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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作者:袁枚

諷世語最蘊藉者,某《遊春》云:“地濕莎青雨後天,桃花紅近竹林邊。遊人本是農桑客,記得春深要種田。”《詠桑》云:“采采東風葉滿籃,禦寒功已在春蠶。世間多少閒花草,無補生民亦自慚。”《雨中作》云:“布被裝棉夢黯然,曉看遙岫鎖輕煙。蹇驢盡避當風馬,也有香泥濕錦韉。” 

西崖先生云:“詩話作而詩亡。”余嘗不解其說,後讀《漁隱叢話》,而嘆宋人之詩可存,宋人之話可廢也。皮光業詩云:“行人折柳和輕絮,飛燕含泥帶落花。”詩佳矣。裴光約訾之曰:“柳當有絮,燕或無泥。”唐人:“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詩佳矣。歐公譏其夜半無鐘聲。作詩話者,又歷舉其夜半之鐘,以證實之。如此論詩,使人夭閼性靈,塞斷機括;豈非“詩話作而詩亡”哉?或贊杜詩之妙。一經生曰:“‘濁醪誰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不知;安得謂之詩人哉?”痴人說夢,勢必至此。

天長詩人陳燭門進士,名以剛。余宰江寧,蒙其過訪。余愛買書,而官廨甚小,都堆籤押處;故贈詩云:“六朝山立簾鉤外,萬卷書橫簿領中。”即姚武功“印朱沾墨研,戶籍雜經書”之意。

有箍桶匠老矣,其子時時凍餒之。子又生孫,老人愛孫,常抱於懷。人笑其痴。老人吟云:“曾記當年養我兒,我兒今又養孫兒。我兒餓我憑他餓,莫遣孫兒餓我兒!”此詩用意深厚,較之“因子不孝,抱孫圖報仇”者,更進一層。

詩讖從古有之。宋徽宗《詠金芝生》詩,曰:“定知金帝來為主,不待春風便發生。”已兆靖康之禍。後蜀主孟昶《題桃符貼寢官》云:“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後太祖滅蜀,遣呂餘慶知成都。王陽明擒宸濠,勒石廬山,有“嘉靖我邦國”五字。亡何,世宗即位,國號嘉靖。揚州城內有康山,俗傳康對山曾讀書其處,故名。康熙間,朱竹坨游康山,有“有約江春到”之句。今康山主人穎長方伯,修葺其地,極一時之盛;姓江,名春:亦一奇矣!

乾隆初,江西有四子:楊、汪、趙、蔣是也。趙山南早夭,詩失傳。汪輦雲名軔,少孤貧,為人執炊。有句云:“積晦雲疑斗,新晴草欲焚。”楊子載名墾,才最高,與蔣心餘相抗。其先本雲南土司,改籍江西。五言云:“山鬼常聯臂,溪虹倏現身。”“早霞隨日上,敗葉擁潮行。”“有客嫌庭仄,無書覺晝長。”七言云:“寒星欲滅見漁火,小雨無聲添落花。”“欄邊花草牛羊路,寺里人家杵臼聲。”“客少長留不鳴雁,睡酣翻喜失晨雞。”

又有何在田者,《偶成》云:“月借日光成半面,雨收雲氣泛余絲。”《郊外》云:“野徑無人問,隨牛自得村。”“近市原非隱,能詩豈是才。”“樵室薪為榻,漁舟網作帆。”皆可傳之句也。甲辰三月,余赴東,過南昌;心餘病風,口不能言,猶以左手書此數聯。

心餘手持詩集廿卷,向余云:“知交遍海內,作序只托隨園。”余感其意,臨別涕下。其子知讓見贈五古,灑灑千言,合少陵、香山而一之,篇什太長,故未抄錄。與餘論古尤合,又贈三律,有句云:“公所讀書人亦讀,不如公處只聰明。”心餘書舍,有揚州汪端光孝廉贈句云:“置酒好招鄉父老,解衣平揖漢公卿。”汪字劍潭,少年玉貌,佳句如:“水定漁燈出,風驕戍鼓沉。”“路長行應獨,舟小買宜雙。”“月明又是無邊水,半照行人半照魚。”皆有別趣。

魚門《哭董東亭》云:“然疑未定先拋淚,日月都真鏇得書。”雲松《哭韓廷宣》云:“久客不歸無異死,故人入夢尚如生。”

廬州守備徐椒林,每到金陵,與餘款洽。在滿洲城,《夜飲》詩云:“為恃將軍司鎖鑰,幾番痛飲月沉西。”

一十一

士大夫宦成之後,讀破萬卷,往往幼時所習之“四書”、“五經”,都不省記。癸未召試時,吳竹嶼、程魚門、嚴冬友諸公畢集隨園。余偶言及“四書”有韻者,如《孟子》“師行而糧食”一段廣五人背至“方命虐民”之下,都不省記。冬友自撰一句足之,彼此疑其不類,急翻書看,乃“飲食若流”四字也。一座大笑。外甥王家駿有句云:“因留僧話通吟偈,為課兒功熟舊書。”甥多佳句。如:“乍見波微白,方知月驟明。”“一編如好友,宜近不宜疏。”“衣因亂疊痕常縐,書為頻翻卷不齊。”“宿雲似幕能遮月,細雨如煙不損花。”“停足恰逢曾識寺,入門先問舊交僧。”“曲引急流歸遠港,微刪密葉顯新花。”“伏枕苦吟無好句,描詩容易做詩難。”皆有放翁風味。

一十二

錢文端公,庚午典江西試。寫榜吏陳巨儒,須鬢如雪,求公贈手跡為榮;自陳年七十,手寫文武試三十二榜。公贈詩云:“桂籍憑伊腕力傳,白頭從事地行仙。自言作吏中書省,曾侍朱衣四十年。”十月,複寫武榜,解首則其孫騰蛟也。名初唱,掀髯一笑,筆墮於地。中丞阿公喜極,遣牙校馳箋,索藩司彭公家屏贈詩。彭方有劇務,幕中客擬數首,不稱公意。遣吏飛馬請蔣苕生來。蔣方與友飲酒肆;戀不肯行。吏敦促至再,扶鞭上馬,比至,則促召之使已四輩矣。彭公遽起,告以中丞索詩之使,立馬檐下。蔣笑曰:“某不知公有此急也。”濡筆立題一絕云:“榜頭題處笑開眉,六十年來鬢若絲。官燭兩行人第一,夜闌回憶抱孫時。”彭公得詩狂喜,復酌苕生,送輕紗四端。苕生太夫人鍾氏,名令嘉,晚號甘荼老人;生心餘,四歲,即斷竹絲作波磔,教之識字。嘗登太行山云:“絕磴馬蕭蕭,群峰氣勢驕。蒼雲橫上黨,寒色滿中條。極目河如帶,攔車雲未消。龍門劃諸水,禹力萬年昭。”乙酉歲,心餘奉母出都,畫《歸舟安穩圖》,一時名公卿,題滿卷中。尹文端公謂余曰:“此卷中無佳作,惟太夫人自題七章,陸健男太史四首,足傳也。”惜未抄錄。

一十三

尹文端公和余“飛”字韻云:“鳥入青雲倦亦飛。”吟至再三,唏噓不已,想見當局者求退之難。古漁有句雲;“未游五嶽心雖切,便到重霄劫又多。”

一十四

尹文端公督兩江時,愛才如命。宛平王發桂以主簿派管行宮,有句云:“愧我衙官無一事,宮門持帚掃閒花。”公見而大喜,即超遷貳尹。秀才解中發有句云:“多讀詩書命亦佳。”公於某扇上見之,即聘作西席。

一十五

或問:“李師中將出兵,在韓魏公席上賦詩云:‘歸來不願封侯印,只向君王覓愛卿。’不知所用何典。”余按:《宋史·王景傳》:“景仕唐,歸晉,高祖厚遇之,問其所欲。對:‘受恩已厚,無所欲。’固問之。乃曰:‘臣為小卒,常負胡床,從隊長過官妓侯小師家彈唱,心頗慕之。今得小師為妻,足矣。’高祖大笑,即以賜之,封楚國夫人。”疑師中即指此事。後蔡攸出兵,指帝座劉妃求賞,其事在後。或云:“愛卿者,即魏公席上之妓名。”

一十六

梅診為文穆公第六子,弱冠時,從張芸墅游隨園,云:“隨園耳久熟,遊歷自今初。買得小山隱,名仍太傅余。主人能愛客,高士幸攜余。幽逕入蘿薜,知應世味疏。”又曰:“岸分雙沼水,壁滿一朝詩。”嗚呼!式庵學醇行端,年未五十竟亡,詩多散失矣。

一十七

余幼時《詠史》云:“若道高皇勝項羽,試將呂后比虞姬。”後見益都王中丞遵坦有句云:“垓下何必更悲歌,虞兮呂公較若何?”兩意相同。王又有句云:“亞父不用乃壽終,淮陰枉死未央宮。”意亦新。

一十八

馬驌宛斯作《繹史》,敘三代事,極博雅;而詩筆甚清。《池上》云:“種魚有術尋漁父,斷酒無心學醉翁。”漁洋題其像云:“今日黃山山下路,只余書帶草青青。”

一十九

陳古漁云:“今人不知詩中甘苦,而強作解事者。正如富貴之家,堂上喧鬧,而牆外行人,抵死不知。何也?未入門故也。”宋人《栽竹》詩云:“應築粉牆高百尺,不容門外俗人看。”

二十

余游九華山;青陽沈正侯字倫玉,少年韶秀,延候於五溪,已三日矣。見贈云:“大抵高人能下士,於今童子得瞻師。”又句云:“風狂欲折依牆竹,菊萎猶開臥地花。”又,陳明經名芳者,相待於陵陽鎮。呈詩云:“岸曲橋橫草樹萋,書堂佛寺水東西。溪亭日映欄乾外,九十九峰影盡低。”兩人俱不事科舉,以吟詠自娛。

二十一

詩雖新,似舊才佳。尹似村雲;“看花好似尋良友,得句渾疑是舊詩。”古漁云:“得句渾疑先輩語,登筵初借少年人。”偶過西湖,見陳莊題壁云:“一葉蜻蜓似缺瓜,年年盪槳水雲涯。叉魚射鴨嬌無力,笑入南湖摘藕花。”“蘇小樓頭楊柳風,小姑鬥草語芳叢。阿儂家住胭脂嶺,怪底花枝映日紅。”末署“竹嶼”二字:蘇州吳進士泰來也。新安江寺見題壁云:“昨與鄰舟姊妹逢,香風暖處話從容。低頭怕有漁郎至,不看蓮花只看儂。”“灘頭漠漠起炊煙,折罷蓮花正暮天。卻怪鴛鴦不解事,偏依依艇並頭眠。”末署“魯鳳藻”三字。

二十二

黃莘田落第,賦《無題》云:“禿尖成冢還成陣,未抵靈犀一點通。”吳竹橋落第,賦《無題》云:“聞說千金才買笑,紫騮休系莫愁家。”王介祉落第,亦有《無題》云:“盼得纖兒還盪子,傳來小婢又夫人。”

二十三

古漁《路上》詩云:“年來一事真堪笑,只見來船是順風。”戴喻讓云:“莫羨上流風便好,好風也有卸帆時。”榮方伯名柱者,有句云:“風自橫來無順逆,水當漲處失江湖。”余則云:“東窗關後西窗啟,猶喜風無兩面來。”

二十四

甲子秋,余遺失詩冊,心鬱郁者一年。古漁云:“癸巳冬,得詩百篇,懷之訪人,頻寬落地,竟無覓處。乃題云:‘拈斷吟髭費苦猜,已拋偏又上心來。關情似與良朋別,撒手如沉拱壁回。薄祭可能分酒脯?孤飛未必出塵埃。多應擲地無聲響,一墮人間便永埋。”’

二十五

朱竹坨先生詩名蓋世,而自稱本朝第二。故揚州方近雯觀察詩云:“駢體莫輕嗤沈、宋,古音休易許曹、劉。試看前輩詩如此,只負皇朝第二流。”商寶意先生云:“詩品官階兩不高。”前輩之虛心如此。王葑亭御史亦有句云:“宦情似墨磨常短,詩境如棋著不高。”

二十六

“莫憑無鬼論,終負託孤心。”何言之沉痛也!“升沉閣下意,誰道在蒼蒼!”何求之堅切也!“知親每相見,多在相門前。”何刺之輕薄也!“生應無輟日,死是不吟時。”何吟之溺苦也]俱非唐人不能作。李少鶴《哭人》云:“世緣猶有子,死日始無詩。”亦本於唐。

二十七

查他山先生詩,以白描擅長;將詩比畫,其宋之李伯時乎?近繼之者,錢璵沙方伯、光祿卿申笏山。笏山卒後,畢秋帆尚書梓其全集。五言云:“雨聲涼入硯,花氣潤侵簾。”《看桂》云:“香於半路先迎客,花已全開正及時。”

二十八

謝茂秦云:“凡作近體,誦之流水行雲,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朝霞散綺,講之異繭繅絲。”

二十九

萬柘坡《贈錢坤一》云:“雨中聽屐到,燈下出詩看。”程南溟有句云:“佳句奚囊盛不住,滿山風雨送人看。”

三十

近人佳句有相同者。董曲江太史《歷城》詩云:“寺塔插天雲外影,人煙近市日中聲。”江於九太守《游九華山》云:“松竹分巒翠,雲煙隔寺聲。”陳梅岑句云:“津鼓聲沉寒雨急,漁燈影亂夜潮來。”蔣心餘句云:“守堠兵多官舫過,拔篙聲緩亂灘來。”李竹溪句云:“相逢馬上搖頭者,得句知他勝得官。”李懷民句云:“思苦如中酒,吟成勝拜官。” 

三十一

近日詩僧甚少。余游天台,得梅谷;到淨慈寺,得佛裔;游九華,得亦葦;游粵東,得澄波、懷遠、寄塵。亦葦《野步》云:“傍晚欲歸尋別徑,忽驚沙鳥出苗飛。”澄波《折木樨》云:“莫怪靈山留一笑,如來原是賣花人。”懷遠《江行》云:“片帆高趁大江風,過眼雲山笑轉蓬。行盡斷堤楊柳岸,夕陽猶在板橋東。”佛裔者,讓山弟子也,有句云:“魚亦憐儂水中影,誤他爭唼鬢邊花。”綺語自佳,恰不似方外人所作。懷遠云:“雍正間,廣東有詩會。好事者張飲分題,聘名流品題甲乙,首選者贈綾絹,其次贈筆墨:亦佳話也。”寄塵本姓彭,工詩、能畫,《游長壽寺》云:“淨壇風掃地,清課月為燈。”

三二

山陰邵太守大業,字厚庵,治蘇有惠政,以忤大府罷官。有《口號》一聯云:“江山見慣新詩少,世味嘗深感慨多。”又:“老來兒女費周鏇”七字,亦頗是人情。

三十三

吾鄉任武承太史,名應烈,出守懷慶。中年乞病,買鑑湖快閣以居,乃陸放翁舊地。作詩四首,和者如雲。先生句云:“疊石略存山意思,蒔花聊破睡工夫。風流何處追狂客?蹤跡重教記放翁。”甲戌歲,札來索和,並招往游。余寄詩奉答,終不果往。壬寅游天台,始登快閣,先生亡久矣。精舍數間,全覽鑑湖之勝:想在日清福,不減賀知章。

三十四

康熙戊戌探花傅玉苠先生,名玉露,年八十餘:同在湖船,自誦《陪申尚衣游西湖絕句》云:“正是金牛紀瑞年,小春風景似春天。蓬萊原近孤山寺,游舫多停六一泉。”“一到湖心眼界寬,雲光霪爵接風湍。三朝恩澤深如許,莫作瑤池清淺看。”先生耳聾,與談者以手畫字,即能通解。癸未春,來游攝山,與之談,聲振屋瓦。

三十五

學士春台典試福建,過吳下買妾方大英,美貌能詩;以南北地殊,服食不慣,雉經而亡。搜其遺稿,有句云:“戶閉新蛛網,梁空舊燕泥。”

三十六

孫補山尚書,先以中翰從傅文忠公征緬甸。《見虜氛日惡口號一首付諸同事》云:“軍容荼火盛,不戢便成災。水土本來惡,烏鳶曉便來。功成原有數,我死愧無才。腰下防身劍,摩挲日幾回?”嗚呼!先生當艱險時,賦詩如此,豈料日後之總督兩廣,晉爵宮保,世襲輕車都尉哉?《孟子》雲“天之將降大任”,信然!

三十七

或戲村學究云:“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坐,‘天地玄黃’喊一年。”末句趣極。

三十八

尹文端公妾張氏,封一品夫人,與內廷恩宴。大將軍某與忠勇公在上前,戲尹云:“張有貴相,十指皆箕斗,無羅紋。”會伊里平定,諸功臣畫像內廷,例有贊語。上命公自為張夫人贊。尹應聲云:“繼善小妻,事臣最久。貌雖不都,亦不甚醜。恰有貴相,十指箕斗。遭際天恩,公然命婦。上相簪花,元戎進酒。同畫凌煙,一齊不朽。”忠勇公曰:“欲戲尹某,反為尹某戲耶!”上大笑。

三十九

壬午春,迎鑾淮上,雨久不止。錢文端公戲尹相國云:“閣下燮理陰陽,只燮陰而不燮陽,何也?”按《西清詩話》載:“宋時,宋琪、沈義倫俱在黃閣,久旱得雨,雨復不止。琪苦之,戲沈曰:‘可謂“燮成三日雨”。’沈應聲曰:‘調得一城泥。”’ 

四十

丁酉七月,慶兩峰赴湖北臬使之便,《過隨園留別》云:“天外飛鴻跡又過,衡門深處叩煙蘿。交情共指青山在,別意相看白髮多。祖帳一杯江上酒,秋風八月洞庭波。才人老去須珍重,漫把遺編日苦摩。”到湖北後,又寄紅抹肚與阿遲,系以詩云:“一個錦兜寄兒著,要他包裹五車書。”自此一別,兩峰出鎮塞外,遂永訣矣。余哭之云:“平原自是佳公子,劉秩終非曳落河。”傷其不耐塞外之風霜也。其詩集甚多,不知流落何所。

四十—

對聯有解頤者。康熙時,廣東詩僧石蓮,住海珠寺,交通公卿。寺塑金剛與彌勒環坐,題對聯云:“莫怪和尚們這般大樣;請看護法者豈是小人。”楊蘭坡題倒坐觀音像云:“問大士緣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頭。”江西某題養濟院云:“看諸君腦滿腸肥,此日共餐常住飯;想一樣鐘鳴鼎食,前生都是宰官身。”

四十二

古詩人遭際,有幸不幸焉。唐宰相鄭畋之女,愛讀羅隱詩,後隔簾窺其貌寢,遂終身不復再誦。明謝茂秦眇一目,貌不揚,而趙穆王愛其詩。酒闌樂作,出所愛賈姬,光華奪目,奏琵琶,歌謝所作《竹枝詞》,即以贈之。宋真宗時,宋子京乘車,路遇宮人,知為狀元,呼曰:“小宋耶?”子京賦詩,有“更隔蓬山一萬重”之句,流傳禁中。真宗知之,賜以宮女,曰:“蓬山不遠。”正德南巡,翰林謝政年少美貌,迎駕西江,見宮眷船,誤為御舟,跪迎報名,適宮人開窗潑水,見之一笑。謝賦詩云:“天上果然花絕代,人間竟有笑因緣。”亦複流傳宮禁。武宗怒,削籍遣歸。

四十三

兒童逃學,似非佳子弟。然唐相韋端己詩云:“曾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學暫登樓。”文潞公幼時,畏父督課,逃西鄰張堯佐家,後有燈籠錦之貽:蓋與貴妃本屬世交,常通縞佇故也。可見詩人、名相,幼時亦嘗逃學矣。阿通九歲,能知四聲,而性貪嬉戲。重九日,余出對云:“家有登高處。”通應聲曰:“人無放學時。”余不覺大笑,為請於先生而放學焉。其師出對云:“上山人斫竹。”通云:“隔樹鳥含花。”

四十四

諱老染須,似非高人所為。南朝陸展有“媚側室”之譏。然司空圖清風亮節,唐季忠臣,其詩曰:“髭鬚強染三分折,弦管聽來一半愁。”可知染須亦無傷於雅士。

四十五

黃石牧先生以翰林中允,督學閩中,因公落職。吾鄉徐文穆公,薦舉博學鴻詞,與余同試保和殿。先生年過七旬,神明衰矣;以不完卷,累薦主議處:蓋馬伏波自忘其老之過也。《唐堂詩集》生新超雋,美不勝收。姑錄短句,以志一臠之嗜。《芭蕉》云:“日不紅三伏,天惟綠一庵。”《北路買餅》云:“駐馬一錢交易,羈留三刻行程。”《玫瑰花》云:“生來合是依人命,從不容渠在樹看。”集中七古,遠勝潘稼堂。

四十六

余泛舟橫塘,有踏搖娘蕊仙者。素矜身份,隔窗對語,不肯進艙侍飲,而頗知文墨。客許重贈纏頭,拒而不受。少頃,月出矣,蕊仙持扇求詩。余戲題云:“橫塘宵泛酒如淮,十里桃花四面開。只恨錦帆竿上月,夜深不肯下艙來。”蕊仙一笑進艙。

四十七

孝感程蔚亭先生,名光鉅,甲辰翰林,出為杭州糧道。有《閨詞》云:“東家姊妹與西鄰,聽說相招去踏春。料得今年花事好,晚歸都語畫眉人。”“青衫薄薄襯宮緋,上繡鴛鴦並翅飛。勉強著來都不稱,可身還是嫁時衣。”余己未歸娶,先生留飲,云:“老夫次首,有不慣外任、仍思內用之意。”

四十八

詩人少達而多窮。汪可舟舸,自稱客吟先生,詩筆清絕;而在揚州,竟無知者。己丑除夕,忽過白門,意大不適,有漢江之行。余堅留之,不肯小住,遂成永訣。未十年,其子中也,家業大昌;買馬氏玲瓏山館,造亭台,招延名士,而可舟不及見矣。其《聽雨》詩云:“檐外幾聲才淅瀝,胸中何事不分明?”又曰:“側身已在江湖外,繞屋寧堪竹樹多。但覺有聲皆劍戟,不知何物是笙歌。”其紆鬱可想。仲小海《聽雨》云:“明知關我心何事,只覺撩人夢不成。”宋人有小詞云:“薄暮投村急,風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四十九

余行路見遠樹,疑為塔尖。高翰起司馬云:“平疇見喜塍成繡,遠樹看疑塔露尖。”每見鬥神相對,似怒似笑。趙雲松云:“無言似厭人投刺,含笑應羞客曳裾。”

五十

文尊韓,詩尊杜:猶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東海也。然使空抱東海、泰山,而此外不知有天台、武夷之奇,瀟湘、鏡湖之勝;則亦泰山上之一樵夫,海船上之舵工而已矣。學者當以博覽為工。

五十一

王次回有句云:“天台再許劉晨到,那惜乾回度石樑。”寶意先生反其意,作《秋霞曲》雲;“天台已入休嫌暫,尚有終身未到人。”

五十二

近日書院一席,全以薦者之榮落,定先生之去留。蔣春農掌教真州,移主揚州梅花書院。《留別諸生》云:“自慚頭腦太冬烘,兩載鑾江作寓公。提舉原如宮觀例,量移還與職官同。痕留雪爪棲難定,老困鹽車步未工。卻憶來時春正晚,海棠飛雨墮階紅。”“風雪交加臘盡時,臨歧握手意遲遲。豐碑昔拜文丞相,遺像今瞻史督師。山長頭銜聊復爾,英雄末路合如斯。諸生莫作攀轅計,撰杖重遊未可知。”

五十三

東坡云:“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京口解李瀛善畫。有人聘往寫真,而主人久臥不出。解戲改蘇詩贈云:“無事此靜臥,臥起日將午。若活七十年,只算三十五。”山陰人有三乳者,金上清進士調之,云:“胸羅星宿素襟披,下字成文亦太奇。四乳曾聞男則百,君應七十五男兒。”

五十四

程魚門云:“時文之學,有害於古文;詞曲之學,有害於詩。”余謂:“時文之學,不宜過深;深則兼有害於詩。前明一代,能時文,又能詩者,有幾人哉?金正希、陳大士與江西五家,可稱時文之聖;其於詩,一字無傳。陳臥子、黃陶庵不過時文之豪;其詩便有可傳。《荀子》曰‘藝之精者不兩能’也。”

五十五

黃陶庵先生,性嚴重,館牧齋家,不肯和柳夫人詩。然其詩,極有風情。《竹枝歌》云:“東湖西湖蓮菌開,一日搖船采一回。蓮葉田田無限好,只因曾見美人來。”“柳條不系玉蹄腡,拗作長鞭去路斜。春色也隨郎馬去,妝樓飛盡別時花。”

五十六

戊申春,余阻風燕子磯,見壁上題云:“一夜山風歇,僧掃門前花。”又云:“夜聞櫟代聲,知有孤舟泊。”喜其高淡,訪之,乃知是邵明府作。未幾,以詩見投,長篇不能盡錄。記《竹枝》云:“送郎下揚州,留儂江上住。郎夢渡江來,依夢渡江去。”“若耶湖水似西泠,蓮葉波光一片青。郎唱吳歌儂唱越,大家花下並船聽。”又夢中得句云:“澗泉分石過,村樹接煙生。”皆妙。邵名帆,字無恙,山陰人。

五十七

許子遜先生有女孟昭;《寒夜曲》云:“金剪生寒夜漏長,玉人縴手懶縫裳。素娥偏耐秋光冷,肯照鴛鴦瓦上霜?”江賓谷有室陳氏;《哭某夫人》云:“忽駕青鸞返碧虛,瓊花吹折痛何如?修文應是才人盡,徵到嫦娥舊時書。”

五十八

明季誤國臣馬、阮,皆庸人也,奸而不雄,較之曹操,直奴才耳!宿遷女子倪瑞璇嘲之云:“賣國仍將身自賣,奸雄兩字惜稱君。”《憶母》句云:“暗中時滴思親淚,只恐思兒淚更多。”

五十九

綏安孝廉諸邦協,值耿逆之變,率家人避兵石窠寨。賊兵過索犒,不與;怒焚其寨,全家灰沒。族人國樞哭以詩云:“三年抗節萬山行,密箐深林母子並。誰遣多生逢浩劫?直教一死重移名。闔門眥決朝探磧,枯骨灰飛夜請兵。青草年年寒食路,招魂惟有杜鵑聲。”

六十

閩人崔眾十三歲,有《遇雨》一絕云:“葉香亂打冷霏霏,輿夢尋秋雁影稀。煙雨滿溪行不了,渡頭扶傘一僧歸。”雅有畫意。

六十一

堇浦先生曰:“馮鈍吟右西崑而黜西江,固矣!夫西崑沿於晚唐,西江盛於南宋;今將禁晉、魏之不為齊、梁·,禁齊、梁之不為開元、大曆,此必不得之數。風會流傳,人聲因之,合三千年之人,為一朝之詩,有是理乎?二馮可謂能持詩之正,未可謂遂盡其變者也。”

六十二

吾鄉多才女。河督吳公樹屏,有女名苕華;《留別淮陰官署》云:“三載依依玉鏡前,舊梳妝處最相憐。不知今後紅窗里,又是何人點翠鈿?”《古鏡》云:“閱世興亡疑有眼,辨人好醜總無聲。”

六十三

山陰古無吼山,因採石者屢鑿不休,遂成一小湖。遠望山如列城;山頂種禾麥;中開一洞,搖船而入,別有天地。大魚長一二丈者,紛然游泳。邵無恙誦某“船進有魚聽”五字,以為貼切。余曰:“方宮保泊岳州,亦有句云:‘莫使火驚孤雁宿,且吟詩與大魚聽。,”

六十四

羅兩峰誦人《孔廟》詩云,“陽虎可能同面目,祖龍空自倒衣裳。”顧立方《法藏寺》云:“拂衣人柳碧,覆瓦佛桑青。”以“龍”對“虎”,以“人”對“佛”,皆工對也。孔廟著筆尤難。

六十五

滿洲永公名福,字用五,守湖州。作《吳興竹枝》云:“香雪西崦處處栽,終朝結社賞梅來。兒家門戶敲不得,留待月明人靜開。”“練裙如雪浣中單,二月風多草色寒。片雨過窗紅日現,家家樓上曬衣竿。”公禮賢愛士,蒙見訪杭州,於公事如麻時,苦留宴飲。遣人以手板到大府處,乞假談詩。

六十六

《漫齋語錄》曰:“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余愛其言,每作一詩,往往改至三五日,或過時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解。朱子曰:“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黃山谷詩,費許多氣力,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詩投余。余不解其佳。汪曰:“某詩須傳五百年後,方有人知。”余笑曰:“人人不解,五日難傳;何由傳到五百年耶?”

六十七

吾鄉沈方舟用濟,詩宗老杜。常來金陵,與姚雨亭、袁古香諸人唱和。余宰江寧時,先生已老,不復來矣。杭人有謀梓其詩者,托余訪之歸愚尚書。尚書云:“聞其全稿藏張少弋家。”少弋已亡,竟難搜葺。雨亭之子記其《留別》云:“青尊斷送流光易,白社重尋舊雨難。”自此永訣。

六十八

青田才女柯錦機,有宣文夫人之風;絳幃問字者數十人。同鄉韓太守錫胙猶及見之。誦其《送夫應試》云:“劍匣書囊自檢詳,冬裘夏葛賦行裝。西風忽送來朝別,明月休沉此夜光。見說試文容易作,須知客感最難防。莫夸司馬題橋柱,富貴何如守故鄉?”《調郎》云:“午夜剔銀燈,蘭房私事急。薰蕕郎不知,故故偎儂立。”又云:“合線煩君申食指,拾釵為我屈儒躬。”《自題小像》云:“焚香合受檀郎拜,一幅盤陀水月身。”

六十九

汪大紳道余詩似楊誠齋。范瘦生大不服,來告余。余驚曰:“誠齋一代作手,談何容易!後人嫌太雕刻,往往輕之。不知其天才清妙,絕類太白;瑕瑜不掩,正是此公真處。至其文章氣節,本傳具存;使我擬之,方且有愧。”

七十

王弁州推尊李於鱗,而弁州之才,實倍於李。予愛其《短歌》數句云:“不必名山藏,不必千金懸。歸去來,一壺美酒抽一編,讀罷一枕床頭眠。天公未喚債未滿,自吟自寫終殘年。”《棄官》云:“人生求官不可得,我今得官何棄之?六月繡襦黃金垂.,行人拍手好威儀。與君說苦君不信,請君自衣當自知。”本傳稱先生論詩,呵斥宋人;晚年臨終,猶手握《蘇子瞻集》。此二詩,果似子瞻。

七十一

嚴滄浪借禪喻詩,所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有神韻可味,“無跡象可尋”。此說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阮亭奉為至論,馮鈍吟笑為謬談:皆非知詩者。詩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種境界。如作近體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斷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滄浪之言,如何可詆?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禪喻,自當天魔獻舞,花雨彌空,雖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顯“渡河”、“掛角”之小神通哉?總在相題行事,能

放能收,方稱作手。

七十二

余雅不喜苛論古人。阮亭罵杜甫無恥,以其上明皇《西嶽賦表》云:“惟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指楊國忠故也。不知表奏體裁,君相併美;非有心阿附。況國忠亂國之跡,日後始昭。當初相時,杜甫微臣,難遽斥為奸佞。即如上哥舒翰詩,亦極推尊;安能逆料其將來有潼關之敗哉?韓昌黎《贈鄭尚書序》,鄭權也;顏真卿《爭坐位帖》,與郭英義也:本傳皆非正人,而兩賢頗加推奉。行文體制,不得不然。宋人訾陸放翁為韓偏胄作記,以為黨奸;魏叔子責謝疊山作《卻聘書》,以伯夷自比,是以殷紂比宋:皆屬吹毛之論。孔子“與上大夫言,閣閣如也”。所謂“上大夫”者,獨非季桓子、叔孫武叔一輩人乎?

七十三

隨園席間詠六月菊,儲秀才潤書云:“秋士偶然輕出處,高人原不解炎涼。”余嘆為獨絕。何南園一聯云:“隱士靜宜荷作侶,東籬閒愛日如年。”雖差遜,而心思自佳。何南園《望晴》詩云:“風都有意收殘暑,雲尚多情戀太陽。莫怪人間無易事,一晴天且費商量。”春過隨園,見游女,又云:“送與名園助春色,水邊來往麗人多。”

七十四

《北史》稱:庾自直為隋煬帝改詩,許其詆呵。帝必削改至於再三,俟其稱善而後已。煬帝雖非令主,如此虛心,.亦云難得。第“改章難於造篇,易字艱於代句”,劉勰所言,深知甘苦矣。

七十五

余己未同年,多出任封疆、內調鼎鼐者,可謂盛矣!近都薨逝,惟余以奉母故,空山獨存。想勤勞王事者,畢竟耗心力、損年壽耶?嵇康有“圉馬不乘,壽高群廄”之語,似亦有理。宋人吟《古樹》云:“四邊喬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時成大廈,也應隨例作灰塵。”《閨詞》云:“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

七十六

文、沈、唐、仇,以畫名前朝。仇畫從無題詠。唐能詩,恰無佳句。詩畫兼工者,惟文、沈二公。而筆情超脫,則沈為獨絕。《落花》云:“美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苦戒兒童莫搖樹,空教行路欲窺牆。…‘漁艇再來非舊徑,酒家重訪是空村。”《詠影》云:“算來只有鰥夫稱,老去猶堪作伴行。”《金山》云:“過江如隔世,入寺不知山。”有《愛日歌》、《七十自壽》兩篇,奇絕,惜篇長難錄。

七十七

楊刺史潮觀,字笠湖,與予在長安交好。以運四川皇木,故再見於白門,垂四十年矣。《山行遇雨》云:“廣廈千萬間,不免炎暑熱。蓋頭一把茅,亦避風雨雪。”《馬跑泉》云:“十月.冰霜潔,真陽坎內全。任教無底凍,不到有源泉。”所言皆有道氣。笠湖在中州作宰,鄉試分房,夢淡妝女子褰簾私語曰:“桂花香卷子,千萬留意。”醒而大驚。搜落卷,有“杏花時節桂花香”一卷,蓋謝恩科表聯;其年移秋試在二月故也。主司是錢東麓司農,見之大喜,遂取中焉。拆卷,乃侯元標,是侯朝宗之孫也。楊悚然笑曰:“入夢求請者,得非李香君乎?”一時傳李香君薦卷,以為佳話。

七十八

尹文端公,與陳文恭公同年交好,各任封疆四十餘年,先後入相。乾隆己丑,尹公臥病,陳以老乞歸。尹在枕席間,力疾贈詩云:“聞公予告出都門,白髮還鄉錦滿身。早歲《霓裳》分詠句,卅年玉節共班春。到家綠酒斟應滿,回首黃粱夢豈真?我老頹唐難出餞,將詩和淚送行人。”未數日,尹公薨。陳在天津,聞信欲回舟作吊,家人止之。未幾,舟至德州,亦薨。

七十九

或有句雲;“喚船船不應,水應兩三聲。”人稱為天籟。吾鄉有販鬻者,不甚識字,而強學詞曲,哭母云:“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語雖俚,聞者動色。

八十

詩人愛管閒事,越沒要緊則愈佳;所謂“吹皺一池春水,乾卿底事”也。陳方伯德榮《七夕》詩云:“笑問牛郎與織女:是誰先過鵲橋來?”楊鐵崖《柳花》詩云:“飛入畫樓花幾點,不知楊柳在誰家。”

八十一

虞山王次岳妻席氏能詩。《端陽日寄次岳》詩曰:“菖蒲斟玉卑,獨泛已三年。”亡何,夭亡。次岳哭云:“蛾眉月易沉天際,鳥爪仙難住世間。”“舊雨每來先治饌,殘燈欲炮尚論詩。”“幾夕殯宮移榻伴,還如同病對床眠。”

八十二

人有邂逅相逢,慕其風貌,與通一語,不料其能詩者;已而以詩見投,則相得益甚。丙辰冬,余游土地廟;見美少年,揖而與言,方知是李玉洲先生第三子,名光運,字傅天。問余姓名,欣然握手。次日見贈云:“燕地逢仙客,新交勝故知。高才偏不偶,大遇合教遲。書劍懷儔侶,風霜感歲時。慚予初學步,何以慰相思?”時予才弱冠,廣西金撫軍疏中首及其年;傅天閱邸報,先知余故也。丙戌二月,余游寒山;一少年甚閒雅,問之,姓郭,名淳,字元會,吳下秀才,素讀予文者。次日,與沙斗初同來受業。方與語時,易觀手中所持扇;臨別,彼此忘歸原物。次日,詩調之云:“取來紈扇置懷中,忘卻歸還彼此同。搖向花前應一笑,少男風變老人風。”秀才見贈五古一篇,洋洋千言,中有云:“琴書得餘閒,判花作御史。飛絮泥不沾,太清雲不滓。多情乃佛心,泛愛真君子。禪有歡喜法,聖無緇磷理。所以每到處,風花纏杖履。”乙酉三月,尹文端公扈駕墜馬,余往問疾。在軍門外,遇美少年,眉目如畫;未敢問其姓名,悵悵還家。俄而戶外馬嘶,則少年至矣。曰:“先生不識東興阿乎?阿乃總鎮七公兒。幼時,先生到館,曾蒙贈詩。興阿和韻云:‘蒙贈珠璣幾行字,也開智慧一分花。’先生忘之乎?”余驚喜,問其年。曰:“十八矣,已舉京兆。”

八十三

松江顧小崖先生,諱成天,康熙丁酉舉人。世宗簿錄某大臣家,得其哭聖祖詩,有“已增虞舜巡方歲,竟少唐堯在位年”之句。遂欽賜編修,上書房行走。乾隆二年,以老乞歸,上加侍講銜,年八十二而卒。亦詩人異數也。

八十四

乾隆間以老受恩得官者,當塗有二人焉:徐位山名文靖,曹洛裎名麟書。徐同餘丙辰召試,而曹乃丙辰同盟友也。徐年九十餘,授翰林院檢討。甲戌秋,寄所注《竹書紀年》、詩一冊來。《湖居》云:“天將幽致敞湖濱,共我盤桓幾十春。守業願為清白吏,著書羞傍草玄人。妻緣貧慣無交謫,子未驕成肯負薪。那得向平婚嫁畢,三江煙雨任垂綸?”“白駒幾向隙間過,荏苒年華長薜蘿。閒極有時評北苑,愁來無夢寄南柯。文標司馬尊元狩,帖檢來禽署永和。湖上遊行湖上立,頹唐老大竟如何?”又:“雲生漸覺桐弦潤,潮上徐看釣艇斜。”“酒緣齋日陳三雅,茶為眠時試一槍。”皆典雅可誦。曹官至侍讀學士,少時與魯之裕亮儕奪槊舞劍,權奇倜儻。後行走上書房,予告歸。戊寅年,入山話舊。有《留影雜記》一編,即生平行述也。曾入黃山,遇老入傳道,年九十餘,行走如飛。詩亦清矯。《金山》云:“日月不離水,荻蘆難辨霜。”《飲昭亭》云:“泉細但聞響,山香不見花。”《題泰山》云:“日觀天門上幾回,層雲雪海盪胸開。年來懶讀人間字,曾探金泥玉簡來。”《寄樊姬》云:“天外雲寒暮雨多,音書何處寄煙波?他鄉動覺愁千種,小小雙魚載幾何?”古漁贈以詩云:“黃山早有神仙遇,白首才蒙聖主知。”余題其《留影》冊子云:“人天蹤跡兩漫漫,欲畫飛仙影最難。只有上清曹學士,自家留影自家看。”“我亦人間有半生,三山五嶽等閒行。雪中爪跡分明在,可惜飛鴻記不清。”人間先生;“納交之道,從子夏乎?從子張乎?”先生曰:“皆從。”問;“何以皆從?”曰:“朝廷之上,從子夏;鄉黨之間,從子張。”

八十五

己未,余在孫文定公署中,見亮儕先生。其時觀察清河;年七十餘,銀髯垂腹,口若懸河,向制府述水利,娓娓萬言,無一澀語閒字。使屏後侍史錄之,即可作奏疏讀也。初從河南縣令起家,忤總督田文鏡,每被劾一次,世宗召見,必升一官。真奇士也。作令不用牌票,書片紙召吏民。作府道不用文檄,書尺牘諭下屬。有令必行,無情不燭。《登黃鶴樓》云:“名勝跡隨頹浪卷,孤危身托畫欄憑。好把江波成地醴,遍教溝瘠飲天漿。”其抱負可想。

八十六

詩有極平淺,而意味深長者。桐城張徵士若駒《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風寒正長潮。忽忽夢回憶家事,女兒生日是今朝。”此詩真是天籟。然把“女”字換一“男”字,便不成詩。此中訊息,口不能言。

八十七

許太監者,名坤,杭州人,在京師頗有氣焰,而性愛文士。嘗過杭太史堇浦家,采野莧一束去,報以人參一斤。欲交鄭太史虎文,鄭不與通。人疑鄭故孤峭者。然其詠《紅豆》詩,頗有宋廣平賦梅花之意。詞云:“記取靈芸別後身,玉壺清淚血痕新。傷心略似燃於釜,繞宅何緣幻作人?一點紅宜留玉臂,十分圓欲上櫻唇。只嫌不及榴房子,空結團圓未了因。”梁瑤峰少宰和雲;“采綠何曾勝采藍?猩紅端合摘江南。且看沉水星星活,得似靈犀點點含。秋漢可煩橋更駕,朝雲應有夢同甘。石榴訊息分明是,朱鳥窗前仔細探。”按紅豆生於廣東。乾隆丙戌,鄭督學其地,梁為糧道,故彼此分詠此題。

八十八

戊戌秋,余小住閶門。詩人張昆南每晚必至,年七十三矣。誦其《登靈岩》云:“振衣同上落虹亭,古塔雲深入杳冥。香徑草荒秋露白,山村雨過暮煙青。天空一雁來胥口,木落諸峰見洞庭。莫向西風更懷古,菱歌清絕起遙汀。”予嘆曰:“此中唐佳境也。”昆南喜,次日呈詩三冊,屬余輪替觀之。其佳句如:“潮痕沙岸落,露氣渚蘭聞。”“松間細路通僧寺,花里微風揚酒旗。”皆妙。昆南別去,後錢景開來,又誦其《虎丘》詩云:“蘼蕪亦解憐傾國,多傍貞娘墓上生。”《春去》云:“月上簾鉤風太急,落花如雨不聞聲。”

八十九

常熟孝廉邵君培德,每秋試,必以詩見投。記其《觀燈》雲;“紅羅碧綺間琉璃,遠近龍鸞一望齊。樓下花鈿樓上曲,留人偏在畫橋西。”《路上》云:“昨日晴和今日雨,蕭蕭篷底作春寒。分明即是來時路,頓覺煙波別樣看。”

九十

遊仙詩大半出於寄託。方南塘居士云:“到底劉安未絕塵,昨宵相與共朝真。漫將富貴夸同列,手板橫腰道寡人。”此刺暴貴兒作態者也。陸陸堂太史云:“尋真台上紫雲高,阿母宵分降節旄。臣朔讀書破萬卷,不甘呵叱小兒曹。”此刺妄庸人傲士者也。方近雯觀察雲;“一痕輕綠畫春山,冰剪雙眸玉煉顏。不解大羅天上事,蘭香何過謫人間?”此惜詞臣外用之詩也。

九十一

桐城姚康伯有《閨怨》云:“分明賺得兩眉開,手摺黃花上鏡台。侍女無端忙報導:鄰家昨夜遠人回。”

九十二

蔣苕生與余互相推許,惟論詩不合者:余不喜黃山谷,而喜楊誠齋;蔣不喜楊,而喜黃:可謂和而不同。

九十三

孫文定公為冢宰時,余以秀才修士相見禮,投詩云:“百年事在奇男子,天下才歸古大臣。”又曰:“一囊得飽侏儒粟,三上應無宰相書。”公讀之,忻然延入曰:“滿面詩書之氣。”已而,戊午科出公門下。

九十四

王昆繩曰:“詩有真者,有偽者,有不及偽者。真者尚矣,偽者不如真者;然優孟學孫叔敖,終竟孫叔敖之衣冠尚存也。使不學孫叔敖之衣冠,而自著其衣冠,則不過藍縷之優孟而已。譬人不得看真山水,則畫中山水,亦足自娛。今人詆呵七子,而言之無物,庸鄙粗啞;所謂不及偽者是矣。”

九十五

謝梅莊諱濟世,廣西潯州人;作御史三日,即奏劾河東總督田文鏡。朝廷疑有指使,交刑部嚴訊。先生稱指使有人。問:“為誰?”曰:“孔子、孟子。”問:“何為指使?”“讀孔、孟書,便應盡忠直諫。”世宗憐其呆,謫軍前效力。時雍正丙午十二月初七日也。先生《次東坡(獄中寄子由)韻寄從弟佩蒼》云:“嚴霜初隕陡回春,留得沖寒冒雪身。綸綽乍傳渾似夢,親朋相慶更為人。敢愁弓劍趨戎幕,已免銀鐺禮獄神。早晚扶歸君莫慟,嬰姍勃牢亦前因。”“尚方借劍心何壯,牘背書辭氣漸低。已分黃泉埋碧血,忽聞丹闕放金雞。花看上苑期吾弟,萱樹高堂仗老妻。且脫南冠北庭去,大宛東畔賀蘭西。”今上登極,赦還原職。先生疏求外用,授湖南糧道。長沙士人,感其遺愛,片紙隻字,俱珍重之,故傳此二首。先生不信風水之說,《題金山郭璞墓》云:“雲根浮浪花,生氣來何處?上有古碑存,葬師郭璞墓。”曉世之意,隱然言外。

九十六

贛州總兵王公,字午堂,名集,工詩、善書。與余相慕二十年,終不得一晤。弟香亭過贛,公寄我鵝研一方,集古句一聯云:“中天懸明月,絕代有佳人。”

九十七

過潤州,見僧壁對聯云:“要除煩惱須成佛;各有來因莫羨人。”過九華寺,有一對云:“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說家常。”

九十八

香亭以《雪獅》為題,令諸少年分詠;而糊名易書,屬余評定。余奇賞二句云:“蹲伏尚能驚百獸,強梁可惜不多時!”拆封,乃胡甥吉光所作,書巢之子也。詩人有後,信哉!

九十九

朱竹君學士曰:“詩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詩境有淺深。性情厚者,詞淺而意深;性情薄者,詞深而意淺。”

一百

番禺何夢瑤工詼諧;為催租吏所窘,戲為《牛郎贈織女》云:“巧妻常為拙夫忙,多謝天孫制七襄。舊借聘錢過百萬,織來雲錦可能償?”《織女答》云:“織錦空勞問報章,近來花樣費商量。人間債負都堪抵,第一天錢不易償。”

一O一

夏醴谷督學廣東,有門生鄭齊一者,年少貌美,舟中妓醉而逼之。鄭勃然怒曰:“使不得!”夏贈以詩云:“柔情似水從頭抹,硬語如刀帶酒聽。”程魚門北上,旅店主人招妓侑酒。魚門與同飲,而卻其眠,作詩曰:“花明野店春無主,月黑秋林幸有燈。”潘筠軒笑曰:“次句,有小說秉燭達旦之意。”

一O二

蔡持正貧時,寓僧寺。僧厭之,蔡題《松樹》云:“常在眼前君莫厭,化為龍去見應難。”黃之紀寓隨園。或輕之,黃亦題《松樹》云:“寄人籬下因春好,聽我風聲在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