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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儒學案下·侍郎呂心吾先生坤

作者:黃宗羲

呂坤字叔簡,號心吾,河南寧陵人。隆慶辛未進士。授襄垣知縣,調大同,有人命坐抵,王山陰家屏欲緩其獄,不聽。山陰入為吏部,語人曰:“天下第一不受請託者,無如大同令也。”特疏薦也。陞吏部主事,轉至郎中,出為山東參政,歷山西按察使,陝西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山西,入協理院事,陞刑部右侍郎,轉左。每遇國家大議,先生持正,不為首鼠,以是小人不悅。先生嘗為《閨範圖說》,行之坊間,神宗喜小說院本及出像諸書,內侍陳矩因以《閨範》進覽。神宗隨賜皇貴妃鄭氏。貴妃侈上之賜,制序重刊,頒之中外。時國本未定,舉朝方集矢於鄭氏,而不悅先生者,謂可藉手中以奇禍。給事中戴士衡劾先生假託《閨範圖說》,包藏禍心。好事者又為憂危竑議,言先生以此書私通貴妃,貴妃答以寶鏹五十,采幣四端,易儲之謀,不幸有其跡矣。戚臣鄭承恩上疏辯冤,戍士衡。先生亦致仕不起,家居四十年。年八十三卒,贈刑部尚書。

先生資質魯鈍,少時讀書不能成誦,乃一切棄之,澄心體認,久之了悟,入目即不忘。年十五讀性理書,欣然有會,作《夜氣鈔》、《擴良心詩》。一生孜孜講學,多所自得,大抵在思上做工夫,心頭有一分檢點,便有一分得處,蓋從憂患中歷過,故不敢任情如此。

呻吟語

乾坤是毀底,故開闢後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毀底,故混沌還成開闢。主宰者何?元氣是已。元氣亘萬億歲年,終不磨滅。是形化氣化之祖也。(《天地》)

先天之氣,發泄處不過毫釐;後天之氣,擴充之必極分量。其實分量極處,原是毫釐中有底,若毫釐中合下原無,便一些增不去。萬物之形色才情,種種可驗也。(《形氣》)

道者,天下古今公共之理,人人都有分底。道不自私,聖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聖人之道,言必循經,事必稽古,曰衛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誰敢決之?然道無津涯,非聖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時復,非聖人之制所能盡。後世苟有明者出,發聖人所未發,而嘿契聖人慾言之心,為聖人所未為,而吻合聖人必為之事,此固聖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駭也。

或問:“中之道,堯、舜傳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余嘆曰:“只就我兩人眼前說,這飲酒不為限量,不至過醉,這就是飲食之中。這說話不緘嘿,不狂誕,這就說話之中。這作揖跪拜,不煩不疏,不疾不徐,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就是一事的堯、舜,推之萬事皆然,到那安行處,便是十全的堯、舜。”

形神一息不相離,道器一息不相無,故道無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指案上樽俎言,其位置恰好處,皆是天然自有的道理。若說神化性命不在此,卻在何處?若說這裡有神化性命,這個工夫還欠缺否?推之耕耘簸揚之夫,炊爨烹調之婦,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極。學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只因不曾理會。理會得,橫豎推行,撲頭蓋面,腳踏身坐的,都是神化性命。

無萬則一何處著落?無一則萬誰為主張?此二字一時離不得。得一隻在萬中走,故有正一無邪萬,有治一無亂萬,有中一無偏萬,有活一無死萬。

或問:“子之道何如?”曰:“飢食渴飲,倦眠醒起,冬爐夏扇,喜歌悲哭,如此而已矣。”曰:“如此之道,其誰不能?”曰:“我有終身不能者在。”(以上《道體》)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無學無識,學識須從三代以上來,才正大,才中平。今只將秦、漢以來見識,抵死與人爭是非,已自可笑,況將眼前聞見,自己聰明,翹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今人無事不苟且,只於虛套搪塞,竟不咀嚼真味。

不從學問中來,縱有掀天揭地事業,都是氣質作用。氣象豈不炫赫可觀?一入聖賢秤尺,坐定不妥貼。學問之要如何?隨事用中而已。

學問二字,原自外面得來,蓋學問之理,雖全於吾心,而學問之事,則皆古今名物,人人而學,事事而問,攢零合整,融化貫串,然後此心與道,方浹洽暢快。若怠於考古,恥於問人,聰明自己出,可憐可笑,不知怎么叫做學者。

“無所為而為”五字,是聖賢根源,學者入門念頭,就要在這上做。今人說話,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為上,只為毀譽利害心脫不去,開口便是如此。

人才不甚相遠,只看好學不好學、用心不用心耳。

以粗疏心看古人親切之語,以煩燥心看古人靜深之語,以浮汎心看古人玄細之語,以淺狹心看古人博洽之語,字意未解,句讀未真,便加評騭,真孟浪人也。

一門人向予數四窮問無極太極,及理氣同異、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語,予亦能勦先儒之說,及一己之謬見,以相發明,然非汝今日急務。假若了悟性命,洞達天人,也只於性理書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語,講學門中多了一宗卷案,後世窮理之人,信彼駁此,服此闢彼,百世後汗牛充棟,都是這樁話說,不知於國家之存亡,萬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見在得濟否?我只有個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處事、接物、齊家、治國、平天下,大本、小節,都事事心下信得過了,再講這話不遲。”曰:“理氣性命,終不可談耶?”曰:“這便是理氣性命顯設處,除了撒數沒總數。”(以上《問學》)

人各有抵死不能變之偏質,慣發不自由之熟病,要在有痛恨之志,密時檢之功,總來不如沉潛涵養,病根久自消磨。然涵養中須防一件,久久收斂衰歇之意多,發強之意少,視天下無一可為之事,無一可惡之惡,德量日以寬洪,志節日以摧折,沒有這個,便是聖賢涵養,著了這個,便是釋道涵養。

涵養不定的,自初生至蓋棺時,凡幾變,即知識已到,尚保不定畢竟作何種人。所以學者要德性堅定,到堅定時,隨常變窮達生死,只一般,即有難料理處,亦能把持。若平日不遇事時,盡算好人,一遇個小小題目,便考出本態,假遇著難者、大者,知成個甚么人?所以古人不可輕易笑,恐我當此,未便在渠上也。

涵養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沒涵養,就省察得,也沒力量降伏那私慾。

平居時有心訒言還容易,只是當喜怒愛憎時,發當其可,無一厭人語,才見涵養。

天地萬物之理,皆始於從容,而卒於急促。急促者,盡氣也,從容者,初氣也,事從容,則有餘味,人從容,則有餘年。(以上《涵養》)

心要有個著落,不著落到好處,便向不好處。與慶陽李克菴通宵談,非天德則王道,因相謂曰:“即此便是不放心。”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說,不在出入上說,且如高臥山林,游心廊廟,身處衰世,夢想唐、虞,遊子思親,貞婦懷夫,這個是放心否?若不論邪正,只較出入,卻是禪定之學。

一善念發,未說到擴充,且先執持住,此萬善之囮也。若隨來隨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驛傳,然終身無主人住矣。

只是心不放肆,便無過差,只是心不怠忽,便無遺忘。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一事不從心中出,便是亂舉動,一刻心不在腔子裡,便是空軀殼。(以上《存心》)

慎言動於妻子仆隸之間,檢身心於食息起居之際,這工夫便密了。

此身要與世融洽,不見有萬物形跡,六合界限,此之謂化。然中間卻不糢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謂精。

天地人物,原來只是一個身體,一個心腸,同了便是一家,異了便是萬類,而今看著風雲雷雨,都是我胸中發出,虎豹蛇蠍,都是我身上分來,那個是天地?那個是萬物?(以上《修身》)

或問“敬之道。”曰:“外面整齊嚴肅,內面齊莊中正,是靜時涵養的敬;讀書則心在於所讀,治事則心在於所治,是主一無適的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隨事小心的敬。”或曰:“若笑談歌詠,宴息造次之時,恐如是則矜持不泰然矣。”曰:“敬以端嚴為體,以虛活為用,以不離於正為主。齋日衣冠而寢,夢寐乎所祭者也。不齋之寢,則解衣脫冕矣。未有無衣冕而持敬者也。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詭於道義,則不害其為敬矣。若專去端嚴上求敬,則荷鋤負畚,執轡御車,鄙事賤役,古聖賢皆為之矣,豈皆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大端心與正依,事與道合,雖不拘拘於端嚴,不害其為敬。苟心游千里逐百欲,而此身卻兀然端嚴在此,這是敬否?”

懶散二字,立身之賊也,千德萬業,日怠廢而無成,千罪萬惡,日橫恣而無制,皆此二字為之。

靜中看天地萬物,都無些子。(以上《主靜》)

學者萬病,只一個靜字,治得定靜中境界,與六合一般大,裡面空空寂寂,無一個事物,才問他索時,般般足,樣樣有。

千紛百擾中,此心不亂,千撓百逆中,此氣不動,此之謂至靜。(以上《居敬》)

喜來時一點檢,怒來時一點檢,怠惰時一點檢,放肆時一點檢,此是省察大條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顧不得,一錯了,便悔不及。若養得定了,便發而中節,無用此矣。

聖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二字。(以上《省察》)

天下難降伏難管攝的,古今人都做得來,不為難事。惟有降伏管攝自家難,聖賢做工夫,只在這裡。(《克治》)

天德之良知,是千聖一心,萬古一道,坐斗室而通於六合的,才落聞見,便有偏倚駁雜世俗氣味矣。是以聖賢將聞見來證心,不以心狥聞見。(《致知》)

字到不擇筆處,文到不修句處,話到不檢口處,事到不苦心處,皆謂之自得者與天遇。(《力行》)

夫一言之發,四面皆淵阱也。喜言之,則以為矯;戚言之,則以為懦;謙言之,則以為諂;直言之,則以為陵;微言之,則以為險;明言之,則以為浮。無心犯諱,則謂有心之機;無為發端,則疑有為之說。簡而當事,曲而當情,精而當理,確而當時,一言而濟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謂修辭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氣。

世人喜言無好人,此孟浪語也。今且不須擇人,只於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長,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為賢人;人必有一見,集百人之見,可以決大計。恐我於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婦哉?

清議酷於律令,清議之人酷於治獄之吏。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輕議人,懼冤之也。故此事得罪於天甚重。

對左右言,四顧無媿色,對朋友言,臨別無戒語,可謂光明矣,胸中何累之有?

在邪人前正論,不問有心無心,此是不磨之恨,故位在,則進退在我,行法可也。位不在,而情意相關,密諷可也。若與我無干涉,則箝口而已。禮,入門而問諱,此亦當諱者。

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預道之,已定矣,臨時還有變更,況未定者乎?故寧有不知之名,無貽失言之悔。(以上《慎言》)

近世料度人意,常向不好邊說去,固是衰世人心,無忠厚之意。然士君子不可不自責,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別念頭,人亦向好邊料度。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

以患難視心居安樂,以淵谷視康莊,以疾病視強健,以不測視無事,則無往而不安穩。

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長進。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過多,便有長進。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華,夏不是發暢,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為我境。(以上《反己》)

有天欲,有人慾。吟風弄月,傍花隨柳,此天欲也。天欲不可無,無則寂,人慾不可有,有則穢。天欲即好的人慾,人慾即不好的天欲。

愈進修,愈覺不長,愈點檢,愈覺有非。何者?不留意作人,自家盡看得過,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一些好處?初頭只見得人慾中過失,久久又見得天理中過失,到無天理過失,則中行矣。又有不自然,不渾化,著色吃力過失,走出這個邊境,才是聖人,能立無過之地。(以上《理欲》)

為善去惡,便是趨吉避凶,惑矣,陰陽異端之說也。祀非類之鬼,禳自致之災,祈難得之福,泥無損益之時日,宗趨避之邪術,悲夫!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則悟之者,亦狃於天下皆然,而不敢異,至有名公大人猶極信尚。反經以正邪慝,復誰望哉?

凡人之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後忍不忍半,其後忍之,其後安之,其後樂之,至於樂為不善,而後良心死矣。

精明也要十分,只須藏在渾厚里作用,古人得禍,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渾厚而得禍者。今之人惟恐精明不至,乃所以為愚也。(以上《善惡》)

別錄

宋儒有功於孟子,只是補出個氣質之性者,多少口吻,不動氣,事事好。

每日點檢,要見這願頭自德性上發出,自氣質上發出,自習識上發出,自物慾上發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識得本來面目。

孝子之於親也,終日乾乾,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頭,無論貧富貴賤,常變順逆,只是以悅親為主。蓋悅之一字,乃事親第一傳心口訣。

明道受用處,陰得之佛、老,康節受用處,陰得之莊、列。然作用自是吾儒,蓋能奴僕四氏,而不為其所用者。此語人不敢道,深於佛、老、莊、列者,自嘿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