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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問

作者:列禦寇

殷湯問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湯曰:“汝奚以實之?”革曰:“朕東行至營,人民猶是也。問營之東,復猶營也。西行至豳,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復猶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湯又問:“物有巨細乎?有修短乎?有同異乎?”革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鏇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台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聖毒之,訴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極,失群仙聖之居,乃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員嶠二山流於北極,沈於大海,仙聖之播遷者巨億計。帝憑怒,侵減龍伯之國使厄。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十丈。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憔僥國。,人長一尺五寸。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江浦之間生麽蟲,其名曰焦螟,群飛而集於蚊睫,弗相觸也。棲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眥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虒俞師曠方夜擿耳俯首而聽之,弗聞其聲。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齋三月,心死形廢;徐以神視,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氣聽,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吳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櫾,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枳焉。鴝鵒不逾濟,貉逾汶則死矣。地氣然也。雖然,形氣異也,性鈞已,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何以識其修短?何以識其同異哉?”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同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遣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山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悔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不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夸蛾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謂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屍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里焉。

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戮而夭,不待將迎而壽,不待五穀而食,不待繒纊而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聖人之所通也。”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途,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詹瓦>甀。頂有口,狀若員環,名曰滋穴。有水湧出,名曰神氵糞,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于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遍。土氣和,亡札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其俗好聲,相攜而迭謠,終日不輟者。飢惓則飲神氵糞,力志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氵糞,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周穆王北游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忄敞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管仲勉齊桓公因游遼口,俱之其國。幾克舉,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咤則徒卒百萬,視捴則諸侯從命,亦奚羨於彼而棄齊國之社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奈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南國之人祝髮而裸;北國之人曷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東有輒沐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以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剔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孔子東遊,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孔子不能決也。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均,天下之至理也,連於形物亦然。均發均縣輕重而發絕,發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筱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汨流之中,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撓。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倉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釣,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沉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鉤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強,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乾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強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志弱而氣強,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二室因相與訟,求辨於扁鵲。扁鵲辨其所由,訟乃已。

匏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柱指鈞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嘆曰:“文非弦之不能鉤,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所。”無幾何,復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於是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涼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鍾,溫風徐回,草木發榮。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鐘,霜雪交下,川池暴沍。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宮而總四弦,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澧泉涌。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之。被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耳。”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樑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悉,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百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一里老幼善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遺聲。”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岩下;心悲,用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像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吾與若俱觀之。”翌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邪?”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驚視之,趨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待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王諦料之,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髮,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穆王始悅而嘆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弟子東門賈禽滑厘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

甘蠅,古之善射者,彀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學射於甘蠅,而巧過其師。紀昌者,又學射于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紀昌歸,偃臥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後,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必學視而後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後告我。”昌以氂懸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後,如車輪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飛衛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端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扌乾之,而無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途,請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術於人。

造父之師曰泰豆氏。造父之始從習御也,執禮甚稗,泰豆三年不告。造父執禮愈謹,乃告之曰:“古詩言:‘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汝先觀吾趣。趣如事,然後六轡可持,六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從。”泰豆乃立木為途,僅可容足;計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還,無跌失也。造父學子,三日盡其巧。泰豆嘆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嚷汝之行,得之於足,應之於心。推於御也,齊輯乎轡銜之際,而急緩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鏇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得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則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心閒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迴旋進退,莫不中節。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未嘗覺山谷之險,原隰之夷,視之一也。吾術窮矣。汝其識之!”

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丘邴章之子來丹謀報父之仇。丹氣甚猛,形甚露,計粒而食,順風而趨。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恥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絕眾,九抗百夫,節骨皮肉,非人類也。延頸承刀,披胸受矢,鋩鍔摧屈,而體無痕撻。負其材力,視來丹猶雛鷇也。來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願子為我謀。”申他曰:‘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卻三軍之眾,奚不請焉?”來丹遂適衛,見孔周,執仆御之禮,請先納妻子,後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譯;皆不能殺人,且先言其狀。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騞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寶者,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嘗啟封,”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來丹遂執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於牖下,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門,擊之三下,如投虛。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嘆而歸。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人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於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強,彼其厭我哉!”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練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

譯文

商湯問夏革說:“古代最初有萬物嗎?”夏革說:“如果古代最初沒有萬物,現在哪來的萬物?將來的人要說現在沒有萬物,可以嗎?”商湯又問:“那么萬物的產生沒有先後之別嗎?”夏革說:“萬物的死亡與產生,本來沒有界限。這個事物的產生可能就是那個事物的死亡,這個事物的死亡可能就是那個事物的開始,又怎么能弄清它們的頭緒呢?就是說,在我看到的萬物以外,在我知道的萬事以前,都是我所不知道的。”商湯問:“那么上下八方有最終的盡頭嗎?”夏革說:“不知道。”商湯再三問他。夏革說:“看不見的東西沒有極限,看得見的東西沒有止境,我怎么能知道呢?但是在沒有極限之外又沒有極限,在沒有窮盡之中又沒有無窮盡。既沒有極限又沒有無極限,既沒有窮盡又沒有無窮盡、我根據這一點知道萬物沒有極限、沒有窮盡,而不知道它有極限有窮盡。”商湯又問道:“四海之外有什麼?”夏革說:“同中國一樣。”商湯問:“你用什麼來證實這個看法?”夏革說:“我向東走到營州,人民同這裡一樣。問營州以東,又同營州一樣。向西走到豳州,人民同這裡一樣。問豳州以西,又同豳州一樣。我根據這些知道四海、四荒、四極這些地方同我們這裡沒有什麼兩樣。所以大物與小物互相包含,沒有窮盡。包含萬物的,也像包含天地一樣。因為包含著萬物,所以沒有窮盡;因為包含著夭地,所以沒有極限。我怎么能知道天地之外沒有比夭地更大的天體呢?這也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是天地也是物體。物體自有不足之處,所以過去女媧氏燒煉五種顏色的石頭去彌補天地的空缺,砍斷鱉魚的四隻腳去撐起天地的四角。後來共工氏與顓項爭奪帝位,因憤怒而碰到了不周山,折斷了頂著天的柱子,扯斷了拉著地的繩子,天往西北方向傾斜,所以日月星辰都向西北運動;地往東南方向下陷,所以江河湖水都向東南流淌匯集。”

商湯又問:“萬物有大小嗎?有長短嗎?有同異嗎?”夏革說:“在渤海的東面不知幾億萬里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溝壑,實際上是一個沒有底的山谷,那下面沒有底,名字叫歸墟。地面八極、天空八方中央的流水,以及銀河的流水,沒有不流到那裡的,而那裡的水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那裡有五座山:第一座叫岱輿山,第二座叫員嶠山,第三座叫方壺山,第四座叫瀛洲山,第五座叫蓬萊山。每座山高低延伸周長達三萬里,山頂上的平坦處也有九千里。山與山之間距離達七萬里,卻互相認為是鄰居。山上的樓台宮殿都由金銀珠王建成,山上的飛禽走獸卻是一樣的純白色。珠玉寶石之樹長得密密麻麻,花朵與果實的味道都很鮮美,吃了它可以永遠不老,永不死亡。住在那裡的人都是神仙聖人一類,一天一夜就能飛過去又飛回來的人,數也數不清。但五座山的根部並不相連,經常跟隨潮水的波浪上下移動,不能有一刻穩定。神仙和聖人們都討厭此事,便報告了天帝。天帝擔心這五座山流到最西邊去,使眾多的神仙與聖人失去居住的地方,於是命令禹強指揮十五隻大鰲抬起腦袋把這五座山頂住。分為三班,六萬年一換。這五座山才開始穩定下來不再流動,但是龍伯之國有個巨人,抬起腳沒走幾步就到了這五座山所在的地方,一鉤就釣上了六隻大鰲,合起來背上就回到了他們國家,然後燒的大鰲的骨頭來占卜吉凶。於是岱輿和員嶠二山便流到了最北邊,沉入了大海,神仙和聖人流離遷徙的多得要用億數來計算。天帝大發脾氣,於是逐漸縮小了龍伯國的國土使它越來越狹,逐漸縮小了龍伯國的人民使他們越來越矮。到伏羲、神農時,那個國家的人還有幾十丈高。從中國往西四十萬里有一個僬僥國,人高只有一尺五寸。最東北邊有人名叫淨人,身高只有九寸。荊州南面有一種冥靈樹,生一次葉的時間需五百年,落一次葉的時間也達五百年。上古時有一種大椿樹,生一次葉需八千年,落一次葉也達八千年。腐爛的土壤上有一種叫菌芝的植物,早上長出來,到晚上就死去了。春天和夏天有一種叫蠓蚋的小飛蟲,下雨時出生,一見太陽就死了。終北國以北有個溟海,又叫天池,其中有一種魚,寬達數千里,它的長度和寬度相稱,魚的名字叫做鯤。又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做鵬,翅膀像垂在天上的雲,它的身體和翅膀相稱。世上的人哪裡知道有這些東西呢?大禹治水出行時見到了,伯益知道後給它們起了名字,夷堅聽說後把它們記錄了下來。江浦之間生有一種極細小的蟲子,它的名字叫焦螟,成群地飛起來聚集在蚊子的眼睫毛上,它們互相之間還碰不到。在睫毛上休息、住宿,飛來飛去,蚊子一點也不覺察。離朱、子羽在大白天擦了眼睛去觀看,也看不到它們的形體;俞、師曠在夜深入靜時掏空耳朵低著腦袋去傾聽,也聽不到它們的聲音。只有黃、帝和容成子居住在崆峒山上,一同齋戒三個月,心念死寂,形體廢棄,然後慢慢地用神念去觀察,才能看得土塊一樣的東西,像是嵩山的山丘;慢慢地用氣去傾聽,才能聽得砰砰的聲音,像是雷霆的聲音。吳國和楚國有一種大樹,它的名字叫做柚,綠色的樹葉到冬天還是青青的,果實是紅的,味道是酸的。吃它的皮和汁,可以治癒氣逆的疾病。中原人珍愛它,但移植到淮河以北便成了枳。八哥不能渡過濟水,狗獾渡過汶水就死了,這些都是地氣造成的。縱然如此,形狀和氣質不同,但本性是一樣的,不必互相交換,天性就很完備,天分也很充足。我怎么能辨別它們的大小,怎么能辨別它們的長短,怎么能辨別它們的同異呢?”

太行、王屋兩座山,方圓七百里,高八千丈,原來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山北面有位愚公,年紀將近九十歲了,面對著大山居住。苦於大山堵塞了山北往山南的去路,出入都要繞著山走,於是召集全家商議,說:“我和你們用畢生精力削平險峻,使道路直通豫州之南,到達漢水之陰,行嗎?”全家異口同聲地表示贊成。他的老伴提出了疑問,說:“憑你的力氣,連一個小小的土丘也動不了,又能對太行山、玉屋山怎樣呢?而且挖出來的土塊石頭又安放到哪裡呢?”大家紛紛說:“倒到渤海的海邊,隱土的北邊。”愚公於是就帶領兒孫中能挑擔子的三個人,敲石挖土,用簸箕運到渤海的海邊。鄰居京城氏的寡婦有個男孩,剛到換牙齒的年齡,蹦蹦跳跳地也跑來幫忙。冬夏季節變換一次,才能往返一趟。河曲一位叫智叟的人笑著勸阻他們,說:“你愚蠢得也太厲害了!以你快要死的年紀,剩下的一點力氣,連山上的一根毫毛也毀不掉,又能對土塊和石頭怎樣呢?”北山愚公長嘆道:“你的思想太頑固,頑固得無法說通,連寡婦和小孩都不如。即使我死了,有兒子在。兒子又生孫子,孫子又生兒子,兒子又有兒子,兒子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沒有窮盡,而山卻不會再增高,為什麼要擔心挖不平呢?”河曲智叟無話回答。操蛇的山神聽說了,怕他們真的挖個不停,便報告了天帝。天帝被他們的誠心所感動,命令夸娥氏的兩個兒子背起這兩座山,一座放到了朔州的東面,一座放到了雍州的南面。從此,冀州之南、漢水之陰再沒有山丘阻塞了。

夸父自不量力,要追趕太陽的影子。追到太陽隱沒的隅谷的邊上,口渴了想喝水,便跑到黃河與渭水邊喝水,黃河、渭水不夠喝,準備到北方大澤去喝。還沒有走到,就渴死在半道上了。他扔掉的手杖,由於屍體中血肉的浸潤,生長成了一片樹林,叫鄧林。鄧林寬廣,方圓達數千里。

大禹說:“上下四方之間,四海之內,日月照耀著它,星辰圍繞著它,四季使它有規則,太歲使它有綱要。由神靈所產生,形狀各不相同,有的早夭,有的長壽,只有聖人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夏革說:“但是也有不需要神靈就能產生,不需要陰陽二氣就有形體,不需要日月就有光明,不需要殺戳就會死亡,不需要保養就會長壽,不需要五穀就有飯吃,不需要絲綢就有衣穿,不需要車船就能行路,它的方法是自然而然,這就不是聖人所能明白的了。”

大禹治理洪水,迷失了道路,錯到了一個國家,在北海北邊的海濱,不知離中國有幾千萬里。那個國家名叫終北,不知它的邊界到哪裡為止。沒有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這些東西。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很平坦,四周則有三重山脈圍繞。國家的正當中有座山,山名叫做壺領,形狀像個瓦瓮。山頂上有個口,形狀像個圓環,名叫滋穴。有水從中湧出,名叫神瀵,香味勝過蘭椒,甘美勝過甜酒。從這一個水源分出四條支流,流注到山腳下,經過全國,沒有浸潤不到的地方。土氣中和,沒有因疫養成癘而早夭的人。人性柔弱,順其自然,不競逐,不爭奪;心地善良,筋骨軟弱,不驕傲,不嫉妒;年長和年幼的都平等地居住在一起,沒有國君,沒有大臣;男女混雜游耍,沒有媒的,沒有聘嫁;靠著水居住,不種田,不收割;土氣溫和適宜,不織布帛,不穿衣服;活一百歲才死,不早夭,不生病。那裡的人民繁衍無數,有喜有樂,沒有衰老、悲哀和痛苦。那裡的風俗喜歡音樂,手拉手輪流唱歌,歌聲整天不停。飢餓疲倦了就喝神泉的水,力氣和心志便又恢復中和與平靜。喝多了便醉,十幾天才能醒。用神泉的水洗澡,膚色柔滑而有光澤,香氣十幾天才消散。周穆王北游時曾經過那個國家,三年忘記回家。回到周國宮殿以後,仍然思慕那個國家,覺得十分失意,不想吃酒肉,也不見嬪妃,好幾個月以後才恢復正常。管仲聽說後勸齊桓公游遼口,一同到那個國家去,幾乎要動身了。隰朋勸阻說:“您丟棄齊國廣闊的土地,眾多的人民,可觀的山川,豐富的物產,隆盛的禮義,華麗的穿戴,妖艷嬪妃充滿後宮,文武忠良充滿朝廷,叱吒一聲就能聚集徒卒百萬,號令一下就能使諸侯聽命,又為什麼要羨慕別的國家而拋棄齊國的祖宗和土地,去野蠻落後的國家呢?這是仲父的糊塗,為什麼要聽他的?”桓公於是停止了出遊的準備,把隰朋的話告訴了管仲。管仲說:“這本來不是隰朋所能明白的。我只怕那個國家去不了,齊國的富饒有什麼可留戀的?隰朋的話有什麼可顧及的?”

南方國家的人截斷頭髮而裸露身體,北方國家的人頭札布中而身穿皮裘,中州國家的人頭戴禮帽而身穿衣裳。依據九州條件的不同,有的種地有的經商,有的打獵有的捕魚,就像冬天穿皮襖、夏天穿絲綢,水行坐船、陸行乘車一樣。不用說話自然明白,順應本性自然成功。越國的東方有個輒沐國,第一個兒子生下來後,就解剝並吃掉他,說是對下面的弟弟有好處。他們的祖父去世了,要把祖母背出去扔掉,說:‘死鬼的妻子不能與我們住在一起。’楚國的南方有個炎人國,他們的父母去世了,要把身上的肉剔下來扔掉,然後把骨頭埋到土裡,才算是孝子。秦國的西方有個儀渠國,他們的父母去世了,要把柴火堆起來放在屍體下焚燒,燒的屍體的煙氣直往上跑,叫:做升天,這樣才算是孝子。在上面的人以此為政事,在下面的人以此為風俗,而沒有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孔子到東方遊覽,看見兩個小孩在爭辯,便問他們為什麼爭辯。一個小孩說:“我認為太陽剛出山時離我們近,而中午時離我們遠。”另一個小孩說:“我認為太陽剛出山時離我們遠,而中午時離我們近。”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山時像車蓋那么大,到了中午,就像小盤子那么大了,這不正是離人遠的看來小,而離人近的看起來大嗎?”另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山時又寒又冷,到中午像手伸進熱水裡一樣,這不正是離人近時熱而離人遠時涼嗎?”孔子不能裁決。兩個小孩笑著說:“誰說你知識豐富啊?”

均是天下最高的準則,涉及到有形的物體也是這樣。均勻的頭髮能懸掛均勻的物體,有輕有重而頭髮斷絕,就是因為不均勻的緣故。力量均勻,本來應該斷的也不會斷。一般人認為不是這樣,但自然會有懂得這個道理的人。詹何用一根蠶絲做魚線,用稻麥的芒針做魚鉤,用荊條和嫩竹做魚竿,用剖開來的米粒做魚餌,在八十丈深的深淵和湍急的急流中釣到能裝滿一輛車子的大魚,魚線不斷,魚鉤不直,魚竿不彎。楚王聽說後感到奇怪,便召他來問其中的道理。詹何說:“我聽我已故的父親說,蒲且子射鳥,用柔弱的弓和纖細的絲線,趁著風勢射出去,能把一雙黃鸝從青雲之上射下來,就是因為用心專一,動手均勻。我沿用他的方法,摸仿著去學習釣魚,用了五年時間才完全掌握了這種技術。當我在河邊拿著魚竿的時候,心中沒有雜念,只想著鉤魚,扔出魚線,沉下魚鉤,手不輕不重,任何事物不能擾亂。魚看見我的釣餌,認為是沉澱下來的塵埃和聚集在一起的泡沫,毫不懷疑地吞了下去。這就是我所以能以柔弱制服剛強,以輕物得到重物的道理。大王治理國家如果也能這樣,那天下就可以在你的手掌上運轉,還會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呢?”楚王說:“說得好!”

魯公扈和趙齊嬰兩人有病,一同到扁鵲那裡請求醫治。扁鵲為他們看了病,不久就一起治癒了。扁鵲對公扈和齊嬰說:“你們以前所害的病,是從外面侵入腑藏的,用藥草和針砭就能治好。現在你們有生下來就有的病,和身體一同增長,現在為你們治療,怎么樣?”他二人說:“希望先說說我們病的症狀。”扁鵲對公扈說:“你的心志剛強但氣魄柔弱,所以計謀太多而缺乏果斷。齊嬰心志柔弱但氣魄剛強,所以計謀太少而十分專橫。如果把你們的心交換一下,那就都會很好了。”扁鵲於是叫兩人喝了毒酒,讓他們昏迷了三天,剖開胸膛,取出心臟,交換以後又放了進去,給他們吃了神藥,醒來以後一切和原來一樣。兩人告辭回家。於是公扈回到了齊嬰的家,並擁有他的妻子兒女,妻子兒女卻不認識他。齊嬰也回到了公扈的家,占有他的妻子兒女,妻子兒女也不認識他。兩家人因此打起了官司,求扁鵲來分辨緣由。扁鵲說明了此事發生的原因,官司才解決。

匏巴彈琴,能使鳥兒飛舞、魚兒跳躍。鄭國的師文聽說後,便離開了家,跟隨師襄遊學,按指調弦,但三年也彈不好一支樂曲。師襄說:“你可以回家了。”師文放下他的琴,嘆了口氣說:“我並不是不能調弦,也並不是彈不好樂曲,而是我心中所存在的不是琴弦,腦子所想的不是樂聲,心內不能專注,心外便不能與樂器相應,所以不敢放開手去撥動琴弦。姑且少給我一些時日,看看我以後怎樣。”沒多久,又去見師襄。師襄問:“你的琴怎樣了?”師文說:“行了。請讓我試試吧。”於是在春天裡撥動了商弦,奏出了南呂樂律,涼爽的風忽然吹來,草木隨之成熟並結出了果實。到了秋天,又撥動角弦,奏出了夾鍾樂律,溫暖的風慢慢迴旋,草木隨之發芽並開出了花朵。到了夏天,又撥動羽弦,奏出了黃鐘樂律,霜雪交相降落,江河池塘突然凍結成冰。到了冬天,又撥動徵弦,奏出了蕤賓樂律,陽光熾熱強烈,堅固的冰塊立刻融化。彈奏將要結束,又撥動宮弦,奏出了四季調和樂律,於是和暖的南風迴翔,吉祥的彩雲飄蕩,甘甜的雨露普降,清美的泉水流淌。師襄便撫摸著心房蹦了起來,說:“你彈奏得太微妙了!即使是師曠彈奏的清角,鄒衍吹奏的聲律,也不能超過你,他們將挾著琴弦、拿著蕭管跟在你後面向你請教了。”

薛譚向秦青學習唱歌,還沒有把秦青的本領完全學到手,自以為沒有什麼可學的了,於是告辭回家。秦青也不制止,還在郊外的大路口為他餞行,並打著節拍唱著悲傷的歌曲,聲音振動了樹林,迴響擋住了行雲。薛譚這才認錯並請求返回繼續學習,終身不敢再提起回家的事。秦青曾對他的朋友說:“過去韓娥往東到齊國去,糧食吃完了,經過雍門時;便依靠賣唱來維持生活。她走了以後,留下來的聲音還在屋樑間迴蕩,三天沒有停止,周圍的人還以為她沒有離開。韓娥經過旅館時,旅館裡的人侮辱了她。於是韓娥拖長了聲音悲哀地哭泣,周圍一里以內的老人和小孩也都隨之悲哀憂愁,相對流淚,三天沒有吃飯。旅館裡的人急忙追趕她,向她賠情道歉,韓娥回來後,又拖長了聲音長時間地唱歌,周圍一里之內的老人和小孩也都歡喜雀躍地拍著手跳起舞來,誰也不能自己停下來,都忘記了剛才的悲哀。然後給她很多錢財送她回家去。所以雍門附近的人直到現在還喜歡唱歌和悲哭,那是在模仿韓蛾留下來的聲音啊!”

伯牙善於彈琴,鍾子期善於聽音。伯牙彈琴時,心裡想著高山,鍾子期說:“好啊!高大莊嚴地像泰山!”心裡想著流水,鍾子期說:“好啊!浩浩蕩蕩地像江河!”伯牙想到什麼,鍾子期一定能領會到。伯牙在泰山北面遊覽,突然遇到暴雨,停留在岩石下,心中悲哀,於是拿起琴彈了起來。先彈《霖雨之操》,又彈《崩山之音》,每彈一曲,鍾子期都能領會它的旨趣。於是伯牙放下琴嘆道:“你聽琴的本領真是太高了,太高了!你心中想的簡直和我想的一樣,我哪裡逃得掉你對聲音的識別能力呢?”

周穆王到西部視察,越過崑崙山,到達弇茲山。然後返回來,尚未到達中原地區,路上有人自願奉獻技藝給穆王,名叫偃師,穆王召見他,問道:“你有什麼才能?”偃師說:“我能按你的任何想法去做。但我已經造出了一件東西,希望大王先看一看。”穆王說:“過幾天你把它帶來,我們一塊兒看看。”過了一天,偃師又來拜見穆王,穆王召見了他,說:“和你一道來的是什麼人啊?”偃師回答說:“是我所造的能唱歌跳舞的人。”穆王驚奇地看著它,行走俯仰,和真人一樣。那個巧木匠搖它的頭,便唱出了符合樂律的歌;捧它的手,便跳起了符合節拍的舞。千變萬化,你想叫它乾什麼它就能幹什麼。穆王以為是個真人,便叫盛姬及宮內待御一起來觀看。表演快要結束的時候,那個會唱歌跳舞的人眨了眨眼睛,向穆王的左右嬪妃招手。穆王大怒,立刻要殺偃師。偃師十分害怕,連忙剖開那唱歌跳舞的人讓穆王看,原來都是用皮革、木料、膠水、油漆、白粉、黑粉、紅粉、青粉等材料湊合起來的,穆王仔細察看,體內的肝、膽、心、肺、脾、腎、腸、胃,體外的筋骨、四肢、骨節、皮膚、汗毛、牙齒、頭髮等,全是假的,但卻沒有不具備的,聚合起來又和一開始見到的一樣。穆王試探著拿走它的心,它的嘴便不能再說話;拿走它的肝,它的眼睛便不能再看東西;拿走它的腎,它的腳便不能再走路。穆王這才高興地讚嘆道:“人的技巧竟然可以與創造萬物的天帝具有相同的功能嗎?”命令偃師坐上副車回到中原。班輸的雲梯,墨翟的飛鳶,自稱是最高的技能了。弟子東門賈、禽滑厘聽到了偃師的技巧,便告訴了兩位老師,這兩位終身再也不敢談論自己的技藝,卻時時拿著規矩在研究。

甘蠅是古代很會射箭的人,一張開弓,走獸便趴下,飛鳥便落地。有個弟子叫飛衛,向甘蠅學習射箭,技巧超過了他的老師。又有一個叫紀昌的人,向飛衛學習射箭。飛衛說:“你先學習不眨眼的本領,然後才可以談射箭的事。”紀昌回家後,仰臥在他妻子的織布機下,眼睛對著上下不停移動的踏板。兩年以後,即使錐尖碰著眼眶,也不眨一眨眼。他把這個本領告訴了飛衛,飛衛說:“不行,還必須學會看東西,然後才可以學射箭,看小東西能像看大東西一樣,看細微的東西能像看顯著的東西一樣,然後再來告訴我。”於是紀昌用一根長毛系住一隻虱子掛在窗子上,面朝南望這隻虱子。十天之中,他所看到的虱子逐漸變大;到三年之後,就像看車輪那么大了。再看別的東西,就都成了丘陵和高山。於是他用燕國的牛角裝飾的弓、楚國的蓬草做的箭去射那隻虱子,正好穿透了虱子的心臟,而掛虱子的長毛卻沒有斷。他又把這個本領報告了飛衛,飛衛高高地跳起來拍著胸脯說:“你已經得到本領了!”紀昌完全學到了飛衛的技藝之後,心想天下能夠和自己相敵的,只有飛衛一個人了,於是陰謀殺害飛衛,有一次在野外碰到了,兩人互相射箭,箭頭在半道相撞,墜落到地上,連塵土也沒有被揚起來。飛衛的箭先射完了,紀昌不還留下一支,他射出這支箭後,飛衛用一根草刺的尖端去抵擋,一點不差地擋住了箭。於是兩人流著眼淚扔掉了弓,在路上互相跪拜,請求結為父子,並割臂發誓,不得把技巧傳給他人。

造父的老師叫泰豆氏,造父一開始跟隨他學習駕車時,所持禮儀十分謙卑,但泰豆三年也沒有教他。造父持禮更加謹慎,泰豆才告訴他說:“古說:‘優秀弓匠的弟子,一定要先學習做簸箕;優秀冶匠的弟子,一定要先學習做皮衣。’你先看我快步行走。如果能和我一樣地快步行走,然後才可以掌握韁繩,駕馭馬匹。”造父說:“一切聽您的命令。”泰豆於是把木棍立起來作道路,木樁上只能放一隻腳,根據步伐大小放置,然後踩在木樁上行走,來回快跑,也沒有跌落下來。造父學習這個技巧,三天就完全學到手了。泰豆讚嘆說:“你怎么這么靈敏呀?掌握得真快啊!凡是要駕御馬車的,也要像這樣子。剛才你在木樁上走路時,踩得穩的是腳,指揮者是心。把這推廣到駕車上,在協調韁繩和銜鐵的時候,快慢與口令相和諧,正確的指揮發於心胸之內,而掌握節拍在於手臂之間。體內有了適中的思慮,身外符合馬匹的情性,所以能進退遵循繩墨,鏇曲符合規矩,選擇道路,長途賓士,氣力綽綽有餘,這才是真正掌握了駕車的技巧。在銜鐵上得到信號,馬上就能在韁繩上有所回應;在韁繩上得到信號,馬上就能在乎上有所回應。在手上得到信號,馬上就在心上有所回應。這樣就用不著眼睛看,用不著鞭子趕,心情閒適,身體正直,六匹馬的韁繩不亂,二十四隻馬蹄的步伐沒有誤差,迴轉與進退,沒有不符合節拍的。然後,可以使車輪之外沒有其它痕跡,可以使馬蹄之外沒有其它地面也照樣能行走,並沒有覺得山谷的艱險和原野的平坦,看上去完全一樣。我的技巧沒有了,你好好記住吧!”

魏黑卵因私怨殺死了丘邴章,丘邴章的兒子來丹準備為父親報仇。來丹的氣勢非常勇猛,但形體卻十分羸弱,數著米粒兒吃飯,順著風才能走路。雖然憤怒,卻不能舉起武器去報復。又不願意借用別人的力量,發誓要親手用劍殺死黑卵。魏黑卵志氣強悍超過了所有的人,力量也能抗擊一百個敵手,筋骨皮肉,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抵擋的。他伸長頸項迎接刀砍,敞開胸脯接受箭擊,刀劍的鋒刃被損壞彎曲,他的身體卻沒有一點被擊過的痕跡。依仗著自己的本領和力氣,把來丹看作是一隻剛出殼的小鳥,來丹的朋友申他說:“你怨恨黑卵到了極點,黑卵小瞧你也太過分了,你打算怎么辦呢?”來丹流著眼淚說:“希望你替我想想辦法。”申他說:“我聽說衛國孔周的祖先得到了殷代天子的寶劍,一個小孩佩帶著它,打退了三軍的官兵,為什麼不去求他呢?”於是來丹去了衛國,見到了孔周,行奴僕的大禮,請求把妻子兒女抵押給他,再談要求什麼。孔周說:“我有三把劍,任由你去選擇,但都殺不死人。姑且先說說它們的情況。一把劍叫含光,看它看不見,用它不覺得它存在。它觸碰到物體,你完全感覺不到物體有實體,它從體內經過也沒有感覺。另一把劍叫承影,在清晨天將亮的時候,或傍晚天將暗的時候,面向北觀察它,淡淡地似乎有件東西存在著,但看不清它的形狀。它觸碰到物體,清清楚楚有點聲音,它從體內經過,卻不覺得疼痛。再一把劍叫宵練,白天能看見它的影子但看不到亮光,夜間能看見它的亮光,但看不見它的形狀。它觸碰到身體,咔嚓一下就過去了,一過去就又合起來,雖然能感覺到疼痛,但刀刃上卻沒有沾上一絲血跡。這三把寶劍,已經傳了十三代了,也沒有使用過,放在匣子裡珍藏著,從未打開。”來丹說:“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要借用最次的一把。”於是孔周把他的妻子兒女還給了他,同他一起齋戒七天,在一個半晴半陰的天氣,跪著拿給他最次的劍,來丹兩次拜謝後接受了劍返回家中。從此來丹便拿著劍跟蹤黑卵,一天黑卵喝醉了酒躺在窗下,來丹從頸項到腰間斬了黑卵三刀,黑卵也沒有覺察。來丹以為黑卵死了,急忙離開,在門口卻碰上了黑卵的兒子,於是又用劍砍了他三下,好像是砍到了虛空一樣。黑卵的兒子這才笑著說:“你傻乎乎地向我三次招手乾什麼?”來丹明白這劍真的殺不死人了,哀嘆著回了家。黑卵醒來後,向他妻子發火說:“你趁我喝醉時脫光了我的衣服,使我咽喉堵塞,腰也疼痛了。”他兒子說:“剛才來丹來過,在門口碰上了我,三次向我招手,也使我身體疼痛,四肢麻木。他難道是用什麼法術來制服我們嗎?”

周穆王大舉征伐西方民族時,西方民族曾貢獻錕鋙劍和火洗布。那劍長一尺八寸,鋼質純熟,刀刃赤色,用它來切斷玉石像切斷泥土一樣。火洗布,洗它的時候必須投入火中,布即成為火的顏色,而污垢則成為布的顏色,從火中把布取出抖動幾下,布就白得像雪花一般。皇太子認為世上沒有這種東西,傳說的是虛妄之事。蕭叔說:“皇太子真的太自信了,也真的誣衊了事物之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