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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右王門學案·忠介鄒南臬先生元標

作者:黃宗羲

鄒元標字爾瞻,別號南臬,豫(?)之吉水人。萬曆丁丑進士。其年十月,江陵奪情,先生言:“伏讀聖諭:‘朕學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而去,墮其前功。’夫帝王以仁義為學,繼學為志,居正道之功利,則學非其學,忘親不孝,則志非其志。皇上而學之志之,其流害有不可勝言者。亦幸而皇上之學未成,志未定,猶可得儒者而救其未然也。”懷疏入長安門,值吳、趙、艾、沈以論奪情受杖。先生視其杖畢,出疏以授寺人。寺人不肯接,曰:“汝豈不怕死,得無妄有所論乎?”先生曰:“此告假本也。”始收之。有旨杖八十,戍貴州都勻衛。

江陵敗,擢吏科給事中。上陳五事:培君德,親臣工,肅憲紀,崇儒術,飭撫臣。又劾禮部尚書徐學謨、南京戶部尚書張士佩,罷之。學謨者,首輔申時行之兒女姻也。既非時行所堪,而是時黨論方興,謂“趙定宇、吳復菴號召一等浮薄輕進好言喜事之人,與公卿大臣為難”,大臣與言官相論訐不已,先生尤其所忌,故因災異封事,降南京刑部照磨。乙酉三月,錄建言諸臣,以為南京兵部主事,轉吏部,歷吏刑二部員外、刑部郎中。罷官家居,建仁文書院,聚徒講學。光宗起為大理卿。天啟初,陞刑部右侍郎,轉左都御史。建首善書院,與副都御史馮恭定講學。群小憚先生嚴毅,恐明年大計不利黨人。兵科朱童蒙言:“憲臣議開講學之壇,國家恐啟門戶之漸,宜安心本分,以東林為戒。”工科郭興治言:“當此干戈倥傯之際,即禮樂潤色,性命精微,無裨短長。”先生言:“先正云:‘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人生聞道,始知本分內事,不聞道,則所謂本分者,未知果是本分當否也。天下治亂,系於人心,人心邪正,系於學術,法度風俗,刑清罰省,進賢退不肖,舍明學則其道無由。湛湛晴空,鳶自飛,魚自躍,天自高,地自下,無一物不備,亦無一事可少。琳宮會館,開目如林,唄語新聲,拂耳如雷,豈獨礙此嘐嘐,則古昔談先王之壇坫耶?臣弱冠從諸長者游,一登講堂,此心戚戚。既謝計偕,獨處深山者三年。嗣入夜郎,兀坐深箐者六年。浮沉南北,棲遲田畝又三十餘年。賴有此學,死生患難,未嘗隕志。若只以臣等講學,惟宜放棄斥逐之,日以此澆其磊塊,消其抑鬱無聊之氣,則如切如磋道學之語,端為濟窮救若良方,非盡性至命妙理,亦視斯道太輕,視諸林下臣太淺矣。人生墮地,高者自訓詁帖括外,別無功課,自青紫榮名外,別無意趣,惡聞講學也,實繁有徒。蓋不知不聞道,即位極人臣,動勒旂常,了不得本分事,生是虛生,死是虛死,朽骨青山,黃鳥數聲,不知天與昭昭者飄泊何所!此臣所以束髮至老,不敢退墮自甘者也。前二十年,東林諸臣,有文有行,九原已往,惟是在昔朝貴,自歧意見,一唱眾和,幾付清流。懲前覆轍,不在臣等。”有旨慰留。

給事中郭允厚言:“侍郎陳大道請恤張居正,元標不悅,修舊怨也。”先生言:“當居正敗時,露章者何止數百人,其間不無望風匿影之徒。臣有疏云:‘昔稱伊、呂,今異類唾之矣。昔稱恩師,今仇敵視之矣。’當時臣無隻字發其隱,豈至今四十餘年,與朽骨為仇乎?虛名浮譽,空中鳥影,世不以大人長者休休有容之度教臣,望臣如村樵里媼,睚眥必報之流,則未與臣習也。”郭興治又言:“元標無是非之心。”先生言:“興治蓋為馮三元傅言發也。三元初起官見臣,臣語之曰:‘往事再勿提起。’渠曰:‘是非卻要說明。’臣曰:‘今之邊事家,具一錐鑿,越講是非,越不明白,不如忘言為愈。’蓋熊廷弼所少者惟一死,廷弼死,法不能獨無。但皇上初登寶位,才二年所,如尚書、如待郎中丞、如藩臬撫鎮諸臣,累纍槁街,血腥燕市,成何景象?老成守法,議獄緩死之意,非過也。是非從惻隱中流出,是為真心之是非,即方從哲滿朝以酖毒為言,臣謂姑待千秋者,亦是非不必太分明之一證也。”再疏乞歸,始允。未幾卒。逆奄追削為民,奪誥命。莊烈御極,贈太子太保,謚忠介。

先生自序為學曰:“年少氣盛時,妄從光影中窺瞷,自以為覺矣。不知意氣用事,去道何啻霄壤。又七年,再調刑部,雖略有所入,而流於狂路。賴文潔鄧公來南提醒,不敢放浪。閱三年,入計歸山,十餘年失之繆悠,又十餘年過於調停,不無以神識為家舍,視先覺尚遠,淨幾明窗,水落根見,始知覺者,學之有見也。如人在夢,既醒覺,亦不必言矣。學而實有之已,亦不必言覺矣。”先生之學,以識心體為入手,以行恕於人倫事物之間、與愚夫愚婦同體為功夫,以不起意、空空為極致。離達道,無所謂大本;離和,無所謂中,故先生禪學,亦所不諱。求見本體,即是佛氏之本來面目也。其所謂恕,亦非孔門之恕,乃佛氏之事事無礙也。佛氏之作用是性,則離達道無大本之謂矣。然先生即摧剛為柔,融嚴毅方正之氣,而與世推移,其一規一矩,必合當然之天則,而介然有所不可者,仍是儒家本色,不從佛氏來也。

會語

以情識與人混者,情識散時,如湯沃雪;以性真與世游者,性天融後,如漆因膠。

五倫是真性命,詞氣是真涵養,交接是真心髓,家庭是真政事。父母就是天地,赤子就是聖賢,奴僕就是朋友,寢室就是明堂。平旦可見唐、虞,村市可觀三代,愚民可行古禮,貧窮可認真心。疲癃皆我同胞,四海皆我族類,魚鳥皆我天機,要荒皆我種姓。

問“為之不厭”。曰:“知爾之厭,則知夫子之不厭矣。今世從形跡上學,所以厭;聖人從天地生機處學,生機自生生不已,安得厭?”

善處身者,必善處世;不善處世,賊身者也。善處世者,必嚴修身,不嚴修身,媚世者也。

學者有志於道,須要鐵石心腸,人生百年轉盻耳,貴乎自立。

後生不信學有三病:一曰耽閣舉業,不知學問事,如以萬金商,做賣菜傭;二曰講學人多迂闊無才,不知真才從講學中出,性根靈透,遇大事如湛盧刈薪;三曰講學人多假,不知真從假中出,彼既假矣,我棄其真,是因噎廢食也。

問“儒佛同異。”曰:“且理會儒家極致處,佛家同異不用我告汝。不然,隨人口下說同說異何益?”

問“如何得分明”。曰:“要胸中分明,愈不分明。須知昏昏亦是分明,不可任清明一邊。昭昭是天,冥冥是天。”

馬上最好用功,不可放過。若待到家休息,便是馳逐。

老成持重,與持立保祿相似;收斂定靜,與躲閒避事相似;謙和遜順,與柔媚諧俗相似。中間間不容髮,非研幾者鮮不自害害人。

說清者便不清,言躬行者未必躬行,言知性命便未知性命,終日說一便是不一,終日說合便是不合,但有心求,求不著便著。

人只說要收斂,須自有箇頭腦,終日說話,終日幹事,是真收斂。不然,終日兀坐,絕人逃世,究竟忙迫。

橫逆之來,愚者以為遭辱,智者以為拜賜;毀言之集,不肖以為罪府,賢者以為福地。小人相處,矜己者以為荊棘,取人者以為砥礪。

目無青白則目明,耳無邪正則耳聰,心無愛憎則心正。置身天地間,平平鋪去,不見崖異,方是為己之學。學者好說嚴毅方正,予思與造物者游,春風習習,猶恐物之與我拂也。苟未有嚴毅方正之實,而徒襲其跡,徒足與人隔絕。

未知學人,卻要知學,既知學人,卻要不知有學;未修行人,卻要修行,既修行人,卻要不知有修。予見世之稍學修者,嘵嘵自別於人,其病與不知學修者,有甚差別?

予別無得力處,但覺本分二字親切,做本分人,說本分話,行本分事。本分外不得加減毫末,識得本分,更有何事!

道無揀擇,學無精粗。

下學便是上達,非是下學了才上達,若下學後上達,是作兩層事了。

學問原是家常茶飯,濃釅不得,有一毫濃釅,與學便遠。(以上《龍華密證》)

孟我疆問:“如何是道心人心?”曰:“不由人力,純乎自然者,道心也;由思勉而得者,人心也。”

我疆問:“孔子云:‘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故曰,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子思發之為不睹不聞,陽明又云:‘若睹聞一於理,即不睹不聞也。’其言不同如此!”曰:“孔子懼人看得太粗,指隱處與人看,陽明恐人看得甚細,指顯處與人看,其實合內外之道也。”(以上《燕台會記》)

問“吾有知乎哉章”。曰:“鄙夫只為有這兩端,所以未能廓然。聖人將他兩端空盡無餘了,同歸於空空。”曰:“然則致知之功如何?”曰:“聖人致之無知而已。”曰:“然則格物之說如何?”曰:“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體物而不可遺,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此真格物也。”(《南都會記》)

識仁即是格物。

問“識仁”。曰:“夫子論仁,無過‘仁者,人也’一語。當日我看仁做箇幽深玄遠,是奇特的東西,如今看到我輩在一堂之上,即是仁,再無虧欠,切莫錯過。”

問:“夫子只言仁之用,何以不言仁之體?”曰:“今人體用做兩件看,如何明得?余近來知體即用,用即體,離用無體,離情無性,離顯無微,離已發無未發。非予言也。孟子曰:‘惻隱之人,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體會自見。”

問:“生機時有開發,奈不接續何?”曰:“無斷續者體也,有斷續者見也。”曰:“功將何處?”曰:“識得病處即是藥,識得斷處就是續。”

一堂之上,有問即答,茶到即接,此處還添得否?此理不須湊泊,不須幫帖。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盡者了無一物,渾然太虛之謂,心性亦是強名。(以上《龍華會記》)

問:“其心三月不違仁,仁與心何所分別?”曰:“公適走上來問,豈有帶了一箇心,又帶了一箇仁來?公且退。”

恕者,如心之謂。人只是要如己之心,不思如人之心,如己如人,均齊方正,更說甚一貫。

有言“不能安人,如何算得修己”。曰:“我二十年前,熱中亦欲安人,今安不得,且歸來。我與公且論修己。修己之方,在思不出其位,在素位而行。公且素位,老實以行誼表於鄉,便是安人。不然,你欲安人,別人安了你。”

塘南先生問:“佛法只是一生死動人,故學佛者在了生死。”曰:“人只是意在作祟,有意則有生死,無意則無生死。”(以上《元潭會記》)

歐陽明卿問曰:“釋氏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曰:“子何見其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曰:“樣樣都拋了。”曰:“此處難言,有飯在此,儒會吃,釋亦會吃,既能吃飯,總之皆可以治天下國家。子謂釋樣樣拋了,故不可;儒者樣樣不拋,又何獨不能治天下國家?”

(所謂不能治天下國家,如唐、虞、三代之治,治之也。若如後世之治,無論釋氏,即胥吏科舉之士,及盜賊菜傭牛表,無不可以治天下國家,而可以謂之能治乎?先生之許釋氏,亦不過後世之治也。) 

私慮不了,私慾不斷,畢竟是未曾靜,未有入處。心迷則天理為人慾,心悟則人慾為天理。(以上《鐵佛會記》)

問“天下歸仁”,曰:“子無得看歸仁是奇特事,胸中只芝麻大,外面有天大。子齋中有諸友,與諸友相處,無一毫間隔,即是歸仁;與妻子僮僕,無一毫間隔,便是歸仁。若舍見在境界,說天下歸仁,越遠越不著身。”(《太朴會記》)

有因持志入者,如識仁則氣自定;有由養氣入者,如氣定則神目凝;又有由交養入者,如白沙詩云:“時時心氣要調停,心氣功夫一體成。莫道求心不求氣,須教心氣兩和平。”此是先輩用過苦功語。(《青原會記》)

問:“誠意之功,須先其意之所未動而誠之,苦待善惡既動而後致力,則已晚矣。果若此,則慎獨之功,從何下手?”曰:“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無敵真慎獨也。人所不知,己所獨知,多流入識神去。‘先其意之所未動而誠之’,愚謂既雲未動,誠將何下手?莫若易誠而識之,即識仁之謂。未發前,觀何氣象意思?‘善惡既動而後致力,則已晚’,此為老學者言,初學者既發後,肯致力亦佳”。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慾縛。私慾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此心依舊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

問“生死”。曰:“子死乎?”曰:“未死。”曰:“何未死?”曰:“胸中耳目聰明,色色如赤子時。”曰:“子知生矣,知生則知死,不必問我。”

問“知天命”。曰:“日間問子以時義,子必曰:‘知。’問子以家宅鄉里事,子必曰:‘知。’此知之所在,即命也,即陰陽五行之數也,亦即天命也。說到知之透徹地,少一件不得。”

名世不系名位,每一代必有司此道之柄者,即名世也。

求放心者,使人知心之可求也。心要放者,使人知無心之可守也。卑者認著形色一邊,高者認著天性一邊,誰知形色即是天性,天性不外形色,即“仁者人也”宗旨。

予歸山十五年,只信得感應二字。

問“《復卦》”。曰:“有人於此,所為不善,開心告語之,渠泫然泣下,即刻來復矣。”

問“《有孚》於小人,乃去佞如拔山,何也?”曰:“欲去佞,所以如拔山,君子惟有解,解者悟也,悟則不以小人待小人,所以孚小人。”

問“居德則忌”。曰:“即如今講學先生,不自知與愚夫愚婦同體,只要居德,所以取忌。”

有學可循,是曰洗心,無心可洗,是曰藏密。

除知無獨,除自知無慎獨。

真正入手,時時覷不睹不聞是甚物,識得此物,真戒懼不必言矣。(以上《問仁會錄》)

問:“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不知四十以後,尚可為善否?”曰:“八十尚可,況四十乎?此俱從軀殼上起念。”問:“邇日學者始學,先要箇存守,是未擇中庸而先服膺,未明善而先固執,證之博學審問之說無當也。”曰:“學貴存守,但存守之方不一,故問辨以擇之。蓋學而後有問,學即存守也,不學何問之有?如行者遇歧路即問,問了又行,原非二事。若謂不待存守而先擇,則是未出門而空談路徑也。”(《鷺洲會記》)

止原無處所,正無可止,則知止矣。

問:“心如何為盡?”曰:“盡者水窮山盡之謂。人心原是太虛,若有箇心,則不能盡矣。”

萬古學脈,人人所公共的,漁樵耕牧,均是覺世之人,即童子之一斟酒處,俱是學之所在。若曰“我是道,而人非道”,則喪天地之元氣也。

新安王文軫曰:“丁酉在南都參訪祝師,認心不真,無可撈摸。坐間日影正照,祝師指曰:‘爾認此日影為真日,不知彼陰暗處也是真日。’因此有省。”曰:“爾道認心不真,無可撈摸,不知無可撈摸處,便是真心。”

問:“吾人學問,不勾手者,正以有所把捉,有好功夫做故也。有把捉時,便有不把捉時,有好功夫時,便有不好功夫時。”曰:“此可與透身貼體做功夫者商量,若是此學茫茫蕩蕩,且與說把捉做功夫不妨。”

先生謂王文軫曰:“到不得措手處,還有功夫也無?”軫曰:“無功夫。”先生曰:“仍須要退轉來。”軫曰:“有功夫而不落常,無功夫而非落斷,為而無為,謂之無功夫也可。”先生曰:“就說有功夫,又何不可!”

問“不孝有三章”。曰:“看來箇箇犯此。子輩不莊敬嚴肅,即是惰其四肢。予四十以後,出入不經我母之手,非貨財私妻子乎?飲食起居,任從自便,非從耳目之欲乎?不受人言,即是鬥狠。體貼在身,時時是不孝。”

天地萬物皆生於無,而歸於無。一切蠢動含靈之物,來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往,故其體本空。我輩學問,切不可向形器上布置,一時若妍好,終屬枯落。雖然空非斷滅之謂也,浮雲而作蒼狗白衣,皆空中之變幻所必有者,吾惟信其空空之體,而不為變幻所轉,是以天地在手,萬化生身。今有一種議論,只是享用現在,才說克治防檢,便去紐捏造作,日用穿衣吃飯,即同聖人妙用,我竊以為不然。夫聖凡之別也,豈止千里?

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如何證得學問?只是不起意,便是一體,便是渾然。所以乍見非有為而不為,齊王有不知其心之所然也。(以上《仁文會記》)

講義

人若真仁,直心而言為德言,根心而發為生色。不然,強排道理,遮飾有德,皆巧言也;危冠危服,一面笑容,皆令色也。彼方自負道統,自認涵養,不知去仁何啻千山萬水,到不如鄉里樸實老農老圃,可與之入道。(以上《巧言令色》)

有子說和,又必以禮節,是看和自和,禮自禮。子思子曰:“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若又要以禮節之,何以謂之和?(《禮之用》)

口之於味,耳之於聲,目之於色,鼻之於臭,四肢之於安逸,非性乎?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禮之於賓主,智之於賢者,聖人之於天道,非性之故物乎?(《溫故》)

近世學者,以知是知非為良知。夫是非熾然,且從流於情識而不自覺,惡在其為良知?(《誨女知之》)

仕學一道,隱顯一心,孝友即是政事。若曰“居位別有政事”,此託詞以答,或人則視政事孝弟為兩事矣。(《子奚不為政》)

夫道一而已矣。以為有一,卻又是萬,以為有萬,卻又是一。一即萬,萬即一。如學者雲“以一貫萬”,是一是一,萬是萬,豈不是兩件?(《一貫》)

舊說思與之齊,是從他人身上比擬,一團世俗心腸。思與之齊,必不能思齊,原齊則無不齊。不賢只是一念差了。我自省不賴此學,一念而差,與渠爭多少,待人自無不恕。(《見賢見不賢》)

學道之士,在世途極是不便,向道不篤的,易生退轉。若真信千古而得一知者,猶比肩也,何孤立之有?不能自立,東挨西靠,口嘴上討得箇好字,眼前容易過,誤卻平生事業矣。(《德不孤》)

伯夷是清,伊尹是任,柳下惠是和,還有箇器在。(《女器也》)

學不見體,動輒落顯微二邊。(《文章性天》)

出戶即是由道,非是由戶與由道有分別。(《出不由戶》)

學者若不從大光明藏磨勘,露出精彩,群居終日,雖說若何為心,若何為性,若何為孔門之旨,若何為宋儒之旨,是言不及義也。終日依倚名節之跡,彷彿義理之事,是好行小慧也。(《群居終日》)

吾輩在此一堂講學,所親就者大人,不虛心受益,卻是狎大人。所講究者聖言,不虛心體貼,卻是,侮聖言。記得少年時,在青原,當時我邦濟濟大人在席,今皆物化,蹈狎大人之弊。又記得一友。將《四書》諸論,互相比擬,一先正答曰:“總只是非禮之言。”(《畏天命》)

鄉愿一副精神,只在媚世,東也好,西也好,全在毀譽是非之中。聖人精神,不顧東,不顧西,惟安我心之本然,超出毀譽是非利害之外。(《鄉愿》)

德本明也,人只爭一箇覺耳。

“須知人人具有至善,只是不止,一止而至善在是”。曰:“何以止?”“無意必固我是已。”

學不知止,漫言修身,如農夫運石為糞,力愈勤而愈遠矣。(《大學》)

《大學》之要,無意而已。無意入門,誠意而已。然徒知誠意,不知意之面目,未有能誠意者。故教人以觀意之所自來,何處看得?只在毋自欺。毋自欺何處體貼?你看人聞惡臭那箇不掩鼻?見好色那箇不喜歡?這箇好惡,就是意根。那箇人不求自慊?又小人為不善,見君子厭然,厭然處亦是真意。這箇真意髮根處,至貴無對,所以謂之獨。君子慎獨,從心從真,只是認得此真心,不為意所掩,故通天通地,指視莫違,心廣體胖,斯為真慎獨。後儒之所謂慎獨者,則以身為桎梏,如何得廣與胖?無意之旨荒矣。(《誠意》)

學者一向說明德,說親民,說止至善,說格物,千言萬語,旁引曲譬,那箇是宋儒說,那箇是我明大儒說,縱說得伶俐,與自家身心無乾。一到知止,則水盡山窮,無復可言。說如此方謂之致知,方謂之格物,此謂之本。(《知止》)

先生以知止為《大學》之宗。

離已發求未發,即孔子復生不能。子且觀中節之和,即知未發之中,離和無中,離達道無大本。(《中和》)

何謂之索隱?今講學者外倫理日用說心性,入牛毛者是已。何以謂之行怪?今服堯服,冠伊川冠之類。(《索隱行怪》) 

一字,即吾道一以貫之之一。聖人說道理零碎了,恐人從零碎處尋道理,說天德也說到一來,說王道也說到一來。正如地之行龍,到緊關處,一束精神便不散亂。(《所以行之者一》)

人之生也直,直道而行,不直則曲,所以須致曲。如見孺子入井,自然怵惕惻隱之心,直也;納交要譽惡聲,斯曲矣。然則何以致之?程子云:“人須是識其真心。”此致曲之旨也。(《致曲》)

有問:“自成自道者。”曰:“子適來問我,還是有人叫子來問我,還是自來問的?”曰:“此發於自己,如何人使得?”曰:“即此是自成自道。”(《自成自道》)

善與人同,不是將善去同人,亦不是將人善來同我。人人本有,箇箇圓成,魚游於水,鳥翔於天,無一物能問之也。(《善與人同》)

赤子之心,真心也。見著父母,一團親愛,見著兄弟,一團歡欣,何嘗費些擬議思慮?何曾費些商量?大人只是不失這箇真心,便是聖學不明。愁赤子之心空虛,把聞見填實,厭赤子之心真率,把禮文遮飾。儒者以為希聖要務,不知議論日繁,去真心日遠。無怪乎大人不多見也。象山云:“縱不識一字,終是還他堂堂大人。”(《赤子之心》)

文集

“從心所欲不踰矩”。世儒謂從者縱也,縱其心,無之非是。此近世流弊。竊謂矩,方也;從心所欲,圓也。圓不離方,欲不離矩。

心,神物也,豈能使之不動?要知動亦不動耳,寂感體用,原未有不合一,故求合一,便生分別,去合一之旨愈遠。

吾輩動輒以天下國家自任,貧子說金,其誰信之。古人云,了得吾身,方能了得天地萬物。吾身未了,縱了得天地萬物,亦只是五霸路上人物。自今以往,直當徹髓做去,有一毫病痛,必自照自磨,如拔眼前之釘,時時刻刻始無媿心。

吾輩無論出處,各各有事,肯沉埋仕途便沉埋,不肯沉埋,即在十八重幽暗中,亦自驤首青霄。世豈有錮得人?人自無志耳。

夫道以為有,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未嘗有也。以為無,出往游衍,莫非帝則,未嘗無也。有無不可以定論者,道之妙也。知道者言有亦可,言無亦可,不知道者言無著空,言有滯跡。

道心為主者,世情日淡,世情日淡而後能以宰世,不為世所推移。識情為主者,世情日濃,世情日濃且不能善其身,又安能善天下!

敬者,主一無適之謂。夫所謂一者,必有所指,莊嚴以為敬者,涉於安排;存想以為敬者,流於意識。不安排而莊,不意識而存,此非透所謂一者不能。一者無一處不到,而不可以方所求,無一息不運,而不可以斷續言。知一則知敬,知敬則知聖學矣。

舜為法天下,自天下起念,可傳後世。自後世起念,如今人只在自家一身一家起念,較是非毀譽,眼在一鄉,則結果亦在一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