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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證一

作者:沈括

鈞石之石,五權之名,石重百二十斤。後人以一斛為一石,自漢已如此,“飲酒一石不亂”是也。挽蹶弓弩,古人以鈞石率之。今人乃以粳米一斛之重為一石。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為法,乃漢秤三百四十一斤也。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計其力乃古之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當二人有餘;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三十四鈞,比顏高之弓,人當五人有餘。此皆近歳教養所成。以至擊刺馳射,皆盡夷夏之術;器仗鎧胄,極今古之工巧。武備之盛,前世未有其比。

《楚詞·招魂》尾句皆曰“些”,蘇個反。今夔、峽、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稱“些”。此乃楚人舊俗,即梵語“薩冣訶”也。薩音桑葛反,冣無可反,訶從去聲。三字合言之,即“些”字也。

陽燧照物皆倒,中間有礙故也。算家謂之“格術”。如人搖櫓,臬為之礙故也。若鳶飛空中,其影隨鳶而移,或中間為窗隙所束,則影與鳶遂相違,鳶東則影西,鳶西則影東。又如窗隙中樓塔之影,中間為窗所束,亦皆倒垂,與陽燧一也。陽燧面窪,以一指迫而照之則正;漸遠則無所見;過此遂倒。其無所見處,正如窗隙、櫓臬、腰鼓礙之,本末相格,遂成搖櫓之勢。故舉手則影愈下,下手則影愈上,此其可見。陽燧面窪,向日照之,光皆聚向內。離鏡一、二寸,光聚為一點,大如麻菽,著物則火發,此則腰鼓最細處也。豈特物為然,人亦如是,中間不為物礙者鮮矣。小則利害相易,是非相反;大則以已為物,以物為已。不求去礙,而欲見不顛倒,難矣哉!《酉陽雜俎》謂“海翻則塔影倒”,此妄說也。影入窗隙則倒,乃其常理。

先儒以日食正陽之月止謂四月,不然也。正、陽乃兩事,正謂四月,陽謂十月。日月陽止是也。《詩》有“正月繁霜”;“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醜”二者,此先王所惡也。蓋四月純陽,不欲為陰所侵;十月純陰,不欲過而乾陽也。

余為《喪服後傳》,書成,熙寧中欲重定五服敕,而余預討論。雷、鄭之前,闕謬固多,其間高祖遠孫一事,尤為無義。《喪服》但有曾祖齊衰六月,遠曾緦麻三月,而無高祖遠孫服。先儒皆以謂“服同曾祖曾孫,故不言可推而知”,或曰“經之所不言則不服”,皆不然也。曾,重也。由祖而上者,皆曾祖也;由孫而下者,皆曾孫也:雖百世可也。苟有相逮者,則必為服喪三月。故雖成王之於后稷,亦稱曾孫。而祭禮祝文,無遠近皆曰曾孫。《禮》所謂“以五為九”者,謂傍親之殺也。上殺、下殺至於九,傍殺至於四,而皆謂之族。族昆弟父母、族祖父母、族曾祖父母。過此則非其族也。非其族,則為之無服。唯正統不以族名,則是無絕道也。

舊傳黃陵二女,堯子舜妃。以二帝化道之盛,始於閨房,則二女當具任、姒之德。考其年歳,帝舜陟方之時,二妃之齒已百歳矣。後人詩騷所賦,皆以女子待之,語多瀆慢,皆禮義之罪人也。

歷代官室中有謻門,蓋取張衡《東京賦》“謻門曲榭”也。說者謂“冰室門”。按《字訓》:“謻,別也。”《東京賦》但言別門耳,故以對曲榭,非有定處也。

水以漳名、洛名者最多,今略舉數處:趙、晉之間有清漳、濁漳,當陽有漳水,灨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亳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洛中有洛水,北地郡有洛水,沙縣有洛水。此概舉一二耳,其詳不能具載。余考其義,乃清濁相蹂者為漳。章者,文也,別也。漳謂兩物相合,有文章,且可別也。清漳、濁漳,合於上黨。當陽即沮、漳合流,贛上即漳、灨合流,漳州余未曾目見,鄣郡即西江合流,亳、漳則漳、渦合流,雲夢則漳、鄖合流。此數處皆清濁合流,色理如螮蝀,數十里方混。如璋亦從章,璋,王之左右之臣所執,《詩》云:“濟濟辟王,左右趣之。濟濟辟王,左右奉璋。”璋,圭之半體也。合之則成圭。王左右之臣,合體一心,趣乎王者也。又諸侯以聘女,取其判合也。有事于山川,以其殺宗廟禮之半也。又牙璋以起軍旅,先儒謂“有鉏牙之飾於剡側”,不然也。牙璋,判合之器也,當於合處為牙,如今之合契。牙璋,牡契也,以起軍旅,則其牝宜在軍中,即虎符之法也。洛與落同義,謂水自上而下,有投流處。今淝水、沱水,天下亦多,先儒皆自有解。

解州鹽澤,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嘗溢;大旱未嘗涸。鹵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謂之“蚩尤血”。唯中間有一泉,乃是甘泉,得此水然後可以聚人。其北有堯梢音消水,一謂之巫鹹河。大鹵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能成鹽。唯巫鹹水入,則鹽不復結,故人謂之“無鹹河”,為鹽澤之患,築大堤以防之,甚於備寇盜。原其理,蓋巫鹹乃濁水,入鹵中,則淤淀鹵脈,鹽遂不成,非有他異也。

《莊子》云:“程生馬。”嘗觀《文字注》:“秦人謂豹曰程。”余至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為“程”,蓋言“蟲”也。方言如此,抑亦舊俗也。

《唐六典》述五行,有祿命、驛馬、湴河之目。人多不曉湴河之義。余在鄜延,見安南行營諸將閱兵馬藉,有稱“過范河損失”。問其何謂“范何”?乃越人謂淖沙為“范河”,北人謂之“活沙”。余嘗過無定河,度活沙,人馬履之,百步之外皆動,澒澒然如人行幕上。其下足處雖甚堅,若遇其一陷,則人馬蹻車,應時皆沒,至有數百人平陷無孑遺者。或謂:此即流沙也。又謂:沙隨風流,謂之流沙。湴,字書亦作“埿”。蒲濫反。按古文,埿,深泥也。本書有湴河者,蓋謂陷運,如今之“空亡”也。

古人藏書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謂之七里香者是也。葉類豌豆,作小叢生,其葉極芬香,秋間葉間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驗。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余判昭文館時,曾得數株於潞公家,移植秘閣後,今不復有存者。香草之類,大率多異名,所謂蘭蓀,蓀,即今菖蒲是也;蕙,今零陵香是也;茞,今白芷是也。祭禮有腥、燖、熟三獻。舊說以謂腥、燖備太古、中古之禮,余以為不然。先王之於死者,以為之無知則不仁,以之為有知則不智。薦可食之熟,所以為仁;不可食之腥、燖,所以為智。又一說,腥、燖以鬼道接之,饋食以人道接之,致疑也。或謂鬼神嗜腥、燖,此雖出於異說,聖人知鬼神之情狀,或有此理,未可致詰。

世以玄為淺黑色,璊為赭玉,皆不然也。玄乃赤黑色,燕羽是也,故謂之玄鳥。熙寧中,京師貴人戚里,多衣深紫色。謂之黑紫,與皂相亂,幾不可分,乃所謂玄也。璊。赭色也。“毳衣如璊”;音門。稷之璊色者謂之穈。穈字音門,以其色命之也。《詩》:“有穈有芑。”今秦人音糜,聲之訛也。穈色在朱黃之間,似乎赭,極光瑩,掬之粲,澤熠熠如赤珠。此自是一色,似赭非赭。蓋所謂璊,色名也,而從玉,以其赭而澤,故以諭之也。猶鴘以色名而從鳥,以鳥色諭之也。世間鍛鐵所謂鋼鐵者,用柔鐵屈盤之,乃以生鐵陷其間,泥封煉之,鍛令相入,謂之“團鋼”,亦謂之“灌鋼”。此乃偽鋼耳,暫假生鐵以為堅,二三煉則生鐵自熟,仍是柔鐵。然而天下莫以為非者,蓋未識真鋼耳。余出使,至磁州鍛坊,觀煉鐵,方識真鋼。凡鐵之有鋼者,如面中有筋,濯盡柔面,則麵筋乃見。煉鋼亦然,但取精鐵,鍛之百餘火,每鍛稱之,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則純鋼也,雖百鍊不耗矣。此乃鐵之精純者,其色清明,磨瑩之,則黯黯然青且黑,與常鐵迥異。亦有煉之至盡而全無鋼者,皆系地之所產。

《詩》:“芄蘭之支,童子佩觿。”觿,解結錐也。芄蘭生莢支,出於葉間,垂之正如解結錐。所謂“佩觿”者,疑古人為韘之制,亦當與芄蘭之葉相似,但今不復見耳。

江南有小栗,謂之“茅栗”。茅音草茅之茅。以余觀之,此正所謂芧也。則《莊子》所謂“狙公賦芧”者,芧音序。此文相近之誤也。

余家有閻博陵畫唐秦府十八學士,各有真贊,亦唐人書,多與舊史不同:姚柬字思廉,舊史乃姚思廉字簡之。蘇台、陸元朗、薛莊,《唐書》皆以字為名。李玄道、蓋文達、于志寧、許敬宗、劉教孫、蔡允恭,《唐書》皆不書字。房玄齡字喬年,《唐書》乃房喬字玄齡。孔穎達字穎達,《唐書》字仲達。蘇典簽名旭,《唐書》乃勖。許敬宗、薛莊官皆直記室,《唐書》乃攝記室。蓋《唐書》成於後人之手,所傳容有訛謬;此乃當時所記也。以舊史考之,魏鄭公對太宗云:“目如懸鈴者佳。”則玄齡果名,非字也。然蘇世長,太宗召對玄武門,問云:“卿何名長意短?”後乃為學士,似為學士時,方更名耳。

唐貞觀中,敕下度支求杜若,省郎以謝朓詩云:“芳洲采杜若。”乃責坊州貢之。當時以為嗤笑。至如唐故事,中書省中植紫薇花,何異坊州貢杜若,然歷世循之,不以為非。至今舍人院紫微閣前植紫薇花,用唐故事也。

漢人有飲酒一石不亂。余以制酒法較之,每粗米二斛,釀成酒六斛六斗。今酒之至醨者,每秫一斛,不過成酒一斛五斗,若如漢法,則粗有酒氣而已。能飲者飲多不亂,宜無足怪。然漢之一斛,亦是今之二斗七升。人之腹中,亦何容置二斗七升水邪?或謂:“石乃鈞石之石,百二十斤。”以今秤計之,當三十二斤,亦今之三斗酒也。於定國食酒數石不亂,疑無此理。

古說濟水伏流地中,今歷下凡發地皆是流水,世傳濟水經過其下。東阿亦濟水所經,取井水煮膠,謂之“阿膠”;用攪濁水則清。人服之,下膈、疏痰、止吐,皆取濟水性趨下清而重,故以治淤濁及逆上之疾。今醫方不載此意。

余見人為文章多言“前榮”,榮者,夏屋東西序之外屋翼也,謂之東榮、西榮。四注屋則謂之東霤、西霤。未知前榮安在?

宗廟之祭西向者,室中之祭也。藏主於西壁,以其生者之處奧也。即主祏而求之,所以西向而祭。至三獻則屍出於室,坐於戶西南面,此堂上之祭也。戶西謂扆,設扆於此。左戶、右牖,戶、牖之間謂之扆。坐於戶西,即當扆而坐也。上堂設位而亦東向者,設用室中之禮也。

“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周南》、《召南》樂名也。“胥鼓《南》”;“以《雅》以《南》”是也。《關雎》、《鵲巢》,二《南》之詩,而已有樂有舞焉。學者之事,其始也學《周南》、《召南》,末至於舞《大夏》、《大武》。所謂為《周南》、《召南》者,不獨誦其詩而已。

《莊子》言:“野馬也,塵埃也。”乃是兩物。古人即謂野馬為塵埃,如吳融云:“動梁間之野馬。”又韓偓云:“窗里日光飛野馬。”皆以塵為野馬,恐不然也。野馬乃田野間浮氣耳,遠望如羣馬,又如水波,佛書謂“如熱時野馬陽焰”,即此物也。

蒲蘆,說者以為蜾贏,疑不然。蒲蘆,即蒲、葦耳。故曰:“人道敏政,地道敏藝”。夫政猶蒲蘆也,人之為政,猶地之藝蒲葦,遂之而已,亦行其所無事也。

余考樂律,及受詔改鑄渾儀,求秦漢以前度量斗升:計六斗當今一斗七升九合;秤三斤當今十三兩;一斤當今四兩三分兩之一,一兩當今六銖半。為升中方;古尺二寸五分十分分之三,今尺一寸八分百分分之四十五強。

十神太一:一曰太一,次曰五福太一,三曰天一太一,四曰地太一,五曰君基太一,六曰臣基太一,七曰民基太一,八曰大游太一,九曰九氣太一,十曰十神太一。唯太一最尊,更無別名,止謂之太一。三年一移。後人以其別無名,遂對大游而謂之小游太一,此出於後人誤加之。京師東西太一宮,正殿祠五福,而太一乃在廊廡,甚為失序。熙寧中,初營中太一宮,下太史考定神位。余時領太史,預其議論。今前殿祠五福,而太一別為後殿,各全其尊,深為得禮。然君基、臣基、民基,避唐明帝諱改為“棋”,至今仍襲舊名,未曾改正。

余嘉祐中客宣州寧國縣,縣人有方璵者,其高祖方虔,為楊行密守將,總兵戍寧國,以備兩浙。虔後為吳人所擒,其子從訓代守寧國,故子孫至今為寧國人。有楊溥與方虔、方從訓手教數十紙,紙紮皆精善。教稱委曲書,押處稱“使”,或稱“吳王”。內一紙報方虔云:“錢鏐此月內已亡歿”。紙尾書“正月二十九日。”按《五代史》,錢鏐以後唐長興二年卒,楊溥天成四年已僭即偽位,豈得長興二年尚稱“吳王”?溥手教所指揮事甚詳,翰墨印記,極有次序,悉是當時親跡。今按,天成四年歳庚寅,長興三年歳壬辰,計差二年。溥手教,余得其四紙,至今家藏。

譯文

“鈞石”的“石”,是五種重量單位的名稱之一,每石重一百二十斤。後人以一斛為一石,自漢代以來已經如此,如說“飲酒一石不亂”,就是以一斛當一石。拉弓踏弩的力量之大小,古人都用作為重量單位的鈞、石來計算;今人卻以粳稻米一斛的重量為一石,而每石以九十二斤半為標準,則相當於漢秤的三百四十一斤。現在的武士踏弩,有能達到九石力量的,換算所用之力,乃相當於古代的二十五石,與先秦魏國的武士相比,則一人之力抵得上二人還有餘;弓有能拉到三石力量的,乃相當於古代的三十四鈞,與魯國武士顏高的六鈞之弓相比,則一人之力抵得上五人還有餘。這些都是近年來的軍事訓練所取得的成效,以至於擊刺、馳射等都掌握了中原和四裔之民所能有的技術,兵器鎧甲的製造也都極盡古今工巧之能事。現時武備的程度,前世沒有哪一代可以相比。

用陽燧照物體都是倒立的影像,是因為中間有障礙的緣故。算學家說這叫做“格術”。譬如人搖櫓,作支撐的小木樁成了櫓的障礙一樣。像老鷹在空中飛行,它的影子隨著鷹飛而移動,如果鷹和影子之間的光線被窗孔所約束,那么影子與鷹飛的方向就相反了。又像窗孔中透過樓塔的影子,中間的光線被窗孔所約束,也都是倒垂,與陽燧的情形一樣。陽燧的鏡面是凹陷的,當一個手指靠近鏡面時,像是正的;當手指漸漸移遠到某一位置,像就不見了;超過這一位置,像就倒過來了。那個看不見的地方,正如窗戶的孔、架櫓的木樁、腰鼓的腰成了障礙一樣,物體與像相對,就成了搖櫓的情形。所以舉起手來影子就越向下,放下手來影子就越向上,這應該是可以看得到的。陽燧的表面是凹陷的,對著太陽照,光線都集中在內心。離鏡面一二寸的地方,光線集中成一個點,大小如芝麻粒,照到物體上面,物體一會兒就燃燒起來,這就是腰鼓最細的地方。豈止物體是這樣,人也如此,中間不被外物阻礙的很少。小的就把利害互相改變,是非互相顛倒;大的就把自己當成外物,把外物當成自己。不要求去掉障礙,卻想看到不顛倒的物象,太難了啊!《酉陽雜俎》所說“海翻則塔影倒”,這純屬虛枉之談。影像通過窗孔就會顛倒,這才是通常的道理。

從前的學者認為日食於正陽之月,正陽之月只指四月,其實不是這樣。正、陽是兩碼事,正指四月,陽指十月,即“歲亦陽止”。比如《經·小雅·正月》說“正月繁霜”、“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醜”兩種情形,這兩種情形是先王所討厭的。大概因為四月純陽,不願被陰所侵擾;十月純陰,不願陰太盛而乾犯了陽。

我撰寫《喪服後傳》,書寫成後,熙寧年間朝廷要重新制定喪服制度,而我參與了討論。雷、鄭的學說缺漏、錯誤的地方固然很多,其中高祖玄孫一事,尤其沒有道理。《禮儀·喪服》中之說曾祖齊衰三月,曾孫緦麻三月,而沒有提到高祖玄孫守喪的服裝。從前的學者都認為“服裝與為曾祖、曾孫守喪的相同,雖然沒提也可以推想得到”,有人說“經上沒提到的就不服喪”,這兩種說法都不對。曾,是重的意思。從祖父以上的都是曾祖,從孫子以下的都是曾孫,即使一百代以後也是這樣。如果可能的話,都必須為之服喪三個月。所以即使周成王對於后稷也稱曾孫,而祭祀祝文中無論世代遠近都稱曾孫。《禮記》所謂“以五為九”,講的是為旁系親屬服喪時如何降低等次。上殺、下殺至於九代,旁殺至於四代,在此之內的都稱為同族,族昆弟父母、族祖父母、族曾祖父母。在此之外的就不算同族了。不是同族,就不為他服喪。唯有正統不以族來命名,是因為正統是綿延不絕的。

水流以漳、洛命名的最多,現在略舉幾處:趙、晉之間有清漳、濁漳,當陽有漳水,贛水的上流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亳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洛中有洛水,北地郡有洛水,沙縣有洛水。這裡不過略舉一二,詳情不能具載。我考察它們的含義,漳乃是清濁相混合的意思。章有文采、區分之意。所謂漳,就是兩件東西相混合後既有文采而且能夠區分的意思。清漳、濁漳,匯合於上黨。當陽的漳水就是沮、漳水的合流,贛水上流之漳合貢水為灨,漳州的漳浦我沒有親眼見過,鄣郡之漳匯合於大江,亳州之漳就是漳、渦水的合流,安州雲夢之漳是漳、鄖水的合流。這幾個地方的漳水也都是清濁合流,色澤紋理如天上的虹一樣,綿延幾十里才混合如一。璋也有章的字旁,璋,是君王身邊的大臣所執,《詩》云:“濟濟辟王,左右趣之。濟濟辟王,左右奉璋。”璋,就是圭的一半,兩個璋合起來就是一個圭。這正是君王身邊的大臣們聯契約心,趨奉君王的意思。諸侯用璋來互相聘問,是取其能互相分合的意思。君王祭祀山川用璋,是取其與祭祖所用禮器相差一半。所謂“牙璋以起軍旅”,過去的學者認為它是刃口飾有突出牙狀物的東西,是不對的。牙璋,是一種能互相分合的東西,應當在可以相合之處製作牙,就好像現在的合契一樣。牙璋,是有凸牙之器,既用以調發軍隊,則凹牙之器應該在軍隊中,這也就是虎符的方式。洛與落的含義相同,是指該水流自上而下投流的地方。現在天下名為淝水、沱水的水流也很多,過去的學者都各有說法。

解州的鹽池,方圓(周長)有一百二十里。雨多的時候,四面山裡的水都流入池中,池水卻從來沒有滿溢過;大旱的時候,池水也從來沒有乾涸過。鹽池鹹水的顏色是純紅的,因為在版泉之下,所以民間俗稱為“蚩尤血”。在鹽池中部附近只有一處泉水是淡水泉,有了這一處泉水,人們才可以在這裡聚集居住。鹽池的北面又有堯梢河(“梢”讀作“消”),也稱巫鹹河。含鹽量很高的鹹水,如果不能與淡水泉的水混合,就不能結晶出鹽來。唯獨巫鹹河的水流入鹽池,則鹽池的水就不能再結晶,所以人們稱這條河叫“無鹹河”,視為鹽池的大禍害,築起一條大堤防堵它,看得比防範賊寇強盜還要重。推究其間的道理,大抵巫鹹河的水是混濁的重水,流入鹹水之後,就會因為淤淀而造成鹹水上源的阻塞,從而使得鹹水的含鹽量降低而不能結晶,並無其他特別的原因。

《莊子》書中說:“程生馬。”(我)曾翻閱《文字注》一書,其注中談到:“秦人把豹叫做程。”我到延州任職時,見那裡的人至今還把虎豹叫做“程”,大概說的是“蟲”。此類方言,或者也是沿襲舊時風俗而來的。

《唐六典》述說五行,有祿、命、驛馬、湴河等名目。人們大多不知道湴河的含義。我在鄜延任職時,看見安南行營將領們檢閱兵馬的冊籍,有“過范河損失”的說法。我問他們為什麼叫“范河”?原來南方人把泥沼叫做“范河”,北方人則叫做“活沙”。我曾經過無定河,穿越過活沙,人馬走在上面百步以外都動起來,晃晃蕩盪就像走在帳幕上一樣。落腳的地方雖然比較堅硬,但如果一遇到塌陷,人、馬、駝、車立刻就會陷沒,甚至有好幾百人全被淹沒而沒有一個剩下的。有人說這就是流沙;也有人說沙隨著風流動叫做流沙。“湴”,在字書里也寫作“埿”(蒲濫反)。根據古文,埿,是深泥的意思。術數書中有湴河,是指厄運,就像現在所說的“空亡”。

古人藏書用芸香來防蛀蟲。芸香是一種香草,就是如今人說的七里香。它的葉子類似於豌豆葉,小叢生長。葉子十分芳香,秋後葉子間微微發白如同用麵粉塗抹過一樣,用它防蛀蟲有特效。南方人采來放在席下,可以除跳蚤、虱子。我擔任判昭文館事時,曾在文彥博家求得了許多株芸香,移植到秘閣後面,現在沒有存活的了。香草這類東西,大體上都有別的名字,如所謂蘭蓀,蓀就是今天的菖蒲;蕙就是今天的零陵香;苣就是今天的白芷。

祭禮中有腥、焊、熟三種獻祭品。過去的說法認為腥、焊是具備了遠古、中古之禮,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先王對於死者,以為他們無知就算不上仁,認為他們有知就算不上智。獻祭可食用的熟食是為了表示仁;獻祭不可食的腥、焊,是為了表示智。又有一種說法,腥、焊是以鬼神的行為規範來對待他們,熟食是以生人的行為規範來對待他們,以使他們迷惑。有人說鬼神喜好腥、焊,這雖然是出於經義之外的說法,但聖人了解鬼神的情況,或者有它的道理,不能懷疑否定它。

世人認為玄是淺黑色,璊是赭色的玉,都是不對的。玄是赤黑色,燕子的羽毛就是這種顏色,所以被稱為玄鳥。熙寧年間,京師的貴人和皇親國戚多穿深紫色衣服,而稱為黑紫,與黑色相混,幾乎不可分別,這也是一種人們所稱的玄色。璊是赭色,所以《詩經》里說“毳衣如璊”(“璊”字的讀音同“門”)。有一種稷子的米是璊色的,這種稷子叫做穈。(“穈”字的讀音同“門”,是用它的顏色命名的。《詩經》里說“有穈有芑”,現在秦地的人把“穈”字讀作“糜”,是讀音發生了訛變。)穈的顏色在朱黃之間,與赭色相似,極為光潔晶瑩,捧在手上鮮亮有光澤,熠熠生輝如赤色寶珠。這自是一種顏色,似赭色而非赭色。大抵所謂“璊”是一種顏色的名稱,而其字以“玉”為部首,是因為它近乎赭色而有光澤,故以玉來比喻它;這也如同“鴘”也用作一種顏色的名稱,而其字以“鳥”為部首,也是用這種鳥的顏色來比喻它。

手風箱冶鐵爐 世上鍛鐵所稱的鋼鐵,是先把熟鐵彎曲盤捲起來,又將生鐵陷入其中,然後用泥包裹好加以燒煉,煉好後再加鍛打,使熟鐵和生鐵互相摻雜滲透,這樣鍛鍊出來的鋼就稱為“團鋼”,也叫“灌鋼”。這其實是一種假鋼,只不過暫時借生鐵提高熟鐵的硬度,經過兩三次燒煉之後,生鐵自然變熟,則得到的還是熟鐵。然而天下人都不以為這辦法有什麼不對,大概是由於不知道什麼是真鋼。我出使河北時,曾到磁州的鍛坊看煉鐵,才知道什麼是真鋼。凡是鐵裡面含有鋼的,如同小麥麵粉和成的麵團裡頭有麵筋,把麵團的軟面洗乾淨了,才會見到麵筋。煉鋼也是這樣,只要取精純的熟鐵燒煉鍛打百餘火,每次鍛打都稱稱重量,鍛一回輕一回,直到屢次鍛打而斤兩不減,那就是純鋼了,即使再煉上百次也將不會再有損耗。這是最精純的鐵,其成色看上去清澈有光亮,而磨光之後又顯得暗暗的,青而且黑,和普通的鐵迥然不同。也有鐵煉盡了而全無鋼的,這都和鐵的產地有關係。

唐呂才漏刻圖 我家中藏有閻立本所畫的唐初秦王府十八學士圖,每圖各有姓字爵里及畫像贊,也是唐人撰文題寫的,而多與《舊唐書》的記載不同。姚柬字思廉,《舊唐書》則作姚思廉字簡之。蘇壹、陸元朗、薛莊,《舊唐書》皆以他們的字為名。李玄道、蓋文達、于志寧、許敬宗、劉孝孫、蔡允恭,《舊唐書》則都沒有記錄他們的字。房玄齡字喬年,《舊唐書》卻作房喬字玄齡。孔穎達字穎達,《舊唐書》記載他字仲達。蘇典簽本名從日從九的“旭”,《舊唐書》卻寫作從日從助的“勖”。許敬宗、薛莊的官職都是直記室,《舊唐書》卻作攝記室。大抵《舊唐書》成書於後人之手,所傳述的免不了會有訛謬,而這幅十八學士圖的附加文字則是當時的記錄。以舊史考之,魏鄭公曾對太宗說:“目如懸鈴者佳。”則玄齡確是房氏的名,而不是他的字。然而蘇世長,高祖曾在玄武門召見他,問他說:“您為何名為長而見識短?”他後來才成為十八學士之一,似乎是在為學士時才改名壹的。

唐貞觀年間,詔令戶部尋覓杜若,承辦官員竟根據謝朓“芳洲采杜若”的詩句,要坊州進貢,當時曾傳為笑談。而像有唐一代沿為成例的在中書省署內種植紫薇花,其性質和要坊州進貢杜若沒什麼兩樣,卻被歷代因循,不覺得不對。現在中書省舍人院的紫薇閣前植紫薇花,就是襲用唐代的成例。

漢代有人飲酒一石不醉。我以釀酒法考校,漢代用二斛粗米能夠釀出六斛六斗酒。現在最薄的酒,用一斛粘高粱米,不過能釀成一斛五斗。若採取漢代那種釀法(釀成的酒是原料的三倍多),則不過稍微有些酒味而已,能飲者飲多了也不醉,應該無足為怪。但漢代的一斛,也相當於今天的二斗七升,人的肚子裡又如何容得下二斗七升水?或說飲酒一石指的是作為重量單位的石,即一百二十斤,用今天的秤來換算,相當於三十二斤,那也等於現在的三斗酒。史書上說於定國飲酒數石不醉,恐怕沒有這樣的道理。

過去有說濟水消失後是在地下潛流的。現在歷下一帶,只要掘地就都是流水,世人相傳是因為濟水經過其地下。東阿也是濟水經過的地方,這裡的人們取井水熬膠,稱之為“阿膠”;將阿膠放入濁水中攪動,濁水就會變清。人服用阿膠,能夠疏通食氣、化痰、止嘔吐。這些都是利用了濟水更趨下的天然性質,其水清而不滯,重而不濁,因此被用於治療食氣淤滯混濁、不能通下的病症。現在醫家的藥方書沒有記載這層意思。

宗廟祭祀時向西南行禮,是在室內的祭奠。神主收藏在西面的牆壁,因為那兒是活人居處的部位。對著藏神主的石室而祈禱,所以要向西面祭奠。三獻之後屍從室里出來,坐在門戶的西側面向南,這是在堂上的祭奠。門戶以西稱為扆,因為扆設在那兒。門戶以西,窗子以東,門戶與窗戶之間叫做扆。坐在門戶的西側,就是背靠扆而坐。到了堂上位次也要朝向東面,是設定位次用室內祭奠的禮節。

《莊子》書中說到“野馬也,塵埃也”,指的是兩種東西。前人即有以為“野馬”就是塵埃的,如吳融說“動梁間之野馬”,又韓偓也說“窗里日光飛野馬”,都以塵埃為“野馬”,恐怕不是這樣。“野馬”其實就是田野間的浮氣。這種浮氣遠望如群馬,又像水波,佛書上稱酷熱時的“陽焰”如“野馬”,就是這種東西。

太一十神:一是太一,二是五福太一,三是天一太一,四是地一太一,五是君基太一,六是臣基太一,七是民基太一,八是大游太一,九是九氣太一,十是十神太一。唯有太一最尊貴,再沒有別名,只稱為太一,每三年移一次宮。後人因為太一沒有別名,就相對大游太一而稱它為小游太一,這是後人誤加在它頭上的。京城的東太一宮、西太一宮,正殿供奉五福太一,而太一卻供在偏殿,很是次序顛倒。熙寧年間,開始建設中太一宮,朝廷下令由太史考定神位,我當時任太史,參與了這一討論。現在中太一宮前殿供奉五福太一,而另外修築後殿供奉太一,各自顧全了他們的尊貴,很是得體。然而君基太一、臣基太一、民基太一中的“基”字,因避唐明帝諱改為“棋”字,至今仍然沿襲舊名,未曾改正。

嘉祐年間我客居在宣州寧國縣,縣裡有個人叫方瑪,他的高祖方虔是楊行密(唐末的割據勢力,曾任淮南節度使,唐昭宗時被朝廷封為吳王)的守將,領兵戍守寧國縣以防備兩浙的吳越國。方虔後被吳越人所擒,他的兒子方從訓替代他的位置鎮守寧國縣,所以他們的子孫至今是寧國縣人。方瑪有楊溥(楊行密的兒子)與方虔、方從訓的手教(親筆所寫的指示)幾十封,紙張都很精美。手教稱“委曲”(唐代長官給下屬的手諭一般用“委曲”作結束語),簽名處稱“使”,或稱“吳王”。其中一封通報方虔說:“錢鏐此月內已亡歿。”手教末尾寫著“正月二十九日”。查考《五代史》,錢謬在後唐長興三年逝世,楊溥在天成二年已經自行稱帝,怎么會在長興三年還自稱“吳王”?楊溥手教中所命令的事情很詳細,字跡和印記極有次序,全是當時的親筆。據今天的查考,天成二年是丁亥年,長興三年是壬辰年,相差五年。楊溥的手教,我獲得了四封,至今還收藏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