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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遺 卷二

作者:袁枚

福建高南疇觀察,官江南時,與余交好。遭患難後,三十年不通音問。庚戌秋,其子竹筠袖詩相訪。《壽陽》云:“陟險攀藤上,呂曉勢百尋。路危遲馬步,峰峻怯人心。殘夢扶鞍續,愁懷對月深。前程都莫辨,雲霧濕衣襟。”《青玉峽》云:“人隨飛鳥渡,僧帶斷雲來。”《平山堂》云:“紫蝶緩隨人影去,綠楊低護畫船行。”皆佳句也。嗚呼!余見公子時,年才六七,方疑流落何所,而竟能清詞麗句,卓然成家;可謂佳公子矣!

吾鄉金江聲觀察有句云:“蕭寺秋聲流夕磬,酒樓紅影上春燈。”陽湖楊宇昭有句云:“滿林黃葉通樵徑,繞郭紅燈半酒家。”

余丙辰入都,胡稚威引見徐壇長先生,己丑翰林,年登大耋,少游安溪李文貞公之門,所學一以安溪為歸。詩不求工,而間有性靈流露處。《贈何義門》云:“通籍不求仕,作文能滿家。坐環耽酒客,門擁賣書車。”真義門實錄也。《幽情》云:“酒伴強人先自醉,棋兵舍己只貪贏。”《安居》云:“入坐半為求字客,敲門都是送花人。”亦《圭美集》中出色之句。

溧陽彭賁園先生,素無一面,寄《雲溪詩集》見示。有筆有書,亦唐亦宋,不愧作者。佳句如:《雨阻淮上》雲;“春氣勒堤柳,水光團野煙。”《舟中》云:“長河欹枕過,片月貼帆飛。”《劍津》云:“早知神物終當化,何似豐城便永埋?”《無題》云:“月展璧輪宜喚姊,風吹池水最乾卿。”皆妙。又《接家書》云:“有客來故鄉,貽我鄉里札。心怪書來遲,反覆看年月。”只此二十字,寫盡家書遲接之苦。先生名光斗,出仕閩中。

某有句云:“落月鋪滿地,秋聲尋到門。”余愛其中一“尋”字。因憶厲太鴻有“明月出樹如相尋”,七字亦復相同。

武陵胡少霞蔚老於蓮幕,死後,雲南彭竹林明府鐫其《萬吹樓遺稿》付余曰:“此少霞一生心血,先生為存其人,可乎?”余錄其《渡口》五絕云:“渡口秋來樹,迎風葉葉黃。懷人相望久,猶道是斜陽。”《和史梧岡》云:“蓬萊回首隔山河,王子吹笙帝子歌。聞說長春在天上,春秋應比世間多。”

蘇州汪山樵明府,獻《聖祖南巡》詩,蒙召入南書房。一日,聖祖坐內廷,取榻上冊顧諸臣曰:“卿等試看此冊:是何人筆墨?”皆奏曰:“似翰林陳邦彥。”上笑曰:“非也。此是邦彥內弟汪俊所書,詩字俱佳。”其受知如此。鏇出宰醴泉,以詩酒罷官。余在薛生白家,與同宴集,來往甚歡,欲覓其遺稿,竟不可得。近見少霞有懷汪一絕云:“幾年著作直承明,萬壽詩章御榻橫。曾說九重親賞識,是何年少有韓擁!”

宜興儲玉函太守,同年梅夫之從子也。詩筆與其弟玉琴相似,而尤長於五言。{過舅氏別業》云:“乞墅歡游地,重來舊業存。敲冰進孤艇,曝日聚閒門。林影深藏屋,湖光冷逼村。廿年人事改,昔夢向誰論?”佳句如:“竹陰清石磴,花色淡秋衣。”“遠鍾清過水,深竹暮連山。”又:“春煙浮綠野,夜火滿丹陽。”對仗亦巧。

桐城李仙芝,自稱抱犢山人,館方氏一梅齋;夜半關門,宿鳥驚噪,因得“推窗驚鳥夢”五字,以為似賈浪仙。然終未成篇也。又隔五年,為山館蟲聲棖觸,方足成一律雲;“宵深寒氣重,山館劇淒清。夜月猿僵臥,秋螢鬼擁行。推窗驚鳥夢,就枕聽蟲聲。寂寂孤燈燼,匡床已二更。”又,《客金陵見新燕有感》云:“尋巢擇室幾經春,故國烏衣夢想頻。上苑喬林遷不到,生成薄命是依人。”其寓意亦可悲矣!

對聯之佳者:趙雲松見贈云:“野王之地有二老;北斗以南止一人。”龍雨蒼見贈云:“羲皇以上懷陶令;山水之間樂醉翁。”余《自題》云:“讀書已過五千卷;此墨足支三十年。”黃浩浩嘯江有句云: “花怯曉寒思就日,柳搖春夢欲依人。”胡蛟齡蔚人有句云:“前山暖日如修好,昨夜狂風尚賈余。”俱新。

一十一

諸襄七檢討性情迂傲,有弟子求題圖,先生開卷,見齊次風侍郎、周蘭坡學士先題矣,心有所忮,大書曰:“齊大非吾偶,周衰尚有髭。兩人都已寫,何必我題詩!”凡藥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參、枸杞是也。凡詩之稱絕調者,其詞必不拗:《國風》、盛唐是也。大抵物以柔為貴:綾絹柔則絲細熟,金鐵柔則質精良。詩文之道,何獨不然?余有句云:“良藥味不苦,聖人言不腐。”

一十二

常州呂映薇秀才,邀人作《簾鉤》詩。首唱云:“榮戟深深鉤影微,玉竿又上綺窗衣。呢喃燕語窺巢入,溶漾絲牽入戶飛。十里釵鑷攀絡索,一廳燈燭落珠璣。嚴公幕下憐才甚,三掛冠巾是也非?”

一十三

吳穀人太史云:“縱殊畫向鴉叉展,宛似書摹蠆尾成。”秦端崖太史云:“游空半學魚抽乙,倒掛真疑鳳是么。”吳古然雲;“眼於檻外看么鳳,手出樓頭見美人。”又,穀人云:“分明賭酒曾籠袖,仔細抬頭怕礙冠。”皆可謂工矣!

一十四

乾隆庚戌五月二十六日,直隸完縣有一產四男者,大吏奏聞。秦西岩觀察賦詩云:“一胎不數三丁異,八士何難兩乳成。”

一十五

丙戌,方比部坳堂昂見訪隨園,留詩一冊而去。其《感懷》云:“蓑衣翡笠愧坡仙,放浪慵營洛下田。過眼功名花在鏡,驚心歲月箭離弦。鬢毛短處人應笑,髀肉生時我自憐。多謝長征識途馬,也如名將歷幽,燕。”通首氣格雄渾。與高東井交好,贈云:“貧多遊覽懷應壯,少不窮愁句自工。”

一十六

真州張湖字愚谷,詠《落葉》云:“曾為上古衣裳用,莫道闌珊是棄材。”此意古人未道。

一十七

雲南離中國七千餘里,而近日文章之士甚多,以彭氏一門為最。香山令彭少鵬、名翥者,在肇慶受業於余,曾載其佳句入《詩話》矣。今秋以獲海盜,保薦入都,過金陵,宿山中三日,購書一船而行。其人弱不勝衣,而擒盜入洋,乃有餘勇。余為驚喜,贈七古一章,載入集中。彭《獅子洋》云:“到此疑無岸,飄然天際行。珠光隨月滿,水氣與雲平。猛虎原名鎮,蓮花別有城。一聲秋夜笛,吹動故鄉情。”《澳門》雲;“天上風雲全護水,海中村落總依山。”他如:“濤聲歸壑急,海艇擱沙多。”無雲天水合,有月海山清。”“舟行未雨前,日落無人處。”皆奇境也。見訪雲;“升堂由也果,今日到隨園。”用《論語》,甚趣。其族人彭印古亦有句云:“雲深都失路,葉落不藏村。”“竹里敲詩隨鶴步,花間鼓瑟與魚聽。”“窗橫野色雲千里,松帶濤聲水一樓。”俱妙。少鵬同舟有蘇君名桷者,亦詩人也。《昆明旅次》云:“山光臨坐暗,湖氣入門涼。”《冬夕》云:“舉步霜月中,人寒影亦濕。”又有昆明翰林錢君名灃者,《留宿李氏小飲》云:“二麥將枯老卻春,南郊遍訪葛天民。九年不共尊前飲,再宿猶疑夢裡身。門接山光來異縣,牆分花氣與芳鄰。蓬瀛故事休誇說,看取風前兩鬢新。”

—十八

趙州龔簪岩名錫瑞者,工古樂府及七言長句。《龍尾關》云:“龍尾關前水,年年帶雪流。如聞天寶卒,永恨國忠謀。蜀道倉皇幸,冰山頃刻休。余兵二十萬,白骨竟誰收?”自注云:“唐時高仙芝攻大食國,安祿山討奚契丹,楊思勖討叛蠻,各喪師數萬,故及之。”又,《游飛來寺》云:“孤月晴翻江影動,亂松寒送雨聲來。”《悼亡》云:“鬼燈如見通宵績,故突猶疑帶病炊。”淚下憐余如隔世,掛遺驚汝尚持家。”贈某雲;“從戎二十執戈殳,百戰餘生膽氣粗。飲馬長江休照影,恐驚霜雪上頭顱。”

一十九

周中翰青原娶沈氏,為蓮花廳沈司馬之長女;常來隨園看花,貌明秀而性和婉,不愧名家女,不知其能詩也。歿後,其子之桂從故簏中,檢得其《思歸》云:“東風吹恨幾時消?春水連天又長潮。自嘆不如樑上燕,一年一度也歸巢。”《初晴》云:“晚霞紅映碧窗開,雁字搖空入鏡台。漸遠不知何處去,化為雲氣過山來。”

二十

每過池上,見楊柳向人低折;游山見紅牆,必是僧寺:皆眼前事也。真州李秀才濂有句云:“往來恰怪沿堤柳,低舞成行欲拜人。”又曰:“約略招提前面是,淡金塔影淺紅牆。”

二十一

錢辛楣少詹序馮畹廬之詩曰:“古之君子,以詩名者,大都自抒所得,而非有意於求名;故一篇一句,傳誦於士大夫之口。後人薈萃成書,而集始名焉。南齊張融自題其集,有《玉海金波》之名。五代和凝鐫集行世,人多笑之。近世士人,未窺六甲,便制五言。又多求名公為之標榜,遂梓集送人。宜於詩學入之不深,而可傳者少。”

二十二

畹廬者,姓馮,名懷朴,躬耕於太倉之璜徑;歿後,其詩始出。《舟中書所見》云:“進鮮河裡布帆飛,秋水清漣鱸鱖肥。掠鬢漁娃都帶濕,太湖風雨打漁歸。”五言云;“遠水籠煙闊,江天壓樹低。”飢年憎閏月,病叟厭餘生。”懶僧遲見客,冷寺早鳴蟲。”題《韓文公集》云:“一檄投溪鏇徙窟,聽言猶覺鱷魚賢。”託詞冷雋。又,“客與寒潮共到門。”七字亦佳。

二十三

太倉又有許培秀者,《題畫》云:“垂柳罨晴煙,微風揚飛絮。一帶綠陰濃,鶯啼不知處。”末二句,是聞鶯真境界,非身歷者不知。又《望月》云:“但覺溪光白,不知新月生。”《得友人信》云:“曉起聞啼鳥,書來正落花。”

二十四

七夕詩最多。家四妹棠云:“匆匆下顧塵寰處,如此夫妻有幾家?”近見休寧陳蕙畹湘有句云:“天孫莫尚嫌歡短,儂自離家已五年。”俱有情致。陳又有句云:“蛛網蒙飛絮,蜂須掛落紅。”隔岸炊煙起,柴門牧笛歸。”《楊花》云:“無賴喜遮遊客面,多情時入酒人家。”

二十五

蕪湖有鍾姓女子,名睿姑,字文貞,能詩,能畫,能琴,兼工時文,受業於寧孝廉楷。陪其師遊冶父山雲;“筍輿重去訪名山,楓葉才紅綠未斑。自把瑤琴傍溪樹,乘風一奏白雲間。”無梁殿冷石門秋,鑄劍池空水不流。苔蘚照人心自古,滿天晴雪落峰頭。”樹里湖光一鏡開,水精宮外有樓台。散花不到維摩室,親捧雲珠供佛來。”寧故宿學之士。余宰江寧時,與秦大士、朱本楫諸公,受業門下。五十年來,群賢亡盡,而寧年八十,巍然獨存,又得女弟子以衍河汾一脈,亦衰年聞之而心喜者也。

二十六

海鹽崔應榴秋谷《吳江夜泊》云:“小驛柝初起,孤篷月已上。漸息人語喧,微聞水聲響。”《真州客夜》云:“凍雨欲歇聲漸微,窺窗殘月揚清輝。此時有酒不成醉,明日無風那得歸?江水翻翻自北上,秋鴻一一皆南飛。矢歌未闋雞報曉,滿庭白露沾我衣。”

二十七

壬寅春,余游黃山,路過貴池昭明太子廟,有新撰碑文甚佳,末署名者為邑宰林夢鯉。其文古雅,似出六朝高手。乃拓其文以歸,遍問何人秉筆,絕無知者。庚戌夏間,在蘇州,門生顧立方敏恆作府學廣文,來見,出示古文四篇,其首篇即《昭明太子碑》。余不覺狂喜,自誇老眼之非花。

二十八

尹文端公病重時,有人以《秋雨殘荷圖》求題。公題云:“秋雨滿池塘,殘荷委流水。可憐君子花,衰來亦如此!”題畢,噓唏再三,未五日而卒。公諸子皆能詩。四公子樹齋以蔭得官,有句云:“三代簪纓承雨露,一家機杼織文章。”三公子兩峰以科名起家,詠《獨秀峰》云:“千丈芙蓉拔空起,為山原不藉丘陵。”文端公見而笑曰:“三兒以我為丘陵乎?”

二十九

徐上舍濤,吳江人,號江庵,少倜儻不羈。長於近體。《贈龍雨樵明府》云:“客來風簟尋琴譜,人到公庭乞法書。”龍頗重之。又,《題清霧瑤台》云:“石欄屈曲路橫斜,流水空山見落花。貪逐胎仙過橋去,不知涼露滿輕紗。”《病中與郭頻伽秀才鄧尉探梅》雲;“今朝尋花將命乞,呼童荷鍤隨我行。死便埋我梅花下,君為立石題我名。後之游者考歲年,手摸其文笑且顛。咄哉此子本多病,不死牖下死花前。”果以是年不起。

三十

謝康樂詩;“乾岩盛阻積,萬壑勢縈迴。”李白詩:“千岩泉灑落,萬壑樹縈迴。”二句不但襲其意,兼襲其詞。以太白之才,豈肯蹈襲前人?因其生平最喜謝詩,故不覺習而不察。杜少陵平生最愛庾子山,故詩亦往往襲其調,如“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之類,不一而足。

三十一

余每出門,或遠行數千里之外,撒手便行,無繫戀之意。及在客邊住久,到歸家時,賓朋相送,反覺難堪。興化任進士大椿有句云:“放船歸思減,久客別人難。”

三十二

新安王勛,字於聖,精於醫理。章淮樹觀察因其長子病重,延之診視。夫人吳氏順便請其按脈。王曰:“長郎胎瘧,無妨也。夫人脈已空矣,明年三月,恐不能過。”時夫人方強健,聞其言,以為詛咒,群笑而罵之。到期,竟如其言。余患腹疾,訪之揚州,蒙其以師禮相事,秤藥量水,有劉真長之風。出乃父槐亭森詩見示,錄其《新年到家》云:“水陸因由臘及春,到家重慶履端辰。漫談別後風霜苦,且放尊前歲月新。昨日尚為羈旅客,今宵才屬自由身。梅花不是因寒勒,有意含香待主人。”《遣興》云:“野花村酒堪娛性,山月溪風亦解懷。莫使寒梅和露菊,年年含怨望書鞋。”二詩頗見性情,他作未能稱是。初,於聖之意,欲梓乃父全稿。余止之曰:“槐亭集非不清妥,但無甚出色處。雖付棗梨,無人耐看。不如提取佳者入《詩話》中,使人讀而慕思,轉可不朽。”

廬江胡夢湘孝廉,沈本陛秀才之甥也,名光榮。早歲能吟,《歸雁》云:“雲淡影相失,月明聲更稀。”《秋夜》云:“雁來月夜關河冷,秋到江城枕簟知。”《懷人》云:“繞徑蛩聲人跡少,一庭煙散月明多。”可謂何無忌酷似其舅。

三十四

顏古翁詩,對仗最工,有不可磨滅者,如“天哀孝婦三年旱,山畏愚公一夕移”、“門羅將相文中子,例變《春秋》太史公”之類。

三十五

吾鄉鮑以文廷博,博學多聞,廣鐫書籍,名動九重;不知其能詩也。余偶見其《夕陽》二十首,清妙可喜,錄其一云:“一匝人間夕又朝,晚來依舊滿閒寮。疏分霜葉秋容淡,細點征帆別思遙。淡淡欲隨城角盡,明明還帶酒旗搖。迷藏慣匿西樓影,不似春愁不肯消。”其他佳句,如:“馬上看山多倦客,溪邊掃葉有閒僧。”問誰閒袖遮西手,老我空懷再少心。”“遠引鍾來雲外寺,漸分燈上酒家樓。”“願得少留牆一角,悔教高臥竹三竿。”“不愁一去蹤難覓,卻恐重來事轉生。”“山外有山看未足,幾回倚杖立衡門。”皆妙絕也。可稱古有 “鮑孤雁”,今有“鮑夕陽”矣。

三十六

異域方言,采之入詩,足補輿地誌之缺。古人如“鯫隅躍清池”、 “誤我一生路里采”之類,不一而足。近見梁孝廉處素履繩《題汪亦滄〈日本國神海編〉》云:“貢院繁華系客情,朝朝應辦幾番更。筵前只愛紅裙醉,拽盞何緣號撒羹。”貢院”者,館唐人處也。佐酒者號 “撒羹”。“蠟油拭鬢膩丫鬟,妾住花街任往還。那管吳兒心木石,我邦卻有換心山。”妓所居處山名“換心山”。“十幅輕綃不用勾,倩圍夜玉短屏幽。通宵學枕麻姑刺,好向床前聽鬥牛。”其俗以木為枕,號“麻姑刺”,直豎而不貼耳,故至老不聾。李寧圃太守《潮州竹枝》云:“銷魂種子阿儂佳,開袱千金莫浪夸。高卷篷窗陳午宴,爭夸老衍貌如花。”六篷船幼女呼“阿儂佳”。梳籠謂之“開袱”。幼女梳籠,以得美少年為貴,不計財帛。呼婿曰“老衍”。李公《竹枝》,亦有都知錄事之不可不記者,以其人皆有可取故也。其一云:“金盡床頭眼尚青,天涯斷梗寄浮萍。紅顏俠骨今誰是?好把黃金鑄阿星。”幕客某,流落潮陽,魏阿星時邀至舟中,供給備至,五年不衰;病癒,復資之赴省。又十年,攜重貲復游於潮,時星已色衰,載客他往。某居潮半載,俟星歸,酬以乾金,為脫噩籍。其二雲;“艷說金姑品絕倫,阿珠含笑復含顰。道儂也有冰霜志,要待蓬萊第二人。”金姑,即“狀元嫂”。阿珠,亦一時尤物。有數貴官,艷稱 “狀元嫂”卓識堅操,人所不及。阿珠笑曰:“妾貌雖遜金姑,而志頗向之;惜未遇榜眼、探花耳。”其三云:“日向船頭祝逆風,青溪三宿藥爐空。星軺不許騎雙鳳,卻悔腰間綬帶紅。”某學使惑於大風、小風,自潮至青溪六歹里,緩其程至十餘日;抵岸,又託病,在船三宿而後去。二風亦為之臥病經年。其四云:“除卻蕭郎盡路人,寶兒憨態最情真。新詩便是三生約,炯炯胸前月一輪。”湖州某與寶娘交好,特為鑄鏡一枚,鐫其定情詩於背。寶娘日夜佩之。

三十七

呂耜堂客分宜,見《嚴氏家譜》載:世蕃有兄,名世藍者,家居不仕,睦鄰敦族,後不罹於禍。今之子孫,皆其苗裔也。梁孝廉過而吊之云:“兄豈難為非競爽,子能不肖始稱賢。”

三十八

考據之學,本朝最盛。然能兼詞章者,西河、竹坨二人之外無餘子也。近日處素、諫庵兩昆弟,頗能兼之。處素將至長沙,遇順風,云:“江天如拭晚成晴,帆飽舟輕浪不驚。斜日風回草(按:民國本“風回草”作“漸從鴉”。)背落,殘霞猶映樹邊明。飯丸烏接神應助,沙觜風回草有聲。頻向篙工問前路,煙中指點武安城。”其他,五言如:“怪松連石長,歸鳥雜雲飛。”星低疑在岸,月近總隨船。”談淡蟲語續,人靜鼠聲來。”“浪花入船窗,添我硯池水。”七言如:“星光墮水白於月,樹色粘雲暗似山。”荒寺鳴鐘驚鷺起,孤村喚渡少人應。”皆妙。

三十九

泰州宮霜橋善畫能詩。余在李明府屏上,見其《秋夜寄友》云: “新涼如水撲簾勾,唧唧蟲聲動旅愁。人到饑寒才作客,樹無風雨不成秋。靜聽砧杵催長夜,誤煞關河說壯遊。正是相思無著處,一聲征雁下西樓。”又,《新柳》云:“青未能牽花市鳥,綠將扶出酒家簾。”

四十

己酉二月十一日,余平晝無事,翻閱近人詩集。正看青陽沈正侯詩未三頁,閽者來報:正侯與僧亦葦到矣。余為驚喜:信文章之真有神也。沈呈新作。余愛其《貴池道中》云:“雲遮山入夢,風急鳥移家。”“貪睡每教兒應客,好吟且聽婦持家。”《登攝山》云:“誰雲攝山高?我道不如客。我立最高峰,比山高一尺。”《聽琴》云:“花含簾外笑,鳥歇樹頭音。”不料別來七年,詩之進境如此。

四十一

戊申冬,余訪明竹岩新於武佑場,盤桓三日,極唱酬之樂。追思二十年前,其尊人作江寧方伯,彼此置酒看花,忽忽如夢。惜其弟鐵崖亨中年徂謝,余將作哀詞以挽之,惜無事實,故匆匆尚未暇也。錄其《青冢驛夜行》雲;“空山夜靜悄無聲,皓月霜天分外清。習慣渾忘身萬里,途長不覺漏三更。寒星天際時時換,道中竟日所行,多“之”字路。積雪懸崖處處明。歷盡高寒清到骨,人生幾個隴西行?”竹岩尤長於言情,《寄內》云:“料得深閨應有夢,計程先我到遼西。”“細字含情臨洛浦,新詩掩卷愛《周南》。”俱秀雅可誦。

四十二

湖州姜秀才宸熙,號笠堂,《浮萍》詩云:“春水方三月,楊花又一生。”《晚眺》詩云:“晚煙都在樹,春雨不離山。”《歲暮》詩云:“睡重知春近,人忙覺歲殘。”贛州太守張公,為余誦之。

四十三

“扶桑影里看金輪”,宋文丞相詩也。如皋范秀才昂千賦得此句云:“極目萬山猶拱宋,蹉跎一霎恐移陰。”頗寫得出忠臣心事。

四十四

蘇州桃花塢有女子,姓金名兌字湘芷者,諸生金風翔女也,年甫十三。有人錄其《秋日雜興》云:“無事柴門識靜機,初晴樹上掛蓑衣。花間小燕隨風去,也向雲霄漸學飛。”“秋來只有睡工夫,水檻風涼近石湖。卻笑溪邊老漁父,垂竿終日一魚無。”

四十五

婺源洪丹采朝陽詠《長乾塔》云:“渾疑天柱從空降,欲信雲梯可上行。”二句殊雄偉。倪司馬春岩詠《里湖》云:“段橋合是兒家住,湖水當門作鏡奩。”二句殊清麗。

四十六

揚州諸生張本,字友堂,為山長趙雲松所賞。張《贈山長》云: “可能當得逢人說,從此專為悅己容。”蘇州詩人方大章因劉霞裳而來受業,《贈霞裳》云:“扶持玉局尋花杖,接引龍華會上人。”

四十七

上海曹錫辰眉毫盡落,曹贈眉以詩云:“汝能速反乎?吾將報汝以揚伸卓豎,誓不與汝以顰蹙低攢。汝來否乎?吾將遲汝於天台、雁宕之間。”

四十八

詩能入人心睥,便是佳詩,不必名家老手也。金陵弟子岳樹德滋園,初學為詩,《銅陵夜泊》云:“櫓聲乍住月初明,散步江皋宿雁驚。忽聽鄰舟故鄉語,縱非相識也關情。”《古寺》云:“寺荒僧去鍾猶在,碑老苔生字半存。,’叫\艇》云:“滿載誰知都是月,輕飛始信不關風。”其弟樹仁,字樂山,亦能詩,《題隨園》云:“依山偶蓋看花樓,樓上看花五十秋。到此任為門外客,匆匆行過也回頭。”《曉步》云:“黃鸝啼破綠楊煙,喚醒東風二月天。宿露欲唏雲氣散,斬新山色到人前。”“日日循途自往還,胸中繪得好溪山。今朝貪看沿堤柳,走過平橋錯轉彎。,’《春閨》云:“吟罷伊誰共唱酬?金爐香燼漏聲稠。侍兒俯仰偷眠態,似向燈旁暗點頭。”

四十九

白下余秀才曼,吟詩肯刻意,不入平庸一路。余道;從此加功,便能加人一等。《徙榻》云:“得月又愁多受露,迎風還恨不當花。”《洗硯》云:“願將剩得涓涓滴,灑遍人間沒字碑。”詠《風》云:“欲吹山作地,能送海升天。”《種花》云:“垂頭不語還遮面,新種花如新嫁娘。”

五十

吾鄉倪春岩司馬廷謨有吏才,兩宰桐城,謳歌載道。詩亦清新拔俗。尹文端公督兩江時,最為賞識。尹公晚年,好平章肴饌之事,封篆餘閒,命余遍嘗諸當事羹湯,開單密薦。余因得終日醉飽,頗有所稱引;惟於春岩治具之日,攢眉不薦。蓋春岩但知靡費金錢,而平素不曾訓迪庖人故也。春岩知之,作書與余,末署“菜榜劉蕢”四字。余為大笑。今年來金陵,讀《隨園詩話》啃曰:“何獨無我?豈詩榜亦作劉蕢乎?”余因索其從前呈獻尹公之詩。云:“都已遺失。,’惟抄近作數首見寄。余讀之,嘆曰;“此護世城中美膳也,加入一等矣。”《辛丑元旦》云:“斗柄才回欲曙天,歲朝風物喜澄鮮。閏隨萱莢推重午,人共梅花老一年。椒酒莫辭元日醉,爐香猶篆昨宵煙。江城柳色看初動,已覺春光到眼前。”《上元觀燈》云:“羅綺香風拂面來,星橋燈火滿樓台。十分桂魄如春曉,萬朵蓮花不水開。寶馬傾城金作絡,彩虹匝地錦成堆。縱難一閏元宵夜,玉漏何須故故催?”《紅梅》云: “東風為汝洗鉛華,又點胭脂學畫家。似笑絳桃無骨格,卻憐紅杏少橫斜。新妝照水窺明鏡,薄醉當春斗綺霞。蜂蝶未知芳信早,清高到底是梅花。”餘年過六十,屢次戒詩,而屢有吟詠,因自號“詩中馮

婦”,正可對“菜榜劉蕢”。聞者囅然。

五十一

余門生談羽儀之孫、名晉者,年少工詩,而累於病,遂潛心岐黃之術。其《送友》云:“登程偏遇還鄉客,拈筆愁吟賦別詩。”《聞笛》云:“未向江頭尋驛使,先聽玉笛《落梅花》。,’《三十自壽》云:“蕭、曹勛貴由刀筆,李、杜功名非甲科。”皆有風致,而身份亦高。

五十二

史梧岡好禪,不甚作詩,而往往有新意。《遊仙》云:“佛函佛笈記曾談,大地如球繞看三。天外有天君到否?楊花都不異江南。” “水雲淒冷到初冬,避盡春來蝶與蜂。最是花神不安處,海棠無福見芙蓉。”他如;“弱水到今如有力,好浮花片海西來。”“且放蟾蜍光一個,與他蝴蝶破黃昏。”俱可誦。

五十三

紀曉嵐先生,在烏魯木齊數年,辛卯賜環東歸。畜一黑犬,名曰 “四兒”,戀戀隨行,揮之不去,竟同至京師。途中守行篋甚嚴,非主人至前,雖僮僕不能取一物。一日,過七達坂,車四輛,半在嶺北,半在嶺南,日已曛黑,不能全度。犬乃獨臥嶺巔,左右望而護視之。先生為賦詩曰:“歸路無煩汝寄書,風餐露宿且隨予。夜深奴子酣眠後,為守東行數輛車。”“空山日日忍飢行,冰雪崎嶇百廿程。我已無官何所戀,可憐汝亦太痴生!”後被人毒死,先生為冢祀之,題曰“義犬四兒之墓”。

五十四

余幼時,曾見人抄女子趙飛鸞《怨詩》十九首。其人家本姑蘇,賣與某參領家作妾;正妻不容,發配家奴,故悲傷而作。首章云:“誰憐青鬢亂飄蓬?馬上琵琶曲又終。嫁得傖夫雙足健,漫言夫婿善乘龍。”味其詞,蓋旗廝之走差者也。余詩不甚記憶。其最詼諧者,如云:“炕頭不是尋常火,馬糞如香細細添。”“俗子不知人意懶,挨肩故意唱秧歌。”

五十五

關中史舒堂褒官雲南,有句云:“掬露連衣濕,奔泉雜驥鳴。”《山行》云:“斜照垂鞭影,輕陰襯馬蹄。”頗能寫行役之意。因運銅過白下,投詩一冊而去。

五十六

餘十二歲,與張星指應辰侍郎同受知於王交河先生,入泮。張後為翰林前輩。今六十四年矣,其子云墩孝廉,以遺稿索序。錄其《督學江西夜坐》云:“丁冬遞響到簾櫳,何處鳴號萬竅風?夜色似年難得曉,燈光如豆不成紅。沉憂觸撥千端集,舊事雲煙一笑空。飢鼠繞床揮不去,睡鄉未許夢魂通。”其他佳句,如:“簾影日移直,樹枝風撼鳴。”“綠樹鳥栖連影動,好花風送隔林香。”“樹外青山才一角,屋頭明月恰當中。”“最貪早起通宵月,先看黃河隔岸山。”皆集中精華也。 

五十七

余與吾鄉柴行之同庚。十八歲時,柴與其表兄張靜山見訪,珊珊玉貌,彼此酣嬉,致相得也。逾年,張侍其尊人官平陸署中,離桂林二百里。余雖到廣西,竟不得見。從此永訣。今年在西湖,靜山之女因余系父執,與女弟子孫碧梧姊妹到湖樓相訪。談論之餘,方知故一詩人也。有《病起》一首云:“風逼簾櫳睡起遲,春寒無計可支持。雙眉慵掃因新病,一卷叢殘剩舊詩。雪霽庭梅初破凍,日長堤柳暗抽絲。年來憂思憑誰訴?獨有妝檯明鏡知。” 

五十八

杭州汪秋御秀才繩祖,性倜儻好客,其室程慰良女坤。女嬸一家能詩。屢次書來,招余游西湖,而中年抱病,遽卒。僅傳其《雪彌勒》云:“摶雪居然壕佛夸,白毫現處絕纖瑕。雲中瑩徹冀穿雹,掌上玲瓏塔聚沙。顯相別開嚴淨界,笑拈還有霧淞花。日光應照琉璃室,隔盡諸塵寂眾嘩。”又,《題〈聽秋圖〉》云:“月窟高於絳樹庭,桂叢誰占一枝馨。年來我是傷秋客,每遇秋風最怕聽。”

五十九

張星指先生《吊韓蘄王》云:“臥虎早能知俊傑,跨驢誰復識王公?”或詠《淮陰侯》云:“早知結局終烹狗,悔不功成再釣魚。”兩用典作對,其巧相似。

六十

考據之學,離詩最遠;然詩中恰有考據題目,如《石鼓歌》、《鐵券行》之類,不得不徵文考典,以侈侈隆富為貴。但須一氣呵成,有議論、波瀾方妙,不可銖積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其詩大概用七古方稱,亦必置之於各卷中諸詩之後,以備一格。若放在卷首,以撐門面;則是張屏風、床榻於儀門之外,有貧兒驟富光景,轉覺陋矣。聖人編詩,先《國風》而後《雅》、《頌》,何也?以《國風》近性情故也。余編詩三十二卷,以七言絕冠首,蓋亦衣錦尚綱,惡此而逃之之意。

六十一

丹徒女子王碧雲瓊,年未笄而能詩,與其兄賦《掃徑》雲;“菊殘三徑懶徘徊,楓葉飄丹積滿苔。正欲有心呼婢掃,那知風過替吹開。”頗有天趣。又:“鳥語亂殘夢,雞聲送曉風。”“夕陽不在山,春煙生木末。”俱佳。夢樓侍講之女孫也。

六十二

余少時詠《落花》云:“此去竟成千古恨,好春還待一年看。”弟子湯敬輿和云:“落去盡憑童子掃,飛來還望主人看。”余大嘆賞,以為青出於藍。

六十三

廣信太守張竹軒朝樂見訪,自誦其{無題》云:“小院落花初過雨,空樓歸燕又斜暉。”若非鸞鏡應無匹,或對芙蓉竟有雙。”《閩中雜詠》云:“紅了桃花綠了水,春光不管未歸人。”俱妙。江西有疑獄控部者,奉旨交制府審辦,疊訊不服。其囚雲;“得見張某官來,囚死無怨。”已而公果從都中來,為平其事;方知循吏故是詩人。

六十四

曹星湖明府詩,清新可喜,近蒙寄示。錄其佳句云:“竹聲隨雨至,花影送晴來。”“霜濃皴地面,樹禿減風聲。”“花是當窗宜密種,草非礙道莫輕芟。”皆可存也。余性伉爽,坐車中最怕下簾。曹有句雲;“平生眼界嫌遮蔽,風雪何妨一面當。”與鄙懷恰合。

六十五

嘉興吳澹川臥病揚州,其族弟魯暮橋親為稱藥量水。澹川贈詩,有“生我父母知我子,骨肉待我救我死”之句。亡何,來金陵,誦暮橋佳句,如:“愁多甜酒苦,客久故鄉生。”“花影殿春色,雨聲生夏寒。” “雲影溪留住,秋聲雁送來。”皆倩秀可喜。又見贈云:“詞臣循吏老煙蘿,天遣湖山付嘯歌。官似樂天辭政早,仙如列子出遊多。千年蠹飽神仙字,四季花開安樂窩。想見日餐雲母粉,不知江上有風波。”

六十六

程藹人孝廉元吉,晴嵐太史之子,年少工詩。詠《蝴蝶》云:“小雨苔痕新掠過,午晴花氣亂飛來。”《即事》云:“滿院秋聲催落日,一庭黃葉聚詩人。”

六十七

壬子春,余在杭州,錢塘曹江廬明府以小照屬題。卷中詩甚多,余獨愛吳嵩梁一首。詢之,雲是西江高才生也。癸丑春,王葑亭給諫書來,云:“有詩人吳某南來,索書為介。”余大喜,掃榻以待。又遲半年,始從揚州來,人果倜儻。讀所著作,以未窺前豹為恨。忽於除夕前七日五鼓,夢蘭雪來,誦其舊句,數聯俱超妙,而以噬不寐》一聯為稍遜。言未終,惺惺欲醒,而佳句亦沉沉漸忘。余亦驚怖,如健步捕亡人,苦相捉留,而竟冥然逝矣。僅記《不寐》云:“不倒喜傳丹訣好,將衰愁見聖人難。”晨起錄出,覺二句未嘗不佳,而終不如前所誦之超超玄箸也,為悶悶者久之。因思人海尋針,針非不在海底也,然而不可尋矣,探湯求雪,雪非不在湯中也,然而不可求矣。天仙化人之句,未嘗不在人心也。然而蘭雪不能知,我亦不能再夢矣。文字之奇,一至於此。

六十八

吾鄉孫誦芬舍人傳曾,性耽吟詠,余久采其佳句入《詩話》矣。今春寄其詩來,屬為評定。再錄其《秋夜》云:“滿林空翠淡煙遮,秋入深宵爽氣加。人靜莎蟲悲砌月,燭殘點鼠齧瓶花。洗心只合依三竺,開卷殊難遍五車。光范一書原不上,未須哀怨感琵琶。”《初夏》云:“粉蝶時依草,蛛絲慣戀花。”俱妙。

六十九

口頭話,說得出便是天籟。誦芬《冬暖》云:“草痕回碧柳舒芽,眼底翻嫌歲序差。可惜輕寒重勒住,不然開遍小桃花。”黃蛟門《竹枝》云:“自揀良辰去踏青,相邀女伴盡娉婷。關心生怕朝來雨,一夜東風側耳聽。”范瘦生有句云:“高手不從時尚體,好詩只說眼邊情。”又某有句云:“階前不種梧桐樹,何處飛來一葉風?”“貪著夜涼窗不掩,秋蟲飛上讀書燈。”

七十

杭州胡滄來濤隱於橋桃師史之術,詩筆甚清。余每到杭州,必相款洽。不幸年未五十而亡。錄其《車遙遙》雲,“別酒初行第一尊,征夫結束車在門。別酒匆匆三酌過,征夫出門車上坐。天涯萬里車遙遙,山程驛店柳花飄。向暮停車侵曉發,人在車中長白髮。依依相伴不相離,唯有車前故鄉月。勿恨當時造轂人,行與不行由君身。門前芳草年年長,幾時草上歸輪響?”其他佳句,如:《雲共庵,》云: “夕陽明似畫,僧貌古於松。”《雪霽》云:“山容帶粉消難盡,檐淚如珠滴未乾。”《湖上》雲;“湖波驟長連宵雨,山霧徐收過午風。,’《落葉》雲;“辭柯早帶新霜色,委砌空含舊雨情。”俱極清妙,置之樊榭集中,幾不可辨。

七十一

孫碧梧女子有句云:“檐前綠墮鶯偷果,簾外紅翻燕掠花。”張瑤瑛女子有句云:“蟲飛成陣知新暖,花瓣穿欞識暮春。”二人風調相似。

張嫁王甥健莽。甥來隨園,張《在家聞子規》云:“小院春深綠樹肥,閨人任爾自高飛。渡江休去歌新曲,尚有秦淮客未歸。,’又有句云:“野店未過先見旆,茅庵將近便聞鍾。”“守貧似病醫無益,習靜如禪悟卻難。”《九月桂》云:“瞥見有花疑八月,遲開故意近重陽。”俱可傳也。

七十二

有人以某巨公之詩,求選入《詩話》。余覽之倦而思臥,因告之曰;“詩甚清老,頗有工夫;然而非之無可非也,刺之無可刺也,選之無可選也,摘之無可摘也。孫興公笑曹光祿‘輔佐文如白地明光錦,裁為負版挎;非無文采,絕少剪裁’是也。”或曰:“其題皆莊語故耳。”余曰:“不然。筆性靈,則寫忠孝節義,俱有生氣;筆性笨,雖詠閨房兒女,亦少風情。”

七十三

康熙間,叔父健磐公訪戚鎮江,寓某鐵匠家,與其妻張淑儀有文字之知,彼此暗投箋札,唱和甚歡,而終不及於亂。微言挑之,則正色曰:“妾故老秀才某之女。幼嗜文墨,父亡,為媒者所誑,誤嫁賤工,一字不識。彼方熾炭,我自吟詩,為此鬱郁。得遇君子,聆音識曲,使我幾句荒言,得傳播於士大夫之口足矣。至於情慾之感,‘發乎情止乎禮義’可也。”再三言,則涕泣立誓,以來生為訂。健磐公心敬之,不忍強也。歸家後,誦其佳句云:“懶妝撩鬢易,私泣拭痕難。”送健磐公歸云:“三月桃花憐妾命,六橋煙柳夢君家。”逾兩年,再過京口,訪之,則鐵鋪不開,全家不知何往矣。後二十年,在粵中,又遇一劉鐵匠者,不能作字,而能吟詩。每得句,教人代寫。《月夜聞歌》云:“朱欄幾曲人何處?銀漢一泓秋更清。笑我寄懷仍寄跡,與人同聽不同情。”健磐公嘗笑謂余曰:“同一鐵匠也,使張女當初得嫁劉某,便稱嘉偶矣。”

七十四

客冬香亭在杭州歸,得詩一冊,示余。《滿樓觀雪》云:“壓白萬山巔,襯黑一湖水。”余以為首句人人能道,次句古人所無,非親歷者不知。又;“樹隱放湖寬”,五字亦妙。

七十五

錢塘陳文水孝廉涸設帳於香亭家,性愛苦吟,詩境高潔。為錄其《吳山西爽閣》雲;“傑閣憑虛起,登臨好是閒。涼秋半城樹,殘雨一湖山。道侶淡相對,詩人去不還。江聲、樊榭俱有西爽閣詩。茲游太寂寞,覓徑返柴關。”《湖村晚步》云:“幾折湖村路,身閒興自幽。蟲聲多在草,野色半依樓。樹有瓜棚倚,池惟菱葉浮。農人荷鋤返,三五話涼秋。”《題天竺寺》云:“求心不可得,慧日正東升。澗道白泉響,山光一路清。偶因松篁轉,忽見宮殿生。入拜觀音像,無言恰有情。”又:“殘雨飛遙甸,晴雷走斷雲。”我持一筇逸,山為六朝忙。”皆佳句也。或云:”為’字改‘笑’字,更有味。”

七十六

金陵張香岩秀才培,以《秋雨齋詩》見示。年甫弱冠,而詩筆甚清。《晚過通濟寺》云:“半壁殘秋月,藤蘿繞寺斜。鼯颼驚客至,踏落數枝花。”《懷秦楞香》云:“皓月人千里,清風酒一樽。無端下林葉,深夜暗敲門。”{夜夢遊秦淮》云:“雨余山色浮天遠,月下潮聲泊岸多。醉後不知身是夢,半橋疏柳聽漁歌。”其人玉貌珊珊,殆亦風情不薄者耶?

七十七

周青原舍人,一家能詩。余已錄其室沈氏、其子之桂之詩矣。今春,其幼子之桐亦以詩來,殆不減謝家昆玉也。《和鈕牧村(元夕招飲即送赴皖上)》云:“移賓作主是今朝,綠酒行珍折柬邀。江館雪泥傳彩筆,桃花紅雨送春潮。笛吹驪唱成三弄,月滿瓊樓第一宵。笑指煙江襟帶水,皖公山色正相招。”余愛其音節清蒼。其他如:“江空風任來三面,舟小人如聚一床。”真能寫坐小船光景。《立秋》云:“日斜殘暑催應去,人瘦新涼得更多。”《明妃怨》云:“妾未承恩想報恩,女兒身願犯邊塵。只憐照影黃河水,恰比君王照妾真。”就館邗江,其主人非解文墨者;又有句云:“百卷書堆繡閣寬,故園花事未闌珊。如何苦抱湘靈瑟,來向齊王殿上彈?”莊穆堂有押“床”字句云:“岸平山似排千笠,波穩人如臥一床。”與周語意相同。

七十八

偶過僧寺,見山水一幅,上題云:“鴛鴦湖上惜無山,煙雨樓頭獨倚欄。兩眼放開無著處,不如自己畫來看。”其人姓陳,名情,不知何許人也。

七十九

長洲女孟文輝,適震澤秀才王慕瀾,詩思清妙。今錄其《秋日》云:“遠樹蟬聲秋意濃,捲簾拂拂度金風。繡余無事消長夜,獨數秋花深淺紅。”《秋夜》云:“秋夜月明風細,淡淡碧雲天際。此時無限愁心,那更莎蟲鳴砌!”北榻羲皇夢醒,南山雨過雲停。一派洞庭秋色,滿窗月透疏欞。”俱妙。

八十

甲辰春,余過南昌,讀謝太史蘊山《題姬人小影》詩而愛之,已采入《詩話》矣。忽忽八九年,先生觀察南河,余寄聲問安,並訊佳人訊息。先生答書云:“姬姓姚,名秀英,字雲卿,吳縣人。生而桅嫡賢淑,持家之餘,兼通書史。”《維揚郡齋看桃花》云:“何須種核海邊求?錦浪掀空艷欲流。綠綻枝頭風乍暖,紅看簾外雨初收。仙源只許劉郎問,佳實寧容曼倩偷?頰面他年作光悅,花前暗囑一樽酬。”《游百花洲》云:“小苑牆低弱柳長,綺羅香散綠池塘。花洲一曲吳江夢,仿佛風迴響膘廊。”《姑蘇上冢》云:“不到山塘十五年,舊時女伴話依然。雙親奠酹悲泉路,一弟零丁又各天。”《清江即事》云:“碧雲暮合望儂來,官舫銀燈驛路催。底事多愁兼善病,探春懶上禹王台?”不信前身是月華,浮雲夫婿宦為家。廿年行遍江南路,又看淮蠕雪作花。”夫人無子,為先生納篷室盧氏,生一子,而躬自撫養之。故先生掌教白鹿書院,以詩寄云:“米鹽凌雜必躬親,那得偷閒寫洛神?小婦持家如大婦,故人織素勝新人。十年出入肩常並,百里雲山夢更真。屈指歸期槐夏過,雲香屋名看擁桂輪新。”余按:莊姜因無子而美愈彰,馬後因無子而賢愈顯。有子無子,何須掉罄?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又云:“脈望成仙因食字,牡丹無子始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