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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悔

作者:劉義慶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驍壯。因在卞太后合共圍棋,並啖棗,文帝以毒置諸棗蒂中。自選可食者而進,王弗悟,遂雜進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預敕左右毀瓶罐,太后徒跣趨井,無以汲。須臾,遂卒。復欲害東阿,太后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復殺我東阿。”

王渾後妻,琅邪顏氏女。王時為徐州刺史,交禮拜訖,王將答拜,觀者鹹曰:“王侯州將,新婦州民,恐無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禮,恐非夫婦;不為之拜,謂為顏妾。顏氏恥之。以其門貴,終不敢離。

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

劉琨善能招延,而拙於撫御。一日雖有數千人歸投,其逃散而去亦復如此。所以卒無所建。

王平子始下,丞相語大將軍:“不可復使羌人東行。”平子面似羌。

王大將軍起事,丞相兄弟詣闕謝。周侯深憂諸王,始入,甚有憂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過不應。既入,苦相存救。既釋,周大說,飲酒。及出,諸王故在門。周曰:“今年殺諸賊奴,當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後。”大將軍至石頭,問丞相曰:“周侯可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問:“可為尚書令不?”又不應。因云:“如此,唯當殺之耳!”復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後知周侯救己,嘆曰:“我不殺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負此人!”

王導、溫嶠俱見明帝,帝問溫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溫未答。頃,王曰:“溫嶠年少未諳,臣為陛下陳之。”王迺具敘宣王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貴鄉公事。明帝聞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長!”

王大將軍於眾坐中曰:“諸周由來未有作三公者。”有人答曰:“唯周侯邑五馬領頭而不克。”大將軍曰:“我與周,洛下相遇,一面頓盡。值世紛紜,遂至於此!”因為流涕。

溫公初受劉司空使勸進,母崔氏固駐之,嶠絕裾而去。迄於崇貴,鄉品猶不過也。每爵皆發詔。

庾公欲起周子南,子南執辭愈固。庾每詣周,庾從南門入,周從後門出。庾嘗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對終日。庾從周索食,周出蔬食,庾亦強飯,極歡;並語世故,約相推引,同佐世之任。既仕,至將軍二千石,而不稱意。中宵慨然曰:“大丈夫乃為庾元規所賣!”一嘆,遂發背而卒。

阮思曠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兒年未弱冠,忽被篤疾。兒既是偏所愛重,為之祈請三寶,晝夜不懈。謂至誠有感者,必當蒙祐。而兒遂不濟。於是結恨釋氏,宿命都除。

桓宣武對簡文帝,不甚得語。廢海西後,宜自申敘,乃豫撰數百語,陳廢立之意。既見簡文,簡文便泣下數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

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

謝太傅於東船行,小人引船,或遲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從橫,撞人觸岸。公初不呵譴。人謂公常無嗔喜。曾送兄征西葬還,日莫雨駛,小人皆醉,不可處分。公乃於車中,手取車柱撞馭人,聲色甚厲。夫以水性沈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無得保其夷粹。

簡文見田稻不識,問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簡文還,三日不出,云:“寧有賴其末,而不識其本?”

桓車騎在上明畋獵。東信至,傳淮上大捷。語左右云:“群謝年少,大破賊。”因發病薨。談者以為此死,賢於讓揚之荊。

桓公初報破殷荊州,曾講論語,至“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玄意色甚惡。

譯文

魏文帝曹丕猜忌他的弟弟任城王曹彰勇猛剛強。趁在卞太后的住房裡一起下圍棋並吃棗的機會,文帝先把毒藥放在棗蒂里,自己挑那些沒放毒的吃;任城王沒有察覺,就把有毒、沒毒的混著吃了。中毒以後,卞太后要找水來解救他;可是文帝事先命令手下的人把裝水的瓶罐都打碎了,卞太后匆忙間光著腳趕到井邊,卻沒有東西打水,不久任城王就死了。魏文帝又要害死東阿王,卞太后說:“你已經害死了我的任城王,不能再害我的東阿王了!”

王渾後房妻子,是琅邪國顏家的女兒,王渾當時任徐州刺史,顏氏行完交拜禮,王渾剛要答拜,旁觀的人都說:“王侯是州將,新娘是本州百姓,恐怕沒有理由答拜。”王渾於是不答拜。王武子認為自己父親不答拜,就還沒有成婚,恐怕不算夫妻,也就不拜後母,只稱她為顏妾。顏氏認為這是恥辱,只是因為王渾門第高貴,終究不敢離婚。

平原內史陸機在河橋兵敗後,受到盧志的讒害,終於被殺。臨刑時嘆息說:“想聽一聽故鄉的鶴鳴,還能聽得到嗎!”

劉琨擅長鄉致人才,卻不善於安撫和駕御。一天之內雖然有幾千人前來投奔他,可是逃跑的也有這個數目,因此他終於沒有什麼建樹。

王平子剛從荊州下建康,丞相王導告訴大將軍王敦說:“不可再讓那個羌人到東邊來。”因為王平子臉長得像羌人。

大將軍王敦起兵反,丞相王導兄弟到朝廷請罪。武城侯周f特別擔憂王氏一家,剛進宮時,表情很憂慮。王導招呼周f說:“我一家百口就拜託你了!”周f照直走過去,沒有回答。進宮後,極力援救王導。事情解決以後,周f極為高興,喝起酒來。等到出宮,王氏一家仍然在門口。周f說:“今年把亂臣賊子都消滅了,定會拿到像斗大的金印掛在胳膊肘上。”王敦攻陷石頭城後,問王導說:“周侯可以做三公嗎?”王導不回答。又問:“可以做尚書令嗎?”王導又不回答。王敦就說:“這樣,只該殺了他罷了!”王導再次默不作聲。等到周f被害後,王導才知道周f救過自己,他嘆息說:“我不殺周侯,周侯卻是因為我而死,我在糊塗中辜負了這個人!”

王導和溫嶠一起謁見晉明帝,明帝問溫嶠前代統一天下的原因是什麼。溫嶠還沒有回答,一會兒,王導說:“溫嶠年輕,還不熟悉這一段的事,請允許臣為陛下說明。”王導就一一敘說晉宣王開始創業的時候,誅滅有名望的家族,寵幸並栽培贊成自己的人,以及文王晚年殺高貴鄉公的事。晉明帝聽後,掩面伏在坐床上,說:“如果像您說的那樣,皇位怎么能長久呢!”

大將軍王敦在大庭廣眾中說:“周氏一族從來沒有人做過三公。”有人回答說:“只有周侯已經拿到五個籌碼領頭,卻不能取勝。”王敦說:“我和周f在浴陽相會,初次見面,就能推心置腹。只是趕上世事亂紛紛,竟然落得這樣的結局!”於是為他流下淚來。

溫嶠當初受司空劉瑤委派過江勸說晉元帝即帝位,他母親崔氏堅決阻止他走,溫嶠不顧一切地走了。一直到他顯貴以後,鄉里的評論還是不能同意他的做法。每當給他晉升官爵,都要由皇帝發布命令來說明。

庾亮想要起用周子南做官,周子南執意推辭,而且越來越堅決。庾亮每次去拜訪周子南,庾亮從大門進來,周子南就從後門出去。有一次庾亮一下子突然到來,周子南來不及躲開,就和庾亮面對面坐了一整天。庾亮向周子南要飯吃,周子南拿出租茶淡飯,庾亮也吃得很香,特別高興;兩人談論世事,約定互相推薦,共同擔負起輔助國家的重任。周子南出來做官後,升為將軍、郡守,卻不稱心。夜半感慨地說:“大丈夫竟被庾元規出賣了!”一聲長嘆,終於背瘡發作而死。

阮思曠信奉佛教,虔誠、信奉到了頂點。大兒子尚未成年,忽然患了重病。這個兒子既是自已特別喜愛和看重的,就為他祈請三寶,晝夜堅持不懈。自認為信仰最虔誠能有所感應,必定得到保佑。可是這個兒子到底也沒救過來。於是就懷恨佛教,把命定論全都拋棄了。

桓溫回答簡文帝的問話,說得不很盡意。廢黜海西公後,他應當親自申奏說明,便事先構思好幾百句話,陳說廢黜舊君、擁立新君的本意。見到簡文帝後,簡文帝就淚流不止。桓溫既憐憫又羞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桓溫躺在床上和他的親信說道:“做這種寂寂無聞的事,將會被文帝、景帝所恥笑。”接著一下坐起來說:“既不能流芳百世,難道也不值得遺臭萬年嗎!”

太傅謝安在會稽坐船,縴夫拉著縴繩,有時慢,有時快,有時停下,有時等候;有時又不拉,由船任意飄蕩,撞著別人的船,碰著河岸,謝安從不喝斥、責備。人們認為謝安常常不表示喜怒。有一次給他哥哥鎮西將軍謝奕送葬回來,正趕上天晚了,雨又急,趕車的馭手都喝醉了,掌握不住車子。謝安於是從車廂中拿下車往來捅馭手,聲色俱厲。按道理水的本性是很沉靜、柔和的,可是一流入狹窄的地方就要奔騰激盪,拿人之常情來和水相比,自然會懂得人逢險境,就沒有可能保持自己平和、純潔的性格。

簡文帝看見田裡的稻子,不認識,問是什麼草,近侍回答是稻子。簡文帝回到宮裡,三天沒有出門,說:“哪裡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識其根本的呢!”

車騎將軍桓沖在上明打獵。東邊的信使到了,送來淮上大捷的訊息。桓沖對隨從說:“謝家年輕人大敗賊寇!”於是就發病死了。輿論認為這樣死勝過讓出揚州刺史到荊州去。

桓玄剛剛接到打敗荊州刺史殷仲堪的報告時,正在講解《論語》,講到下面一句:“富有和尊貴;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如果不用正當的方法去得到它,君子是不能受用的。”桓玄聽了,心情、臉色都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