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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作者:魏慶之

煅 煉

總 論

詩,最難事也。吾於他文不至蹇澀,惟作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篇,初讀時未見可羞處,姑置之;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復悲吟累日,反覆改正,比之前時,稍稍有加焉;複數日取出讀之,疵病復出:凡如此數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奇。李賀母責賀曰:是兒必欲嘔出心乃已!非過論也。今之君子,動輒千百言,略不經意,真可責哉!唐子西語錄

煉 字

作詩在於鍊字。如老杜“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是煉中間一字。“地坼“坼”原作“拆”,誤,改之——哈哈兒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煉末後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詩云:“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若非“入”與“歸”二字,則與兒童之詩何異!葛常之

煉 格

鍊句不如鍊字,鍊字不如煉意,煉意不如煉格;以聲律為竅,物象為骨,意格為髓。金針格

煉 意

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有可取者:鍊句不如煉意,非老於文學不能道此。又云:鍊字不如鍊句,則未安也。好句要須好字。詩眼

煉 韻

陳君節,字明信,言鍊句不如煉韻。余以為若只覓好韻,則失於首尾不相貫穿。王直方詩話

句鍛月煉

唐人雖小詩,必極工而後已。所謂句鍛月煉,信非虛言。小說崔護題城南詩,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後以其意未完,語未工,改第三句云:“人面只今何處在?”蓋唐人工詩,大率如此。雖有兩今字,不恤也。取語意為主耳。筆談

句中有眼

汪彥章移守臨川,曾吉甫以詩迓之云:“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裡近題詩。”先以示子蒼,子蒼為改兩字云:“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迥然與前不侔,蓋句中有眼也。古人鍊字,只於眼上煉,蓋五字詩以第三字為眼,七字詩以第五字為眼也。

詩貴造微

小律詩雖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唐人皆盡一生之業為之,至於字字皆煉,得之甚艱,但患觀者滅裂,不見其工耳。若景意縱完,一讀便盡,此類最易為人激賞,乃詩之折楊黃華也。譬若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精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病最難為醫也。筆談

求其疵而去之

詩在與人商論,求其疵而去之,等閒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矣。故謂之詩律。東坡云:“敢將詩律斗深嚴”,予亦云:“詩律傷嚴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強所為,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詩自有穩當字,第思之未到耳。唐子西語錄

剩一字

皎然以詩名於唐,有僧袖詩謁之,然指其御溝詩云:“此波涵聖澤”,“波”字未穩,當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復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來,云:欲更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當如此乃是。又郡閣雅言云:王貞白,唐末大播詩名,御溝為卷首云:“一派御溝水,綠槐相蔭清。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鳥道來雖遠,龍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願向急流傾。”自謂冠絕無瑕,呈僧貫休,休公曰:此甚好,只是剩一字。貞白揚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筆書“中”字掌中。逡巡,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字,雲“此中涵帝澤”,休公將掌中示之。二說不同,未知孰是。同上

老 杜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云: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跡,其初云:“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漫叟詩話

陵陽謂少陵改詩

賦詩十首,不若改詩一首,少陵有“新詩改罷自長吟”之句,雖少陵之才,亦須改定。室中語

樂 天

冷齋夜話云: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又復易之。故唐末之詩近於鄙俚。又張文潛云:世以樂天詩為得於容易,而耒嘗於洛中一士人家,見白公詩草數紙,點竄塗抹,及其成篇,殆與初作不侔。苕溪漁隱曰:樂天詩雖涉淺近,不至盡如冷齋所云,余舊嘗於一小說中曾見此說,心不然之,惠洪乃取而載之詩話,是豈不思詩至於老嫗解,烏得成詩也哉!余故以文潛所言,正其謬耳。

皮日休

百練為字,千練成句。

歐 公

老杜云:“新詩改罷自長吟。”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近世歐公作文,先貼於壁,時加竄定,有終篇不留一字者。魯直長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見大略,如宗室輓詩云:“天網恢中夏,賓筵禁列侯。”後乃改云:“屬舉左官律,不通宗室侯。”此工夫自不同矣。呂氏童蒙訓

東 坡

東坡作蝸牛詩云:“中弱不勝觸,外堅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粘壁枯。”後改云:“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余以為改者勝。王直方詩話

清詩要淘練,乃得鉛中銀。坡詩

山 谷

魯直嘲小德,有“學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後改曰:“學語囀春鳥,塗窗行暮鴉。”以是詩文不厭改也。東皋雜錄

山谷與余詩云:“百葉緗桃苦惱人。”又云:“欲作短歌憑阿素,丁寧夸與落花風。”其後改“苦惱”作“觸撥”,改“歌”作“章”,改“丁寧”作“緩歌”,余以為詩不厭多改。王直方詩話

荊 公

王駕晴景云:“雨前初見花間葉,雨後兼無葉里花。蛺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此唐百家詩選中詩也。余因閱荊公臨川集,亦有此詩云:“雨前不見花間葉,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百家詩選是荊公所選,想愛此詩,因為改正七字,遂使一篇語工而意足,了無鑱斧之跡,真削鋸手也。漁隱

王平甫

嶺下保昌縣沙水村進士徐信,言東坡北歸時,過其書齋,煮茗題壁,又書一帖云:嘗見王平甫自負其甘露寺詩:“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雲木卷蒼藤。”余應之曰:精神全在“卷”字上,但恨“飛”字不稱耳。平甫沉吟久之,請余易,余遂易之以“橫”字,平甫嘆服。大抵作詩當日煅月煉,非欲夸奇鬥異,要當淘汰出合用字。此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三日甲子玉局老書,而趙德麟以為陳知默詩,東坡必不誤矣。遺珠

王仲至

王仲至召至館中,試罷作一絕題於壁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賦長楊罷,閒拂塵埃看畫牆。”舊雲“奏罷長楊賦”,亦荊公所改。王直方詩話

韓子蒼

公嘗賦送宜黃丞周表聊詩云:“昔年束帶侍明光,曾見揮毫對御床。將為驊騮已騰踏,不知鵰鶚尚摧藏。官居四合峰巒綠,驛路千林橘柚黃。莫戀鄉關留不去,漢廷今重甲科郎。”表卿既行久之,乃改“對”字作“照”字,蓋子瞻送孫勉詩云:“君為淮南秀,文采照金殿。”注云君嘗考中進士第一人也。改“峰巒綠”為“峰巒雨”,“橘柚黃”為“橘柚霜”;改“莫戀鄉關留不去”作“莫為艱難歸故里”,益見其工。又題辛仲及鬥牛圖詩云:“好事誰如公子賢,斷縑求買不論錢。”後改雲“千金買畫亦欣然”,亦於卷中斷取舊詩別題。室中語

詩不可不改,余在龍安道中,嘗作五言詩,其初云:“雨時萬木翳,雨後群山開。”後改為“未雨萬木翳,既雨群山開。”與其初大段不同。室中語

論用工之過

天下事有意為之,輒不能盡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間,詩尤然。世乃有日煅月煉之說。此所以用功者雖多,而名家者終少也。晚唐諸人,議論雖淺俚,然亦有暗合者,但不能守之耳。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者,使所見果到此,則“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有何不可為!惟徒能言之,此禪家所謂語到而實無見處也。往往有好句當面蹉過,若“吟成一個字,捻斷數莖須”,不知何處合費許多辛苦;正恐雖捻盡須,不過能作“藥杵聲中搗殘夢,茶鐺影里煮孤燈”句耳。人之相去,固不遠哉!蔡寬夫詩話

沿 襲

誠齋論沿襲

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子美武侯廟詩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此何遜行孫氏陵云:“山鶯空樹響,壠月自秋暉”也。杜云:“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雲岩際出,清月波中上”也。“出”“上”二字勝矣。陰鏗云:“鶯隨入戶樹,花逐下山風。”杜云:“月明垂葉露,雲逐渡溪風。”又云:“水流行地日,江入度山雲”此一聯勝。庾信云:“永韜三尺劍,長卷一戎衣。”杜云:“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亦勝庾矣。南朝蘇子卿梅詩云:“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來。”介甫云:“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述者不及作者。陸龜蒙云:“殷勤與解丁香結,從放繁枝散誕春。”介甫云:“殷勤與解丁香結,放出枝頭自在春。”作者不及述者。

誠齋論淵明子美無己詩相似

淵明、子美、無己三人,作九日詩大概相似。子美云:“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此淵明所謂“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也。無己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此淵明所謂“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也。

誠齋論東坡介甫詩流麗相似

東坡云:“春宵一刻直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台人寂寂,鞦韆院落夜深深。”介甫云:“金爐香盡漏聲殘,剪剪輕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乾。”二詩流麗相似,然亦有甲乙。

東 坡

歐公自揚州移汝州,作西湖詩云:“綠芰紅蓮畫舸浮,使君那復憶揚州?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後東坡復自汝移揚,作詩曰:“二十四橋亦何有,換此十頃玻璃風!”用歐公詩也。侯鯖錄

陵陽論山谷

一日,因坐客論魯直詩體致新巧,自作格轍次,客舉魯直題子瞻伯時畫竹石牛圖詩云:“石吾甚愛之,勿使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如此體制甚新。公徐云:“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蓋是李白獨漉篇也。室中語

誠齋論山谷詩

山谷集中有絕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零落杏花香。春風不解吹愁卻,春日偏能惹恨長。”此唐人賈至詩也,特改五字耳。賈云:“桃花歷亂杏垂香”,又“不為吹愁”,又“惹夢長”。

山谷取唐人詩

唐朱晝喜陳懿老至詩云:“一別一千日,一日十二憶。苦心無閒時,今日見玉色。”乃知山谷“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之句取此。復齋漫錄

山谷仿歐公詩

永叔送原甫出守永興詩云:“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宣城鼠須之管。酒如長虹飲滄海,筆若駿馬馳平坂。”黃魯直送王郎詩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纍秋菊之英。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墮淚之聲。酒澆胸中之磊塊,菊制短世之頹齡。墨以傳千古文章之印,歌以寫從來兄弟之情。”近時學者以謂此格獨魯直為之,殊不知永叔已先有也。漁隱

簡 齋

鄭谷蜀中海棠詩一首,前一云:“穠麗最宜新著雨,妖饒全在欲開時。”然歐公以鄭詩為格卑,近世陳去非嘗用鄭意賦海棠云:“海棠默默要詩催,日暮紫綿無數開。欲識此花奇絕處,明朝有雨試重來。”雖本鄭意,便覺才力相去不侔矣。山谷亦有“紫綿揉色海棠開”之句。復齋漫錄

吳 可

韓子蒼喜吳可小詩“東風可是閒來往,時送江梅一陣香。”殊不知張芸叟荼醿詩云:“晚風亦自知人意,時去時來管送香。”吳取此耳。復齋漫錄

同機軸

老杜雨詩云:“紫崖奔處黑,白鳥去邊明。”而“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贈王侍御云:“曉鶯工迸淚,秋月解傷神。”而“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機軸也。葛常之

有家法

杜審言,子美之祖也;則天時以詩擅名,與宋之問相唱和。其詩有“綰霧青條弱,牽風紫蔓長。”“寄語洛城風月道,明年春色倍還人”之句。若子美“林花著雨胭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又雲“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雖不襲取其意,而語脈蓋有家法矣。麈史

暗合子美

王元之本學白樂天詩,在商州嘗賦春日雜興云:“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之句,語頗相似。因請易之。元之忻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後進,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復易。蔡寬夫詩話

模寫東坡

西清詩話記其父蔡元長喜周邦彥祝壽詩:“化行禹貢山川外,人在周公禮樂中。”乃模寫東坡藏春塢詩:“年拋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屨中。”復齋

承襲其意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辭可泣鬼神矣。張子野長短句云:“眼力不知人遠上溪橋。”東坡送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壠隔,惟見烏帽出復沒。”皆遠紹其意。許彥周詩話

用其意

范季隨曰:仆嘗往外邑迎婦,故公有詩見寄云:“萬里投殊俗,餘生老一丘。常憐之子秀,能慰此翁愁。只欲連牆住,胡為下邑留。黃塵詩思盡,乞與四山秋。”孫內翰見謂曰:此詩卒章,豈用“詩思人間盡,今將入海求”之意耶!室中語

取其意

晁元忠西歸詩:“安得龍山潮,駕回安河水。水從樓前來,中有美人淚。”韓子蒼取其意,以代葛亞卿作詩云:“君住江濱起畫樓,妾居海角送潮頭。潮中有妾相思淚,流到樓前更不流。”唐孫叔向有經昭應溫泉詩云:“一道泉迴繞御溝,先皇曾向此中游。雖然水是無情物,也到宮前咽不流。”子蒼末句,又用孫語也。復齋漫錄

意同辭異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此退之早春詩也。“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惟有傲霜枝。一年好處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此子瞻初冬詩也。二詩意同而辭殊,皆曲盡其妙。漁隱

辭同意異

予初喜杜紫微“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語,已乃知出於老杜“千崖秋氣高”,蓋一語領略盡秋色也。然二家言嵓崖間秋氣耳,猶未及江天水國氣象宏闊處。一日雨後,過太湖,泊舟洞庭山下,乃得句云:“木落洞庭秋。”或云:此蹈襲“楓落吳江冷”語,第變“冷”為“秋”則氣象自不同。彼記時耳,是安知秋色之高,盡在洞庭里許乎。此淵源自楚騷中來。九歌云:“洞庭波兮木葉下。”其陶寫物象,宏放如此。詩可以易言哉!休齋

即舊為新

庾信宇文盛墓志銘云:“受圖黃石,不無師表之心;學劍白猿,遂得風雲之志。”牧之題李西平宅詩云:“受圖黃石老,學劍白猿翁。”亦即舊為新之一端也。潘子真詩話

摹 擬

許昌西湖展江亭成,宋元憲留題云:“鑿開魚鳥忘情地,展盡江湖極目天”之句,皆以謂曠古未有此語。然本於五代馬殷據潭州時建明月圃,命幕客徐仲雅賦詩云:“鑿開青帝春風圃,移下姮娥夜月樓。”用古句摹擬,詞人類如此。但有勝與否耳。西清詩話

剽 竊

余舊見顏持約所畫淡墨杏花,題小詩於後,仍題持約二字,意謂此詩必持約所作。比因閱唐宋類詩,方知是羅隱作,乃持約竊之耳。詩云:“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半開半落閒園裡,何異榮枯世上人。”古之詩人如王維,猶竊李嘉祐“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僧惠崇為其徒所嘲云:“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兄多犯古,古人詩句犯師兄。”皆可軒渠一笑也。漁隱

相 襲

公嘗有詩送李節夫云:“治聲臨潁復臨川,籍甚臨江已預傳。”仆曰正如王介甫“同官同齒復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公笑曰:偶爾!室中語

一日,因論詩,珪粹中曰魯直清江引:“渾家醉著篷底眠,舟在寒沙夜潮落。”說盡漁父快活。公曰:“醉著”二字,是用韓偓“漁翁醉著無人喚。”室中語

一日,有坐客問公曰:全用古人一句可乎?公曰:然,如杜少陵詩云:“使君自有婦”,“而無車馬喧”之類是也。室中語

襲全句

東坡送人守嘉州古詩,其中云:“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見月時登樓。”上兩句全是李謫仙詩,故繼之以“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見月時登樓”之句。此格本出於李謫仙。其詩云:“解道澄江淨如練,令人還憶謝元暉。”蓋“澄江淨如練”即元暉全句也。後人襲用此格,愈變愈工。漁隱

依仿太甚

東坡作藏春塢詩,有“年拋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屨中。”而少游作俞充哀詞乃云:“風生使者旌旄上,春在將軍俎豆中。”余以為依仿太甚。王直方詩話

屋下架屋

南方浮圖能詩者多,士大夫鮮有汲引,多汩沒不顯。福州僧有詩百餘篇,其中佳句如“虹收千嶂雨,潮展半江天。”不減古人也。苕溪漁隱曰:“此一聯乃體李義山“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所謂屋下架屋者,非不經人道語,不足貴也。古今詩話

著力太過

“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此兩聯雖唐人小說,其實佳句也。鄭谷詩:“睡輕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蓋與此同。然論其格力,適堪揭酒家壁,與為市人書扇耳。天下事每患自以為工處,著力太過,何但詩也。石林詩話

不約而合

退之:“心訝愁來惟貯火,眼知別後自添花。”臨川云:“發為感傷無翠葆,眼從瞻望有玄花。”又“久欽江總文才妙,自嘆虞翻骨相屯。”又云:“久諳郭璞言多驗,老比顏含意更疏。”韓“我今罪重無歸望,直去長安路八千。”永叔“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柳“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今為嶺外行。”王“十年江海別常輕,豈料今隨寡婦行。”柳“直以疏慵招物議,休將文字趁時名。”王“直以文章歸潤色,未應風月負登臨。”柳“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又“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蘇“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又“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皆不約而合,句法使然故也。溪

古人亦有所祖

樊宗師墓銘云:“惟古於詞必己出”云云,“後皆指前公相襲”,真是如此。子虛大人賦全仿遠遊,而屈子心事,非相如所可窺識,故氣象自別。淵明歸去來辭,千古絕唱,亦是祖歸田賦意。此類甚多,只如退之平淮西碑,全是尚書句法;秋懷詩全是選詩體。漫塘錄

祖習不足道

江淹擬湯惠休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古今以為佳句,然謝靈運:“圓景早已滿,佳人猶未適。”謝玄暉:“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即是此意。嘗怪兩漢間所作騷文,初未嘗有新語,直是句句規模屈宋,但換字不同耳。至晉宋以後,詩人之辭,其弊亦然。若是,雖工亦何足道!蓋當時祖習,共以為然,故未有譏之者耳!

述者工於作者

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於己者。蓋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也。魏人章疏云:“福不盈身,禍將溢世。”韓愈則曰:“歡華不滿眼,咎責塞兩儀。”李華弔古戰場曰:“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娟娟原文應作“悁悁”心目,寢寐見之。”陳陶則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蓋工於前也。隱居語錄

述者不及作者

梅堯臣贈鄰居詩有云:“壁隙透燈光,籬根分井口。”徐鉉亦有喜李少保卜鄰云:“井泉分地脈,砧杵共秋聲。”此句尤閒遠也。同上玉林云:按唐於鵠有題鄰居詩云:“蒸梨常共灶,澆薤亦同渠。”二公之詩,蓋本乎此。

不沿襲

太白云:“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還憶謝元暉。”至魯直則云:“憑誰說與謝元暉,休道澄江靜如練。”王文海云:“鳥鳴山更幽”,至介甫則曰:“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皆反其意而用之。蓋不欲沿襲之耳。漁隱

不蹈襲

太白俠客行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元微之俠客行云:“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二公寓意不同。復齋漫錄

陵陽云:目前景物,自古及今,不知凡經幾人道。今人下筆,要不蹈襲,故有終篇無一字可解者。蓋欲新而反不可曉耳。室中語

奪胎換骨

總 說

山谷言: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摹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如鄭谷詩:“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氣不長。西漢文章雄深雅健,其氣長故也。曾子固曰:詩當使人一覽語盡,卻意有餘,乃古人用心處。荊公菊詩曰:“千花百卉雕零後,始見閒人把一枝。”東坡曰:“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又李翰林曰:“鳥飛不盡暮天碧”,又曰“青天盡處沒孤鴻。”其病如前所論。山谷達觀台詩曰:“瘦藤拄到風煙上,乞與遊人眼豁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凡此之類,皆換骨法也。顧況詩曰:“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其詩簡緩而意精確。荊公與故人詩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岡頭路,到老相尋得幾回。”樂天詩:“臨風杪“杪”原作“抄”,誤,改之——哈哈兒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東坡詩:“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凡此之類,皆奪胎法也。冷齋夜話

誠齋論奪胎換骨

有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者。庾信月詩云:“渡河光不濕”,杜云:“入河蟾不沒。”唐人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杜夢李白云:“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山谷簟詩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顏色。”退之云:“如何連曉語,只是說家鄉”,呂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此皆以故為新,奪胎換骨。白道猷曰:“連峰數千里,修林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後秦少游云:“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僧道潛云:“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於道猷,而更加鍛鍊,亦可謂善奪胎者也。庚溪

意同辭異

鄭毅夫云:“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俱是花。”語意清絕。頃在澄江見一詩云:“坐見茅齋一葉秋,小山叢桂鳥聲幽。不知疊嶂夜來雨,清曉石楠花亂流。”狀霽後景物,語不凡也。或云:司馬才叔作,詩選載在可正平詩中。同上

當有別意

杜陵竭玄元廟,其一聯云:“五聖聯龍袞,千官列雁行。”蓋紀吳道子廟中所畫者。徽宗嘗制哲廟輓詞,用此意作一聯云:“北極聯龍袞,西風拆雁行。”亦以“雁行”對“龍袞”,然語意中的,其親切過於本詩。茲不謂之奪胎可乎!不然,則徒用前人之語,殊不足貴。蘇子美云:“峽束滄淵深貯月,岩排紅樹巧裝秋。”非不佳也;然正用杜陵“峽束滄江起,岩排石樹圓”之句耳。語雖工,而無別意。藝苑雌黃

點 化

尤更精巧

詩選雲朱喬年絕句:“春風吹起籜龍兒,戢戢滿山人未知。急喚蒼頭斸煙雨,明朝吹作碧參差。”蓋前人有詠筍云:“急忙且吃莫踟躕,一夜南風變成竹。”喬年點化,乃爾精巧。余觀魯直已先有此句,從斌老乞苦筍云:“煩君更致蒼玉束,明日風雨皆成竹。”前詩並蹈襲魯直也。漁隱

玉林云:按白樂天筍詩云:“且吃莫踟躕,南風吹作竹。”亦襲此語耳。

用古人意

詩家有換骨法,謂用古人意而點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詩云:“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荊公點化之則云:“繰成白髮三千丈。”劉禹錫云:“遙望洞庭湖面水,白銀盤裡一青螺”,山谷點化之云:“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孔稚圭白薴歌云:山虛鐘響徹”,山谷點化之云:“山空響管弦。”盧仝詩云:“草石是親情”,山谷點化之云:“小山作友朋,香草當姬妾。”學詩者不可不知此。

精彩數倍

山谷黔南十絕七篇,全用樂天花下對酒、渭川舊居、東城尋春、西樓、委順、竹窗等詩,餘三篇用其詩,略點化而已。葉少蘊云:詩人點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號令,精彩數倍。此語誠然。韻語陽秋

點化古語

徐陵鴛鴦賦云:“山雞映水那相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黃魯直題畫睡鴨曰:“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全用徐陵語點化之,末句尤工。隨筆

句優於古

吳僧錢塘白塔院詩:“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高。”陳後山詩話鄙其語不文,曰:是分界堠子耳。及後山在錢塘,仍有句云:“語音隨地改,吳越到江分。”此如李光弼用郭子儀旗幟士卒,而號令所及,精采皆變者也。程泰之考古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