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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回

作者:施耐庵

盧俊義大戰昱嶺關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詩曰:

手握貔貅號令新,睦州談笑定妖塵。

全師大勝勢無敵,背水調兵真有神。

殄滅渠魁如拉朽,解令偽國便稱臣。

班班青史分明看,忠義分明志已伸。

話說當下關勝等四將,飛馬引軍殺到烏龍嶺上,正接著石寶軍馬。關勝在馬上大喝:“賊將安敢殺吾弟兄!”石寶見是關勝,無心戀戰,便退上嶺去。指揮白欽卻來戰關勝,兩馬相交,軍器並舉。兩個斗不到十合,烏龍嶺上,急又鳴鑼收軍。關勝不趕,嶺上軍兵,自亂起來。原來石寶只顧在嶺東廝殺,卻不提防嶺西已被童樞密大驅人馬,殺上嶺來。宋軍中大將王稟,便和南兵指揮景德廝殺。兩個鬥了十合之上,王稟將景德斬於馬下。自此呂方、郭盛首先奔上山來奪嶺。未及到嶺邊,山頭上早飛下一塊大石頭,將郭盛和人連馬打死在嶺邊。這面嶺東,關勝望見嶺上大亂,情知嶺西有宋兵上嶺了,急招眾將,一齊都殺上去。兩面夾攻,嶺上混戰。呂方卻好迎著白欽,兩個交手廝殺。斗不到三合,白欽一槍搠來,呂方閃個過,白欽那條槍從呂方肋下戳個空,呂方這枝戟卻被白欽撥個倒橫。兩將在馬上各施展不得,都棄了手中軍器,在馬上你我廝相揪住。原來正遇著山嶺險峻處,那馬如何立得腳牢,二將使得力猛,不想連人和馬都滾下嶺去,這兩將做一處攧死在那嶺下。這邊關勝等眾將步行,都殺上嶺來。兩面儘是宋兵,已殺到嶺上。石寶看見兩邊全無去路,恐吃捉了受辱,便用劈風刀自刎而死。宋江眾將奪了烏龍嶺關隘,關勝急令人報知宋先鋒。

睦州上溜頭,又有軍馬殺來,上下夾攻。江里水寨中四個水軍總管見烏龍嶺已失,睦州俱陷,都棄了船隻,逃過對江。被隔岸百姓生擒得成貴,謝福,解送獻入睦州。走了翟源、喬正,不知去向。宋兵大隊回到睦州。宋江得知,出城迎接童樞密、劉都督入城。屯駐安營已了,出榜招撫軍民復業。南兵投降者,勿知其數。宋江盡將倉廒糧米給散於民,各歸本業,復為良民。將水軍總管成貴、謝福割腹取心,致祭兄弟阮小二、孟康,並在烏龍嶺亡過一應將佐,前後死魂,俱皆受享。再叫李俊等水軍將佐,管領了許多船隻。把獲到賊首偽官,解送張招討軍前去了。宋江又見折了呂方、郭盛,惆悵不已。按兵不動,等候盧先鋒兵馬,同取清溪。有詩為證:

古睦封疆悉已平,行宮滾滾火煙生。

幾多賊將俱誅戮,準擬清溪大進兵。

且不說宋江在睦州屯駐。卻說副先鋒盧俊義,自從杭州分兵之後,統領三萬人馬,本部下正偏將佐二十八員,引兵取山路望杭州進發。經過臨安鎮錢王故都,道近昱嶺關前。守關把隘卻是方臘手下一員大將,綽號小養由基龐萬春,乃是江南方臘國中第一個會射弓箭的。帶領著兩員副將,一個喚做雷炯,一個喚做計稷。這兩個副將都蹬的七八百斤勁弩,各會使一枝蒺藜骨朵。手下有五千人馬。三個守把住昱嶺關隘,聽知宋兵分撥副先鋒盧俊義引軍到來,已都準備下了敵對器械,只待來軍相近。

且說盧先鋒軍馬將次近昱嶺關前,當日先差史進、石秀、陳達、楊春、李忠、薛永六員將校,帶領三千步軍,前去出哨。當下史進等六將都騎戰馬,其餘都是步軍,迤邐哨到關下,並不曾撞見一個軍馬。史進在馬上心疑,和眾將商議。說言未了,早已來到關前看時,見關上豎著一面彩繡白旗,旗下立著那小養由基龐萬春。看了史進等大笑,罵道:“你這伙草賊,只好在梁山泊里住,掯勒宋朝招安誥命,如何敢來我這國土裡裝好漢!你也曾聞俺小養由基的名字么!我聽得你這廝伙里有個甚么小李廣花榮,著他出來,和我比箭。先教你看我神箭。”說言未了,颼的一箭,正中史進,攧下馬去,五將一齊急急向前,救得上馬便回。又見山頂上一聲鑼響,左右兩邊松樹林裡,一齊放箭,五員將顧不得史進,各自逃命而走。轉得過山嘴,對面兩邊山坡上,一邊是雷炯,一邊是計稷,那弩箭如雨一般射將來,縱是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這般的箭矢。可憐水滸六員將佐,都作南柯一夢。史進、石秀等六人,不曾透得一個出來,做一堆兒都被射死在關下。

三千步卒,止剩得百餘個小軍逃得回來,見盧先鋒說知此事。盧俊義聽了大驚,如痴似醉,呆了半晌。神機軍師朱武便諫道:“今先鋒如此煩惱,有誤大事,可以別商量一個計策,去奪關斬將,報此仇恨。”盧俊義道:“宋公明兄長特分許多將校與我,今番不曾贏得一陣,首先倒折了六將。更兼三千軍卒,止有得百餘人回來。似此怎生到歙州相見!”朱武答道:“古人有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等皆是中原山東、河北人氏,不曾慣演水戰,因此失了地利。須獲得本處鄉民指引路徑,方才知得他此間山路曲折。”盧先鋒道:“軍師言之極當。差誰去緝探路徑好?”朱武道:“論我愚意,可差鼓上蚤時遷。他是個飛檐走壁的人,好去山中尋路。”盧俊義隨即教喚時遷領了言語,捎帶了乾糧,跨口腰刀,離寨去了。有詩為證:

六位統軍俱射死,三千步卒盡銷亡。

欲施妙計勍強寇,先使時遷去探詳。

且說時遷便望山深去處,只顧走尋路。去了半日,天色已晚,來到一個去處,遠遠地望見一點燈光明朗。時遷道:“燈光處必有人家。”趁黑地里摸到燈明之處盤時,卻是個小小庵堂,裡面透出燈光來。時遷來到庵前,便鑽入去看時,見裡面一個老和尚,在那裡坐地誦經。時遷便乃敲他房門。那老和尚喚一個小行者來開門。時遷進到裡面,便拜老和尚。那老僧便道:“客官休拜。見今萬馬千軍廝殺之地,你如何走得到這裡?”時遷應道:“實不敢瞞師父說,小人是梁山泊宋江部下一個偏將時遷的便是。今來奉聖旨剿收方臘,誰想夜來被昱嶺關上守把賊將,亂箭射死了我六員首將,無計度關,特差時遷前來尋路,探聽有何小路過關。今從深山曠野尋到此間,萬望師父指迷,有所小徑,私越過關,當以厚報。”那老僧道:“此間百姓,俱被方臘殘害,無一個不怨恨他。老僧亦靠此間當村百姓施主齋糧養口,如今村里人民都逃散了,老僧沒有去處,只得在此守死。今日幸得天兵到此,萬民有福。將軍來收此賊,與民除害,老僧只是不敢多口,恐防賊人知得。今既是天兵處差來的頭目,便多口也不妨。我這裡卻無路過得關去,直到西山嶺邊,卻有一條小路可過關上,只怕近日也被賊人築斷了,過去不得。”時遷道:“師父,既然有這條小路通得關上,只不知可到得賊寨里么?”老和尚道:“這條私路一徑直到得龐萬春寨背後,下嶺去便是過關的路了。只恐賊人已把大石塊築斷了,難得過去。”時遷道:“不妨。既有路徑,不怕他築斷了,我自有措置。既然如此,有了路頭,小人回去報知主將,卻來酬謝。”老和尚道:“將軍見外人時,休說貧僧多口。”時遷道:“小人是個精細的人,不敢說出老師父來。”有詩為證:

破庵深院草蕭蕭,老衲幽棲更寂寥。

指引時遷知嚮導,剪除方臘若芻蕘。

當日辭了老和尚,徑回到寨中,參見盧先鋒,說知此事。盧俊義聽了大喜,更請軍師計議取關之策。朱武道:“若是有此路徑,十分好了,覷此昱嶺關,唾手而得。再差一個人和時遷同去乾此大事。”時遷道:“軍師要乾甚大事?”朱武道:“最要緊的是放火放炮。須用你等身邊將帶火炮、火刀、火石,直要去他寨背後放起號炮火來,便是你幹大事了。”時遷道:“既然只是要放火、放炮,別無他事,不須再用別人同去,只小弟自往。便是再差一個同去,也跟我走不得飛檐走壁的路,倒誤了時候。假如我去那裡行事,你這裡如何到得關邊?”朱武道:“這卻容易。他那賊人的埋伏,也只好使一遍。我如今不管他埋伏不埋伏,但是於路遇著琳琅樹木稠密去處,便放火燒將去。任他埋伏不妨。”時遷道:“軍師高見極明。”當下收拾了火刀、火石並引火煤筒,脊樑上用包袱背著火炮,來辭盧先鋒便行。盧俊義叫時遷齎銀二十兩,並米一石,送與老和尚。就著一個軍校挑去。

當日午後,時遷引了這個軍校挑米,再尋舊路,來到庵里,見了老和尚,說道:“主將先鋒多方拜復,些小薄禮相送。”便把銀兩米糧都與了和尚。老僧收受,時遷分付小軍自回寨去,卻再來告復老和尚:“望煩指引路徑,可著行者引小人去。”那老和尚道:“將軍少待,夜深可去,日間恐關上知覺。”當備晚飯待時遷。至夜,卻令行者引路:“送將軍到於那邊,便教行者即回,休教人知覺了。”當時小行者領著時遷,離了草庵,便望深山徑里尋路。穿林透嶺,攬葛攀藤,行過數里山徑野坡。月色微明,天氣昏鄧。到一處山嶺險峻,石壁嵯峨,遠遠地望見開了個小路口。嶺岩上盡把大石堆疊砌斷了,高高築成牆壁,如何過得去。小行者道:“將軍,關已望見,石疊牆壁那邊便是。過得那石壁,亦有大路。”時遷道:“小行者,你自回去,我已知路途了。”小行者自回。

時遷卻把飛檐走壁跳籬騙馬的本事出來,這些石壁,拈指扒過去了。望東去時,只見林木之中,半天價都紅滿了,卻是盧先鋒和朱武等拔寨都起,一路上放火燒著,望關上來。先使三五百軍人,於路上打並屍首。沿山巴嶺放火開路,使其埋伏軍兵,無處藏躲。昱嶺關上小養由基龐萬春,聞知宋兵放火燒林開路,龐萬春道:“這是他進兵之法,使吾伏兵不能施展。我等只牢守此關,任汝何能得過!”望見宋兵漸近關下,帶了雷炯、計稷,都來關前守護。

卻說時遷一步步摸到關上,扒在一株大樹頂頭,伏在枝葉稠密處,看那龐萬春、雷炯、計稷都將弓箭踏弩,伏在關前伺候。看見宋兵時,一派價把火燒將來。中間林沖、呼延灼,立馬在關下大罵:“賊將安敢抗拒天兵!”南軍龐萬春等卻待要放箭射時,不提防時遷已在關上。那時遷悄悄地溜下樹來,轉到關後。見兩堆柴草,時遷便摸在裡面,取出火刀、火石,發出火種,把火炮閣在柴堆上。先把些硫黃、焰硝去燒那邊草堆,又來點著這邊柴堆。卻才方點著火炮,拿那火種帶了,直扒上關屋脊上去點著。那兩邊柴草堆里一齊火起,火炮震天價響。關上眾將不殺自亂,發起喊來,眾軍都只顧走,那裡有心來迎敵。龐萬春和兩個副將急來關後救火時,時遷就在屋脊上又放起炮來。那火炮震得關屋也動,嚇得這南兵都棄了刀槍弓箭,衣袍鎧甲,盡望關後奔走。時遷在屋上大叫道:“已有一萬宋兵先過關了,汝等急早投降,免汝一死!”龐萬春聽了,驚得魂不附體,只管跌腳。雷炯、計稷驚得麻木了,動撣不得。林沖、呼延灼首先上山,早趕到關頂。眾將都要爭先,一齊趕過關去三十餘里,追著南兵。孫立生擒得雷炯,魏定國活拿了計稷。單單只走了龐萬春。手下軍兵擒捉了大半。宋兵已到關上屯駐人馬。

盧先鋒得了昱嶺關,厚賞了時遷。將雷炯、計稷就關上割腹取心,享祭史進、石秀等六人。收拾屍骸,葬於關上。其餘屍首,盡行燒化。次日,與同諸將披掛上馬。一面行文申復張招討,飛報得了昱嶺關,一面引軍前進。迤邐追趕過關,直至歙州城邊下寨。

原來歙州守御,乃是皇叔大王方垕,是方臘的親叔叔。與同兩員大將,官封文職,共守歙州。一個是尚書王寅,一個是侍郎高玉。統領十數員戰將,屯軍二萬之眾,守住歙州城郭。原來王尚書是本州山里石匠出身,慣使一條鋼槍,坐下有一騎好馬,名喚轉山飛。那匹戰馬登山渡水,如行平地。那高侍郎也是本州士人故家子孫,會使一條鞭槍。因這兩個頗通文墨,方臘加封做文職官爵,管領兵權之事。當有小養由基龐萬春敗回到歙州,直至行宮,面奏皇叔,告道:“被土居人民透漏,誘引宋兵私越小路過關,因此眾軍漫散,難以抵敵。”皇叔方垕聽了大怒,喝罵龐萬春道:“這昱嶺關是歙州第一處要緊的牆壁,今被宋兵已度關隘,早晚便到歙州,怎與他迎敵?”王尚書奏道:“主上且息雷霆之怒。自古道:非乾征戰罪,天賜不全功。今殿下權免龐將軍本罪,取了軍令必勝文狀,著他引軍,首先出戰迎敵,殺退宋兵。如或不勝,二罪俱並。”方垕然其言,撥與軍五千,跟龐萬春出城迎敵,得勝回奏。有詩為證:

雷厲風飛兵似虎,翻江騰地馬如龍。

宋江已得重關隘,僭竊何煩待戰攻。

且說盧俊義度過昱嶺關之後,催兵直趕到歙州城下。當日與諸將上下攻打歙州。城門開處,龐萬春引軍出來交戰。兩軍各列成陣勢,龐萬春出到陣前勒戰。宋軍隊里歐鵬出馬,使根鐵槍,便和龐萬春交戰。兩個鬥不過五合,龐萬春敗走。歐鵬要顯頭功,縱馬趕去。龐萬春扭過身軀,背射一箭。宋將歐鵬手段高強,綽箭在手。原來歐鵬卻不提防龐萬春能放連珠箭。歐鵬綽了一箭,只顧放心去趕。弓弦響處,龐萬春又射第二隻箭來。歐鵬早著,墜下馬去。城上王尚書、高侍郎見射中了歐鵬落馬,龐萬春得勝,引領城中軍馬,一發趕殺出來。宋軍大敗,退回三十里下寨,扎駐軍馬安營。整點兵將時,亂軍中又折了菜園子張青。孫二娘見丈夫死了,著令手下軍人尋得屍首燒化,痛哭了一場。盧先鋒看了,心中納悶,思量不是良法,便和朱武計議道:“今日進兵,又折了二將,似此如之奈何?”朱武道:“輸贏勝敗,兵家常事,死活交鋒,人之分定。今日賊兵見我等退回軍馬,自逞其能,眾賊計議,今晚乘勢必來劫寨。我等可把軍馬眾將,分調開去,四下埋伏。中軍縛幾隻羊在彼,如此如此整頓。”叫呼延灼引一支軍在左邊埋伏,林沖引一支軍在右邊埋伏,單廷圭、魏定國引一支軍在背後埋伏,其餘偏將,各於四散小路里埋伏。夜間賊兵來時,只看中軍火起為號,四下里各自捉人。盧先鋒都發放已了,各各自去守備。

且說南國王尚書、高侍郎兩個,頗有些謀略,便與龐萬春等商議,上啟皇叔方垕道:“今日宋兵敗回,退去三十餘里屯駐。營寨空虛,軍馬必然疲倦。何不乘勢去劫寨柵,必獲全勝。”方垕道:“你眾官從長計議,可行便行。”高侍郎道:“我便和龐將軍引兵去劫寨,尚書與殿下緊守城池。”當夜二將披掛上馬,引領軍兵前進。馬摘鑾鈴,軍士銜枚疾走。前到宋軍寨柵,看見營門不關,南兵不敢擅進。初時聽得更點分明,向後更鼓便打得亂了。高侍郎勒住馬道:“不可進去。”龐萬春道:“相公緣何不進兵?”高侍郎答道:“聽他營里更點不明,必然有計。”龐萬春道:“相公誤矣。今日兵敗膽寒,必然睏倦,睡里打更,有甚分曉,因此不明。相公何必見疑,只顧殺去。”高侍郎道:“也見得是。”當下催軍劫寨,大刀闊斧殺將進去。二將入得寨門,直到中軍,並不見一個軍將。卻是柳樹上縛著數隻羊,羊蹄上拴著鼓槌打鼓,因此更點不明。兩將劫著空寨,心中自慌,急叫:“中計!”回身便走。中軍內卻早火起。只見山頭上炮響,又放起火來,四下里伏兵亂起,齊殺將攏來。兩將沖開寨門奔走,正迎著呼延灼,大喝:“賊將快下馬受降,免汝一死!”高侍郎心慌,只要脫身,無心戀戰。被呼延灼趕進去,手起雙鞭齊下,腦袋骨打碎了半個天靈。龐萬春死命撞透重圍,得脫性命。正走之間,不提防湯隆伏在路邊,被他一鉤鐮槍拖倒馬腳,活捉了解來。眾將已都在山路里趕殺南兵。至天明,都赴寨里來。盧先鋒已先到中軍坐下,隨即賞賜,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賊寇乘虛夜劫營,豈知埋伏有強兵。

中軍炮響神威振,混殺南軍滿歙城。

盧先鋒下令點本部將佐時,丁得孫在山路草中被毒蛇咬了腳,毒氣入腹而死。將龐萬春割腹剜心,祭獻歐鵬並史進等,把首級解赴張招討軍前去了。次日,盧先鋒與同諸將再進兵到歙州城下。見城門不關,城上並無旌旗,城樓上亦無軍士。單廷圭、魏定國兩個要奪頭功,引軍便殺入城去。後面中軍盧先鋒趕到時,只叫得苦,那二將已到城門裡了。原來王尚書見折了劫寨人馬,只詐做棄城而走,城門裡卻掘下陷坑。二將是一勇之夫,卻不提防,首先入去,不想連馬和人都陷在坑裡。那陷坑兩邊卻埋伏著長槍手弓箭軍士,一齊向前戳殺,兩將死於坑中。可憐聖水並神火,今日嗚呼喪土炕!盧先鋒又見折了二將,心中忿怒,急令差遣前部軍兵,各人兜土塊入城,一面填塞陷坑,一面鏖戰廝殺。殺倒南兵人馬,俱填於坑中。當下盧先鋒當前,躍馬殺入城中,正迎著皇叔方垕。交馬只一合,盧俊義又忿心頭之火,展平生之威,只一朴刀,剁方垕於馬下。城中軍馬,開城西門衝突而走。宋兵眾將各各併力向前,剿捕南兵。

卻說王尚書正走之間,撞著李雲截住廝殺。王尚書便挺槍向前,李雲卻是步斗。那王尚書槍起馬到,早把李雲踏倒。石勇見沖翻了李雲,便衝突向前,步走急來救時,王尚書把條槍神出鬼沒,石勇如何抵當得住。王尚書戰了數合,得便處把石勇一槍結果了性命,當下身死。城裡卻早趕出孫立、黃信、鄒淵、鄒潤四將,截住王尚書廝殺。那王寅奮勇力敵四將,並無懼怯。不想又撞出林沖趕到,這個又是個會廝殺的,那王寅便有三頭六臂,也敵不過五將,眾人齊上,亂戳殺王寅。可憐南國尚書將,今日方知志莫伸。當下五將取了首級,飛馬獻與盧先鋒。盧俊義已在歙州城內行宮歇下,平復了百姓,出榜安民,將軍馬屯駐在城裡。一面差人齎文報捷張招討,馳書轉達宋先鋒,知會進兵。

卻說宋江等兵將在睦州屯駐,等候軍齊,同攻賊洞。收得盧俊義書,報平復了歙州,軍將已到城中屯駐,專候進兵,同取賊巢。又見折了史進、石秀、陳達、楊春、李忠、薛永、歐鵬、張青、丁得孫、單廷圭、魏定國、李雲、石勇一十三人,許多將佐,煩惱不已,痛哭哀傷。軍師吳用勸道:“生死人皆分定,主將何必自傷玉體,且請理料國家大事。”宋江道:“雖然如此,不由人不傷感。我想當初石碣天文所載一百八人,誰知到此漸漸凋零,損吾手足。”吳用勸了宋江煩惱。”可以回書與盧先鋒,交約日期,起兵攻取清溪縣。”

且不說宋江回書與盧俊義,約日進兵。卻說方臘在清溪幫源洞中大內設朝,與文武百官計議宋江用兵之事。只聽見西州敗殘軍馬回來,報說:“歙州已陷,皇叔、尚書、侍郎俱已陣亡了。今宋兵作兩路而來,攻取清溪。”方臘見報大驚,當下聚集兩班大臣商議。方臘道:“汝等眾卿各受官爵,同占州郡城池,共享富貴。豈期今被宋江軍馬席捲而來,州城俱陷,止有清溪大內。今聞宋兵兩路而來,如何迎敵?”當有左丞相婁敏中出班啟奏道:“今次宋兵人馬已近神州內苑,宮廷亦難保守。奈緣兵微將寡。陛下若不御駕親征,誠恐兵將不肯盡心向前。”方臘道:“卿言極當。”隨即傳下聖旨:“命三省六部、御史台官、樞密院、都督府護駕,二營金吾、龍虎,大小官僚,都跟隨寡人御駕親征,決此一戰。”婁丞相又奏:“差何將帥可做前部先鋒?”方臘道:“著殿前金吾上將軍、內外諸軍都招討皇侄方傑為正先鋒,馬步親軍都太尉、驃騎上將軍杜微為副先鋒,部領幫源洞大內護駕御林軍一萬五千,戰將三十餘員前進。逢山開路,遇水疊橋,招軍征進。”原來這方傑是方臘的親侄兒,乃是歙州皇叔方垕長孫。聞知宋兵盧先鋒殺了他公公,正要來報仇。他願為前部先鋒。這方傑平生習學,慣使一條方天畫戟,有萬夫不當之勇。那杜微原是歙州山中鐵匠,會打軍器,亦是方臘心腹之人,會使六口飛刀,只是步斗。方臘另行聖旨一道,差御林護駕都教師賀從龍,撥與御林軍一萬,總督兵馬,去敵歙州盧俊義軍馬。有詩為證:

八郡山川已敗傾,便馳黃屋特親征。

宋江兵勢無人敵,國破身亡是此行。

不說方臘分調人馬,兩處迎敵。先說宋江大隊軍馬起程,水陸並進,離了睦州,望清溪縣而來。水軍頭領李俊等,引領水軍船隻,撐駕從溪灘里上去。且說吳用與宋江在馬上同行,並馬商議道:“此行去取清溪幫源,誠恐賊首方臘知覺,逃竄深山曠野,難以得獲。若要生擒方臘,解赴京師,面見天子,必須裡應外合,認得本人,可以擒獲。亦要知方臘去向下落,不致被其走失。”宋江道:“若要如此,須用詐降,將計就計,方可得裡應外合。前者柴進與燕青去做細作,至今不見些消耗。今次著誰去好?須是會詐投降的。”吳用道:“若論愚意,只除非叫水軍頭領李俊等,就將船內糧米去詐獻投降,教他那裡不疑。方臘那廝是山僻小人,見了許多糧米船隻,如何不收留了?”宋江道:“軍師高見極明。”便喚戴宗隨即傳令,從水路里直至李俊處說知:“如此如此,教你等眾將行計。”李俊等領了計策,戴宗自回中軍。

李俊卻叫阮小五、阮小七扮做梢公,童威、童猛扮做隨行水手,乘駕六十隻糧船,船上都插著新換的獻糧旗號,卻從大溪里使將上去。將近清溪縣,只見上水頭早有南國戰船迎將來,敵軍一齊放箭。李俊在船上叫道:“休要放箭,我有話說。俺等都是投拜的人,特將糧米獻納大國,接濟軍士。萬望收錄。”對船上頭目看見李俊等船上並無軍器,因此就不放箭。使人過船來,問了備細,看了船內糧米,便去報知婁丞相,稟說:“李俊獻糧投降。”婁敏中聽了,叫喚投拜人上岸來。李俊登岸見婁丞相,拜罷,婁敏中問道:“你是宋江手下甚人?有何職役?今番為甚來獻糧投拜?”李俊答道:“小人姓李名俊,原是潯陽江上好漢,就江州劫法場救了宋江性命。他如今受了朝廷招安,得做了先鋒,便忘了我等前恩,累次窘辱小人。見今宋江雖然占得大國州郡,手下弟兄漸次折得沒了,他猶自不知進退,威逼小人等水軍向前。因此受辱不過,特將他糧米船隻,逕自私來獻納,投拜大國。”婁丞相見李俊說了這一席話,就便準信,便引李俊來大內朝見方臘,具說獻糧投拜一事。李俊見方臘,再拜起居,奏說前事。方臘坦然不疑,加封李俊為水軍都總管之職,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皆封水寨副總管,且教只在清溪管領水寨守船,“待寡人退了宋江軍馬,還朝之時,別有賞賜。”李俊拜謝了出內,自去搬運糧米上岸,進倉交收,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神謀妙算擒方臘,先遣行人假獻糧。

指日宋軍平大內,清溪花鳥亦淒涼。

再說宋江與吳用分調軍馬,差關勝、花榮、秦明、朱仝四員正將為前隊,引軍直進清溪縣界,正迎著南國皇侄方傑。兩下軍兵各列陣勢。南軍陣上,方傑橫戟在馬,杜微步行在後。那杜微渾身掛甲,背藏飛刀五把,手中仗口七星寶劍,跟在後面。兩將出到陣前。宋江陣上,秦明首先出馬,手舞狼牙大棍,直取方傑。方傑亦不打話,兩將便斗。那方傑年紀後生,精神一撮,那枝戟使得精熟,和秦明連鬥了三十餘合,不分勝敗。方傑見秦明手段高強,也放出自己平生學識,不容半點空閒。兩個正斗到分際,秦明也把出本事來,不放方傑些空處。卻不提防杜微那廝在馬後見方傑戰秦明不下,從馬後閃將出來,掣起飛刀,望秦明臉上早飛將來。秦明急躲飛刀時,卻被方傑一方天戟聳下馬去,死於非命。可憐霹靂火,也作橫亡人。方傑一戟戳死了秦明,卻不敢追過對陣。宋兵小將急把撓鉤搭得屍首過來。宋江見說折了秦明,盡皆失色。一面叫備棺槨盛貯,一面再調軍將出戰。

且說這方傑得勝誇能,卻在陣前高叫:“宋兵再有好漢,快出來廝殺!”宋江在中軍聽得報來,急出到陣前,看見對陣方傑背後,便是方臘御駕,直來到軍前擺開。但見:

金瓜密布,鐵斧齊排。方天畫戟成行,龍鳳繡旗作隊。旗旄旌節,一攢攢綠舞紅飛;玉鐙雕鞍,一簇簇珠圍翠繞。飛龍傘散青雲紫霧,飛虎旗盤瑞靄祥煙。左侍下一帶文官,右侍下滿排武將。雖是詐稱天子位,也須直列宰臣班。苟非嘯聚山林,且自圖王霸業。

南國陣中,只見九曲黃羅傘下,玉轡逍遙馬上,坐著那個草頭王子方臘。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沖天轉角明金幞頭,身穿一領日月雲肩九龍繡袍,腰系一條金鑲寶嵌玲瓏玉帶,足穿一對雙金顯縫雲根朝靴。

那方臘騎著一匹銀鬃白馬,出到陣前,親自監戰。看見宋江親在馬上,便遣方傑出戰,要拿宋江。這邊宋兵等眾將亦準備迎敵,要擒方臘。南軍方傑正要出陣,只聽得飛馬報導:“御林都教師賀從龍總督軍馬去救歙州,被宋兵盧先鋒活捉過陣去了。軍馬俱已漫散,宋兵已殺到山後。”方臘聽了大驚,急傳聖旨,便教收軍,且保大內。當下方傑且委杜微押住陣腳,卻待方臘御駕先行,方傑、杜微隨後而退。方臘御駕回至清溪州界,只聽得大內城中喊起連天,火光遍滿,兵馬交加。卻是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在清溪城裡放起火來。方臘見了,大驅御林軍馬,來救城中,入城混戰。宋江軍馬見南兵退去,隨後追殺。趕到清溪,見城中火起,知有李俊等在彼行事。急令眾將招起軍馬,分頭殺將入去。此時盧先鋒軍馬也過山了,兩下接應,卻好湊著。四面宋兵,夾攻清溪大內。宋江等諸將,四面八方殺將入去。各各自去搜捉南軍,打破了清溪城郭。方臘卻得方傑引軍保駕防護,送投幫源洞中去了。

宋江等大隊軍馬,都入清溪縣來。眾將殺入方臘宮中,收拾違禁器仗,金銀寶物,搜檢內里庫藏。就殿上放起火來,把方臘內外宮殿盡皆燒毀,府庫錢糧,搜尋一空。宋江會合盧俊義軍馬,屯駐在清溪縣內。聚集眾將,都來請功受賞。整點兩處將佐時,長漢郁保四、女將孫二娘,都被杜微飛刀傷死。鄒淵、杜遷,馬軍中踏殺。李立、湯隆、蔡福,各帶重傷,醫治不痊身死。阮小五先在清溪縣已被婁丞相殺了。眾將擒捉得南國偽官九十二員,請功賞賜已了,只不見婁丞相、杜微下落。一面且出榜文,安撫了百姓。把那活捉偽官解赴張招討軍前,斬首示眾。後有百姓報說:“婁丞相因殺了阮小五,見大兵打破清溪縣,自縊松林而死。”杜微那廝躲在他原養的娼妓王嬌嬌家,被他社老獻將出來。宋江賞了社老,卻令人先取了婁丞相首級,叫蔡慶將杜微剖腹剜心,滴血享祭秦明、阮小五、郁保四、孫二娘,並打清溪亡過眾將。宋江親自拈香祭賽已了。次日,與同盧俊義起軍,直抵幫源洞口圍住。

且說方臘只得方傑保駕,走到幫源洞口大內,屯駐人馬,堅守洞口,不出迎敵。宋江、盧俊義把軍馬周回圍住了幫源洞,卻無計可入。卻說方臘在幫源洞如坐針氈,亦無計可施。兩軍困住,已經數日。方臘正憂悶間,忽見殿下錦衣繡襖一大臣,俯伏在地,金階殿下啟奏:“我王,臣雖不才,深蒙主上聖恩寬大,無可補報。憑夙昔所學之兵法,仗平日所韞之武功,六韜三略曾聞,七縱七擒曾習。願借主上一支軍馬,立退宋兵,中興國祚。未知聖意若何,伏候我王詔旨。”方臘見了大喜,便傳敕令盡點山洞內府兵馬,教此將引軍出洞,去與宋江相持。未知勝敗如何,先見威風出眾。

不是方臘國中又出這個人來引兵,有分教:金階殿下人頭滾,玉砌朝門熱血噴。直使掃清巢穴擒方臘,豎立功勳顯宋江。畢竟方臘國中出來引兵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二十四員將佐:

呂方、郭盛、史進、石秀、陳達、楊春、李忠、薛永、歐鵬、張青、丁得孫、單廷圭、魏定國、李雲、石勇、秦明、郁保四、孫二娘、鄒淵、杜遷、李立、湯隆、蔡福、阮小五