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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作者:顧炎武

○秘書國史漢時天子所藏之書,皆令人臣得觀之。故劉欲謂外則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則有延閣、廣內、秘室之府。而司馬遷為太史令,細石室金匱之書。劉向、揚雄校書天祿閣。班斿進讀群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東京則班固、傅毅為蘭台令史,並典校書。曹褒於東觀撰次禮事。而安帝永國中,詔謁者劉珍及博士議郎四府掾史五十餘人,詣東觀校定《五經》、諸子傳記。竇章之被薦,黃香之受詔,亦得至焉。晉、宋以下,此典不廢,左思、王儉、張纘之流鹹讀秘書,載之史傳。而柳世隆至借給二千卷。唐則魏徵、虞世南、岑文本、椿遂良、顏師古皆為秘書監,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手書繕寫,藏於內庫。而玄宗命弘文館學士元行沖,通撰古今書目,名為《群書四錄》。以陽城之好學,至求為集賢院吏,乃得讀之。宋有史館、昭文館、集賢院,謂之三館,太宗別建崇文院,中為秘閣,藏三館真本書籍萬餘卷,置直閣校理。仁宗復命繕寫校勘,以參知政事一人領之,書成,藏於太清樓,而范仲淹等嘗為提舉。且求書之詔,無代不下,故民間之書得上之天子,而天子之書亦往往傳之士大夫。自洪武平元,所收多南宋以來舊本,藏之秘府,垂三百年,無人得見,而昔時取士,一史、三史之科又皆停廢,天下之士於是乎不知古。司馬遷之《史記》、班固之《漢書》、乾寶之《晉書》、柳芳之《唐歷》、吳竟之《唐春秋》、李煮之《宋長編》、並以當時流布。至於會要、日曆之類,南渡以來,士大夫家亦多有之,未嘗禁止。今則實錄之進,焚草於太液池,藏真於皇史,在朝之臣非預篡修,皆不得見,而野史、家傳遂得以孤行於世,天下之士於是乎不知今。是雖以夫子之聖,起於今世,學夏、殷禮而無從,學周禮而又無從也,況其下焉者乎!豈非密于禁史而疏於作人,工於藏書而拙於敷教者邢?遂使帷囊同毀,空聞《七略》之名;家壁皆殘,不睹《六經》之字。鳴呼忄希矣!

○十三經註疏自漢以來,儒者相傳,但言《五經》。而唐時立之學官,則雲《九經》者,《三禮》、《三傳》分而習之,故為九也。其刻石國子學,則雲《九經》,並《孝經》、《論語》、《爾雅》。宋時程、朱諸大儒出,始取《禮記》中之《大學》、《中庸》,及進《孟子》以配《論語》,謂之《四書》。本朝因之,而《十三經》之名始立。其先儒釋經之書,或曰傳,或曰箋,或曰解,或曰學,今通謂之注。《書》則孔安國傳,《詩》則毛萇傳,鄭玄箋,《周禮》、《儀禮》、《禮記》則鄭玄注,《公羊》則何休學,《孟子》則趙歧注,皆漢人。《易》則王粥注,魏人。《繫辭》,韓康伯注,晉人。《論語》則何晏集解,魏人。左氏則杜預注,《爾雅》則郭璞注,《梁》則范甯集解,皆晉人。《孝經》則唐明皇御注。其後儒辨釋之書名曰正義,今通謂之疏。

《舊唐書,儒學傳》:“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多訛謬,詔前中書侍郎顏師古考定《五經》,頒布於天下。又以儒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義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經正義》,令天下傳習。”《高宗紀》:“永徽四年三月壬子朔,頒孔穎達《五經正義》於天下。每年明經,令依此考試。”時但有《易》、《書》、《詩》、《禮記》、《左氏春秋》五經。永徽中,賈公彥始撰《周禮》、《儀禮》義疏。《宋史·李至傳》:“判國子監,上言:‘《五經》書既已板行,惟《二傳》、《二禮》、《孝經》、《論語》、《爾雅》七經疏未修,望令直講崔頤正、孫、崔等重加讎校,以備刊刻。’從之。”今人但知《五經正義》為孔穎達作,不知非一人之書也,《新唐書》穎達本傳云:“初穎達與顏師古、司馬才、章王恭、王判受詔撰五經義訓百餘篇,其中不能無謬冗,博士馬嘉運駁正其失,詔更令裁定,未就,永徽二年,詔中書門下與國子三館博士、宏文館學士考正之,於是尚書左僕射于志寧、右僕射張行成、侍中高季輔就加增損,書始布下。”

○監本二十一史宋時止有十六史,今則並宋、遼、金、元四史為二十一史。但遼、金二史向無刻本,南北齊、梁、陳、周書人間傳者亦罕,故前人引書多用《南、北史》及《通鑑》,而不及諸書,亦不復采遼、金者,以行世之本少也。嘉靖初,南京國於監祭酒張邦奇等請校刻史書,欲差官購索民間古本,部議恐滋煩擾,上命將監中十七史舊板考對修補,仍取廣東《宋史》板付監,遼、金二史無板者,購求善本翻刻。十一年七月成,祭酒林文俊等表進。至萬曆中,北監又刻《十三經》、《二十一史》,其板視南稍工,而士大夫遂家有其書,歷代之事跡粲然於人間矣。然校勘不精,訛舛彌甚,且有不知而妄改者,偶舉一二。如《魏書·崔孝芬傳》:“李彪謂崔挺曰:‘比見賢子謁帝,旨諭殊優、今當為群拜紀。”此《三國志·陳群傳》中事,非為隱僻,今所刻《北史》改云:“今當為絕群耳。”不知紀群之為名,而改“紀”為“絕”,又倒其文,此已可笑。

又如《晉書·華譚傳》未云:“始淮南袁甫字公胄,亦好學,與譚齊名。”今本誤於“始”字絕句,左方跳行,添列一袁甫名題,而再以“淮”字起行。《齊王同傳》末云:“鄭方者,字子回。”此姓鄭名方,即上文所云南陽處士鄭方,露版極諫,而別敘其人與書及同答書於後耳,今乃跳行添列一“鄭方者”三字名題。《唐書·李敬玄傳》末附敬玄弟元素,今以敬玄屬上文,而弟元素跳行。此不適足以彰大學之無人,而貽後來之柵笑乎?《十三經》中《儀禮》脫誤尤多,《士昏禮》脫“婿授綏姆辭曰未教不足與為禮也”一節十四字。《鄉射禮》脫“士鹿中旌以獲”七字,《士虞禮》脫“哭止告事畢賓出”七字,《特牲饋食禮》脫“舉者祭卒觶拜長者答拜”十一字,《少牢饋食禮》脫“以授屍坐取簞興”七字,此則秦火之所未亡,而亡於監刻矣。至於歷官任滿,必刻一書,以充饋遺,此亦甚雅,而鹵莽就工,殊不堪讀。陸文裕《金台紀聞》曰:“元時州縣皆有學田,所人謂之學祖,以供師生廩餼,余則刻書。工大者合數處為之,故讎校刻畫頗有精者,洪武初,悉收上國學,今南監《十六史》諸書地里、歲月、勘校、工役並存可識也。今學既無田,不復刻書,而有司間或刻之,然只以供饋贐之用,其不工反出坊本下,工者不數見也。”聞之宋、元刻書皆在書院,山長主之,通儒訂之,學者則互相易而傳布之,故書院之刻有三善焉:山長無事而勤於校讎,一也;不惜費而工精,二也;板不貯官而易印行,三也。有右文之主出焉,其復此非難也。而書之已為劣生刊改者,不可得而正矣。是故信而好古,則舊本不可無存;多聞闕疑,則群書亦當並訂。此非後之君子之責而誰任哉?

《舊日唐書》病其事之遺闕,《新唐書》病其文之晦澀,當兼二書刻之,為《二十二史》。如宋、魏諸國既各有書,而復有《南史》、《北史》,是其例也。

○張參五經文字唐人以《說文》、《字林》試士。其時去古未遠,開元以前未改經文之日,篆籀之學,童而習之,今西安府所存唐睿宗書景龍觀鍾,猶帶篆、分遺法。至於宋人,其去古益遠,而為說日以鑿矣,大曆中,張參作《五經文字》,據《說文》、《字林》,刊正謬失,甚有功於學者。開成中,唐玄度增補,復作《九經字樣》,石刻在關中。向無板本,間有殘缺,無別本可證。近代有好事者刻《九經補字》,並屬諸生補此書之闕,以意為之。乃不知此書特《五經》之文,非經所有者不載,而妄添經外之字,並及字書中泛博之訓。予至關中,洗刷元石,其有一二可識者,顯與所補不同,乃知近日學者之不肯闕疑而妄作如此。

○別字《慢漢書·儒林傳》:“讖書非聖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近鄙者,猶今俗用之字;別字者,本當為此字,而誤為彼字也,今人謂之“白字”,乃別音之轉。

山東人刻《金石錄》,於李易安《梭序》:“紹興二年玄歲壯月朔。”不知壯月之出於《爾雅》,而改為“牡丹”。凡萬曆以來所刻之書多“牡丹”之類也。

○三朝要典《宋史·蹇序辰傳》:“紹聖中,為起居郎中書舍人,同修國史。疏言:‘朝廷前日正司馬光等好惡,明其罪罰,以告中外。惟變亂典刑,改廢法度,訕讀宗廟,脾睨兩宮,觀事考言,實狀彰著,然蹤跡深秘,包藏禍心,相去八年之間,蓋已不可究。質其章疏案牘,散在有司,若不彙輯而存之,歲久必致淪失。願悉討奸臣所言所行,選官編類,人為一帙,置之二府,以示天下後世大戒。’遂命序辰及徐鐸編類,由是招紳之禍無一得免者。”天啟中,篡輯《三朝要典》,正用序辰之法。

門戶之人,其立言之指各有所借,章奏之文互有是非。作史者兩收而並存之,則後之君子如執鏡以照物,無所逃其形矣。偏心之輩謬加筆削,於此之黨則存其是者,去其非者;於彼之黨則存其非者,去其是者,於是言者之情隱,而單辭得以勝之。且如《要典》一書,其言未必盡非,而其意別有所為,繼此之為書者猶是也。此國論之所以未平,百世之下難乎其信史也。崇幀帝批講官李明睿之疏曰:“纂修《實錄》之法,惟在據事直書,則是非互見。”大哉王言!其萬世作史之準繩乎?

○密疏唐武宗會昌元年十二月,中書門下奏:“宰臣及公卿論事,行與不行須有明據,或奏請允愜,必見褒稱;或所論乖僻,因有懲責。在藩鎮上表,必有批答;居要官啟事,自有記注。並須昭然,在人耳目。或取捨存於堂案,或與奪形於詔敕。前代史書所載奏議,罔不由此。近見《實錄》,多載密疏,言不彰於朝聽,事不顯於當對,得自其家,未足為信。今後《實錄》所載章奏,並須朝廷共知者,方得紀述,密疏並請不載。如此則理必可法,人皆向公,愛憎之志不行,褒貶之言必信。”從之。此雖出於李德裕之私心,然其言不為無理。自萬曆末年,章疏一切留中,抄傳但憑閣揭。天啟以來,讒慝弘多,嘖言彌甚。予嘗親見大臣之子追改其父之疏草而刻之以欺其人者,欲使蓋棺之後,重為奮筆之文,追遺議於後人,侈先見於前事,其為誣罔甚於唐時。故志之於書,俾作史之君子詳察而嚴斥之也。

○貼黃章奏之冗濫,至萬曆、天啟之間而極至。一疏而薦數十人,累二三千言不止,皆枝蔓之辭。崇禎帝英年御宇,厲精圖治,省覽之勤,批答之速,近朝未有。乃數月之後,頗亦厭之,命內閣力貼黃之式。即令本官自撮疏中大要,不過百字,粘附犢尾,以便省覽。此貼黃之所由起也。宋葉夢得《石林燕語》曰:“唐制,降敕有所更改,以紙貼之,謂之貼黃,蓋敕書用黃紙,則貼者亦黃紙也。今奏狀札子皆白紙,有意所未盡,揭其要處,以黃紙別書於後,乃謂之貼黃,蓋失之矣。其表章略舉事目與日月道里見於前及封皮者,又謂之引黃。”

○記注古之人君,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所以防過失而示後王。記注之職其來尚矣。唐太宗通曉古典,尤重其事。蘇冕言:“貞觀中,每日朝退後,大宗與宰臣參議政事,即令起居郎一人執簡記錄。”由是貞觀註記,政事稱為畢備,及高宗朝,會端拱無言,有司惟奏辭見二事。其後許敬宗、李義甫用權,多妄論奏,恐史官直書其短,遂奏令隨仗便出,不得備聞機務,因為故事。

《舊唐書·姚躊傳》:“長壽二年,遷文昌左丞同鳳閣鸞台平章事。自永徽以後,左右史惟得對仗承旨,仗下後,謀議皆不預聞,以為帝王謨訓不可遂無紀述,若不宣自宰相,史官無從得書,乃表請仗下所言軍國政要,宰相一人專知撰錄,號為‘時政記,每月封送史館。宰相之撰時政記,自始也。”

○四書五經大全自朱於作《大學中庸章句或問》、《論語孟子集注》之後,黃氏有《論語通釋》,而采語錄附於朱子章句之下則始自真氏,名日《集義》,止《大學》一書,祝氏乃仿而足之,為《四書附錄入像有蔡氏《四書集疏》,趙氏《四書篡疏》,吳氏《四書集成》。昔之論者病其泛溢,於是陳氏作《四書發明》,胡氏作《四書通入而定字之門人倪氏合二書為一,頗有刪正,名曰《四書輯釋》。自永樂中命儒臣篡修《四書大全》,頒之學官,而諸書皆廢。倪氏《輯釋》今見於劉用章所刻《四書通義》中。永樂中所纂《四書大全》特小有增刪,其詳其簡或多不如倪氏,《大學中庸或問》則全不異,而間有外誤。至《春秋大全》則全襲元人汪克寬《胡傳纂疏》,但改其中“愚按”二字為“汪氏曰”,及添廬陵李氏等一二條而已。《詩經大全》則全襲元人劉謹《詩傳通釋》,而改其中“愚按”二字為“安成劉氏曰”。其三經後人皆不見舊書,亦未必不因前人也。當日儒臣奉旨修《四書五經大全》,頒餐錢,給筆札,書成之日,賜金遷秩,所費於國家者不知凡幾。將謂此書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學之功,啟百世儒林之緒,而僅取已成之書抄謄一過,上欺朝廷,下誑士子,唐宋之時有是事乎?豈非骨鯁之臣已空於建文之代?而制義初行,一時人士盡棄宋元以來所傳之實學,上下相蒙,以饕祿利,而莫之問也,嗚呼!經學之廢,實自此始,往之君子欲掃而更之,亦難乎其為力矣。

○書傳會選洪武二十七年四月丙戌,詔徵儒臣定正宋儒蔡氏《書傳》。上以蔡氏《書傳》日月五星運行與朱子《詩傳》不同,及其他注說與番陽鄒季友所論問亦有未安者,遂詔徵天下儒臣定正之,命翰林院學士劉三吾等總其事。凡蔡氏傳得者存之,失者正之,又采諸家之說足其未備。九月癸丑,書成,賜名《書傳會選》,命禮部頒行天下。今按此書若《堯典》謂“大左鏇,日月五星違天而右轉”,《高宗肜日》謂“祖庚繹於高宗之廟”,《西伯勘黎》謂是武王,《洛浩》“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謂周公輔成王之七年,皆不易之論。

每傳之下系以經文及傳,《音釋》乾字音、字型、字義辯之甚詳。其傳中用古人姓字、古書名目必具出處,兼亦考證典故。蓋宋元以來,諸儒之規模猶在,而其為此書者皆自幼為務本之學,非由八股發身之人,故所著之書雖不及先儒,而尚有功於後學。至永樂中修《尚書大全》,不惟刪去異說,並《音釋》亦不存矣。愚嘗謂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經術人材於斯為盛。自八股行而古學棄,《大全》出而經說亡,十族誅而臣節變,洪武、永樂之間,亦世道升降之一會矣。○內典古之聖人所以教人之說,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職在灑掃、應對、進退,其文在《詩》、《書》、《禮》、《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處、去就、交際,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罰。雖其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夕外,亦有體用之分,然並無用心於內之說。自老莊之學行於戰國之時,而外義者告子也,外天下、外物、外生者莊子也。於是高明之士厭薄詩書,以為此先王所從治天下之糟粕。而佛氏晚人中國,其所言清淨慈悲之說,適有以動乎世人之慕向者。六朝諸君子從而衍之,由清淨自在之說而極之,以至於不生不死人於涅,則楊氏之為我也。由慈悲利物之說而極之,以至於普度眾生,超拔苦海,則墨氏之兼愛也。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而佛氏乃兼之矣。其傳浸盛,後之學者遂謂其書為內典。推其立言之旨,不將內釋而外吾儒乎?夫內釋而外吾儒,此自緇流之語,豈得士人亦云爾乎,《黃氏日鈔》云:“《論語·曾子三省章》集注載尹氏曰:‘曾於守約,故動必求諸身,語意已足矣。’又載謝氏曰:‘諸子之學皆出於聖人,其後愈遠而愈失其真,獨曾子之學專用心於內,故傳之無弊。夫心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正其心者,正欲施之治國平天下。’孔門未有專用心於內之說也,用心於內,近世撣學之說耳。象山陸氏因謂曾子之學是裡面出來,其學不傳;諸子是外面人去。今傳於世者,皆外人之學,非孔子之真。遂於《論語》之外,自謂得不傳之學。凡皆源於謝氏之說也。後有朱子,當於集注中去此一條。”

褚少孫補《滑稽傳》,以傳記、雜說為外家,是以《六經》為內也。東漢儒者則以七緯為內學,《六經》為外學。舉圖讖之文,一歸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聞。而今百世之下,曉然皆悟其非。今之所謂內學,則又不在圖讖之書,而移之釋氏矣。

○心學《黃氏日鈔》解《尚書》“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一章曰:“此章本堯命舜之辭,舜申之以命,禹而加詳焉耳。堯之命舜曰:‘允執厥中。’今舜加‘危微精一’之語於‘允執厥中’之上,所以使之審擇而能執中者也。此訓之之辭也,皆主於堯之執中一語而發也。堯之命舜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今舜加‘無稽之言勿聽,以至敬修其可願’於‘天祿永終’之上,又‘所以警切之,使勿至於困窮而永終者也’,此戒之之辭也,皆主於堯之‘永終’二語而發也,執中之訓,正說也;永終之戒,反說也。蓋舜以昔所得於堯之訓戒並其平日所嘗用力而自得之者,盡以命禹,使知所以執中而不至於永終耳,豈為言心設哉。近世喜言心學,舍全章本旨而獨論人心道心,甚者單摭道心二字,而直謂即心是道,蓋陷於禪學而不自知,其去堯、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遠矣。葵九峰之作《書傳》,述朱子之言曰:‘古之聖人將以天下與人,未嘗不以治之之法而並傳之。’可謂深得此章之本旨,九峰雖亦以是明帝王之心,而心者,治國平天下之本,其說固理之正也。其後進此書傳於朝者,乃因以三聖傳心為說。世之學者遂指此書十六字為傳心之要,而禪學者藉以為據依矣。”愚按,心不待傳也,流行天地間,貫徹古今而無不同者,理也。理具於吾心,而驗於事物。心者,所以統宗此理而別白其是非。人之賢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亂,皆於此乎判。此聖人所以致察於危微精一之間,而相傳以執中之道,使無一事之不合於理,而無有過不及之偏者也。禪學以理為障,而獨指其心曰“不立文字,單傳心印”。聖賢之學,自一心而達之天下國家之用,無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達,人人所同,歷千載而無間者。何傳之云:“俗說浸淫,雖賢者或不能不襲用其語,故僭書其所見如此。”

《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亦是借用釋氏之言,不無可酌。

《論語》一書言心者三,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乃“操則存,舍則亡”之訓,門人未之記,而獨見於《孟子》。夫未學聖人之操心,而驟語夫從心,此即所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而旦晝之所為有牿亡之者矣。

唐仁卿答人書曰:“自新學興而名家著,其冒焉以居之者不少,然其言學也則心而已矣。元聞古有學道,不聞學心;古有好學,不聞好心。心學二字,《六經》、孔孟所不道。今之言學者,蓋謂心即道也,而元不解也。何也?危微之旨在也,雖上聖而不敢言也。今人多怪元言學而遺心,孰若執事責以不學之易了,而元亦可以無辭於執事,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又曰:‘一日克己復禮。’又已‘終日乾乾,行事也。’元未能也。孔門諸子,日月至焉,夫子猶未許其好學,而況乎日至未能也,謂之不學可也。但未知執事所謂學者果仁邪?禮邪?事邪?抑心之謂邪?外仁、外禮、外事以言心,雖執事亦知其不可;”執事之意必謂仁與禮與事即心也,用力於仁,用力於心也。復禮,復心也;行事,行心也。則元之不解猶昨也,謂之不學可也。”又曰:“孳革為善者心,孳孳為利者亦未必非心。危哉,心乎!判吉凶,別人禽,雖大聖猶必防乎其防,而敢言心學乎?心學者,以心為學也。以心為學,是以心為性也。心能具性,而不能使心即性也。是故求放心則是,求心則非;求心則非,求於心則是。我所病乎心學者,為其求心也。心果待求,必非與我同類;心果可學,則‘以禮制心,以仁存心’之言,毋乃為心障與!”

《論語》:“仁者安仁。”集註:“謝氏曰:仁者心無內外、遠近、精粗之間,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亂。”此皆莊、列之言,非吾儒之學。太甲曰:“顧訁是天之明命。”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故曰“操則存,舍則亡。”不待存而自不亡者何人哉?

○舉業林文烙《福州府志》曰:“余好問長老前輩時事,或為余言林尚默,方游鄉序,為弟子員,即自負其才當冠海內士雲。然考其時,試諸生者則楊文貞、金文靖二公也。夫尚默當時所習特舉子業耳,而楊、金二學士皆文章宿老,蔚為儒宗,尚默乃能必之二公若合符節,何哉?當是時也,學出於一,上以是取之,下以是習之,譬作車者不出門,而知適四方之合轍也,工德末,異說者起,以利誘後生,使從其學,毀儒先,低傳汪,殆不啻棄髦矣。由是學者悵悵然莫知所從,欲從其舊說則恐或主新說,從其新說則又不忍遽棄傳注也。己不能自必,況於人平?嗚呼!士之懷瑾握瑜,范馳驅而不遇者,可勝道哉!是故射無定鵠,則羿不能巧;學無定論,則游夏不能工。欲道德一,風俗同,其必自大人不倡游言始。”又曰:“近日講學之輩,彌近理而大亂真。士附其門者皆取榮名,於是一唱百和,始伐木者呼邪許,然徐而叩之,不過徽捷徑於終南,而其中實莫之能省也。”東鄉艾南英《皇明今文待序》曰:“嗚呼!制舉業中始為禪之說者,誰與原其始?蓋由一二聰明才辯之徒,厭先儒敬義誠明、窮理格物之說,樂簡便而畏繩束,其端肇於宋南渡之季,而慈湖楊氏之書為最著。國初,功令嚴密,匪程、朱之言弗遵也。蓋至摘取良知之說,而士稍異學矣,然予觀其書,不過師友講論立教明宗而已,未嘗以人制舉業也。其徒龍溪、緒山闡明其師之說,而又過焉,亦未嘗以人制舉業也。龍溪之舉業不傳,陽明、緒山班班可考矣。衡較其文,持詳矜重,若未始肆然欲自異於朱氏之學者。然則今之為此者,誰為之始與?吾姑為隱其姓名,而又詳乙注其文,使學者知以宗門之糟粕,為舉業之偏者自斯人始。嗚呼,降而為傳燈,於彼教初說,其淺深相去已遠矣,又況附會以援儒人墨之輩,其鄙陋可勝道哉。今其大旨不過曰‘耳自天聰,目自天明’,猶告子曰生之謂性’而已。及其厭窮理格物之迂而去之,猶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而已。任其所之而冥行焉,未有不流於小人之無忌憚者,此《中庸》所以言性不言心,《孟子》所以言心而必原之性,《大學》所以言心而必曰正其心。吾將有所論著,而姑言其概如此,學者可以廢然返矣。”

又曰:“嘉靖中,姚、江之書雖盛行於世,而士子舉業尚謹守程、朱,無敢以禪竄聖者。自興化、華亭兩執政尊王氏學,於是隆慶戊辰《論語程義》首開宗門,此援浸淫,無所底止。科試文字大半剽竊王氏門人之言,陰詆程、朱。”坊刻中有偽作羅倫《致知在格物》一篇,其破題曰:“良知者,廓於學者也。”按羅文毅中成化二年進士,當時士無異學,使果有此文,則良知之說始於彝正,不始於伯安矣。況前人作破亦無此體,以其為先朝名臣而借之耳。

○破題用莊子《五經》無“真”字,始見於老莊之書。《老子》曰:“其中有精,其精甚真。”《莊子·漁父篇》:“孔子愀然曰:‘敢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大宗師篇》曰:“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列子》曰:“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漢書·楊王孫傳》曰:“死者,終生之化,而物之歸者也。歸者得至,化者得變,是物各反其真也。”《說文》曰:“真,仙人變形登天也。”徐氏系傳曰:“真者,仙也,化也。從匕,匕即化也。反人為亡,從目從匕,入其所乘也。”以生為寄,以死為歸,於是有真人、真君、真宰之名。秦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魏太武改元太平真君,而唐玄宗詔以四子之書謂之“真經”,皆本乎此也。後世相傳,乃遂與假為對。李斯《上秦王書》:“夫擊瓮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韓信請為假王,高帝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又更東垣曰“真定”。竇融《上光武書》曰:“豈可背真舊之主,事奸偽之人。”而與老、莊之言真亦微異其指矣。宋諱“玄”,以“真”代之,故廟號曰真宗。玄武七宿改為“真武”,玄冥改為“真冥”,玄挎改為“真枵”。《崇文總目》謂《太玄經》為“太真”,則猶未離其本也。隆慶二年會試,為主考者厭《五經》而喜老莊,黜舊聞而崇新學,首題《論語》“子曰由海汝知之乎”一節,其程文破云:“聖人教賢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莊子·大宗師篇》:“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列子·仲尼篇》:“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始明以《莊子》之言人之文字。自此五十年間,舉業所用,無非釋、老之書,彗星掃北斗、文昌,而御河之水變為赤血矣,崇偵時,始申舊日之禁,而士大夫皆幼讀時文,習染已久,不經之字,搖筆輒來,正如康崑崙所受鄰舍女巫之邪聲,非十年不近樂器,未可得而絕也。雖然,以周元公道學之宗,而其為書,猶有所謂“無極之真”者,吾又何責乎今之人哉。

《孟子》言:“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下文明指是愛親敬長。若夫因嚴以教敬,因親以教愛,則必待學而知之者矣。今之學者明用《孟子》之良知,暗用《莊子》之真知。

○科場禁約萬曆三十年三月,禮部尚書馮琦上言:“頃者皇上納都給事中張問達之言,正李贄惑世誣民之罪,盡焚其所著書,其崇正辟邪,甚盛舉也。臣竊惟國家以經術取士,自《五經》、《四書》、《二十一史》、《通鑑》、性理諸書而外,不列於學官,而經書傳注又以宋儒所訂者為準。此即古人罷黜百家,獨尊孔氏之旨。自人文向盛,士習浸淳,始而厭薄平常,稍趨纖靡;纖靡不已,漸騖新奇;新奇不已,漸趨詭僻。始猶附諸子以立幟,今且尊二氏以操戈。背棄孔、孟,非毀程、朱,惟《南華》、西竺之語是宗是競。以實為空,以空為實。以名教為桎梏以紀綱為贅疣。以放言高論為神奇,以盪軼規矩、掃是非廉恥為廣大。取佛書言心言性略相近者竄入聖言,取聖經有空字無字者強同於禪教。語道既為舂駁,論文又不成章。世道潰於狂瀾,經學幾為榛莽。臣請坊間一切新說曲議,令地方官雜燒之。生員有引用佛書一句者,廩生停廩一月,增附不許幫補,三句以上降黜。中式墨卷引用佛書一句者,勒停一科,不許會試,多者黜革。伏乞天語申飭,斷在必行。自古有仙佛之世,對學必不明,世運必不勱。即能實詣其極,亦與國家無益,何況襲咳唾之餘,以自蓋其名利之跡者乎?夫道術之分久矣。自西晉以來,於吾道之外別為二氏;自南宋以來,於吾道之中自分兩岐;又其後則取釋氏之精蘊,而陰附於吾道之內;又其後則釋氏之名法,而顯出於吾道之外。非聖主執中建極,群工一德同風,世運之流未知所屆。”上曰:“祖宗維世立教,尊尚孔子。明經是非,盪棄行檢,復安得節義忠孝之士為朝廷用?覽卿等奏,深於世教有裨,可開列條款奏來。仙佛原是異術,宜在山林獨修,有好尚者任其解官自便。”此稍為釐正,然而舊染既深,不能盡滌;又在位之人多以護借士子科名為陰德,亦不甚摘發也。至於未年,詭僻彌甚。

新學之興,人皆土苴《六經》,因而不讀傳注,崇幀三年,浙江鄉試題“義用明俊民用章”。上文“歲月日時無易”,傳曰:“不失其時也。”第三名龔廣生文,誤以為歷家“一日十二時”之時,而取冠本經,刻為程文。九年,應天鄉試題“‘王請大之’至‘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內有“以遏祖莒”,注曰:“‘莒’,《詩》作‘旅’,眾也。”謂密人侵阮、徂、共之眾也。第二十三名周天一文,誤以為《春秋》莒人”之莒,亦得中式,部科不聞磨勘。詔令之不行至此。

○朱子晚年定論《宋史·陸九淵傳》:“初,九淵嘗與朱熹會鵝湖,論辯所學,多不合。及熹守南康,九淵訪之。熹與至白鹿洞,九淵為講‘君子小人喻義利’一章,聽者至有泣下,熹以為切中學者隱微深痼之病。至於無極而大極之辯,則貽書往來,論難不置焉。”

王文成所輯《朱子晚年定論》,今之學者多信之,不知當時羅文莊已嘗與之書而辯之矣。其書曰:“詳《朱子定論》之編,蓋以其中歲以前所見未真,及晚年始克有悟。乃於其論學書牘三數十卷之內,摘此三十餘條,其意皆主於向里者,以為得於既悟之餘,而斷其為定論。斯其所擇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謂晚年者,斷以何年為定?偶考得何叔京氏卒於淳熙乙未,時朱子年方四十有六。慢二年丁酉,而《論孟集注或問》始成。今有取於答何書者四通,以為晚年定論;至於《集注或問八則以為中年未定之說。竊恐考之欠詳,而立論之太果也。又所取《答黃直卿》一書,監本止雲此是向來差誤,別無‘定本’二字,今所編增此二字,而序中又變‘定’字為‘舊’字,卻未詳‘本’字所指。朱子有《答呂東萊》一書,嘗及定本之說,然非指《集注或問》也。凡此,愚皆不能無疑,顧猶未足深論。竊以執事天資絕世,而日新不已。向來恍若有悟之後,自以為證諸《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又以為精明的確,洞然無復可疑。某固信其非虛語也。然又以為獨於朱子之說有相抵悟,揆之於理,容有是邪?他說固未敢請,嘗讀《朱子文集》,其第三十二卷皆與張南軒答問書。內第四書亦自以為:‘其於實體似益精明,因復取凡聖賢之書,以及近世諸老先生之遺語,讀而驗之,則又無一不合。’蓋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往往自見灑落處,與執事之所自序者無一語不相似也,書中發其所見,不為不明;而卷未一書,提綱振領,尤為詳盡。竊以為千聖相傳之心學,殆無以出此矣。不知何故,獨不為執事所取?無亦偶然也邪?若以此二書為然,則《論孟集注》、《學庸章句或問》不容別有一般道理;如其以為未合,則是執事精明之見,決與朱子異矣!凡此三十餘條者,不過姑取之以證成高論,而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豪厘之不同者為祟於其間,以成牴牾之大隙哉!又執事於朱子之後,特推草廬吳氏,以為見之尤真,而取其一說,以附三十餘條之後。竊以草廬晚年所見端的與否,以未易知。蓋吾儒昭昭之雲,釋氏亦每言之,豪厘之差正在於此。即草廬所見果有合於吾之所謂昭昭者,安知非其四十年間鑽研文義之效,殆所謂真積力久而豁然貫通者也。蓋雖以明道先生之高明純粹,又蚤獲親炙於濂溪,以發其吟風弄月之趣,亦必反求諸《六經》而後得之。但其所稟鄰於生知,聞一以知十,與他人極力於鑽研者不同耳,又安得以前日之鑽研文義為非,而以墮此科臼為悔?夫得魚忘筌,得兔忘蹄可也。矜魚兔之獲,而反追咎筌蹄,以為多事,其可乎哉?東陳建作《學通辯》,取朱子年譜、行狀、文集、語類及與陸氏兄弟往來書札,逐年編輯而為之,辯曰:‘朱、陸早同晚異之實,二家譜集具載甚明。近世東山趙氵方《對江右六君子策》乃雲‘朱子《答項平父書》有去短集長之言’,豈鵝湖之論至是而有合邪?使其合併於晚歲,則其微言精義必有契焉,而子靜則既往矣,此朱、陸早異晚同之說所萌芽也。程篁墩因之,乃著《道一編》,分朱,陸異同為三節,始焉如冰炭之相反,中焉則疑信之相半,終焉若輔車之相依。朱、陸早異晚同之說,於是乎成矣。王陽明因之,遂有《朱子晚年定論》之錄,專取朱於議論與象山合者,與《道一編》輔車之說正相唱和矣。凡此皆顛倒早晚,以彌縫陸學,而不顧矯誣朱子,誑誤後學之深。故今編年以辯,而二家早晚之實,近儒顛倒之弊,舉昭然矣。”又曰:“朱子有朱子之定論,象山有象山之定論,不可強同。專務虛靜,完養精神,此象山之定論也。主敬涵養,以立其本;讀書窮理,以致其知;身體力行,以踐其實,三者交修並盡,此朱子之定論也。乃或專言涵養,或專言窮理,或止言力行,則朱子因人之教、因病之藥也。今乃指專言涵養者為定論,以附合於象山,其誣朱子甚矣!”又曰“趙東山所云,蓋求朱、陸生前無可同之實,而沒後乃臆料其後會之必同,本欲安排早異晚同,乃至說成生異死同,可笑可笑!

如此豈不適所以彰朱,陸平生之未嘗同,適自彰其牽合欺人之弊?奈何近世鹹信之,而莫能察也。

昔裴延齡掩有為無,指無為有,以欺人主。陸亘公謂其愚弄朝廷,甚於趙高指鹿為馬。今篁墩輩分明掩有為無,指無為有,以欺弄後學,豈非吾道中之延齡哉!”又曰:“昔韓絳、呂惠卿代王安石執政,時號絳為傳法沙門,惠卿為護法善神。愚謂近日繼陸學而興者,王陽明是傳法沙門,程篁墩則護法善神也。宛平孫承澤謂陽明所編,其意欲借朱子以攻朱子。且吾夫子以天縱之聖,不以生知自居,而曰好古敏求,曰多聞多見,曰博文約禮,至老刪述不休,猶欲假年學《易》。朱子一生效法孔子,進學必在致知,涵養必在主敬,德性在是,問學在是。如謬以朱子為支離,為晚悔,則是吾夫子所謂好古敏求,多聞多見,博文約禮皆早年之支離,必如無言、無知、無能為晚年自悔之定論也。以此觀之,則‘晚年定論’之刻,真為陽明舞文之書矣。蓋自弘治、正德之際,天下之士厭常喜新,風氣之變已有所自來,而文成以絕世之資,倡其新說,鼓動海內。嘉靖以後,從王氏而詆朱子者,始接踵於人間,而王尚書發策謂:‘今之學者偶有所窺,則欲盡發先儒之說而出其上;不學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鄉,以便人不可詰。’此三言者,盡當日之情事矣。故王門高弟為泰州、龍溪二人。泰州之學一傳而為顏山農,再傳而為羅近溪、趙大洲。龍溪之學一傳而為何心隱,再傳而為李卓吾、陶石簣。昔范武子論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以為一世之患輕,歷代之害重;自喪之惡小,迷眾之罪大。而蘇子瞻謂李斯亂天下,至於焚書坑儒,皆出於其師荀卿高談異論而不顧者也。《困知之記》、《學之編》,固今日中流之砥柱矣。”

《姑蘇志》言姚榮國著書一卷,名曰《道餘錄》專詆程、朱。少師亡後,其友張洪謂人曰:“少師於我厚,今死矣,無以報之,但每見《道餘錄》,輒為焚棄。”少師之才不下於文成,而不能行其說者,少師當道德一、風俗同之日,而文成在世衰道微、邪說又作之時也。

嘉靖二年,會試發策,謂朱、陸之論終以不合,而今之學者顧欲強而同之,豈樂彼之徑便,而欲陰詆吾朱子之學與?究其用心,其與何澹、陳賈輩亦豈大相遠與?至筆之簡冊,公肆詆訾,以求售其私見,禮官舉祖宗朝故事,燔其書而禁斥之,得無不可乎!當日在朝之臣有能持此論者,涓涓不塞,終為江河,有世道之責者,可無履霜堅冰之慮。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至於百有餘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談,王介甫之新說,其在於今,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撥亂世反之正,豈不在於後賢乎!

○李贄《神宗實錄》:“萬曆三十年閏二月乙卯,禮科給事中張問達疏劾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髮,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耦,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狂誕悖戾,不可不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於明劫人財,強摟人婦,同於禽獸,而不之恤。邇來縉紳士大夫亦有誦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數珠,以為律戒;室懸妙像,以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於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近聞贄且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四十里、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望敕禮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將李贄解發原籍治罪,仍檄行兩畿及各布政司,將贄刊行諸書,並搜簡其家未刻者,盡行燒毀,無令貽禍後生,世道幸甚!’得旨:‘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刻未刻,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道及各有司訪奏治罪。’已而贄逮至,懼罪不食死。”愚按,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於叛聖人者,莫甚於李贄,然雖奉嚴旨,而其書之行於人間自若也。天啟五年九月,四川道御史王雅量疏奉旨“李贄諸書怪誕不經,命巡視衙門焚毀,不許坊間發賣,仍通行禁止。”而士大夫多喜其書,往往收藏,至今未滅。

○鍾惺鍾惺字伯敬,景陵人,萬曆庚戌進士。天啟初,任福建提學副使,大通關節。丁父憂去職,尚挾姬妾游武夷山,而後即路。巡撫南居益疏劾有云:“百度踰閑,《五經》掃地。化子衿為錢樹,桃李堪羞;登駔儈於皋比,門牆成市,公然棄名教而不顧,甚至承親諱而冶遊。疑為病狂喪心,詎止文人無行!”坐是沈廢於家。乃選歷代之詩名曰《詩歸》,其書盛行於世。已而評《左傳》,評《史記》,評《毛詩》,好行小慧,自立新說,天下之士靡然從之。而論者遂忘其不孝貪污之罪,且列之為文人矣。

余聞閩人言,學臣之鬻諸生自伯敬始。當時之學臣,其於伯敬固當如茶肆之陸鴻漸,奉為利市之神,又何怪讀其所選之詩。以為《風》、《騷》再作者耶?其罪雖不及李贄,然亦敗壞天下之一人。

舉業至於抄佛書,講學至於會男女,考試至於鬻生員,此皆一代之大變,不在王莽、安祿山、劉豫之下,故書其事於《五經》諸書之後。嗚呼!“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子》已先言之矣。

○竊書漢人好以自作之書而托為古人,張霸《百二尚書》、衛宏《詩序》之類是也。晉以下人則有以他人之書而竊為己作,郭象《莊子注》、何法盛《晉中興書》之類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

《世說》曰:“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於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雋才。見秀義不傳於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餘眾篇或定點文句而已,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無雋才,不能通作者之意,其盜竊所成之書,必不如元本,名為鈍賊何辭!《舊唐書》:“姚班嘗以其曾祖察所撰《漢書訓篡》多為後之注《漢書》者隱沒名字,將為己說,班乃撰《漢書紹訓》四十卷,以發明舊義,行於代。”吾讀有明宏治以後經解之書,皆隱沒古人名字,將為己說者也。

○勘書凡勘書必用能讀書之人。偶見《焦氏易林》舊刻,有曰“環緒倚鉏”,乃“環堵”之誤。注云:“緒疑當作‘’。”“‘井堙水刊”,乃“木刊”之誤,注云:“刊疑當作‘利’。”失之遠矣。幸其出於前人,雖不讀書而猶遵守本文,不敢輒改。苟如近世之人,據臆改之,則文益晦,義益舛,而傳之後日雖有善讀者,亦茫然無可尋求矣。然則今之坊刻不擇其人,而委之讎勘,豈不為大害乎!梁簡文帝《長安道詩》:“金椎抵長樂,復道向宜春。”是用《漢書·賈山傳》:“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於此。”《三輔決錄》:“長安十二門,三塗洞開,隱以金椎,周以林木,左出右人,為往來之徑。”今誤作“金槌”,而又改為“椎輪”。唐閻朝隱《送金城公主適西著詩》:“還將貴公主,嫁與亻辱檀王。”是用《晉書·載記》:“河西王禿髮亻辱檀”。今誤作“耨檀”,而又改為“褥氈”,比於“金根車”之改“金銀”,而又甚焉者矣。

《莊子》:“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一本作“所師”。蓋魏晉以後,寫書多有作草者,故以“所”而訛“石”也。

○改書《東坡志林》曰:“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自予少時,見前輩皆不敢輕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

《漢書·藝文志》曰:“古者書必同文,不知則闕,問諸故老。至於衰世,是非無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矣夫。’蓋傷其浸不正。”是知穿鑿之弊自漢已然,故有行賂改蘭台漆書,以合其私者矣。萬曆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氣之變,自此而始。且如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氏檄》,本出《舊唐書》。其曰:“偽臨朝武氏”者,敬業起兵在光宅元年九月,武氏但臨朝而未革命也。近刻古文,改作“偽周武氏”,不察檄中所云“包藏禍心,脾睨神器”,乃是未篡之時,故有是言。其時廢中宗為廬陵王,而立相王為皇帝,故曰“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也。不知其人,不論其世,而輒改其文,繆種流傳,至今未已。又近日盛行《詩歸》一書,尤為妄誕。魏文帝《短歌行》:“長吟永嘆,思我聖考。”聖考謂其父武帝也,改為“聖老”,評之曰:“聖老字奇。”《舊唐書》李泌對肅宗言:“天後有四子,長曰太子宏,監國而仁明孝悌。天後方圖稱制,乃鳩殺之,以雍王賢為太子。賢自知不免,與二弟日侍於父母之側,不敢明言,乃作《黃台瓜辭》,令樂工歌之,冀天後悟而哀愍。其辭曰:‘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而太子賢終為天後所逐,死於黔中。”其言四摘者,以況四子也,以為非四之所能盡,而改為“摘絕”。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說,豈非小人而無忌憚者哉!

○易林《易林》疑是東漢以後人撰,而托之焦延壽者,延壽在昭、宣之世。

其時《左氏》未立學官,今《易林》引《左氏》語甚多,又往往用《漢書》中事,如曰“彭離濟東,遷之上庸”,事在武帝元鼎元年;曰“長城既立,四夷賓服,交和結好,昭君是福”,事在元帝竟寧元年;曰“火入井口,陽芒生角,犯歷天門,窺見太微,登上玉床”,似用《李尋傳》語;曰“新作初陵,逾陷難登”,似用成帝起昌陵事;又曰“劉季發怒,命滅子嬰”,又曰““大蛇當路,使季畏懼”,則又非漢人所宜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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