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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作者:袁枚

戴喻讓有句云:“夜氣壓山低一尺。”周蓉衣有句云:“山影壓船春夢重。”皆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人人共有之意,共見之景,一經說出,便妙。盛復初《獨寐》云:“燈盡見窗影,酒醒聞笛聲。”符之恆《湖上》云:“漏日松陰薄,搖風花影移。”女子張瑤英《偶成》云:“短垣延月早,病葉得秋先。”鄭璣尺《雪後游吳山》云:“人來飢鳥散,日出凍雲升。”顧文煒《立夏》云:“病骨先愁暑,殘花尚戀春。”女子孫雲鳳《巫峽道中》云:“煙瘴寒雲起,灘聲驟雨來。”沈大成《登淨慈寺》云:“花氣隨雙屐,湖光納一窗。”姜西溟《野行》云:“橋欹眠折葦,檻倒坐雙鳧。”

有全首在人意中者:門生蔡家璋《舟中》云:“孤客心情急去旌,榜人帶月趁宵征。去舟時共來舟語,殘夢依稀聽不明。”汪舟次《田間》云:“小婦扶犁大婦耕,隴頭一樹有啼鶯。兒童不解春何在,只向遊人多處行。”此種詩,兒童老嫗,都能領略。而竟有學富五車者,終身不能道隻字也。他如:湯擴祖之“事當失路工成拙,言到乖時是亦非”;方子云之“優孟得時皆貴客,英雄見慣亦常人”;“酒常知節狂言少,心不能清亂夢多”;吳西林之“貧士出門非易事,豪門投刺豈初心”:皆使聞者人人點頭。

吾鄉鄭璣尺先生,名江,康熙戊辰翰林。幼孤貧,里中有商人張靜遠者,助其讀書。.先生貌寢,眇一目,湛深經學,而詩獨風騷。《自嘲》雲;“自號小冠杜子夏,人嗤一日江東王。”藏花片於書中,題云:“卷里崔徽帳中李,何如通替見殷妃?”

詠雲者:吳尺鳧焯有句云:“蘆花搖雪礙船過,雲葉隨風逐雁飛。”陳心田寅有句云:“一雁披霜千樹冷,片雲移日半山陰。”嫌飯遲者:劉悔庵云:“冷早秋衣薄,天陰午飯遲。”顧牧云云:“衣輕曉寒逼,薪濕午炊遲。”詠新仆者:汪舟次云:“見事先人往,應門答語輕。”吳野人云:“長者尊難近,新名答尚疑。”四人皆無心之雷同而俱妙。又張哲士詠《老僕》云:“曠職身常病,應門語每訛。”亦趣。

六合彭厚村,家資百萬,慷慨好施,年六十,而家資罄矣。不得已,辭家遠出,卒於乃弟孝豐署中。葛筠亭哭以詩云:“頭盈白髮翻為客,手散黃金可築台。”又曰:“俠傳眾口難為富,患在無錢不認貧。”真厚村小傳。其弟迪庵,葛弟子也。葛往訪之,贈詩云:“笑隨童叟來聽政,要借雲山去賦詩。”《在西湖夜望》云:“月光山色靜窗扉,夜景空明水四圍。多少漁燈風不定,滿湖心裡作螢飛。”葛詩筆絕佳,半生為時文所累;然高達夫五十吟詩,故未遲也。

有人畫七八瞽者,各執圭、璧、銅、磁、書、畫等物,作張口爭論狀,號《群盲評古圖》;其誚世也深矣!劉鳴玉題云:“耳聾偏要逢人聒’,足跛轉喜登山滑。可惜不逢周師達,眼珠千個金篦刮。”

又有人畫《牽車圖》,將妻子、奴婢、器具、食物,盡放車中;一枯瘦男子,牽長繩背負而走。空中一鬼,持鞭驅之。亦醒世意也。余題云:“人世肩頭各一擔,梅花馱過杏花殘。暗中何必長鞭打?就作神仙懶亦難。”

寶意先生有女曰可,字長白,有才而夭。詠《苔》云:“昨宵疑有雨,深院久無人。”《題畫》云:“黃雪稿袱點翠環,秋光一抹上房山。彩雲飛盡碧天遠,半夜月明響鞏環。”寶意編其詩,號《曇花一現集》。

張麟圃計偕入都,與某同寓。夢至大海,四望皆五色牡丹,鸞麟翔躍;有女郎容貌絕世,袖中出碧玉版,如桐圭,曰:“此‘女媧箋’也,求郎題詩。”張題一絕。女曰:“郎詩固佳,未慊妾意。須倩某郎為之。”所云某者,即其同寓友也。次早起行,述所夢相同。是科張竟落第,而某捷南宮矣。某所題僅記二句云:“淚花逗雨鮫珠死,畫屏幾疊扶桑紫。”

一十一

山陰女子陳淑臍《晚思》云:“弱質怯春寒,名花帶月看。惜花兼惜影,不忍倚闌乾。”

一十二

余乙卯科試,考列前茅。其時在帥學使幕中閱卷者,邵君昂霄也。相遇湖上,有所贈云:“韻到梅花清有骨,軟於楊柳怯當風。”余有知己之感,故至今誦之。

一十三

山陰沈冰壺,字清玉,有《古調獨彈集》。以新樂府論古事,極有見解。如:辨永王磷之非反,李白之受誣,作《夜郎行》;雪李贊皇之非黨,作《崖州行》;笑隋主誅宇文,身死於宇文,作《南氏怨》。以何平叔之不父曹瞞為孝,不從司馬為忠,其粉白不離手之說,即梁冀誣李固之胡粉飾貌也。人言崔浩毀佛遭禍,乃詠《崔浩》云:“仙不能救,佛豈能厄?”尤為超脫。

一十四

湯中丞莘來聘湖上,云:“小橋隔岸時通馬,細柳如煙不礙鶯。”江西楊子載《偶成》云:“漁燈欲滅見漁火,細雨無聲添落花。”

一十五

胡偉然《釣台》云:“在昔披裘客,浮名著意逃。江流日趨下,益見釣台高。”錢相人方伯《釣台》云:“圖畫功名安在哉?高風千古一漁台。此情惟有江潮解,流到灘前便急回。”余過釣台,見石刻林立;獨愛此二首。

一十六

題畫詩最妙者:徐文長《畫牡丹》云:“毫端頃刻百花開,萬事惟憑酒一杯。茅屋半間無住處,牡丹猶自起樓台。”唐六如《畫山水》云:“領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臥舊茅衡。立錐莫笑無餘地,萬里江山筆下生。”余之掃墓杭州也,蘇州陸生鼎畫扇贈云:“一枝蘭槳鴨頭波,兩個漁翁載酒過。好看舊山似新婦,迎門先為掃雙蛾。”

一十七

詩中用虎點綴者最少。吳尊萊有句云:“樵聲密雲隔,虎跡落花封。”雪嶠大師有句云:“殘雪枝頭雪未消,熟眠老虎始伸腰。”唐人句云:“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高。”

—十八

崔尚書應階督浙、閩,自稱研露老人;書扇贈歌者櫻桃云:“柳禪花嬌已斷魂,春風空自與溫存。歌筵一曲當年事,猶識金環舊指痕。”

一十九

松江何嘯客有《西湖詩》四十首。或誦二首云:“秦亭山頭暖氣勻,秦亭山下早梅新。嫁郎願嫁秦亭住,占得梅花第一春。”“長短蘭橈拂渚汀,聲聲簫鼓集西泠。為誰唱出《桃花曲》?盡著蕭郎簾外聽。”

二十

詩改一字,界判人天,非箇中人不解。齊己《早梅》云:“前村深雪裡,昨夜幾枝開。”鄭谷曰:“改‘幾’字為‘一’字,方是早梅。”齊乃下拜。某作《御溝》詩曰:“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以示皎然。皎然曰:“‘波’字不佳。”某怒而去。皎然暗書一“中”字在手心待之。須臾,其人狂奔而來,曰:“已改‘波’字為‘中’字矣。”皎然出手心示之,相與大笑。

二十一

沈存中云:“詩徒平正,若不出色,譬如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端整;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言是也。然求佳句,詩便難作。戴殿撰有祺句云:“但得閒身何必隱?不耽佳句易成詩。”

二十二

宋人詠《五月菊》云:“為嫌陶令醉,來就屈原醒。”詠《十月桃》云:“劉郎再來歲雲暮,王母一笑天為春。”兩用事,俱清切。近日姜紹渠詠《諸葛菜》云:“至味於今思淡泊,軍行到處寓農桑。”

二十三

己卯秋,陳竹香從都門來,替余長女成姑議婚。所議者曹來殷舍人也。誦其句云:“水連鐵瓮無邊白,山到金陵不斷青。”余極賞之。陳以書寄曹。曹欣然允諾。兩家已有成說矣,適蘇州故人蔣誦先剔嬲不已,遂定蔣而辭曹。嫁未半年,女與婿俱亡。數之不可挽也如是!曹鏇入詞林。

二十四

聖人稱詩“可以興”,以其最易感人也。王孟端友某在都娶妾,而忘其妻。王寄詩云:“新花枝勝舊花枝,從此無心念別離。知否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對數歸期?”其人泣下,即挾妾而歸。

二十五

杭州汪秋御夫人程慰良,詠《秧針》云:“陌旁柳線穿難定,水面羅紋刺不禁。”可謂巧而不纖。又有句云:“事從悟後言皆物,詩到工時心更虛。”真學者之言。有二女,皆能詩。長女嬸,和母句云:“松留石下千年藥,雨引池中二寸魚。”次女腫云:“皓日穿窗飛野馬,平池貯水數浮魚。”

二十六

王生同太守母夫人楊氏,江都人,為昭武將軍諱捷者之女孫。詠《琴》云:“游魚浮水聽,大蟹出沙行。”年十九,生生同,十四日而亡。故生同有《十四日兒譜》行世。

二十七

余入學,年才十二。龔立夫名木者,亦髫年;同複試時,立夫著繡領紅褲,為學使王交河先生所呵。今五十餘年矣,老而不遇。有人傳其《看庭桂》一首,云:“牡蠣牆陰碧蘚封,連蜷古乾影重重。曉風吹過葉微動,夜雨漬來香更濃。好就曲欄敷坐具,時從幽境策吟筇。天香滿院娛清晝,一任泥深斷客蹤。”

二十八

余泊高郵,邑中詩人孫芳湖、沈少岑、吳螺峰招游文游台;是東坡、莘老、少游、定國四人遺蹟。席間沈自誦其《春草》云:“山經燒後痕猶淺,雪到消時色已濃。”余甚賞之。屏上有王樓村詩,云:“落日倒懸雙塔影,晚風吹散萬家煙。”真台上光景。螺峰云:“樓村以七律一聯,受知於宋商丘中丞;遂聘在門牆,列江左十五子中,大魁天下。詩云:‘尊中臘酒翻花熟,案上春聯帶草書。’不過對仗巧耳。前輩之愛才如此。”十五子中,宰相、尚書,不一而足;惟李百藥一人以諸生終。而詩尤超絕。

二十九

熊觀察學驥,字蔗泉,自楚中歸,兩目盲矣。其晉接周鏇,較勝有目者。居秦淮水閣,與余晨夕過從,死前半月,賦《秦淮雜詠》,云:“秦淮三月畫簾開,便有遊人打槳來。燕子不歸春又暮,幾家閒煞好樓台。”“笑語勾留畫舫停,紅妝綠鬢影娉婷。簾前燈映樓頭月,十里人家一畫屏。”亡後,余哭之哀,作輓聯云:“生祭有祠,楚國至今歌善政;風騷無主,秦淮那可喪斯人!”

三十

六合孝廉張廷松,清才不壽;詩不多,而饒有唐音。《古意》云:“荷葉風香隔水涯,吳姬盪槳濕裙紗。晚來滿載新蓮子,月上橫塘正到家。”

三十一

金壇虞廣文景星,康熙壬辰進士;年八十餘,與余相遇蘇州。詩才清妙,都未付梓。《偶成》云:“貧不賣書留子讀,老猶栽竹與人看。”“將雪論交人尚暖,與梅相對我猶肥。”《解組》云:“人情驗自休官後,我意渾如出夢時。”《訓兒》云:“偶然為汝父,未免愛吾兒。”

三十二

壬戌,余與陶西圃鏞,俱以翰林改官。陶先乞病。庚午,余亦解組隨園。陶與余同踏月,云:“偷得閒身是此宵,白門何處不瓊瑤?芒鞋醉踏三更月,猶認霜華共早朝。”壬申,余從陝西歸。陶方起病赴都,見贈云:“草草銷魂過白門,故人招我住隨園。同看昨歲此時雪,仍倒空山累夕尊。竹壓千竿青失影,峰鋪四面白無痕。君行萬里詩奇絕,何意重逢一快論!”余置酒,出路上詩相示。陶讀至《扁鵲墓》云:“一壞尚起膏肓疾,九死難醫嫉妒心。”不覺淚下。詢其故,為一愛姬被夫人見逐故也。余欲安其意,適家婢招兒,年將笄矣,問:“肯事陶官人否?”笑曰:“諾。”遂以贈之。正月七日,方毓川掌科、王孟亭太守、朱草衣布衣、呂星垣進士,添箱贈枕,各賦《催妝》。陶有詩云:“脫贈臨歧感故人,相攜風雪不嫌貧。當他意處無多少,未老年華欲仕身。”余和云:“故人臨別最銷魂,萬里攜囊袱被身。欲折長條無別物,自家山里一枝春。”十餘年後,陶從山右遷楚中司馬,挈招兒再過隨園,則子女成行矣。子時行,小名佛保,亦能詩。《聽雨》云:“連朝三日碧苔生,疏館蕭條夜氣清。紅燭當筵花拂帽,愛聽春雨到天明。”《雨窗》云:“照眼花枝亞短牆,曉看風雨太顛狂。生憎簾卷危檐近,點點飄來濺筆床。”佛保入泮後,年二十,以瘵疾亡。

三十三

山東曾南村尚增,風貌偉然,以庶常改知蕪湖。嘗詩戲西圃云:“幾載柴桑為刺史,當年元亮是州民。”因西圃居蕪湖故也。同舟訪余白下,一路唱和,云:“潮通燕子趨京口,帆帶蛾眉認小姑。”“風微漁火重生焰,寺僻鐘聲半代更。”皆佳句也。後刺郴州,署中不戒於火,女以救母故,與母俱焚。郴人為立孝女祠,南村亦以悸卒。

三十四

漕帥楊清恪公錫紱,德望冠時,而詩才清妙。《夜行》云:“好風潛入夜,明月正當頭。宇碧兼空闊,舟輕足泳游。微涼雙袖薄,小照一螢流。此意憑誰識?前磯有釣鉤。”《楊村》云:“微雲不成雨,片月復宵明。柳外煙無際,河邊市有聲。飛流緣漲急,氣肅為秋清。咫尺楊村近,吾宗有送迎。”《泊北夏口》云:“舟維涼雨後,人坐晚燈初。葉濕全低柳,波寒不上魚。攬衣嫌葛細,得酒愛更余。亦有耽吟客,瑤篇孰起予?”《夕陽》云:“一棹秋風裡,行行又夕陽。飛還鴉影亂,舞罷柳絲黃。客意銜山急,帆陰臥水涼。何人方獨立?覓句向蒼茫。”

三十五

裘文達公曰修,與余同出蔣文恪公門下。己未入都,過阜城,悅女校書采玉,意殊拳拳。後乞假歸覲,余《送行》詩戲云:“阜陽女兒名采玉,當筵一曲歌《楊柳》。今日臨邛負弩迎,可還杜牧尋春否?”又十年,余入都補官,裘典試江南,相逢茌平道上。見贈云:“車中遙指影翩翩,忽訝相逢古道邊。粗問行藏知大概,諦觀顏色勝從前。南來我愧山濤鑒,北去君夸祖逖鞭。後會分明仍有約,歸程期在暮春天。”是夜宿旅店,見余壁上有詩,和其後云:“漫空飛絮攬春情,十日都無一日晴。水斷虹橋迷古渡,雲埋雉堞隱孤城。故人已別心猶惜,舊壁來看眼忽明。我正聳肩閒覓句,不勞津吏遠相迎。”己卯秋,裘又典試江南,到山中為余誦之。

公出使伊犁,襄贊軍事;《在黃制府行台即席有作》云:“使相鈞衡大將旗,西來賓閣喜追隨。談深席上杯行數,坐久窗間日過遲。任事肩無旁卸處,安邊功是已成時。天兵討叛非勤遠,此意須教萬姓知。”又《元旦試筆》云:“年年染翰揮毫手,乍喜金鞭控鐵驄。”嗚呼!以一書生,而能走萬里,贊軍機,與沈文愨公以詩人而受帝寵者,皆近今所未有。可稱吾榜中得人最多,張乖崖不得擅美於前。

三十六

盧雅雨先生轉運揚州,以漁洋山人自命,嘗賦《紅橋修禊》四章;一時和者千餘人。余俱未見。而先生原唱,余亦不甚愛誦也。及其致仕,《留別揚州》詩,竟成絕調:真所謂歡愉之詞難工,感愴之言多妙耶?其詞曰:“脫卻銀黃敢自憐?不才久任受恩偏。齒加孫冕餘三歲,歸後歐公又九年。犬馬有情仍戀主,參苓無效也憑天。養疴得請懸車日,五福誰雲尚未全?”“平山回望更關愁,標勝家家醉墨留。十里亭台通畫舫,一年簫鼓到深秋。每看絳雪迎朱旆,轉似青山戀白頭。為報先疇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揚州。”“長河一曲繞柴門,荒徑遙憐松菊存。從此風波消宦海,始知煙月足家園。歲時社集牛歌好,鄉里筵開鶴髮尊。痴願無多應易遂,杖朝還有引年恩。”嗚呼!後公果將杖朝矣,乃竟不得考終。余吊之曰:“潘岳閒居竟不終,褚淵高壽真非福。”《列子》云:“當生而生,福也;當死而死,福也。”其信然歟!

三十七

余髫年入泮,人來相賀,而余不知其何以賀也。讀宋人李防《贈賈黃中童子》云:“見榜不知名字貴,登筵未識管弦歡。”方知古人措詞之切。 

三十八

聲音不同,不但隔州郡,並隔古今。《穀梁》云:吳謂“善伊”為“稻緩”。淮南人呼“母”為“社”。《世說》:王丞相作吳語曰:“何乃淘?”《唐韻》:“江淮以‘韓’為‘何’。”今皆無此音。

三十九

偶見坊間俗韻,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頗非之。及讀《三百篇》,爽然若失。“山榛”、“隰苓”、“十蒸(按:原作“真”,據民國本改。)”,通“九青”。“有鳥高飛,亦傅於天。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一先”、“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辭》:“肇錫余以佳名”,“字余曰靈均”;“八庚”通“十蒸(按:同上。)”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無怪老杜與某曹長詩,“末”字韻旁通者六;東坡與季長詩,“汁”字韻旁通者七。

四十

余祝彭尚書壽詩,“七虞”內誤用“余”字,意欲改之。後考唐人律詩,通韻極多,因而中止。劉長卿《登思禪寺》五律,“東”韻也,而用“松”字。杜少陵《崔氏東山草堂》七律,“真”韻也,而用“芹”字。蘇瀕《出塞》五律,“微”韻也,而用“麾”字。明皇《餞王腹巡邊》長律,“魚”韻也,而用“符”字。李義山屬對最工,而押韻頗寬,如“東、冬”、“蕭、餚”之類,律詩中竟時時通用。唐人不以為嫌也。

四十一

沈總憲近思,在都無眷屬。項霜泉嘲之,云:“三間無佛殿,一個有毛僧。”魯觀察之裕,性粗豪而屋小,署門曰:“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薛徵士雪善醫而性傲,署門曰:“且喜無人為狗監;不妨喚我作牛醫。”

四十二

同年成衛宗,宰南安。小婢春桂於後園獲石印,文曰“忠孝傳家”,成題云:“孔龜張鵲難重覯,此石摩挲亦頗宜。愧我乾生期許在,盡教世守作良規。”余宰江寧時,聘史苕湄為記室,成識之於署中;後為台灣司馬。史館馮觀察家,相見甚歡。秩滿將西渡,留別史云:“卅年舊雨各西東,忽漫相逢大海中。自是壯懷同作客,不堪衰鬢已成翁。世情轉燭貧交久,物態浮雲老眼空。他日故園應聚首,一樽相對話松風。”

四十三

寇萊公夢中詩云:“渡海只十里,過山已萬重。”後貶雷州渡海,方悟前詩成讖。范文正公詠《月》云:“已知千里共,猶訝一分虧。”後終於參知政事。

四十四

姑母嫁沈氏,年三十而寡,守志母家。余幼時,即蒙撫養。凡浣衣盥面,事皆依賴於姑。姑通文史。余讀《盤庚》、《大誥》,苦聱牙,姑為同瀆,以助其聲。嘗論古人,不喜郭巨,有詩責之云:“孝子虛傳郭巨名,承歡不辨重和輕。無端枉殺嬌兒命,有食徒傷老母情。伯道沉宗因縛樹,樂羊罷相為嘗羹。忍心自古遭嚴譴,天賜黃金事不平。”余集中有《郭巨埋兒論》,年十四時所作;秉姑訓也。

四十五

江西帥蘭皋先生,名念祖,督學浙江,一時名宿,都入網羅;半皆蘇耕余廣文為之先容。蘇故癸巳進士,長於月旦:吾鄉名士,多出其門。惟餘年幼未往。帥公來時,餘年十九,考古學,賦《秋水》云:“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山而寒煙不起。”公加嘆賞。又問:“‘國馬’、‘公馬’,何解?”余對云:“出自《國語》,注自韋昭。至作何解,枚實不知。”繳卷時,公閱之,曰:“汝輕年,能知二馬出處足矣;何必再解說乎?”曰:“‘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汝知之乎?”曰:“出《史記·平準書》。”曰:“汝能對乎?”曰:“可對‘母牛’。出《易經·說卦傳》。”公大喜,拔置高等。蘇先生聞之,招往矜寵,以不早識面為恨。先輩之愛才如此。後帥公為陝西布政使,竄死台上。余賦五古哭之,末四句曰:“青蠅宦海飛,白骨沙場拋。何當抱孤琴,塞外將魂招?”

四十六

詩有正喻夾寫,似是而非之語,最妙。王介祉詠《鐵馬》云:“依人檐宇下,底作不平鳴?”香亭《阻風》云:“想通天上銀河易,力挽人間風氣難。”周之桂詠《秋暑》云:“傍曉燈偏光焰大,罷官人更熱中多。”董曲江太史《過十八灘》云:“漫夸利涉乘風便,始信中流立腳難。”周詩成時,適有罷官者冒酷暑入都,讀者愈覺其佳。

四十七

余少時氣盛跳蕩,為吾鄉名宿所排。惟柴秀才名致遠、號耕南者,一見傾心。乙卯春,柴讀書孤山,余寄札云:“秋將至矣,頗欲掩帷;春實佳哉,未能端坐。”餘數行,泛論友朋。柴答云:“赤煒未來,青春可愛。足下端坐未能,仆且懶索香熏矣。來書倦倦人物,此間俗子如春萍,何從覓佳客?昨無聊,閒步登孤山之巔,折梅誰贈?可憐可憐!某某輩,仆不能定其為人。鄙意:以仲翔針芥之言求知己,以君子全交之道待泛交:如是而已。晴日早來,當以此論,質之逋老。”余愛其措詞雋雅,有穀子雲筆札之妙,藏篋中五十餘年。耕南《夜遊孤山》有句云:“月行疑踏水,花坐當熏衣。”後客死廣西。己亥年,余至其家;夫人出見,白髮蕭然:有陸魯望重過張處士故居光景。

丙辰春,余欲西行,苦無路資。適耕南之兄東升就館高安,挈余同至署中,贈金一笏,裁得裹糧至粵。一路舟中聯句。過鄱陽湖,野有樹,大可蔽牛,已朽折委地矣;旁一小枝,穿根而出,高十丈余。相傳,明太祖與陳友諒戰時,此樹代受炮,故封為“將軍”。至今尚有燒灼痕。柴首唱云:“大樹兵火余,枯根尚委地。”余續云:“曾抱紀信忠,一死代漢帝。”柴云:“輪困根盤存,焦枯枝葉棄。”余云:“叢叢莓苔痕,鬱郁霜露氣。”柴云:“祖乾扶桑傾,孫枝小龍繼。”余續云:“穿出盤古墳,猶作挈雲臂。”東升嘆曰:“二語險絕,可不必續成矣。”彼此一笑而罷。東升贈餘五古,僅記二句云:“浩氣盤九疑,晴襟豁萬谷。”嗚呼!當日無柴君,則余何由得見金公?又何由得從粵西至都下哉?後戊戌年,余往杭州訪柴。鄰人云:“全家都在廣東。”東升亡後,未曾歸葬。余哭以詩,載集中。

四十八

余弱冠時,與王復旦卿華為至交。其父星望公官御史。丙辰春,余從廣西入都。卿華舉浙江鄉試。漏盡,作家信,報其尊人,猶再三道余不置。已而同到京師,彼此失意,往來更密。其大父子堅先生,亦以國士相待。次年八月,卿華歸娶,同騎馬至彰儀門外,兩人泣別。戊午秋,星望公病篤,猶讀余闈墨,許為第一。初十日,榜發,余獲雋,而先生即於是日委化。余感生平知己之恩,往視含殮,顏色慘淒。其戚唐某疑余落第,再三道屈,坐客無不掩口而笑。卿華贈余改官云:“朝士盡將韓愈惜,都人爭作李邕看。”又數年,聞其再落第,縊死長安。余哭以七古一章,載集中。己亥春,余歸杭州,訪其墓,則四至埏道,被勢家侵占;為告之官,而斷還其後人。

四十九

餘六十三歲,方生阿遲。時家弟春圃觀察在蘇州,勾當公事;接江寧方伯陶公飛檄文書,意頗驚駭,拆之,但有紅箋十字云:“令兄隨園先生已得子矣。”常州趙映川舍人詩云:“佳問有人馳驛報,賀詩經月把杯聽。”

五十

余弱冠在都,即聞吳江布衣徐靈胎有權奇倜儻之名,終不得一見。庚寅七月,患臂痛,乃買舟訪之,一見歡然。年將八十矣,猶談論生風,留余小飲,贈以良藥。門鄰太湖,七十二峰,招之可到。有佳句云:“一生那有真閒日?百歲仍多未了緣。”《自題墓門》云:“滿山靈草仙人藥,一徑松風處士墳。”靈胎有《戒賭》、《戒酒》、《勸世道情》,語雖俚,恰有意義。《刺時文》云:“讀書人,最不齊;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裡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五十一

唐當治平時,或詠所見,曰:“可惜數枝紅艷好,不知今夜落誰家。”及世亂矣,或詠所見,曰:“無窮紅艷煙塵里,驟馬分香散入營。”

五十二

廣東稱妓為“老舉”,人不知其義。問土人,亦無知者。偶閱唐人《北里志》,方知唐人以老妓為都知,分管諸姬,使召見諸客;一席四環,燭上加倍,新郎君更加倍焉。有鄭舉舉者,為都知;狀元孫惺頗惑之。盧嗣業贈詩云:“未識都知面,先輸劇罰錢。”廣東至今有 “老舉”之名,殆從此始。

五十三

謝深甫云:“詩之為道,標舉性靈,發舒懷抱,使人易於矜伐。”此言是也。然如杜審言臨終謂宋之問曰:“不見替人,久壓公等。”袁嘏自稱己所作詩,“須以大材迮之:不爾,飛去。”言雖夸,尚有風趣。漢桓帝時,馬子侯自謂知音,彈《陌上桑》,左右盡笑,而子侯猶搖頭自得。則蚩獰太過矣。今之未偕競病而詩狂欲上天者,毋乃類是?

五十四

孫興公說曹(按原為“高”,據民國本改。)輔佐“如白地光明錦,裁為負版褲。雖邊幅頗闊,而全乏剪裁”。宋詩話云:“郭功甫如二十四味大排筵席,非不華侈,而求其適口者少矣。”一以衣喻文,一以食喻詩:作者俱當錄之座右。

五十五

淮南程氏雖業禺莢甚富,而前後有四詩人:一風衣,名嗣立;一夔州,名盜;一午橋,名夢星;一魚門,名晉芳。四人俱與余交,而風衣、夔州,求其詩不得。魚門雖呼午橋為伯父,意頗輕之。余曰:“午橋先生古風力弱,近體風華,不可沒也。”如《看花不果》云:“蠟屐也思新草色,病酲偏負曉鶯聲。”《贈僧》云:“樓前常設留賓榻,岩下多栽獻佛花。”《桐廬》云:“百里煙深因近水,一年秋早為多山。”皆佳句也。

五十六

齊武帝於興光樓上施青漆,謂之“青樓”;是青樓乃帝王之居。故曹植詩“青樓臨大路”;駱賓王詩“大道青樓十二重”:言其華也。今以妓為青樓,誤矣。梁劉邈詩曰:“倡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殆稱妓居之始。

五十七

《小雅》:“惟桑與梓,必恭敬止。”考上下文,並無鄉里之說。張衡《南都賦》:“永世克孝,懷桑梓焉。真人南巡,睹舊里焉。”後人因之,遂以桑梓為鄉里。

五十八

宋潛溪曰:“人皆云:‘陶淵明不肯用劉宋年號,故編詩但書甲子。’此誤也。陶詩中凡十題甲子,皆是晉未亡時,最後丙辰,安帝尚存,琅琊王未立;安得棄晉家年號乎?其自題甲子者,猶之今人編年纂詩,初無意見。”

五十九

黃魯直詩“月黑虎夔藩”,用少陵《課伐木》詩序,云:“有虎知禁”,“必昏黑撞突夔人屋壁”。夔者,夔州人也。魯直以“夔”字當“窺”字解,為益公《題跋》所譏。

六十

郭注《爾雅》:“閼逢攝提格,未詳。”司馬貞《索隱》以《爾雅》為近今所作,所記年名不符古。鐘鼎從未有以閼逢攝提紀年者。鄭夾瀠曰:“今人編年,好用《爾雅》,名甲為閼逢,乙為旃蒙:是以一元大武為牛也。夫隱語為眢井逃難之言,豈可施於簡編乎?”顧寧人有古人不以甲子紀歲之說。又云:“古人不以王父字為字。”按《通志》歷舉春秋時以王父字為字者八十餘條。顧最博雅,竟不曾見過《通志》,何耶?

六十一

吳冠山先生言:“散體文如圍棋,易學而難工;駢體文如象棋,難學而易工。”余謂古詩如象棋,近體如圍棋。

六十二

何南園詠《野菊》云:“絕無人處偏逢我,不寄籬邊獨羨君。”寫“野”字妙。李琴夫詠《瓶菊》云:“未許園林終晚節,不妨風雨到重陽。”寫“瓶”字妙。李又有“風定雨絲直”,五字亦佳。

六十三

魚門太史云:“古文有可讀者,有可觀者。”余謂詩亦然:有可讀者,有可觀者;可觀易,可讀難。

六十四

鮑雅堂之妹,詩人步江女也,名季姒,工吟詩。金棕亭贈云:“續史正堪兄作伴,工吟恰好父為師。”

六十五

己卯冬,余在揚州,見門生劉伊有《游平山詩冊》;作者十餘人,俱押“卮”韻。余獨賞如皋顧秀才駒“清響忽傳樓外笛,嚴寒爭避手中卮”之句。後官湖北歸,卜築於如皋百步。余過其居,主人感二十年前知己,欣然款接,宴飲水窗,出新詩相示。《西湖》云:“白沙堤外蕩舟行,煙雨空瀠畫不成。忽見斜陽照西嶺,半峰陰間半峰晴。”“花塢斜連花港遙,夾堤水色淡輕綃。外湖艇子裡湖去,穿過湖西十二橋。”《虎丘》云:“片石尚留金虎跡,千花都是玉人魂。”

六十六

余過如皋,訪冒辟疆水繪園。荒草廢池,一無陳跡;惟敗壁上有斷句云:“月因戀客常行緩,風為吹花不忍狂。”劉霞裳有句云:“一片亂紅吹滿地,看來最忍是東風。”正與此意相反。

六十七

杭州何春巢年少耳聾,而風情獨絕。有《秦淮竹枝》雲,“猩紅一點著櫻唇,淡抹春山黛色勻。壓鬢素馨三百朵,風來香撲隔河人。”“遠近聽來笑語聲,板橋西畔泛舟行。尋常一柄芭蕉扇,搖動春蔥便有情。”“蘭橈最是晚來多,萬點紅燈映碧波。我已三更鴛夢醒,猶聞簾外有笙歌。”“夕陽兩岸畫樓台,紅藕香中一棹回。別有芳心卿不解,扁舟豈為納涼來?”

六十八

吾鄉王百朋先生《過李白廟》云:“氣吞高力士,眼識郭汾陽。”只此十字,可以概太白生平。

六十九

郭明府起元,字復堂,閩中孝廉,受業於蔡聞之宗伯。蔡為理學名儒,而郭以任俠聞。蔡有家難,郭為證佐,至受官刑;交臂歷指,口無二辭。後宰盱眙,與余同官。有《客中秋思》一絕云:“銷魂何處盼仙槎?客鬢逢秋白更加。遙指斷橋垂柳岸,前年曾宿那人家。”《贈方南堂》云:“一瓢自可輕千乘,三徑還堪抵十洲。”《比舍》云:“熏衣香出紅窗外,鬥草聲喧綠樹邊。”其母夫人陳玉瑛,自稱左芬侍史。佳句云:“欲別難為別,吞聲古渡頭。妾心如此水,相送下渝州。”

七十

劉悔庵有句云:“石交惟舊硯,火伴是寒爐。”陳古漁《吊六朝松》云:“劇憐兒輩不及見,真似古人難再生。”俱有東坡風味。

七十一

霞裳與其父役於慈湖,舟覆江中。時當臘月,兩人賴衣裘,故浮水不沉。有救船至,父曰:“我老矣,速救我兒!”兒曰:“不救吾父,我不受救!”父子推讓,適又有船來,遂得兩全。陶景山明府贈以詩曰:“本是龍門客,龍宮今到來。孝慈應默佑,風浪不為災。”其孫渙悅亦贈云:“從今吸盡西江水,吐屬文章更不同。”

七十二

程魚門《覆舟》詩原稿,寫眼前驚悸情景最真。後改本有意修飾,轉不如前。今特錄其原作云:“揚州西去一宵程,小艇無端夜忽傾。制命不煩滄海潤,澡身先試暮流清。詩書失後無餘本,戚友來時話再生。莫嘆遭逢磨蝎重,世間風浪幾曾平?”“客舟猛疾勢如風,南北相持力不同。絕叫已驚身在水,舉頭猶見月如弓。慈航倏至關天幸,只履飄然悟大空。時失去一履。攬芷搴裳平日願,險隨騷魄葬珠宮。”余賦詩調之云:“《水經》註疏河渠考,此後輸君閱歷深。”

七十三

善寫風水之險者,吾鄉糧道程公光鉅有《華陽行》云:“滔滔汩汩長江水,扁舟一葉天涯子。船頭船尾白浪高,片雲黑處狂風起。舟子喧呼語未終,布帆半曳浪澆篷。桅竿百尺橫斜立,欲臥不臥奔濤中。濤涌如山高莫比,青山頭落江心裡。一傾一仄強撐風,欲上船舷見船底。小兒無知向母啼,大兒解事欲登堤。面面相看心膽折,男號女哭一齊歇。翻身掙立喚鄰舟,鄰舟早向潮頭沒。須臾岸迴風勢順,回首驚魂才一瞬。電掣雷轟萬馬驅,舉頭已到華陽鎮。華陽已到驚未平,老妻尚有念佛聲。”

七十四

金陵張秀才培,饒有風貌。正月間,與畫師鄒若泉來。余心識之。亡何,又與常君得祿來。余轉問:“可認張某乎?”已而知即前人,自慚老眼之昏。乃誦劉悔庵詩曰:“閒行那可忘攜杖,欲揖還愁錯認人。”

七十五

杭州孫中翰傳曾,與餘三世通家;詩才清逸。《春朝》云:“鶯啼迎曉霽,蝶夢怯花寒。”《上巳》云:“人臨曲水偏愁雨,天惜桃花忽放晴。”

七十六

近人起句之妙者:新安張節《夜坐》云:“雨霽月忽滿,牆陰樹影搖。”陳月泉《舟中》云:“獨起對江月,滿船聞睡聲。”某《春早》云: “不待清明近,鶯花已自忙。”三起俱超。結句之妙者:“月中無事立,草上一螢飛。”“殷勤語江嶺,歸夢莫相妨。”“遠山深樹里,鍾斷有餘聲。”三結俱超。惜忘題目及作者姓名。

七十七

丁未,余游武夷,夜泊江山,聞鄰舟有客說鬼,口杭音。余喜語怪,乃揖而進之。其人姓陸,名夢熊,字瑩若,乃吾鄉詩人也。別後蒙寄《晚香堂詩》二十餘卷。《曉起見雪》云:“夜靜無風冷莫支,檐前凍雀早應知。關心喜見頭番雪,掃徑先扶竹樹枝。紅友有情還愛我,綠梅無夢亦相思。斷橋久廢沖泥屐,欲踏瓊瑤訪莫遲。”《鵝湖寺》云:“地寒花未放,僧朴語無多。”皆妙。

七十八

讀詩不讀史,便不知作者事何所指。李燾《長編》載:宋真宗為李沆還債三十萬。故宋人詩云:“新祠民祭祀,舊債帝償還。”《唐書》載:王毛仲奏明皇:願得宋壕為客。帝許之。故徐騎省《贈陳侍郎花燭》云:“坐客亦從天子賜,更籌須為主人留。”

七十九

高文端公之父嵩瞻都統,《贈弟斌》云:“與君一世為兄弟,今日相逢第二場。”想見勛貴家國爾忘家之義。有《積翠軒詩集》。文端公屬余為注釋,編上、下兩卷。

八十

雅謔自佳。或以詩示仲小海。仲曰:“詩佳矣,可惜太甜。”其人愕然問故。曰:“有唐氣,焉得不甜?”蔡芷衫好自稱“蔡子”,以詩示汪用敷。汪曰:“打油詩也。”蔡怒曰:“此《文選》正體,何名打油?”曰:“菜子不打油,何物打油?”

八十—

前朝說部,有俚語可存者。如:《曉學仙者》云:“服藥求長生,莫如孤竹子。一食西山薇,萬古長不死。”戒豁刻者云:“幸門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皆堵塞之,好處都穿破。”刺暴貴者,詠《鴟吻》云: “而今抬在青雲上,忘卻當年窯內時。”嘲官昏者,《詠傘》云:“常時撐向馬前去,真箇有天沒日頭。”刺好譖人者,《詠蟬》云:“莫倚高枝縱繁響,也應回首顧螳螂。”刺代人劾友者,《詠金》雲;“黃金自有雙南貴,莫與遊人作彈丸。”

八十二

元人《吊脫脫丞相》云:“百千萬貫猶嫌少,堆積黃金北斗邊。可惜太師無腳費,不能搬運到黃泉。”

八十三

楊子載《漫興》云:“客中恍過曾游境,夢裡常逢未見書。”郭磨秀才見贈云:“園疑曩昔曾窺處,人似生平未見書。”

八十四

耿上舍湘門《題素齋舫壁》云:“背郭臨河靜不嘩,一軒深築抵山家。茶煙出戶常蒙樹,池水過籬欲漂花。小睡手中書欲墮,半酣窗下字微斜。叢蘭不合留香久,勾引游蜂入幕紗。”

八十五

海寧陳心田寅,與諸友以禁體詠《梅》云:“已看無不憶,未見必先探。”汪秋白云:“一枝懷故宅,幾度憶前生。”陳谷湖云:“交枝香不斷,一白樹難分。”顧竹坡詠《綠梅》云:“窺春自怯荷衣薄,倚竹誰憐翠袖寒?”俱妙。又有梅花宜稱諸詠:《夕陽》云:“殘香漠漠山家暝,猶作宮人半額黃。”《疏籬》云:“有客來探門未啟,先從麂眼認瓊枝。”《微雪》云:“料峭寒凝天半黃,霏煙漠漠集池塘。是梅是雪兩三點,飛絮因風想謝娘。”《枰下》云:“花底消閒對弈時,稜稜石角擁寒枝。微風吹墮兩三朵,絕似山人落子時。”

八十六

戊寅二月,過僧寺,見壁上小幅詩云:“花下人歸喧女兒,老妻買酒索題詩。為言昨日花才放,又比去年多幾枝。夜裡香光如更好,曉來風雨可能支?巾車歸若先三日,飽看還從欲吐時。”詩尾但書“與內子看牡丹”;不書名姓。或笑其淺率。余曰:“一片性靈,恐是名手’。”乃錄稿問人;無知者。後二年,王孟亭太守來看牡丹,談及此詩,方知是國初逸老顧與治所作。余自負賞識之不誤。王因云:“國初前輩,不登仕途,與老妻相對,往往有此清妙之作。”因誦吳野人《壽內》云:“潦倒丘園二十秋,親炊葵藿慰余愁。絕無暇日臨青鏡,頻過荒年到白頭。海氣荒涼門有燕,溪光搖盪屋如舟。不能沽酒持相祝,依舊歸來向爾謀。”覺風趣更出顧詩之上。

八十七

尹文端公曰:“言者,心之聲也。古今來未有心不善而詩能佳者。《三百篇》,大半賢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漢蘇、李五言,下至魏、晉、六朝、唐、宋、元、明,所謂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詭激,亦不過不矜細行,自損名位而已。從未有陰賊險狠,妨民病國之人。至若唐之蘇渙作賊,劉叉攫金,羅虬殺妓:須知此種無賴,詩本不佳,不過附他人以傳耳。聖人教人學詩,其效可睹矣。”余笑問:“曹操何如?”公曰:“使操生治世,原是能臣。觀其祭喬太尉,贖文姬,頗有性情:宜其詩之佳也。”

八十八

余以雍正丁未年入泮。今又丁未矣,戲仿重赴鹿鳴故事,作《重赴泮宮詩》,云:“記得垂髫泮水游,一時佳話遍杭州。青衿乍著心雖喜,紅粉爭看臉尚羞。夢裡榮華如頃刻,人間花甲已重周。諸公可當同年看,替采芹香插白頭。”杭州同入學者,只錢璵沙方伯一人。和云:“歲歲黌門文運開,劉郎老去又重來。壺中日轉前丁未,冊上名存舊秀才。兩領青衫真法物,一頭白髮笑於意。平生幾枕邯鄲夢,屈指黃粱第一回。”此外,和者百餘人。如毛俟園廣文云:“久於館閣推前輩,又向宮牆領後生。”梅衷源云:“錦袍笑赴青衿會,似把靈光照泮宮。”盧元珩云:“子衿一賦年周甲,聖闕重來歲又丁。”

八十九

余不喜時文,而平生頗得其力。壬寅游天台,渡錢塘江,到客店,無舟可雇;遇查廣文耕經有赴任船,用名紙借之,欣然來見,曰:“向讀先生文登第,讓船所以報也。”余贈詩云:“—只孝廉船肯讓,期君還作後來人。”到新昌,邑令蘇公曜,素不相識,遣車遠迎,供張甚飾。余駭然,詢其故,如查所語。余贈詩云:“羈旅忽逢傾蓋客,文章曾是受知人。”蘇宣化孝廉,作官有惠政,解餉入都,後任反其所為,民苦之。余到時,適蘇回任,邑人爭迎,上匾雲“還我使君”,對聯云:“三春花雨重攜鶴;百里笙歌早入雲。”不料新昌僻縣,竟有文人頌揚甚雅。

九十

余過處州,想遊仙都峰,以路遠中止。出縣城,到黃碧塘,將止宿矣;望前村瓦屋聖如,隨緩步焉。與主人虞姓者,略通數語,即還寓;將弛衣眠,聞戶外人聲嗷嗷;詢之,則虞氏見余名紙,兄弟六七人來問:“先生可即袁太史耶?”曰:“然。”乃手燭上下照,詫曰:“我輩讀《太史稿》,以為國初人。今年僅花甲,是古人復生矣,豈容遽去?願作地主,陪遊仙都。”於是少者解帳,長者卷席,諸奴肩行李,相與舁至其家。餘留詩謝云:“我是漁郎無介紹,公然三夜宿桃源。”

九十一

遊仙之夢,斑竹最佳。離天台五十里,四面高山亂灘,青樓二十餘家,壓山而建。中多女郎,簪山花,浣衣溪口,坐溪石上。與語,了無驚猜,亦不作態,楚楚可人;釵釧之色,耀入煙雲,雅有仙意。霞裳悅蔣校書,為留一宿。次日,天未明,披衣而至,云:“被四面灘聲驚醒。”余賦詩云:“茅屋背山起,山峰枕上看。飯香人弛擔,夢醒客聞瀾。花野得真意,竹多生暮寒。青溪蔣家妹,歡喜遇劉安。”

九十二

溫州雖多佳麗,而言語不通。有織藤盤者,甚明媚;彼此寒暄,了不通曉。余戲贈云:“安得巫山置重譯,替郎通夢到陽台?”

九十三

溫州風俗:新婚有坐筵之禮。余久聞其說。壬寅四月,到永嘉。次日,有王氏娶婦,余往觀焉。新婦南面坐,旁設四席,珠翠照耀,分已嫁、未嫁為東西班。重門洞開,雖素不識面者,聽人平視,了無嫌猜。心羨其美,則直前勸酒。女亦答禮。飲畢,回敬來客。其時向西坐第三位者,貌最佳。余不能飲,不敢前。霞裳欣然揖而醑焉。女起立俠拜,飲畢,斟酒回敬霞裳;一時忘卻,將酒自飲。儐相呼曰: “此敬客酒也屍女大慚,嫣然而笑,即手授霞裳。霞裳得沾美人餘瀝以為榮。大抵所延,皆鄉城粲者,不美不請;請亦不肯來也。太守鄭公以為非禮,將出示禁之。余曰:“禮從宜,事從俗:此亦亡於禮者之禮也。”乃賦《竹枝詞》六章,有句云:“不是月宮無界限,嫦娥原許萬人看。”太守笑曰:“且留此陋俗,作先生詩料可也。”詩載集中。

九十四

雁宕觀音洞最高敞,可容千人;石坡共三百七十七級,余賈勇登焉。相傳:嘉靖二十年,按察使劉允升偕二女,成仙於此。塑像甚美。余低徊久之,下坡留戀,《口號》云:“垂老出仙洞,一步一躊躇。自知去路有,斷然來時無。” 

九十五

余遊覽久,得人佳句,必手錄之。過安慶,見司獄許健庵扇上自題云:“權支薄俸初成閣,自愛閒曹好種花。”到黃公壚杏花村,見陳省齋太守有對云:“至今村釀黃公酒,依舊花開杜牧詩。”廬山開先寺見程巨山有對云:“樹里月光才露影,山中雲氣不分層。”小姑山有俞楚江對句云:“入寺恍疑雨,終宵只覺寒。”巨山姓程名岩,余己巳同年,官至少宰。

九十六

羅浮只華首台、五龍潭數處,景尚幽渺;其餘如梅花村、沖虛觀,平衍散漫,頗無足觀。不知何以洞天福地,負此盛名。節相李侍堯勒石云:“黃土臥黑石,此外一無有。只可一回來,不堪再回首。”

九十七

游武夷,路過蘇嶺,見關廟中公卿題句甚多。莊培因太史云: “竹林初過雨,僧寺乍生涼。”朱石君侍郎《己亥過》云:“山僧談舊雨,使者閱流星。”《癸卯再過》云:“字跡驚分雁,參居竟隔星。”蓋第一次與其兄竹君作學使交代,第二次傷竹君之已亡也。秦大士學士題云:“幽境愛耽禪悅永,老僧閱盡使星忙。”

九十八

武夷勝處,以第七曲天游一覽亭為最。寺中揭鍊師字子文者,頗能詩,留宿一宵。誦其《自壽》云:“病能自藥容身健,道不人談免俗譏。”庭柱有對云:“世間有石皆奴僕;天下無山可弟兄。”末署“毛大周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