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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林學案·耿庭懷先生橘

作者:黃宗羲

耿橘字庭懷,北直河間人。不詳其所至官。知常熟時,值東林講席方盛。復虞山書院,請涇陽主教,太守李右諫、御史左宗郢先後聚講於書院。太守言:“大德小德,俱在主宰處看。天地間只有一個主宰,元神渾淪,大德也;五官百骸,無一不在渾淪之內,無一不有條理之殊,小德也。小德即渾淪之條理,大德即條理之渾淪,不可分析。”御史言:“從來為學無一定的方子,但要各人自用得著的,便是學問。只在人自肯尋求,求來求去,必有入處,須是自求得的,方謂之自得。自得的,方受用得。”當時皆以為名言。涇陽既去,先生身自主之。先生之學頗近近溪,與東林微有不同。其送方鳴秋謁周海門詩云:“孔宗曾派亦難窮,未悟如何湊得同,慎獨其嚴四個字,長途萬里視君蹤。人傳有道在東揚,我意云何喜欲狂,一葉扁舟二千里,幾聲嚶鳥在垂楊。”亦一證也。

賢友不求所以生死之道,而徒辯所以生死之由,不於見在當生求了畢,欲於死後再生尋究竟。千言萬語,只是落在一個“輪迴”深坑裡,不見有超出的意思。千古只在今時迷了,第決當下,若雲姑待,是誣豪傑。賢友謂人生穎異,必其前生參悟之力,結為慧根。又輕看了那生萬物的,他既會生萬物,便不會生一個穎異的人?有一個穎異的人,便是前生參悟來者,則自古及今,只生了些愚癡鈍根而已,是誣天地。若謂自古及今,只是這些愚智在天地鏇轉,則初生愚智時,是誰來者?況鏇轉來,智者必益智,愚者亦漸智,何乃今人不及古人遠甚?是誣聖賢。賢友又問死後光景作何狀?死者必有一著落處為家。余卻問賢友見今光景作何狀?目前著落豈無家?如徒以耳目手足、飲食男女,喚作生時光景,宜乎其復求死後之光景也。況以生為客、為寄,而以死為歸、為家,則生不如死矣,是誣生死。蓋佛氏輪迴之教,原為超出生死而設,再生之說,乃其徒敗壞家風的說話,何故信之深?勿論儒道,禪已荒矣!

夫所謂漫天漫地,亘古亘今者,是何物?天地古今,尚在此內,而此必欲附麗一物乎?所謂神理綿綿,與天地同久者,亦必有神理之真體,而曰附麗,則獨往獨來者,果安在也?不隨生存,果附麗於生乎?不隨死亡,猶有所附麗乎?生而附麗於生,是待生而存也;死而必再生以求所附麗,是隨死而亡也。待生而存,生已死矣;隨死而亡,焉能再生?且謂今之頭腹手足,耳目鼻口,塊然而具者,是生耶?生者活也,喜笑瑳然,啼哭愴然,周鏇運轉惺然,而有覺者,乃謂之生。一旦喜泯啼銷,運止覺滅,雖頭腹手足,耳目鼻口之仍在,則謂之死。故生死形也,形生形死,總謂之形,而形豈道乎哉?道也者,形而上之物也。形而上也者,超乎生死之外之謂也。生死是形不是道,道非形即非生死,既已非生死矣,果且有生死乎哉?既已無生死矣,果且有附麗乎哉?既已無附麗矣,果不可朝聞而夕死乎哉?生死了不相干,朝夕於我何與?味賢友所謂附麗雲者,似指今之頭腹手足,耳目鼻口,塊然之物;所謂漫天漫地,亘古亘今,神理綿綿,不隨生存死亡雲者,似指今之瑳然、愴然、惺然之物。狥生而為生,執有而為知,何謂知生?生之不知,何謂知死?生死之不知,何謂知道?正恐賢友所以發願再生者,亦不在了此公案,而在貪此形生也。欲不貪生,非知生不可;欲知生,非知道不可;知道則知吾與賢友,今日雖生,而實有一個未嘗生者在這裡,這裡方喚做漫天漫地,亘古亘今,神理綿綿,不隨生存死亡的真體也。(以上《答邵濂輪迴生死問》)

自其未發者而觀之,行於喜怒哀樂之中,而超於喜怒哀樂之外,獨往獨來,不可名狀,強名曰中。明道曰“且喚做中”是也。自其發而中節也,觀之混乎可喜可怒可哀可樂之場,而合乎共喜共怒共哀共樂之心,套用無滯,如水通流,故謂之和也。《中庸》大段,只是費隱顯微有無六字,六字根柢,只一性字。費可見而隱不可見,顯可見而微不可見,有可見而無不可見。隱微無,未發也,費顯有,發而中節也。隱即之費中而在,微即之顯時而在,無即之有者而在,未發即之發而中節者而在,體用一原也。非隱孰為費?非微孰為顯?非無孰為有?非未發而孰為發而中節?一以貫之也。費即是隱,顯即是微,有即是無,發而中節即是未發,下學上達也。學者徒於喜怒哀樂上求和,而不於喜怒哀樂上求中,狥跡遺心矣。不於有喜有怒有哀有樂時,認未發之真體,欲於無喜無怒無哀無樂時,觀未發之氣象,離形求神矣。吾故曰喜怒哀樂情也,中和性也,費隱顯微有無,一性也。(《答中和問》)

獨無色,故睹不得;無聲,故聞不得。睹不得聞不得,卻有一箇獨體在,非謂不睹不聞之時是獨也。獨體本自惺惺,本自寂寂,而卻有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慾。獨體本自無起,本自無滅,而卻有常起常滅之人心。這裡所以用著戒慎恐懼四箇字,能於惺惺寂寂中持此四箇字,而後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慾可滅;能於無起無滅中持此四箇字,而後常起常滅之人心可除。此是有著落的工夫,所謂本體上作工夫者是也。

荀子曰:“養心莫善於誠。”周子曰:“荀子元不識誠,既誠矣,心安用養耶?到得心不用養處,方是誠。”(《答歸紹隆問》)

下學上達,原是一理。天地間無不下,即無不上者,以親親長長為下,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為上,則不可。天下平亦是下,親親長長亦是上,只在悟不悟之間。下學可以言傳,上達必由心悟。

這個德性,卻莫於杳冥恍惚里覓,就是這個禮而已。

《中庸》一書,全於費處見隱。(以上《答湯衡問》)

求心所在,不若求心所不在,《大學》“心不在焉”,此四字是點化學人的靈丹。“身有所忿懥”四句,是鍛鍊學人的鼎鑊。蓋四者實生於身而役乎心,心何以有不在?在乎四者之中,為形骸所役,而不自知爾。如今日口受味、目受色、耳受聲、鼻受臭、四肢受安逸,欣羨求取,能盡無乎?但有一絲心,便不在。不在者,非不在腔子裡之謂也,倒是這腔子裡成了一塊味色聲臭安逸、美衣廣屋、肥田佳園、貴顯世路名高的鬧場,此心受役鬧場之內,而不自知。故曰不在也。(《答童子徐璘問心在何處》)

自性是頭腦,自性上起念,是真念,念上改過,是真改過,但要賢友認得自性而已。一切言行無差無錯處,皆性之用也,而必有其體。假若散而無體,則亦盪而無用矣。認得此體,自然認得此用。念亦用也,而於體為近。從本體上發念,從念上省改,少有差錯,即便轉來,總是本體上工夫。從本體發念,即是本體,從念上轉來,即轉即是本體。一念離了本體,一念即成差錯,一轉不到本體,即千轉都無實益。文過怙終,遂成大錯,皆起於轉之過也。此無他,離了本體,便屬形體,一著形體,便落惡道,毫釐千里,端在於此。(《答葉文奎問》)

秋問:“喜怒哀樂未發氣象何如?”師反詰之。對曰:“眾人之情,憧憧擾擾,安得未發?意者養成之後乎?”師曰:“中即性也,必待養成而後為中,然則眾人無中遂無性乎?”秋以至善為對。師曰:“喜怒哀樂終日離他不得,豈爾終日間通無此中?不自反求,牽合附會,益見支離。”秋被逼迫通身流汗,忽聞蟬聲,因省曰:“此聲之入,吾何以受之而知為蟬也?聲寂矣,知何以不隨之而去也?”乃對曰:“意者吾身中目能視、耳能聽、鼻能嗅、口能言,其中有主之而不著於此者,是謂中乎?”師首肯曰:“近之矣,從此體驗亦得。”秋又曰:“意者君子而時中,無時不有,無方可執,無處不滿,見得此中,則天地位,萬物育,天下歸仁,直在眼前乎?”師舉手曰:“可矣,可矣!由此以進,聖人不難學矣。”曰:“然則可以把持乎?”師曰:“爾不把持,彼從何處去?”秋曰:“然則何以用功?”師曰:“離天地萬物不得,日從此處用功,而位育自在其中,最要緊處,在內省不疚,無惡於志。”秋於是怡然順適,泮然冰解。(《方鳴秋問答》)

立教須名至善,修學本自無為,要知真性是我,明明天命為誰?不離喜怒哀樂,超然獨抱圓規。有耳誰能聽得?有眼窅焉難窺。本來巍巍堂堂,古今一毫無虧,動中漠然不動,生生化化無遺。謾道一切中節,一切本無追隨,但要自明自覺,三德五道不回。三德五道由一,從君開眼伸眉,但能此中不疚,天地萬物皆歸。(《勗方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