏見施刑徒朱穆,站在公家立場,憂慮國家大事,拜州之日,志在清除奸惡。可是中常侍倚仗貴寵,父兄子弟布在州郡,爭為虎狼,噬食小人,所以朱穆張理天網,補綴漏目,羅取殘害之徒,以塞天意。由此內官都恨得要命,毀謗煩興,讒言仍作,極其刑謫,輸作左校。天下有識之士,都認為朱穆勤同禹、稷而被共工、鯀之害,如果死者有知,那么唐帝怒於崇山,舜帝將在蒼梧忿怒了。當年中官接近皇上,竊持國家權柄,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運用賞賜就使餓隸富比季孫,運用處分就使伊尹、顏回化為夏桀、盜跖。可朱穆獨個亢然不顧自身受害。不是他惡榮而好辱,惡生而好死,而是感到王綱之不持,怕天網之久失,所以竭心懷憂,替皇上深謀遠慮。臣願受黥首系趾的刑罰,代替朱穆校作。”皇上看了奏摺,於是赦了朱穆。

朱穆在家住了幾年,在朝諸公多有相推薦的,於是征拜為尚書。朱穆深恨宦官,到了台閣後,早晚與他們共事,立志想除掉他們。於是上疏道“:按漢朝舊例,中常侍參選士人。建武以後,才全用宦者。從延平以來,漸漸更加貴盛,假貂..之服飾,處侍中之重任,天朝政事,一經他們之手,權傾海內,寵貴沒有極限,子弟親戚,都擔負重任,所以放濫驕溢,沒有人能制止。凶狡無行之徒,媚以求官,恃勢怙寵之輩,漁食百姓,窮破天下,空竭小人。愚臣以為這班人可以全部罷省,恢復往初,按舊規章,更選海內清淳之士,明達國體之人,以補充他們的位置。陛下可成為堯舜之君,眾僚都做稷契之臣,百萬黎民都蒙受聖化了。”皇帝不採納。後來朱穆因進見,口中又陳述道“:臣聽說漢家舊典,設侍中、中常侍各一人,總覽尚書之事,黃門侍郎一人,傳發書奏,都引用士人中有族望的。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稱制,不接見公卿,用閹人做常侍,小黃門通令兩宮。自此以來,宦者權傾人主,使天下窮困。應該一律罷遣,博選耆儒宿德之人,參與政事。”皇帝大怒,不答應。朱穆伏地不肯起來。左右傳聲令出,好久才趨而去。從此中官多次因事稱詔詆毀朱穆。朱穆素性剛直,不得意,居家不久,憤懣長了疽瘡。

延熹六年(163)死去,時年六十四歲。做官幾十年,蔬食布衣,家中沒有餘財。公卿共同上表說朱穆立節忠清,虔恭機密,守死善道,應該得到旌寵。朝廷策詔褒述,追贈益州太守。所著論、策、奏、教、書、、記、嘲,共二十篇。朱穆以前在冀州,所提拔的人都是清德長者,多數做到公卿、州郡。兒子朱野,少有名節,仕至河南尹。起初,朱穆父親死了,朱穆與諸儒生考依古義,謚叫貞宣先生。等朱穆死後,蔡邕又與門人共述其德行,謚為文忠先生。

◆樂恢傳,樂恢字伯奇,京兆長陵人。父樂親,做縣吏,得罪了縣令,被捕將殺。樂恢年十一歲,常俯伏寺門,晝夜號哭。縣令聽見而憐憫他,立即放出樂親。樂恢長大後好經學,以博士焦永為老師。焦永做河東太守,樂恢隨焦到官所,關門讀書,不和別人交往。後來焦永因事被查考,他的學生們都因替他打通關節被捕,樂恢獨個清白不被法所污染,於是立志做名儒。樂恢性廉直特立,行為不合己意的人,即使很有權勢也不和他結交。信陽侯陰就多次送禮請恢,恢絕不作答覆。後來樂恢做本郡的小官,太守因犯法被殺,老朋友不敢來往,樂恢獨自奔喪行服,因以抵罪。回來後,又做功曹,選舉時公正不阿,請託無所容。同郡楊政幾次當眾詆毀樂恢,後來樂恢仍舉楊政之子作孝廉,由此鄉里都歸服他。後來提升到司空牟融府。正逢蜀郡太守第五倫代牟融做司空,樂恢認為與倫是同郡人,不肯留任,推薦潁川杜安而自己告退。諸公多讚美他的品行,幾次徵召他,都不應召。後來朝廷徵召樂恢作議郎。正逢車騎將軍竇憲出征匈奴,樂恢幾次上書諫爭,朝廷稱他忠實。入為尚書僕射。這時河南尹王調、洛陽令李阜與竇憲交情很厚,縱舍自由。樂恢劾奏王調、李阜,並涉及司隸校尉。他所揭發檢舉之人,沒有什麼迴避,所以貴戚們恨了他。竇憲之弟夏陽侯竇王襄想去問候樂恢,恢謝絕不和他來往。

竇憲之兄弟放縱,而恨樂恢不附和自己。樂恢之妻對樂恢說:“古時有容身避害之人,你何必以言取怨?”樂恢嘆道“:我怎么忍心吃白飯站在人家的朝廷呢!”於是上疏諫道“:臣聽說百王的過失,都由於權柄落在下面。大臣主持國政,常因勢盛為咎。想起先帝,聖德不夠久長,早棄萬國而去。陛下正是年富之時,繼承大業,諸舅不應乾正王室,以示天下之私。經書上說:‘天地乖互,眾物夭傷。君臣失序,萬人受殃。’政治出差錯而不糾正,將產生不測之禍。當前之措施,上面應以義自割,下面應以謙自引。四舅可長保爵土之光榮,皇太后永無慚負宗廟之憂慮,這是上等之策。”書奏上去不被理睬。當時正是竇太后臨朝聽政,和帝沒有親自過問國事,樂恢以自己的意見不被採納,於是稱病請求退職。朝廷下詔賜錢,派太醫看病。樂恢推薦任城郭均、成陽高鳳,而自己稱病厲害了。朝廷拜樂恢作騎都尉,樂恢上書辭謝道:“仍受大恩,無以報效。政治落在大夫之手,這是孔子所痛恨的事;世卿掌握大權,《春秋》提出警戒。聖人所擔心的,不是空話。近世外戚富貴,必有驕溢之敗。今陛下思慕山陵,沒有過問政事,諸舅寵盛,權勢達於四方。如果不能自己減損,誅罰之罪必將到來。臣壽命將盡,臨死竭盡愚忠,希望得到留神。”詔聽上印綬,於是回到鄉里。竇憲因此責成州郡對樂恢進行迫害,樂恢於是飲藥而死。弟子穿孝服送葬的幾百人,百姓都悲痛傷心。

後來竇氏被殺,皇帝開始親政,樂恢之門生何融等上書陳述樂恢的忠節,朝廷賜其子樂己為郎中。

◆何敞傳,何敞字文高,扶風平陵人。他的先輩家在汝陰。六世祖比干,向朝錯學《尚書》,武帝時做過廷尉正,與張湯同時。張湯持法深而比干講究仁恕,幾次與湯爭,雖不能盡得勝,但所濟活的有千數。後來升為丹陽都尉。於是搬到平陵住。何敞之父何寵,建武年間做過千乘都尉,因病免職,便隱居不做官。何敞性格主張公正。自認為興趣愛好不合時務,每次有請召,常稱病不應。元和年間,授職太尉宋由府,宋由待他以特殊禮節。何敞論議甚高,常引大體,多所匡正。司徒袁安也很敬重他。這時京師及四方累有奇異的鳥獸草木,言事的認為是祥瑞之兆。何敞通曉經傳,能為天官,意思很討厭。於是對二公說:“祥瑞應該依德而至,災異也因政而生。所以瞿鳥鵒來巢,昭公有乾侯的災難;西狩獲麟,孔子有兩楹之殯葬。海鳥避風,臧文祀之,君子譏誚他。現在異鳥翔於殿屋,怪草生於庭際,不可不注意。”宋由、袁安表現害怕的樣子不敢回答。不久而肅宗駕崩了。當時竇氏專政,外戚奢侈,賞賜超過規定,倉帑虛空了。何敞報告宋由說:“我聽說侍君的意義,在於進思盡忠,退思補過。看看歷代世主時臣,沒有不各想有所作為,垂之永久,然而平和之政萬中無一的,大概因為聖主賢臣不能碰在一起的緣故。現在國家正秉聰明之大道,明公履行溫和之純德,君臣相合,天下翕然,治平之化,現在大有希望。

孔子說‘:如有用我者,三年有成。’現在明公視事,出入兩年,應當克己,以酬四海之心。《禮記》說,一年收成不好,君王就減少衣服膳食。天下百姓不足,好像自己造成的。可現在連年水旱之災,人無收穫,氵京州緣邊一帶,西羌犯邊為害。男子疲於打仗,婦女勞於轉運,老幼孤寡,嘆息相依為命,又中州內郡,公私屈竭,這正是該減膳節用之時。國恩覆載天下,賞賜過度,只聽說臘月賞賜一項,自郎官以上,公卿王侯以下,至於用空帑藏,損耗國家資財。公家的費用,都是百姓之勞力換來。明君賞賜,應有品制,忠臣受賞,也應有限度,因此夏禹用玄圭,周公受束帛。今明公位尊而任重,責深而負大,上當匡正綱紀,下當安撫百姓,難道只是空空不違聖旨就罷了!應該先正自己以作群下的表率,退還所得賞賜,表明利害得失,奏請王侯回到各自的封地,除苑囿之禁令,節省多餘的費用,賑血阝窮困的孤寡,那么恩澤下達,黎民高興,上天聰明,必有立刻報應。使百姓歌功頌德,史官紀錄德政,難道只有子文逃祿,公儀退食之比嗎!”宋由不能採用。當時齊殤王子都鄉侯劉暢奔吊國憂(章帝駕崩),上書未報,侍中竇憲便派人刺殺劉暢於城門屯衛之中,而主名不立。何敞又對宋由說:“劉暢宗室近親,茅土藩臣,來吊國之大憂,上書待報,親在武衛,遭此毒手。奉憲之吏,無指望的討捕兇手,蹤跡不明顯,主名不立。我算是手臂之列,職務就是守衛盜賊,所以想親到發難之所,查清變故,而司徒司空認為按舊例丞相不參與賊盜之案。從前陳平在戰爭年代,還知道宰相之職分,他說:‘(宰相)外鎮四夷,內撫諸侯,使卿大夫各得其宜。’現在司徒、司空、執事們不深惟大義,惑於所聞,公然放縱壞人,誰也不追究過失。只有明公運獨見之明,明白無疑,敞不盡所見,請獨奏案。”宋由才允許了。司徒司空兩府聽到何敞的行動,都派主知盜賊之曹跟隨著,於是查明具體事實,京師稱讚做得很正當。何敞以高第拜為侍御史。

當時以竇憲為車騎將軍,大肆調發軍隊出擊匈奴,而詔使者是竇憲的弟弟竇篤、竇景都起了官邸,興造勞役,百姓悉苦。何敞上疏諫道“:臣聽說匈奴成為桀逆很久了。高帝平城之圍,呂后女曼書之恥,這兩次恥辱,臣子所為捐軀而必死,高祖、呂后忍怒還忿,舍而不殺。想到皇太后秉承文母(文王之妻大姒)的節操,陛下履平安之姿態,匈奴沒有逆節之罪,漢朝沒有可慚之恥,而盛春農忙季節,興動大役,百姓怨恨,都懷不高興的心情。而衛尉竇篤、奉車都尉竇景修治館第,彌街絕里。臣雖是器小之人,也感到奇怪,以為竇篤、竇景是親近的貴臣,應當作百官的表率。現在眾軍在道,朝廷著急,百姓愁苦,縣官無用,而連忙建造大房屋崇飾玩好,這不是垂美德於後世的辦法。應當暫罷工匠,專憂北邊,憐恤百姓的窮。”書奏上去不得省察。後來何敞拜為尚書,又上封事道:“忠臣憂心世事,犯了君主嚴顏,譏刺貴臣,以殺身滅家為下場而還在乾,為了什麼呢?君臣之義太重,不得不這樣。臣看那些往事,國之危亂,家之將凶,都有原因,道理明擺著。從前鄭武姜之愛共叔段,衛莊公寵愛公子州吁,愛而不教,終至凶戾。由此看來,愛兒子像這樣,猶如飢餓時給毒藥吃,正是害了他呀。大將軍竇憲,開始遭大憂,公卿上奏,想使他掌管國事,竇憲很謙虛,堅辭盛位,懇懇勤勤,講得深重,天下人聽了,沒有人不高興。現在過了沒有幾年,大禮還未終結,猝然中途變卦,兄弟在朝專權。竇憲掌握三軍的重任,竇篤、竇景總攬宮衛的大權,而虐用百姓,奢侈過度,殺戮無罪之人,覺得心情痛快。現在議論凶凶,都說這是叔段、州吁又出生在漢朝了。臣下看公卿都持兩端觀望的態度,不肯說直話,以為憲等如果有努力不懈之心,那就己受吉甫褒獎申伯之功。如果憲等陷於罪惡性的深淵,那就自取陳平、周勃順呂后之權,始終不以憲等吉凶為憂哩。臣敞的區區之心,的確想計策兩安,絕其綿綿,不成網羅,塞其涓涓細流,不成江河,上不讓皇太后損文母之稱號,陛下沒有誓及黃泉之譏,下使憲等得以長久保持其福..。

然而奴婢之計謀,上安主父,下存主母,還不免於嚴怒。臣想到累祖蒙恩,至臣已經八代,又以愚陋之才,十年間,歷顯位,備機近,每念厚德,忽然忘生。雖然知道話說出來必有殺身之禍,而冒死吐盡忠言,就是不忍看到大禍臨頭而默不作聲、苟全性命哩。駙馬都尉..,雖在二十年華,有不忍之忠心,請求退身,原頁抑家權。可與之參謀,聽順他的意見,的確是保全宗廟之妙計,竇氏之幸福。”何敞多次懇切進諫,說出竇氏兄弟的罪過,竇憲等十分恨他。這時濟南王劉康尊貴驕傲極了,竇憲就提出讓何敞做濟南太傅。何敞到了濟南,用道義輔佐劉康,幾次引法度諫正他,劉康敞禮何敞。一年多後,何敞升為汝南太守。何敞恨文俗吏以苛刻求當時名譽,所以在職時用寬和為政。立春那天,召督郵回府,分派儒術大吏案行屬縣,表彰孝悌有義行的人。舉冤獄,按《春秋》的義法來判斷。因此郡中沒有怨恨之聲,百姓被恩禮所感化。那些居在外邊的,都回家養父母,父母死了的追行喪服,推財相讓的二百多人。設立禮官,不任文吏。又修理魚同陽舊渠,百姓賴以灌溉,墾田增加三萬多頃。吏人都刻石立碑,頌揚何敞的功德。後來竇氏失敗,有司奏何敞之子與夏陽侯友情很厚,因此免去官職。

永元十二年(101)又徵召,三遷五官中郎將。何敞常常痛恨中常侍蔡倫,倫深憾之。元興元年(105),何敞因為祠廟嚴肅,微疾不齋,後來鄧皇后上太傅禹冢,何敞起隨百官會,蔡倫於是奏何敞詐病,因抵罪。死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