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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中王門學案·布衣董蘿石先生澐(附子穀)

作者:黃宗羲

董澐字復宗,號蘿石,晚號從吾道人,海鹽人。以能詩聞江湖間。嘉靖甲申年六十八,游會稽,聞陽明講學山中,往聽之。陽明與之語連日夜,先生喟然嘆曰:“吾見世之儒者,支離瑣屑,修飾邊幅,為偶人之狀。其下者,貪饕爭奪於富貴利慾之場,以為此豈真有所為聖賢之學乎?今聞夫子良知之說,若大夢之得醒,吾非至於夫子之門,則虛此生也。”因何秦以求北面,陽明不可,謂“豈有弟子之年過於師者乎?”先生再三而委質焉。其平日詩社之友招之曰:“翁老矣,何自苦!”先生笑曰:“吾今而後始得離於苦海耳,吾從吾之好。”自號從吾。丙戌歲盡雨雪,先生襆被而出,家人止之不可,與陽明守歲於書舍。至七十七而卒。先生晚而始學,卒能聞道。其悟道器無兩,費隱一致,從佛氏空有而入,然佛氏終沉於空,此毫釐之異,未知先生辨之否耶?

董穀字石甫。嘉靖辛丑進士。歷知安義、漢陽二縣,與大吏不合而歸。少游陽明之門,陽明謂之曰:“汝習於舊說,故於吾言不無牴牾,不妨多問,為汝解惑。”先生因筆其所聞者,為《碧里疑存》,然而多失陽明之意。其言“性無善惡”,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又言“性之體虛而已,萬有出焉,故氣質之不美,性實為之。全體皆是性,無性則並無氣質矣。”夫性既無善無惡,賦於人則有善有惡,將善惡皆無根柢歟?抑人生而靜以上是一性,靜以後又是一性乎?又言“復性之功,只要體會其影響俱無之意思而已”。信如斯言,則莫不墮於怳惚想像,所謂求見本體之失也。學者讀先生之書,以為盡出於陽明,亦何怪疑陽明之為禪學乎!

日省錄

凡事多著一分意思不得。多著一分意思,便私矣。

從先師往天柱峰,一家樓閣高明,花竹清麗,先生悅之。往日曾以其地求售,悔不成約。既而幡然曰:“我愛則彼亦愛之,有貪而無恕心矣。”再四自克,行過朱華嶺四五里,始得淨盡。先生言“去欲之難如此’。

今人只是說性,故有異同之論,若見性,更無異同之可言。

求心錄

內不見己,外不見人,即是任理。

千病萬痛從妄想生,故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

知過即是良知,改過即是致知。

恭默思道,凡思道者則自然恭默,非恭默以思道也。若一時不在道,則此心放逸,而恭默之容無矣。

但要去邪念,不必去思,思者,吾心之變化也。正如風、雨、露、雷,種種各別,皆是太虛,太虛非此則亦無體,此雖可見,然實無作為,亦何從而見之也!

但有一毫厭人之心,即謂之不敬,稍有此心,則人先厭我矣。

但依得良知,禮法自在其中矣。

心無所希,名之曰道。

見性是性。

聞驢悟道,因觸而碎。悟在聞前,道在驢外。

橫逆之來,自謗訕怒罵,以至於不道之甚,無非是我實受用得力處。初不見其可憎,所謂山河大地,儘是黃金,滿世間皆藥物也。

心無體也,綱常倫物、形質器用與心為體,舍萬象無太虛,舍萬事無心矣。分之則為物,合之則為心,見物便見心,離物見心亦是見鬼。此艮背行庭之義也。

理之成形,因謂之氣。

費處即是隱,不作體用看。

五星聚奎,洛大儒斯出。五星聚室,陽明道行。

碧里疑存

程子曰:“既思即是已發。”即如程子之言,則存養功夫如何下手?蓋謂之中者,無形象可求,只要體會其影響俱無之意思而已。太虛寂寥,無適無莫,是謂之中。惟人於已發處不能加省察之功,遂使未發無朕之時,亦結成有物之毒。陽明以瘧喻之,故發而中節,省察所致,和既得矣,體亦中焉。省察即是存養,非別有存養可以下手也。

費者言道,無所不在也。隱者所以著其實也,妙不可思,無象與理之分。夫婦所能知行,自籩豆之事,以至屠沽之事,專一事則知一事,能幹當一事。此形而下者,聖人天地所不知。能形器無非是理,不可控揣此形而上者。蓋事哲理之別名,語事則千殊萬異,語理則聲臭俱無,大的就是小的。有見於此,則洞然無物,鳶飛魚躍,舉目所在,可迎刃而解矣。

事之所以前知者,蓋前後時耳。而理無前後,萬古而上,千世而下,同一瞬耳,惟因人之有念,則念之所在,遂隔生死,而理之通達無間者始味矣。故不起念,便能前知。下此一等,則由數而得,數與理通一無二,但以數推則有所倚,故不如至誠。至誠之道如洪鐘,未嘗有聲,由扣乃有聲,而其聲固未嘗無也。數用則知,不用則不知。然既涉於知,則未免繫念,故用便近二,知不如不知之為愈也。

《震澤語錄》載學者問天下歸仁,先須從事四勿,久當自見。先生曰:“固是。然自要便見得。”范伯達問曰:“天下歸仁只是物,物皆歸吾仁。”先生指窗問曰:“此還歸仁否?”范默然。其後陳齊之有詩云:“大海因高起萬漚,形軀雖異總同流。風漚未狀端何若?此際應須要徹頭。”蓋仁之體段潔淨精微,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不容一毫粘帶,粘著即死而仁隱矣。今所以不能便見得者,止因粘帶之念不忘,起心思索即差千里。范之所以默然者,病在於轉念生疑,遂死於此。窗未嘗不歸吾仁,而吾自捍格之耳。粘帶不生,即風漚未狀時景象。蓋情順萬事而無情,即是粘帶不生。苟畏事而求無事,則粘帶益多矣。

《震澤語錄》范元長曰:“此只是道體無窮。”先生曰:“道體有多少般?在人如何見?須是涵泳方有自得。”陳齊之有詩云:“閒花亂蕊競紅青,誰信風光不暫停。向此果能知逝者,便須觸處盡相應。”蓋所謂道體,即是仁也。仁只是一團生生之意,而其要本於慎獨,慎獨而還其無聲無臭之天,則萬物一體而純亦不已矣。至此則潔淨精微而粘帶不生,杳無朕作而宛然可見。聖人非見水,乃自見其心也。天下無性外之物,而觸處相應,雖遇盤石亦不捨晝夜矣,豈必川哉?性者,天地萬物之一原,即理是也。初本無名,皆人自呼之。以其自然,故曰天;脈絡分明,故曰理;人所稟受,故曰性。生天生地,為人為物,皆此而已。至虛至靈,無聲無臭,非惟無惡,即善字亦不容言。然其無善無惡處,正其至善之所在也,即所謂未發之中也。窮推本始,雖在天亦有未發之中,即未賦物時是也。既賦即有不齊,乃陰陽奇偶,自然之象。天地無心,而成化雜然並賦,豈有美惡之分?要之美惡之名,亦起於人心違順愛憎之間云爾。故性之在人,不能無美惡,然人生而靜以上,所謂天之性者,理之本然,不以美惡而增損,雖甚惡之人,亦未嘗不自知之也。人能全其無善無惡、人生而靜之本體,斯真性矣,斯至善矣。朱子析理氣為二物,以性之不善歸咎於氣質,而不知氣質之不美,性實為之。全體皆是性,無性則並無氣質矣,況美惡乎?性之體,虛而已,而萬有出焉。聖人未嘗有仁義禮智信之說也,至孟子始言四端,宋儒又以之分屬五行,(漢已分屬,不始於宋。)未免牽合附會。且天亦非有四時,乃陰陽細分耳。陰陽亦非二物,乃一氣屈伸耳。故先天惟一氣,氣惟一理,理惟一性,性惟一虛。

所謂道者,非有物也,只是一個乾淨得緊。門人卻疑聖人有隱,無非推測、馳求,正坐不乾淨之病。聖人曰:“吾無隱乎爾!”吾無所往而不顯示於汝者,止是一個孔丘而已,此軀之外,更何有哉!

性學之所以流於支離者,因泥於心性情才名色多而致然也。不知總是一性,初非二物,如惻隱字乃所性發而不忍之名,從微至著,充之則為仁,非是仁在中而緒見外也。余仿此。

仁義禮智,即是知覺運動之妙處。

朱子言“渾然之中,萬理畢具”。要在學者善觀,如以為真有萬理,則誤矣。

胡太常秀夫,因閱《大成樂》,始悟金聲玉振,非如註之所云也。蓋樂按一聲八音並作,齊起齊止,不容斷續。然必始編鐘而末編磬,合八音而成一聲,故金石二音,相去但有毫釐之間。既要翕如,又要純如,又要皦如、繹如,又必自金以漸而至石,所以為難。條理雲者,既循序,又和美,且分明也。蓋樂作一聲,必主一字,如“大哉宣聖”之類,“大”字要如此條理,“哉”字亦要如此條理,字字相連如貫珠,不許生澀而間斷,謂之繹如。若先擊鏄鍾,後擊特磬,何難之有!況鏄鍾、特磬,古無是器,而樂之起止,乃是柷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