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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王門學案·中丞楊幼殷先生豫孫

作者:黃宗羲

楊豫孫字幼殷,華亭人。嘉靖丁未進士。授南考功主事,轉禮部員外郎中。出為福建監軍副使,移督湖廣學政。陞河南參政。入為太僕寺少卿,改太常。華亭當國,引先生自輔。凡海內人物,國家典故,悉諮而後行。由是士大夫欲求知華亭者,無不輻輳其門。先生謝之不得,力求出。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湖廣,卒官。

先生以“知識即性,習為善者固此知識,習為不善者亦此知識”,故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又曰:“剛柔氣也,即性也。剛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善不善,習也,其剛柔則性也。”竊以為氣即性也,偏於剛,偏於柔,則是氣之過不及也。其無過不及之處,方是性,所謂中也。周子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氣之流行,不能無過不及,而往而必返,其中體未嘗不在。如天之亢陽過矣,然而必返於陰。天之恆雨不及矣,然而必返於晴。向若一往不返,成何造化乎?人性雖偏於剛柔,其偏剛之處,未嘗忘柔,其偏柔之處,未嘗忘剛,即是中體。若以過不及之氣便謂之性,則聖賢單言氣足矣,何必又添一性字,留之為疑惑之府乎?古今言性不明,總坐程子“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一語,由是將孟子性善置之在疑信之間,而荀、楊之說,紛紛起廢矣。

西堂日記

古詩云:“百年三萬日。”有能全受三萬日者幾人哉!童兒戲豫,暗撇十年。稍丱便習章句,以至學校之比較,棘闈之奔走,又明去了二三十年。中間有能用力於仁者,能幾時哉!夫子自衛反魯,子夏年二十九,子游年二十八,曾子最少,皆已卓然為儒。就今觀之,彼何人哉!此何人哉!今人登第,大概三四十歲,人方有一二知向學者。古之學者,先學而仕,故兩得之;今之學者,既仕方學,故兩失之。然就三十登仕者言之,若肯勵朝聞夕死之志,學到五六十歲,亦必稍別於流俗。奈何志之不立也,恁地悠悠消受歲月。

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者人之本。人才反本,便知乾父坤母之義,知天便是人。仁便能孝,未有仁而不孝者;若止言孝,則未必有仁也。人之愛父母也,以其為身之本也。乾坤與父母初無二本,故曰“事天如事親”。知得一本,則虞、舜、曾參原無天人之別,訂頑正欲發此,又被解得分析。今人說孝,曷嘗知有本來?只是從幼見人親愛父母也。去親愛父母,豈有徹上徹下之道?便做得成時,祗到得薛包、王祥,更無進步,所謂可使由之者也。孔子曰:“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說仁孝者,莫辨於此。

古初生民,大較與天相近,堯非親,桀非疏,人之不能分天,猶魚之不能離水也。故動必本天,言必稱天,非以下合上之意。中古聖人,替以道字,本欲易曉,後來卻只往道上求,便覺與天稍隔一塵。末世並道字不識,支離淆雜,日日戴皇天履后土,不知天地在於何處,所以人小而天大,遂謂禮樂為顯,鬼神為幽,肝肺為內,耳目為外,幾席為近,燕、貊為遠。《詩》云:“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是在何處?

人之一身即理也,深愛己者,須先識己,識得在己,何暇奉人。今人為不善,欲害人,為穿窬,非本心也,以為不如是,不足以取勝於鄉黨之間,故為人而冒為之。其為善者,不忮不求,亦非本心也,以為不如是不足以酬士大夫之義,故亦為人而強為善。是善固為人而不善亦為人也。孟子曰“人役”,莊子曰“謏人”,此輩是也。率性之理,有何光景?有何聲采?天下之至淡在焉。今人祇為世情束縛,不能埋頭反己,理會性分,只是揀題選事,供奉它人耳目,竟與自家無乾。孔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性無善不善,所謂人生而靜也。程子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性”,張子曰“性未成則善惡溷”是也,其有善者,是繼之者也。所謂元者善之長,無對者也。性體空洞,何嘗有孝弟來!孝弟者,善之有徵而易見者耳。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知善也,非知孝也。有知則有善,無知則無善也,是習之初也。由是而稍長,未有妻子而慕父母,是習於善以保其善也。由是而慕少艾慕妻子以懟父母,是習於不善以喪其善也。其習為善者固此知識,其習為不善者亦此知識,知識即性也,故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民可使由之,順帝之則也;不可使知之,不識不知也。民用智,則不能由;聖人以人治人,用智則鑿矣。夫人安之難,起之易,聖人不使知之,安之也。老子曰:“道非明民,將以愚之。”是以知為明之也。

古之學者必有宗,學無宗則無以一道德。孔子既沒,此時當立宗,子夏、子游、子張欲事有若,正此意也。時年長莫如子貢,學醇莫如曾子,然子貢又獨居三年,曾子年最少,惟有若年亞子貢,而學亦大醇,故門人多宗焉。使曾子稍能推之,則宗立矣。七十子之徒,朝夕相依,各陳孔子之業,則微言豈易絕哉!惟失此舉,其後子夏居魏,子張居陳,子貢居齊,漫無統一,闕里散後,諸賢再無麗澤之資。西河之人疑子夏為夫子,而荀況、莊周、吳起、田子方之徒,皆學於孔子,而自為偏見,惟其無以就正之耳。漢時《五經》師傅最盛,有數百年之宗。彼經術耳,且以有宗而傳,我孔氏之道德,再傳而失之者,宗之散也。余觀有若言行,如《魯論》、《檀弓》所載者,最為近道。其論夫子出類處,比之宰我、子貢以聞見品題者自別。故《家語》有古道之目,《左傳》有稷門之望。其沒也,魯悼公弔之。《魯論》一書出其門人所記,為萬世準繩,後世只為四科無名,又被《史記》說得鄙陋,而孝弟行仁之義,記者之詞不達其意,遂與伊川、象山有異同之說,不得列於十哲。今躋子張而詘有若於東廡,反居原憲、南容之下,豈禮也哉?必有能正之者。

周公不之魯,次子世為周公,於畿內共和是也。周之周、召,世為三公,猶魯之三桓世卿也,故曰“季氏富於周公”,非謂文公旦也。

異哉公父文伯之母也,文伯之喪,其妻哭之哀,母以為子之好內也而責之。子之好內,以訓其生則可也,若夫沒而哭,禮也。蓋穆伯之喪,穆姜以有禮稱,然而皆枝葉也。居夫之喪,而往來於季康子之家,嘵嘵辨論,忘己之失,而撓婦之得,《檀弓》、《國語》皆喜稱之,豈《草蟲》、《卷耳》之義,相君、孟姜之節為非禮乎?且曰:“朝哭穆伯,後哭文伯。”以為有不夜哭之禮。夫寡婦不夜哭,以男子之殯,必於正寢,夜行不便,故輟以待旦。非如漢人所謂避床第之嫌也。古者哀至則哭,何朝暮之有?枝葉如此,本根之撥,可窺矣。

《鄉飲酒》為賓興而舉,雖曰“鄉飲”,實王朝之禮也。故其樂歌,先王事,後家事。始歌《四牡》、《皇華》、《鹿鳴》,臣道也;次《南陔》、《白華》、《華黍》,子道也;次間《魚麗》、《由庚》、《嘉魚》、《崇丘》、《南山》、《由儀》,自臣道而推之治國之事也;次合《關雎》、《葛覃》、《卷耳》、《鵲巢》、《采苹》、《采蘩》,自子道而推之齊家之事也。至於《鄉射》,則州長所以演其鄉子弟,而未及於王事,止歌《關雎》以下而已。蓋臣子之筮仕,必有先公後私之心,然後有事可做,此聖人之意也。

江河亦土也,得水以名,未嘗有水。水流相禪,一瞬不居,非江河之有也。人見江河之多水,而孰知非其有哉!惟其不有,是以能生,負舟充查,蕃魚長龍,為世之需也。沼者,有其水者也,故留之,水性不遂,而生道息,故曰“江河競注而不流”。

生之謂性,性即氣也,言氣則不必言性。伊川曰:“論性不論氣不備。”是二性也。剛柔氣也,即性也。剛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皆性也。試以不善者言之,剛之惡,必為強梁而不為陰忮,柔之惡,必為陰忮而不為強梁。陰忮者習也,其不能互為者,以其根於性也。使其人一旦蟠然焉,則剛者必為爽闓,而不能為縝密,柔者必為縝密,而不能為爽闓,是亦性矣,故曰“善惡皆天理也”。

三代而上,體統正,論議明,不惟君子有可用,雖小人亦有可用。性非瓦礫,雖小人亦有寸長可用,上有主張之者,則亦掩庇其醜,以技奉上之欲。今之星卜醫巫,皆出羲、農,豈其自為之算五行、嘗百草哉?亦眾人之能也。後世則不然,不惟君子無以展布,雖小人亦無以展布。彼小人者,雖無恁大見識,就其所蘊,亦必平生之志,欲有立於天下。但秕政之朝,蹊徑不一,內以彌縫婦寺之間,外以揣摩人主之隱,精神心術竭盡於此,以博其富貴榮寵之私,幾時能展布其平生之一二?人見李林甫在位十九年,以為志無不行,不知幾時行得一事?蓋其精力機巧,能使祿山懾服,假使得用其才,亦足以制范陽之命。然其心方內蠱君欲,外抗楊釗,晝夜之力,窮於蹊徑,何嘗得少用其才?嗚呼!鼓舞作用之人才,非聖人,其孰能之?

人畜羊豕,逐豺虎,善惡至明矣。其所謂善惡,抑物之情耶?人之情耶?羊豕以其利於己也而愛之,豺虎以其害於己也而憎之,非天之生物,果有所擇也。天之賦物,惟有生理,騶虞之不殺,豺虎之食人,總是率性,於人有何恩怨?但鳥獸不可與同群,為人計者,惟遠之而已。周公驅猛獸,程子放蠍,皆不殺之。此處須理會天之生人生物,是生理也;其為人,為羊豕,為豺虎,是各正性命也。豺虎而不吞噬,則何以為生哉?且人之畜羊豕也,豈惟愛之,亦噬之而已矣。佛戒殺,聖人不戒殺,此處難著愛憎字。或曰:“人之食鳥獸也,亦大之噬小與?”余曰:“大豈能噬小,鼠之食肉,鳥之啄牛,蠅蚋之食人,豈盡噬小哉!此理相循無端,人不能泥,泥則無易矣。”

方長不折,非止愛物,只自養仁,不獨賢者有此心也。今人見折花將蕋,便自不忍;及斬刈合抱,就以為當然,了無顧惜。其不忍之心,沒於見材之可用也,有欲故也。惟有欲便不能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