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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儒學案上·文正方正學先生孝孺

作者:黃宗羲

前言

諸儒學案者,或無所師承,得之於遺經者;或朋友夾持之力,不令放倒,而又不可系之朋友之下者;或當時有所興起,而後之學者無傳者,俱列於此。上卷則國初為多,宋人規範猶在。中卷則皆驟聞陽明之學而駭之,有此辨難,愈足以發明陽明之學,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下卷多同時之人,半歸忠義,所以證明此學也,否則為偽而已。

文正方正學先生孝孺

方孝孺字希直,台之寧海人。自幼精敏絕倫,八歲而讀書,十五而學文,輒為父友所稱。二十游京師,學於太史宋濂。濂以為游吾門者多矣,未有若方生者也。濂返金華,先生復從之,先後凡六歲,盡傳其學。兩應召命,授漢中教授。蜀獻王聘為世子師。獻王甚賢之,名其讀書之堂曰正學。建文帝召為翰林博士,進侍讀學士。帝有疑問,不時宣召,君臣之間,同於師友。金川失守,先生斬衰,哭不絕聲。文皇召之不至,使其門人廖鏞往,先生曰:“汝讀幾年書,還不識箇是字。”於是系獄。時當世文章共推先生為第一,故姚廣孝嘗囑文皇曰:“孝孺必不降,不可殺之,殺之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文皇既慚德此舉,欲令先生草詔,以塞天下之人心。先生以周公之說窮之。文皇亦降志乞草,先生怒罵不已,磔之聚寶門外。年四十六。坐死者凡八百四十七人。崇禎末,諡文正。

先生直以聖賢自任,一切世俗之事,皆不關懷。朋友以文辭相問者,必告之以道,謂文不足為也。入道之路,莫切於公私義利之辨,念慮之興,當靜以察之。舍此不治,是猶縱盜於家,其餘無可為力矣。其言周子之主靜,主於仁義、中正,則未有不靜,非強制其本心如木石然,而不能應物也,故聖人未嘗不動。謂聖功始於國小,作《幼儀》二十首。謂化民必自正家始,作《宗儀》九篇。謂王治尚德而緩刑,作《深慮論》十篇。謂道體事而無不在,列《雜誡》以自警。持守之嚴,剛大之氣,與紫陽真相伯仲,固為有明之學祖也。先生之學,雖出自景濂氏,然得之家庭者居多。其父克勤,嘗尋討鄉先達授受原委,寢食為之幾廢者也。故景濂氏出入於二氏,先生以叛道者莫過於二氏,而釋氏尤甚,不憚放言驅斥,一時僧徒俱恨之。庸人論先生者有二:以先生得君而無救於其亡。夫分封太過,七國之反,漢高祖釀之;成祖之天下,高皇帝授之,一成一敗。成祖之智勇十倍吳王濞,此不可以成敗而譽咎王室也。況先生未嘗當國,惠宗徒以經史見契耳。又以先生激烈已甚,致十族之酷。夫成祖天性刻薄,先生為天下屬望,不得其草,則怨毒倒行,無所不至,不關先生之甚不甚也。不觀先生而外,其受禍如先生者,寧皆已甚之所至乎?此但可委之無妄之運數耳。蔡虛齋曰:“如遜志者,蓋千載一人也。天地幸生斯人,而乃不終祐之,使斯人得竟為人世用,天地果有知乎哉?痛言及此,使人直有追憾天地之心也”。乃知先正固自有定論也。

侯城雜誡

人孰為重?身為重。身孰為大?學為大。天命之全,天爵之貴,備乎心身,不亦重乎?不學則淪乎物,學則可以守身,可以治民,可以立教。學不亦大乎!學者聖人所以助乎天也,天設其倫,非學莫能敦;人有恆紀,非學莫能序。故賢者由學以明,不賢者廢學以昏。大匠成室,材木盈前,程度去取,沛然不亂者,繩墨素定也。君子臨事而不眩,制變而不擾者,非學安能定其心哉?學者君子之繩墨也,治天下如一室,發於心見於事,出而不匱,繁而不紊。不學者其猶盲乎?手揣足行,物至而莫之應。

治人之身,不若治其心;使人畏威,不若使人畏義。治身則畏威,治心則畏義。畏義者於不善不禁而不能為,畏威者禁之而不敢為,不敢與不能,何啻陵谷。

養身莫先於飲食,養心莫要於禮樂,人未嘗一日舍飲食,何獨禮樂而棄之?尊所賤,卑所貴,失莫甚焉!

古之仕者及物,今之仕者適己。及物而仕,樂也;適已而棄民,恥也。與其貴而恥,孰若賤而樂?故君子難仕。

古之治具五:政也,教也,禮也,樂也,刑罰也。今亡其四,而存其末,欲治功之逮古,其能乎哉?不復古之道,而望古之治,猶陶瓦而望其成鼎也。

三代之化民也周而神,後世之禁民也嚴而拙,不知其拙也,而以古為迂,孰迂也哉?

化於未萌之謂神,止於未為之謂明,禁於已著之謂察,亂而後制之謂瞽。秦、漢之治,其瞽也。與不師古而瞽之師,孰謂之非瞽?

古禮之亡也,人不知事親之道。今喪禮朝夕奠之儀,其事生之常禮乎?孔子曰:“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噫!行者鮮矣。

為子孫者,欲其愨不欲其浮,欲其循循然,不欲其頟頟然。循循者善之徒,頟頟者惡之符。

一年之勞,為數十年之利,十年之勞,為數百年之利者,君子為之。君子之為利,利人;小人之為利,利己。

待人而知者,非自得也;待物而貴者,非至貴也。

不怍於心,合乎天,足乎己,及乎人,而無容心焉,惟君子哉。君子有四貴:學貴要,慮貴遠,信貴篤,行貴果。

好義如飲食,畏利如蛇虺,居官如居家,愛民如愛身者,其惟貞惠公乎?釋書而為治,而政無不習也,去位而野處,而色未嘗異也。是以不以才自名,而才者莫能及;不以道自任,而君子推焉。世俗之學,豈足以窺之乎?

學術之微,四蠹害之也。文奸言,摭近事,窺伺時勢,趨便投隙,以貴富為志,此謂利祿之蠹。耳剽口衒,詭色淫辭,非聖賢而自立,果敢大言以高人,而不顧理之是非,是謂務名之蠹。鉤摭成說,務合上古,毀訾先儒,以為莫我及也,更為異義,以惑學者,是謂訓詁之蠹。不知道德之旨,雕飾綴緝,以為新奇,鉗齒刺舌,以為簡古,於世無所加益,是謂文辭之蠹。四者交作,而聖人之學亡矣。必也本諸身,見諸政教,可以成物者,其惟聖人之學乎?去聖道而不循,而惟蠹之歸,甚哉其惑也。

為政有三:曰知體,稽古,審時。缺一焉非政也。何謂知體,自大臣至胥吏,皆有體,違之則為罔,先王之治法詳矣。不稽其得失,而肆行之,則為野。時相遠也,事相懸也,不審其當,而惟古之拘,則為固。惟豪傑之士,智周乎人情,才達乎事為,故行而不罔,不野,不固。

定天下之爭者,其惟井田乎?弭天下之暴者,其惟比閭族黨之法乎?有恆分而知恆道,奚由亂?

貧國有四,而凶荒不與焉。聚斂之臣貴則國貧,勛戚任子則國貧,上好征伐則國貧,賄賂行於下則國貧。富國有四,而理財不與焉。政平刑簡也,民樂地闢也,上下相親也,昭儉而尚德也,此富國之本也。

國不患乎無積,而患無政;家不患乎不富,而患無禮。政以節民,民和則親上,而國用足矣;禮以正倫,倫序得則眾志一,家合為一,而不富者未之有也。

學古而不達當世之事,鄙木之士也;通乎事變而不本於道術,權詐之士也。鄙木者不足用,權詐者不可用。而善悅人,及其失也,木愈於詐。聞以權詐亡國矣,未聞鄙木者之僨事也,故君子尚朴而不尚華,與其詐也寧木。

仕之道三:誠以相君,正以持身,仁以恤民,而不以利祿撓乎中。一存乎利祿,則凡所為者皆徇乎人。徇人者失其天,失天而得人,愈貴而猶賤也。

柔仁者有後,剛暴者難繼。仁者陽之屬,天之道也,生之類也;暴者陰之屬,地之道也,殺之類也。好生者祥,好殺者殃,天行也。

為家以正倫理別內外為本,以尊祖睦族為先,以勉學修身為教,以樹藝畜牧為常。守以節儉,行以慈讓,足己而濟人,習禮而畏法,亦可以寡過矣。

禮本於人情,以制人情,泥則拘,越則肆,折衷焉斯可已。古之庶人祭不及祖,漢以下及三世,非越也,人情所不能己也。古過於薄,今過於厚,則從於厚。今過於薄,不若古之美,則惟古是從。禮近於厚,雖非古猶古也。

三年之喪,自中出者也,非強乎人也。因其心之不安莞簟也,故枕由寢苫;因其心之不甘於肥厚也,故啜粟飲水;因其心之不忍於佚樂也,故居外次不聞樂。豈制於禮而不為哉?情之不能止也。今世之能喪者寡矣。飲食居處如平時,談笑容服無所更變。古之戮民,與欲正天下之俗,非始諸此,夫安始?

君子事親以誠,緣情以禮,知其無益而偽為之,非誠也。惑異教而冀冥福者,非偽乎?聖賢所不言,而不合乎道者,非禮也。化乎異端,而奉其教者,豈禮也哉?事不由禮者夷也。夷者□之死不祔乎祖。

孝子之愛親,無所不至也。生欲其壽,凡可以養生者皆盡心焉;死欲其傳,凡可以昭揚後世者復不敢忽焉。養有不及,謂之死其親;沒而不傳道,謂之物其親。斯二者,罪也,物之尤罪也。是以孝子修德修行,以令聞加乎祖考,守職立功,以顯號遺乎祖考,稱其善,屬諸人而薦譽之,俾久而不忘,遠而有光。今之人不然,豐於無用之費,而嗇於顯親之禮,以妄自誑,而不以學自勉,不孝莫大焉。

國之本,臣是也,家之本,子孫是也。忠信禮讓根於性,化於習,欲其子孫之善,而不知教,自棄其家也。

士不可以不知命。人之所志無窮,而所得有涯者,命也。使智而可得富貴,則孔、孟南面矣;使德而可以致福遠禍,則羑里、匡人之厄無從至矣;使君子必為人所尊,則賢者無不遇矣。命不與人謀也久矣,安之故常有餘,違之故常不足。

處俗而不忤者其和乎?其弊也流而無立,持身而不撓者其介乎?其弊也厲而多過。介以植其內,和以應乎外,斯庶矣乎!

非義之利腊毒,可喜之事藏悔,易悅之人難近,萬全之舉多怨。君子知其然,功苟可成不沮於怨也。人果不可近,不受其悅也。事之適意,必思其艱。利之可取,先慮其患。故名立而身完也。

儒者之學,其至聖人也,其用王道也。周公沒而其用不行,世主視儒也,藝之而已矣。嗚呼!孰謂文、武、周公而不若商君乎?

人或可以不食也,而不可以不學也。不食則死,死則已。不學而生,則入於禽獸而不知也。與其禽獸也寧死。

尚鬼之國多病,好利之國多貧。禍不可避也,利不可求也。有心於避禍者,禍之所趨,嗜利無厭者,害必從之。故君子信道而安命。

人之不幸,莫過於自足。恆若不足,故足;自以為足,故不足。甕盎易盈,以其狹而拒也;江海之深,以其虛而受也。虛己者進德之基。

政之弊也,使天下尚法;學之弊也,使學者尚文。國無善政,世無聖賢,二者害之也,何尤乎人?

愛其子而不教,猶為不愛也;教而不以善,猶為不教也;有善言而不能行,雖善無益也。故語人以善者,非難;聞善而不懈者,為難。

金玉犀貝,非產於一國而聚於一家者,以好而集也。人誠好善,善出於天下,皆將為吾用,奚必盡出於己哉?智而自用,不若聞善而服之懿也;才而自為,不若任賢之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