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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學案·前言

作者:黃宗羲

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後,力量無過於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顧端文曰:“心隱輩坐在利慾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只緣他一種聰明,亦自有不可到處。”羲以為非其聰明,正其學術也。所謂祖師禪者,以作用見性。諸公掀翻天地,前不見有古人,後不見有來者。釋氏一棒一喝,當機橫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諸公赤身擔當,無有放下時節,故其害如是。今之言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國朝叢記》,弇州蓋因當時爰書節略之,豈可為信?羲攷其派下之著者,列於下方。

顏鈞,字山農,吉安人也。嘗師事劉師泉,無所得,乃從徐波石學,得泰州之傳。其學以人心妙萬物而不測者也。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睹聞?著何戒懼?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及時有放逸,然後戒慎恐懼以修之。凡儒先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嘗曰:“吾門人中,與羅汝芳言從性,與陳一泉言從心,餘子所言,只從情耳。”山農遊俠,好急人之難。趙大洲赴貶所,山農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波石戰沒沅江府,山農尋其骸骨歸葬。頗欲有為於世,以寄民胞物與之志。嘗寄周恭節詩云:“蒙蒙煙雨鎖江垓,江上漁人爭釣台。夜靜得魚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將來。若得春風遍九垓,世間那有三歸台。君仁臣義民安堵,雉兔芻蕘去復來。”然世人見其張皇,無賢不肖皆惡之,以他事下南京獄,必欲殺之。近溪為之營救,不赴廷對者六年。近溪謂周恭節曰:“山農與相處,餘三十年。其心髓精微,決難詐飾。不肖敢謂其學直接孔、孟,俟諸後聖,斷斷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門下知遇,又敢竊謂門下,雖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農子也。”山農以戍出,年八十餘。

梁汝元字夫山,其後改姓名為何心隱,吉州永豐人。少補諸生,從學於山農,與聞心齋立本之旨。時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學顯,心隱恃其知見,輒狎侮之。謂《大學》先齊家,乃搆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行之有成。會邑令有賦外之徵,心隱貽書以誚之,令怒,誣之當道,下獄中。孝感程後台在胡總制幕府,檄江撫出之。總製得心隱,語人曰:“斯人無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後台入京師,與羅近溪、耿天台游。一日遇江陵於僧舍,江陵時為司業,心隱率爾曰:“公居太學,知太學道乎?”江陵為勿聞也者,目攝之曰:“爾意時時欲飛,卻飛不起也。”江陵去,心隱荅然若喪,曰:“夫夫也,異日必當國,當國必殺我。”心隱在京師,闢各門會館,招來四方之士,方技雜流,無不從之。是時政由嚴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動。有藍道行者,以乩術幸上,心隱授以密計,偵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語,今日當有一奸臣言事,上方遲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鄒應龍因論嵩敗之。然上猶不忘嵩,尋死道行於獄。心隱踉蹌,南過金陵,謁何司寇。司寇者故為江撫,脫心隱於獄者也。然而嚴黨遂為嚴氏仇心隱,心隱逸去,從此蹤跡不常,所游半天下。江陵當國,御史傅應禎、劉台連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隱故嘗以術去宰相,江陵不能無心動。心隱方在孝感聚徒講學,遂令楚撫陳瑞捕之,未獲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隱曰:“公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遂死獄中。心隱之學,不墮影響,有是理則實有是事,無聲無臭,事藏於理,有象有形,理顯於事,故曰:“無極者,流之無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極,乃有君而有父也。必會極,必歸極,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親親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極,乃不墮於弒君弒父,乃不流於無君無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無欲,非濂溪之言無欲也。欲惟寡則心存,而心不能以無欲也。欲魚、欲熊掌,欲也,舍魚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義,欲也,捨生而取義,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貪,非寡慾乎?從心所欲,非欲乎?欲不踰矩,非寡慾乎?此即釋氏所謂妙有乎?”蓋一變而為儀、秦之學矣。

鄧豁渠初名鶴,號太湖,蜀之內江人。為諸生時,不說學。趙大洲為諸生,談聖學於東壁,渠為諸生講舉業於西序,朝夕聲相聞,未嘗過而問焉。已漸有入,卒摳衣為弟子。一旦棄家出遊,遍訪知學者,以為性命甚重,非拖泥帶水可以成就,遂落髮為僧。訪李中溪元陽於大理,訪鄒東廓、劉師泉於江右,訪王東涯於泰州,訪蔣道林於武陵,訪耿楚倥於黃安。與大洲不相聞者數十年,大洲起官過衛輝,渠適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見,驚異下車,執手徒行十數里,彼此潸然流涕。大洲曰:“誤子者,余也。往余言學過高,致子於此,吾罪業重矣。向以子為死,罪惡莫贖,今尚在,亟歸廬而父墓側終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贍子。”因書券給之。時有來大洲問學者,大洲令渠答之。大洲聽其議論,大恚曰:“吾藉是以試子近詣,乃荒謬至此。”大洲入京,渠復游齊、魯間,初無歸志。大洲入相,乃來京候謁,大洲拒不見,屬宦蜀者攜之歸,至涿州,死野寺中。渠自序為學云:“己亥,禮師,聞良知之學,不解。入青城山參禪十年。至戊申,入雞足山,悟人情事變外,有個擬議不得妙理。當時不遇明師指點,不能豁然通曉。癸丑,抵天池,禮月泉,陳雞足所悟,泉曰:‘第二機即第一機。’渠遂認現前昭昭靈靈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廬山禮性空,聞無師智聞說‘沒有甚么,甚么便是’,始達良知之學,同是一機軸,均是認天機為向上事,認神明為本來人。延之戊午,居灃州八年,每覺無日新之益,及聞三公俱不免輪迴生死,益加疑惑。因入黃安,居楚倥茅屋,始達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窮山盡的、百尺竿頭外的所謂不屬有無,不屬真妄,不屬生滅,不屬言語,常住真心,與後天事不相聯屬。向日雞足所參人情事變的,豁然通曉,被月泉所誤二十餘年。丙寅以後,渠之學日漸幽深玄遠。如今,也沒有我,也沒有道,終日在人情事變中,若不自與,泛泛然如虛舟飄瓦而無著落,脫胎換骨實在於此。渠學之誤,只主見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後天是後天,第一義是第一義,第二義是第二義,身之與性,截然分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內,人但議其縱情,不知其所謂先天第一義者,亦只得完一個無字而已。嗟乎!是豈渠一人之誤哉?”

方與時字湛一,黃陂人也。弱冠為諸生,一旦棄而之太和山習攝心術,靜久生明。又得黃白術於方外,乃去而從荊山游,因得遇龍溪、念菴,皆目之為奇士。車轍所至,縉紳倒屣,老師上卿,皆拜下風。然尚玄虛,侈談論。耿楚倥初出其門,久而知其偽,去之。一日謂念菴曰:“吾儕方外學,亦有秘訣,待人而傳,談聖學何容易耶?”念菴然之。湛一即迎至其里道明山中,短榻夜坐,久之無所得而返。後台、心隱大會礦山,車騎雍容,湛一以兩僮舁一籃輿往,甫揖,心隱把臂謂曰:“假我百金。”湛一唯唯,即千金惟命。已入京師,欲挾術以乾九重,江陵聞之曰:“方生此鼓,從此撾破矣。”無何,嚴世蕃聞其爐火而艷之。湛一避歸。胡廬山督楚學,以其昔嘗誑念菴也,檄有司捕治,湛一乃逃而入新鄭之幕。新鄭敗走,匿太和山,病瘵死。

程學顏字二蒲,號後台,孝感人也。官至太僕寺丞。自以此學不進,背地號泣,其篤志如此。心隱死,其弟學博曰:“梁先生以友為命,友中透於學者,錢同文外,獨吾兄耳。先生魂魄應不去吾兄左右。”乃開後台墓合葬焉。

錢同文字懷蘇,福之興化人。知祁門縣,入為刑部主事,累轉至郡守。與心隱友善,懷蘇嘗言:“學道人堆堆,只在兄弟款中,未見有掙上父母款者。”

管志道字登之,號東溟,蘇之太倉人。隆慶辛未進士。除南京兵部主事,改刑部。江陵秉政,東溟上疏條九事,以譏切時政,無非欲奪其威福,歸之人主。其中有憲綱一條,則言兩司與巡方抗禮,國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江陵即出之為廣東僉事以難之,使之為法自敝也。果未幾御史龔懋賢劾之,謫鹽課司提舉。明年外計,以老疾致仕。萬曆戊申卒,年七十三。東溟受業於耿天台,著書數十萬言,大抵鳩合儒釋,浩汗而不可方物。謂“乾元無首之旨,與華嚴性海渾無差別,《易》道與天地準,故不期與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與二教峙,故不期佛老之徒爭而自爭。教理不得不圓,教體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圓,圓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礙釋,釋不礙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圓,而使儒不濫釋,釋不濫儒。唐、宋以來,儒者不主孔奴釋,則崇釋卑孔,皆於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籬,故以乾元統天,一案兩破之也。”其為孔子闡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統,不任道統,一也。居臣道,不居師道,二也。刪述《六經》,從游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與夷、惠易地,則為夷、惠,四也。孔子知天命,不專以理,兼通氣運,五也。一貫尚屬悟門,實之必以行門,六也。敦化通於性海,川流通於行海,七也。孔子曾師老聃,八也。孔子從先進,是黃帝以上,九也。孔子得位,必用桓、文做法,十也。”按東溟所言,亦只是三教膚廓之論。平生尤喜談鬼神夢寐,其學不見道可知。泰州張皇見龍,東溟闢之,然決儒釋之波瀾,終是其派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